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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寫給小路的一封信
我不知道這么稱呼你是否合適——當我踏上細碎的月光覆著的柏油路面,當東南風搖曳起湖畔風鈴花的寧靜夏夜再次到來,當落日時的晚亭吹奏不響那支塞音的風笛,我從不經意間的時間縫隙里窺探到了故事的結局,是路旁盛開滿了米般小卻有著累累郁香的苔花。
在冰天雪地的季節,我在小路旁遇到小路。我叫他小路是因為我實在不知道該叫他什么了。我給他起過眾多名字,每一個都如詩般動聽,讓別人一聽就能猜到是他。于是最后我以“小路”命名,那兩個沒什么意思的字是如雨后蘑菇般忽然冒出的靈感。
我完全不認識他,他是離我挺遠的人。我沒在意,在記憶中把小路藏匿了。他的名字本該和三角函數一樣,是我生命中完全沒有用但我又一定得去了解的東西。
我在暮春時的理發店第二次遇見他——我倆都不是去理發的。我去逗貓,他去打臨時工。為什么說是臨時工?不是在那空氣中充滿洗發水味與染發膏味的地方發揮他雙手的特長;我看見他時,他在打王者。我一點也不信,可他說那個能賺錢。“賺不了什么大錢,但是比在家里寫作業有成就感。”他說。
“你這個思想是錯誤的。”我說。可他不屑一顧。
專門洗頭的那個姐姐叫小花,叫小花是因為我懶得起名字了。她喜歡把已經不怎么流行的土歌調到最大音量然后讓它充滿整個理發店。她給人洗頭超舒服。我喜歡她不是因為她給人洗頭舒服,而是因為她好溫柔,而且她有一只小白貓。小白貓一點都不白,就像小路不是小路。它每天在理發店的地上爬來爬去,滿身掛了各色頭發。
我喜歡理發店的煙火氣,就像我喜歡路畔搖動的紫丁香,喜歡天際亮過路燈的弦月。小路則不怎么有情懷了。他喜歡紅色的紫色的黃色的運動鞋,喜歡烈日下的籃球場,喜歡穿越火線出的最新款步槍。
出其不意的故事插曲是我們這兩個完全不同的人相遇了。并且尷尬的是我倆都打破了對方的計劃。我的計劃是,以后我寫的故事再也不會以某一個人莫名其妙死掉為結局。他的計劃是,波瀾不驚地結束他的高中學業,并且不再和仍何一個人說晚安。
紫丁香搖曳的路畔,這兩個人相遇了。從此,其中一方的路還是老樣子,另外一方的路卻不再漫長了。
烈日下他喜歡把藏青色的防曬衣披在身上,打段位賺的錢買雪糕吃。夏天時自行車墊燙屁股,他不騎,就那么推著走。走著走著碰見我,他裝沒看見,把雪糕叨嘴里。我沖上前去,猛拍他肩膀,喊:“裝你媽啊!”他一驚,雪糕掉在地上,成為一攤雪泥。我賠著笑,躲避他噴火的目光。結局是,他懶散地倚著車在店門口等,我拿出一支新的來,還給自己也買了一支。我買大布丁,說能省錢。他又不屑,說,能省多少錢啊?不知是不是全球氣候變暖的緣故,雪糕在漲價。他買最豪華的雪糕,我不知道怎么形容了,那玩意兒上有杏仁核桃腰果外有巧克力內有高蛋白牛奶制成的冰淇淋。(其實我吃過,可我就裝。)
他咬一口,問,你出門?去哪?說完又叼住。我說你還叼,還得掉。他就吐出來。
我大笑,他瞪我。
我說我去補數學。他揚起眉,說:“數學?那玩意兒有什么好補的?”
我很惱,掉頭就走。他賠笑,我不理。他說下次我也給你買個這種雪糕,你看你窮的來,竟沒吃過。我更怒,說,你才窮!他笑得更厲害,說,那你買大布丁!我說,大布丁怎么了?你沒吃過?他笑說,我當然吃過,在我沒賺到錢的時候。
我仍不理他,他說,大哥,你消消氣,我也走呀。我說,你干啥去?他說,做核酸。我說,好好好,你去吧。我倆于是擦肩了。那時我居然還在裝生氣!
他的眼睛還認得我。那會天氣也好熱。那會我對他的評價是:“他是一個有趣而老實的人,有些天真,生活中透露著些許閑適。”那是我寫的字。我拿給他看,他愣了幾秒后笑了。他笑了后又發了幾秒呆。他突然問我,你的夢想是什么?我說,我想成為一個寫字的人。
作家?他說。
不是,我說。是,寫字的人。
作家不就是寫字的人?他說。
作家分為,寫字的人和碼字的人。我說。而我要成為一個寫字的人。
他裝作思考了很久,因為他聽不懂我的話。路畔綠蔭挺濃,蟬叫得挺煩人的,我倆靜靜走回家去。他又問我,你背上背的是什么?我說,吉他,這都認不得。他又想裝一下,說,我會彈鋼琴。我笑了,說我也會!他不言語了。過了好久,他終于憋出來這么一句:“……你好牛逼!”
我的字比我本人牛逼,它寫的一點不假,“有趣”、“老實”、“天真”、“閑”這幾個字把小路概括盡了。他有趣,因為他裝。他老實,因為他裝不下去了會承認:“我好菜,你好半逼。”他天真,因為他再見到你時會以為你把他上次說的話忘了,還要跟你裝。他閑,因為他真的好能裝,為了裝不惜做任何事!比如他說他打王者能賺錢,騙人的,就算打王者能賺錢,就看他那樣我也知道,他是絕對賺不了一點的。
再比如他去街上逛,他要去那賣球鞋的專區。就我而言,我喜歡白鞋,樸實點。他喜歡穿紅的黃的紫的綠的。那天他看到一雙鞋,熒光紅,他買了,和我說是他的第16雙鞋。我說,你差不多行了,你要這么多鞋是要吃嗎?他說,這么不是很正常嗎?
事后我晚上在學校看見他時,總是未見其人先見其鞋。那熒熒的紅鞋簡直亮的勝過手電筒。
我歲月里只有一小部分時間是與他有關的,剩下的絕大部分用來學習。還有一部分用來寫字。學習是個挺沒意思的事,學什么三角函數、非限制性定語從句、資本主義社會的基本特征。學習有時也挺有意思。我學會了怎么用英國的語言說“襯衫的價格是九磅十五便士”,學會了用一個手表來判斷方位,學會了背點復雜的東西,學會了寫字。我學別的可能是為了裝,然而寫字是唯一不為裝的事情。小路那么討厭學習,真遺憾哪,我恰好忘了告他,學習才是裝的最快捷有效方式。
金秋九月與開學一同襲來時,我站在一塊榜跟前,意識到一件事情,小路不是不喜歡學習。小路是太不喜歡學習了。
那時英語背的單詞少,小路每天似乎也在很認真地背。他一個都沒背過,單詞測試滿分80,及格72,他上60都是少有的事。那次在路畔,我碰到他,他騎在車上(那時天不大熱了,車子又可以騎了)。他這次沒叼雪糕了。他問了我一個叼鉆的問題。
“怎么學英語啊?”他愁眉苦臉。
我意識到這個問題不能給他倉促地解答,苦思冥想怎么說才能撈這個英語學渣一把。我說,簡單來說,是“聽說讀寫”四字方針。復雜來說,用心去感受。看到他困惑的表情,我嘆氣說,還是給你簡單點解釋吧。把你想象成英國人。
那絕對不行,我生是中國人,死是中國魂啊。他說。
我當時不知道怎么描述我對語言這門學問的深深感觸。其實挺反常的,小路是理科生,還是化學課代表,可他最好的科目是語文,最不好的科目是英語,以及物理化學生物。我當時說,像學語文那樣學英語,語言都是融匯貫通的。我想他并沒有懂。我再次站在榜跟前時,看到他的成績沒啥變化。真替他著急——像他這樣怎么裝啊!
九月往深里走些,樹葉凋了,天氣涼了,小路裝不下去了。他說,其實我是學渣,家里也沒那么有錢,不裝了,太丟人,沒意思。不過,我現在只剩唯一能裝的一件事了。我問,是什么?他說,是打球!他說籃球是他內心深處的熱愛,是他唯一能裝的資本。我淡淡地笑了。我想說:熱愛是不能用來裝的,否則它會背棄你。可我沒說。
九月末的運動會陽光特好,我申請加入朝花文學社,想著真正成為一個寫字的人。我沒進入文學社的領導班子團體,而是成為了“午后紅茶”欄目組的一名小卒,那個欄目專寫小說。運動會期間,觀賽的同學們為運動員們寫加油稿,文學社通過審稿選出文筆好的稿件送去廣播站,廣播站再選出其中最好的念出來。我沒進入“領導班子”,意味著我不能代表文學社去選稿。但我坐在人海中,成為千千萬萬寫稿人中的一員。寫加油稿我特拿手,因為只需要寫得文筆好就行了,這我擅長。我最會飆一些花哩胡哨的詞語,把所有的華麗詞藻都胡拼亂湊到一起,合成一篇優質大稿。三天時間內,我寫的稿被念了四次,我心中的激動已經藏不住了。
與此同時,我著手去給我們社的小說欄目寫一篇文章。我最會編故事,而且當時我認為那個故事有望成為我人生中第一個被印成鉛字的文章,使我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寫字的人。我全身心地投入到我的小說中,忘了小路。
小路當時是光榮的運動員,背后別了數號,穿著黑半袖,去操場的北側檢路。不知為什么,他從不參加徑賽。他腿不短,但反正不算長的,可他每年都要參加跳遠比賽,每年第四。我們年級有那么幾個腿長的,壓著他,完全沒有得獎的機會。
我去上廁所時碰到他,他比完賽重頭喪氣地回來。他說,你最近忙啥呢,咋不見你。我說,寫字呢。他說,哦。
我回去后繼續寫,寫完了看,看完了苦苦思忖。文中字里行間寫著小路。有趣的。老實的。天真的。閑的。
我拿給社長看。社長是個討人厭的高傲的胖子,主張把所有人第一次交給他的稿都打回去。他看了,問我說,你這文章的主題是什么呢?我說,贊揚人與人之間樸實純真的感情,并表達對生活的熱愛和對未來的希望。
社長說:“太淺。”
我很詫異:“這淺嗎?”
他擺出一幅高傲的樣子,說:“你想想那些世界名著,想想那些得諾貝爾文學獎和矛盾文學獎的偉大作品——或是反映時代變遷,或是揭示人性深處,或是書寫社會歷史。你這篇文章是能給人以啟迪呢?還是揭示一些社會的本質持征呢?你的格局就不夠大。回去重寫吧。”我接過我的文章——此時淚已盈滿我雙眼了。我不明白——寫字是我所熱愛的事,我愿意以我最舒適的方式去寫,只是寫我眼下的平淡生活,不去探討什么高深的議題,因為那些事有時本就離我很遠。可如果我不去迎合我的“讀者”,我寫的字就沒有人看,那我寫那些東西又有什么意義呢?
我把自己的文章重讀一遍,想了又想:“什么才叫淺?什么才叫深?”想不出來一個確切的答案。于是我又試著自己給自己評價。我一頭扎進我那黑壓壓的文字中去,突然一時間不知道自己想表達什么,似乎那只是我舉起筆興奮瞬間的情感抒發。再讀一遍,我給出自己的評價是:“空有文筆。”
我把筆一擱就悲了。在運動會歡樂的氛圍中悲顯然是不明智的,幾個同學分給我零食,滿操場旗子搖晃,廣播里放著流行歌。我又很悲地意識到,諾大的世界里,并沒有人關心我能不能成為一個寫字的人。
這時有幾個人邀我去迎接我們班的運動員。眼下最明智的選擇是逃避,于是我去了。可遺憾的是,去的人很多,接運動員哪用這么接,又不是摔折腿了。我等了會就獨自回去了。回去的路上,我沿著一條路走,那條路是紅的,人們把它叫做跑道。這條路邊,有風吹過,我呆呆望著日落的同時,小路在好遠的地方喚了我。
他戴著白帽子和白口罩,整張臉上只能看到一雙眼睛,彎成了月牙形,像是笑了。我說:“咋啦?”他不言語,只坐在那靜靜望著我,他的眼睛說:“我都喚你了,你居然不過來。”于是我在猶豫了那么幾秒后,走過去了。
“你哭了。”我一過去,他就說。
“哪有。”我說。
“少裝了,能看出來。咋啦,你?”他望著我,那目光像一雙手,那手溜進我眼底開了一扇閘門,然后我的淚便翻涌出來。我把整個悲傷的事和他說了。他說:“你的故事在哪呢?那死社長不看,我看。”我不能給小路看。那整篇文章寫的都是小路。
我說,那是失敗品,我扔了(其實我沒扔,我仍在裝),我下次要寫一個高深點的,反映我們21世紀的偉大成就,歌頌人民的美好生活和偉大的復興路。
“少寫那種文章!我不愛看。”他說,“你知道,我討厭政治,不然我也不會學理了。你呀,干嘛因為一個社長改變你的寫作呢?社長他只是一個人,不能代表什么。你甚至都還沒給我看呢。”我聽罷簡直感動死了,而人在感動時易吐露真話。我不小心說,其實那故事我沒扔。于是他眼睛亮了,說,那你給我看!我又想到了那故事里的主角,忙說,絕對不行!
他沒有看成我的文章,可他的話重燃了我的希望。我下了決心還是要成為一個寫字的人。
我沒能做出什么實際性行動,——運動會之后國慶,國慶之后經歷了一場月考,我考得特差,坐不住了開始好好學習。我當時也寫了好多字,不是自己喜歡的字,而是給閱卷老師看的字。雖然那些字是我用筆寫出來的,但嚴格意義上來說,那些我不喜歡的字,都是我碼的字。
小路當時也考得特差,但他從來不把那學習放在心上,每天該吃吃該睡睡該玩玩,活得可快樂了,其實我還挺羨慕他的,他心大。那時他已經是他們班的倒數了。照他那個成績,也許可以達個一本線,然后上個二本A類。我幾次想勸他收收心吧,別玩了,小心上不了一本。可見了他,看他興高采烈地講他們班的趣事或是那幾個和他一起打球的哥們兒又咋咋咋了,我總覺得無法說出口。我想,上不上一本,似乎并不影響他健康快樂地活著。
期中考試過后學校舉辦了表彰大會,而每個班長都要登臺發言,號召自己班的同學發憤讀書,迎接下次考試。這是一次很大型的活動。禮堂里放了二十面大鼓,還有兩架用紙片做的馬車。人流里我一眼就看到小路,他太顯眼了,因為他扛著他們班班旗。他站在那里同他們班同學說笑著,并沒有注意到我。那天我被他震憾到了,因為他搖旗,那旗就從我頭頂上“呼啦”過,像在風中揮就狂草,同學們喊口號的嗓子都扯破了,那旗被沒被風扯破。有那么一瞬間,我呆呆地望著他時,我覺得他不是在搖旗。我好像看見了一艘大船,他像是支帆的水手,帆一揚,那船就轟鳴著駛進茫茫海霧中了。
我正想著,聽見同學們“哇”了一聲,一個班長登上“馬車”發言,她長得特漂亮,而且看上去極有氣質,同學們原來在嘆這個。我突然用余光看到,在后方的小路一下坐直了,伸長了脖子看那個班長,眼睛居然在閃。我很驚異,忙問旁邊的一個同學:“這誰啊?”
那同學回答了一個名字,我現在已經忘了。她說:“你后然不認得這人?那不是咱學校出人了名的美女嘛!”我說我還真不知道。興許是我每天忙著寫字的緣故,我對學校里那些亂七八糟的事關注較少。同學則知道的較多了,她嘰哩呱啦給我講了一大堆八卦,但我只聽進去一句話:“對了,小路還追過她呢!不過后來放棄了……”
再遇到小路時,我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起了變化。有天他終于忍不住了,說:“你干嘛老用奇怪的目光看我?我牙上有菜葉嗎?”我忙說:“沒有,沒有。”
那段時間,因為這件小事,我有一點悲傷。其實青春時的那些瑣事是不值得哭泣的,但也許是因為秋意太濃了,秋風一吹整個意境都起來了,氛圍一到那兒,落寞的人就想落淚。我就又寫了這么一行字:“秋葉在沙沙作響著喚我的名字,好想有個轉瞬即逝的踏實。”不過這次,我沒把我的字拿給他看了。望向窗外,一片金色,時光的日歷指向金秋,銀杏葉燦了,落葉被踩碎的脆聲在來往的人潮中響起,這個季節的故事……講不完。
放學時我站在走廊里等朋友,小路從樓上的欄桿處喚我。我抬頭看見他時,他身后的背景是深藍色的夜幕。他戴著口罩,只露著眼睛。也許是光線暗的緣故,他的眼睛在閃——那是我第二次看見他眼睛閃了。
他說:“你站那兒干嘛呢?”
我說:“等我朋友呢。”
他說:“啥?”離得太遠,我倆還都戴著口罩,相互聽不見,打啞迷一般地相互“啊?”“啊?”了半天,最后他妥協,說:“我下去說吧。”
我就站在那等,那段時間真漫長。等的過程中碰到了一個朋友,她憤怒地和我說:“你在那和那個男的說話說得也太入迷了吧,我叫了你好幾聲你都不理我!”我忙解釋道:“離得太遠了,他說話我聽不見,所以你在樓上叫我我也沒有聽見……”
小路下樓來了,背著巨大的書包,手里拍還抱著一個籃球。我說:“好啊,你拿這么多書,是要卷死我吧。”他笑著說:“我這不還拿著籃球呢嗎?”我心想:你該不會在宿舍里打籃球吧,不會把窗戶砸了嗎?我倆站那嘮了會嗑,他邊和我說話邊拍著那球。他手里好像有根線,把他的手掌和那球牢牢地系在一起,不論那球飛的多遠,他最后還能把它“牽”回手掌里。真厲害啊!怪不得他說他要靠這個裝。
他拍著球走遠了,我也回了宿舍。那時他拍球的那個背影留給我的感覺是,極其悠閑,極其平安。當時我并不知道,我將有很長一段時間見不到他了。
封在宿舍的第一天我還好好學習來著。第一天晚上,宿舍的燈泡壞了,我們就在黑暗中一起唱歌。我給她們唱了一首歌,是我自己寫的。她們問我那首歌叫什么,我不告她們。她們怒了,嫌我不夠厚道。我就做個鬼臉。只有我知道,那歌的名字是小路的名字。
那會有大把大把的空閑時間,我本可以拿起筆來寫點什么,可我什么文字都沒留下。都荒廢了。封在宿舍里七天,隔離點五天,我每天的所作作所為就是吃、睡、玩。現在回想起來,簡直是我目前的人生中活得最像豬的一段時光。
回到家后像回到避風港。我拿到手機以后,試著聯系小路,他不理我,看來是沒回來。我覺得無聊,就去翻他以前的說說。一行文字吸引了我注意,讓我想起了那個讓他眼睛閃起的女班長。雖說,放在那么久之前的事,今天再提起似乎早已無關痛癢——他敲下那行文字的那個春天,我倆還不認識。
他說:“真的要放下了。以后再也不會和別人說晚安了。”
小路也很幸運,他只燒了幾幾天,很快就好了,回到家中。回到家了他也還是依舊睡覺。他是夜貓子,白天全在睡覺中度過,一到晚上就給我發消息,用各種表情包轟炸我,簡直煩人!有時,他一連好幾天都失蹤,我給他發三條消息他回我三個小笑臉。他有點像十一月的空氣——一會兒太陽出來了朗照,一會兒云又把太陽藏了,但送來一陣能讓人凍死的晚風。
當時有好多同學被送到方艙,我們沒法正常開網課,但我媽要求我好好學習,因此那段時間我還在上早讀。有天小路又發消息轟炸我,我說:“別炸了,我要睡了,明天還要早起背書。”他問:“你幾點起啊?”我說:“6點。”當時已經11點了。他就說:“那你早點睡。”又補充說:“現在就睡吧,要不然累的。”我說:“沒問題,這就去睡,我已經快要累死了。”這時他又說了一句話,就像煙花在我窗邊炸開的震憾程度一樣,震得我當晚幾乎沒法睡著。
他說:“嗯,不許玩了,晚安。”
回到家以后我找出了之前寫的小說的手稿,發給他看。他的第一句評價是:“文筆真好,你真牛逼。”第二句說:“你這小說本身很好,但是結局都太擰巴了。你干嘛老讓主角死掉?”我說,我也說不出個理由,但是悲劇的故事結局可以深化主旨、震憾人心。在網絡上,這樣的結局被叫做“BE美學”。
他說:“我不喜歡什么BE美學,我喜歡圓滿點的結局,不然得多難受啊。我說:“其實我也不喜歡,所以自從上高中以來我就改了。老是把人寫死容易遭到讀者批評。柯南·道爾把福爾摩斯寫死時,廣大書迷多生氣啊。”他說:“就是,你得改一改。否則別說書迷們了,我反正不答應。”
我說:“你算我第一個讀者。”
他發個微笑表情,說:“真的假的。”我想象中,他在手機屏幕后眉開眼笑。
然而過了沒多久,我和我的第一位“讀者”差點決裂了,起因是因為圣誕樹。疫情那年,可能是因為大家都拿著手機,于是朋友圈里莫名其妙掀起一股互贈圣誕樹的熱潮——圣誕樹均為手繪,有些人把圣誕樹畫的很精美,但當然也有一些手殘黨送出七扭八歪的難看圣誕樹。然而,沒有人給我畫圣誕樹,就連問我要圣誕樹的人都沒有。再加上那兩天學校舉辦了線上月考,我考的極差,我的心情更是低落。圣誕節的凌晨我心情不好,但我沒想到他在線。可是我倆聊了會兒之后,我心情更不好了。那天剛考完試,我說我沒考好,他說不是有答案嗎?網上答案都滿天飛了。我在理解這幾個字的那幾秒間簡直裂開了。我當然知道有答案,可怎么能抄答案呢?視頻會議的鑷像頭對著我和我的卷子,父母在家里走來走去,未來攤開放在眼前,做一道不會一道,那種煩燥的焦灼感又漫過我全身。怎么能抄答案呢?我想怒斥他,又覺得不合適。但實實在在地是,有一個平靜的聲音出現在我耳邊,告訴我:“這沒什么好生氣的啊,你們本來就是不同的人。”
那一瞬間我的心情下降到了冰點。我無奈地垂下眼睛,固執地不去回消息,直到他說:“圣誕快樂。”
我說:“謝謝。”他不回話了。
我忍了幾秒,又說:“我打算天亮了畫棵圣誕樹去。”
他立刻說:“我也要!”
我就專門用重重的語氣說:“給你畫?”他說:“咦,算了吧,看你不情愿的,沒用。”我立刻心軟了,說:“畫去了。”他就回了一個淡淡的“嗯”。
當我把一棵用我精湛畫技雕琢過的圣誕樹交到他手里時,當他說他天亮了再給我畫我便安心去睡覺時,當我眼巴巴地等了一天晚上七點收到他那棵發光的樹時,當我打開百度搜到和那棵樹一模一樣的網圖時,晚風正吹過七一北路的燈盞,路畔的樹枝已經落光了葉子再也沒有抵抗風雨的能力,枯草在無力地搖晃,我看到了眼前那條路上的燈由遠及近“啪啪”地全滅了。
我只留了一盞。新年零點時,五光十色的彩燈耀滿世界,我端坐窗邊凝望萬家燈火,忘記了小路,但想起了一首久遠的歌謠。
我情不自禁起來:雖然那首歌的時節不太對,它唱的是秋分,可當時連冬至都過了。我耳邊那個平靜的聲音又出現,它唱道:“街巷初次落葉的秋分,漸行漸遠去的我們。”我也跟著唱:“街巷初次落葉的秋分,漸行漸遠去的我們。”
失蹤了多日的小路突然說話了:“愿你能繼續興致盎然地與世界交手,一直走在插滿鮮花的路上。新年快樂。”
我說:“我就不發網上搜的文案了,不是我寫的沒誠意,總之,希望新的一年你腳下的路不再漫長。”
新的一年我倆都沒什么長進。我沒寫什么新的東西,成績也沒什么起色。他則更沒長進了,長了一歲也還是一幅小孩樣。他不關心他的學習,他的未來,他的成敗。他更不關心我的文字。他只關心今年NBA比賽勇士奪冠了沒有,今年穿越出的新皮膚能不能買的起,今年他能不能快樂地、無憂無慮地、沒有負擔地生活。
那個冬天的世界杯阿根廷奪冠,他比梅西還高興,一晚上沒睡,發了七條說說。他把那個叫做“熱愛”,我能看出來他是真愛,不管是NBA、世界杯、斯凱奇還是王者榮耀。他似乎靠那些活著。
很快開學了,二月寒冷的風中我終于見到了三個多月沒見的小路。在經歷過漫長的寒假之后,他看上去疲憊而快樂。
再見到他時,不知怎的,我把關于他的消極情緒都拋到腦后了。我一看見他的眼睛,就覺得沒法再對他生氣,雖說我確實說了好多不太客氣的話。在我這個世界里,任何燦爛的人都是可以被原諒的。
天越來越暖和,我倆的話越來越少了,因為我倆都開始忙自己的事情。他著手于準備籃球比賽,而我參加了歌手大賽。他碰到我的次數不多,但一碰到我他必定把籃球賽的長長短短掛在嘴邊,說東說西高談闊論,讓我沒有一點插話的機會,只得靜靜微笑著聽他說。
平淡的日子里,除了準備籃球賽之外,大多數時候他還是閑人。天氣漸暖的時候他喜歡上了趴欄桿,一到下課時間就去樓道里趴在欄桿上,我每次離開教室抬頭一望便能看到他。他喜歡站在那兒眺望遠方,這一回他的深沉不像是裝的,像是真的在思忖著什么。我也站在那兒,偷偷抬頭——看他放得很遠的目光,看他閑適的懶散,看他的笑。他常能注意到我,于是在他低頭看我時,我就看遠方;他看遠方時,我就看他。同一陣微風打在我倆臉上,我心里那條路上的燈又漸漸地一盞盞燃起光來了。同樣地浪蕩在長空中的走廊,同樣地望向遙遙的天際,我想,至少在那一刻,我倆是同樣的人。
過了那一刻,我倆卻又各自一頭扎進繁忙的生活中了。
他要處理的事又多了一項,是拔河比賽,孟春和季春交接的時節,他滿頭大汗卻興高來烈地前去柏油馬路上拔那大粗繩。他當底座,真是辛苦啊,他們讓他承擔不讓最后一個支點挎掉的重任。不幸的是,他們班的對手是我們年級的“重量級”拔河選手,一個班有十幾個胖子,由其是那個底座,猶如一塊圓滾的巨石,他往那兒一站,整個人如同化作紋絲不動的雕像,九頭牛也難以將其拉動。原本不瘦的小路站在他面前也瞬間小了一圈。
我前去為他喊加油時,發現根本沒什么喊的必要了。他們班就像在平地上滑滑梯,“哧溜”地就被拉過去。小路閉著眼,咬著牙,繩扛在肩上,拼命向后拉,沒有用。他們連著兩輪輸了,失掉了進決賽的資格。小路一屁股坐在地上,有點沮喪地笑著,他們班的同學圍過去安慰他了。我聽見他夸張地說:“我真傻,真的!”
用我喜歡的詩句形容四月叫做“梨花欲謝恐難禁”,暖融融的空氣里,雖然花蔫了,可我的生活開始向上攀。那段時間我的生活遠比小路順利。我的語文考了兩次全班第一,似乎足以證明我確實有成為一個寫字的人的實力;其次,我順利通過了歌手大賽的復賽,成為進入決賽的十人之一。生活真美好,我走在路上都想哼歌。我高興地走著走著,碰到愁眉苦臉的小路。
“怎么了,和有人欠你錢一樣。”我說。
籃球比賽輸了,沒進決賽。”他悲傷地說。
我替他悲傷,說了些象征性的安慰話,沒能為他排解什么。
于是我試著轉移話題,說:“我歌手大賽進決賽了——你能來吧?”
他說:“不知道,完了再說吧。”
我有些失望。那時我正致力于選一首合適的歌,想了好幾首卻選不定。那天目送他遠去時,我腦海里那個平靜的聲音又出現了,它說:“越走越漫長的林徑。”
我還望著他,路兩側栽滿了樹,說“森”不合適,說“林”都牽強。我說:“什么?”
那個平靜的聲音說:“這不,越走越漫長的林徑。這不《云煙成雨》嘛。”
我決賽的歌就這么選定了。
比賽的前一天我的心情愈發郁悶了,想到小路不會來聽我唱歌,我想不出我這樣唱的意義何在。當然,我當時的這一觀念是錯誤的:就像寫作的真正意義在于寫,不在于讓讀者看,唱歌的真正意義其實也不在于讓聽眾聽。
但天助我也的是我又碰到小路了。我正愁怎么開口邀請他——已被拒絕過一次的我不想再冒風險。神奇的是,小路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湊過來問:“噯,你明天唱歌,是嗎?”我說:“嗯。”他說:“第幾個啊?”我說:“第三個。”他說:“那,聽完你唱完我再回家吧。”然后便瞇眼微笑著。我大受感動。
我沒能感動太久。緊接著發生的事是比賽的時間被提前了,正好和補弱的時間重疊在了一起。而小路,作為一個理科三科都不好的人,次次補弱都必去。
多悲傷啊,那首歌明明只唱給一個人,那個人卻沒來。我上臺時看到底下翻涌的人海,突然覺得好笑,覺得他們全都無關緊要,都可以看作沒有。我就那么自然地唱,好像回到了賽前練歌的時候,一個人面對著墻壁,自己當自己的聽眾,有那種平靜的感覺。
結局不是很好,得了三等獎,但結局最不好的是在回家之后,碰到小路從便利店回來,披著藏青色防曬,叼著雪糕,打著游戲——為什么我知道他在打游戲,一是因為手機橫著,二是因為他目不轉睛。他完全撲到了那邊那個打打殺殺的世界里,要不是我叫他,我走到他跟前他也沒注意到。
“你來了沒啊?”我問。
“快來了。”他說。
“什么意思?”我有點惱,覺得他在耍我。
“你唱的什么?”他問。
“《最炫民族風》。”我氣鼓鼓地說。
“真的假的啊?”他“撲哧”一聲笑出來。
“真的!”我說。
“你聽我解釋,”他說,“我本來想去的,把補弱課都逃掉了,可是被我們班主任發現了。”
“所以你去了沒啊?”我又燃起希望。
“沒有,”他說,我的心下沉了,“我們班主任罵我罵了一個多小時……她罵完以后我去了,見臺上有個人,不是你,我問臺下的人這是第幾個,他們說是第十個。我又問選手坐在哪,他們說在第一排。我不敢走到前頭去,就站那看了一會兒,后來結束了就走了……”
我的眼睛有些發濕了,我好像看到昏暗的燈光下,小路一個人有點無措地站在那里。他又問:“所以你到底唱的什么啊?”我說:“不告訴你,自己猜去吧!”
現在回想起來,過了這件事之后我倆之間再沒發生過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了,因為隨即我們上了高三,撲天蓋地襲來數不盡的試卷與練習題,我困于中華五千年、哲學與文化、地形與地勢的題海中,他穿梭在晶體、電波、遺傳學的書山里。唯一沒什么變化的是我倆的成績。
上了高三以后我遇到的最大瓶頸是一落千丈的語文成績——常掉到均分以下,這常讓我懷疑我究竟能不能成為一個寫字的人。對于寫字的熱愛勝過我對小路的想念,我常專心于鉆研語文,更何況再到九月時,我倆常一連幾周都不說話。我似乎漸漸地在把他抹去——
除了晚飯時間時。小路揚言要減肥,每天不吃晚飯,去操場上打球。我每天吃過飯后繞著一棟樓走,經過幾棵樹、一個火箭形狀的雕塑和空曠的羽毛球場地,總能在那看到他。在此之前,我從沒看過他打球。他似乎只是很象征性地減肥,身上的肉該有多少好像還是有多少,盡管他整天跳上跳下,靈活得像一只猴子。
喜歡的事卻不擅長是一件很悲哀的事。用“愛而不得”來形容多少有些滑稽,但大抵就是這個意思。有一天,在一個平靜的下午,我所深愛的“阿語”給予了我重擊。一道改寫句子的語言文字運用題,要求改整句,我不清楚整句是什么,因而改錯,被老師打予一個大大的叉。第二天上課,她首先就提問我,問我:“何為整句?”我答不上來,迎接我的是好一頓冷嘲熱諷。她最后說:
“你就是那個被社會淘汰的人。”
我那個低落程度,不亞于科學家被人說是智障,畫家被人說是色盲,音樂家被人說是聾子。那段時間我早已發現,我不再能把那些文字操縱得得心應手,一面悲哀一面給自己施加壓力。文言文字詞——我不能迅速而精確地脫口而出。散文含意題——我找不到貼切的詞匯去描述。就連最拿手的作文——也逐漸趨向于平平無奇。對于一個想以寫字為生的人來說,沒有比這更致命的打擊。要說孤獨,要說辛酸,那是最孤獨辛酸的日子,想要暫停失意,找不到按鈕。數學英語政治歷史地理學不會,我覺得沒關系,這并不影響我成為一個寫字的人。語文學不會,我當時直觀的感受是我這一生完了。
當晚沒吃晚飯,去操場上聽廣播站放的歌,又冷又餓。那時正好在播放火歌《懸溺》,又正好唱到:“It's so funny.”我的淚一下就“刷”地流下來——連歌詞都嘲笑我!我又看到小路在球場打球。因為已趨深秋,天都黑透了。籃球場上有燈,十分地耀眼光芒四射,看不見他,只能看見光。我瞇起眼仔細分辨了好半天,才分清哪個是球,哪個是他。他投出的每一個球都順著籃框穩穩地滑到筐外邊去,投了半天,一個球也沒進。我都替他急死了。
那時我才發現,我們是如此不同,又是如此相似。我之前注意到他搖旗之前那個動作——總是先把旗朝右上方的天空揚去,再開始揮舞。我一直覺得那個動作好熟悉,后來才想起來,那是升旗手的動作。他初中時就是他們學校的升旗手。他在那個學校里過得游刃有余風生水起,成績優異,身兼數職,老師贊揚,同學敬佩,直到他和我一樣來到重點中學,他成為倒數之生,我成為平庸之輩。像是人生的無奈——活在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世界,攀得越高越難以立足,可他竟然會選擇放任。他只是一個一本邊緣生,獨自在操場上拍著他無法投進的、卻熱愛到極致的籃球。我只是一個學不會寫字的人,走了好遠的路來到這里,吹著令人心碎的晚風,拈量著要不要放棄熱愛的重大人生扶擇。
秋風是天際云堤的畫筆,稍稍地一抖擻就勾勒出滿天柔暖的千層光霞。光霞散了,秋雨就無影無蹤地來了又去,淅淅瀝瀝的滴答聲過后,空氣就漸漸變作霜般的冷。秋風愛畫那陣子冷氣,更愛畫冬姑娘的影子。當第一場雪下過后,我還迷迷糊糊地沒發現這生冷、這寒是從秋天沿過來的。
冬天時我還沒完全擺脫秋天的失意。初雪時我一個人蹲在地上堆雪人玩,才堆出小小的雉形,忽地一個雪球砸在背上,回頭看去,小路站那兒微笑地望著我。我極怒無比,捧了一把雪向他撒去。可又不知道有誰在叫他,他轉身應著,沒和我說一句話了。
我就又灰溜溜地回去堆雪人了,尋思著要找個樹枝作它的胳膊,正發現了一個要插上去,我又呆住了定定地看了那樹枝幾秒:細細的枝子,尖的頭,不知為什么那一瞬間它像極了一根筆。一根可以用來寫字的筆。
“用它寫點什么。”我心想。我就從那幾個雪坡很艱難地走下去,還差點跌了一下,找到一個空地,寫了兩個大字:上岸。
我正寫到“岸”的最后一豎,身后又傳來一個聲音:“寫什么呢?”回頭看去,是小路。他像是經歷了一場雪仗后又繞了回來,樣子比剛才狼狽多了,渾身是雪,耳朵和鼻子通紅,眼鏡糊著。我沒說話——時不知說什么——就那么看著他,用眼睛說:“你看不出來我寫的是什么嗎?”他又看了兩秒,突然笑了,說:“6。”然后又走遠去打雪仗了。在操場上眾多嬉鬧的人當中,他屬于最瘋狂的一撥。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倆只剩下目光交流,幾乎只有眼睛還認得彼此,我也不知這到底是什么原因,挺費解的,是吧?我的心中有一條好長好長的路,路旁開滿了花兒,我不喜歡叫它“花海”,我叫它“花潮”——風一吹過,花兒都在流動。那時,他的目光是吹向我心里的風。當我寫到這兒時,擱筆再看前頭,發覺自己確實已經走了好長的路了。
雪還在下。雪地里只是有個我,有兩個大字“上岸”,有我對未來的期許,還有他的腳印。小路沿著小路越走越遠了,我放眼望去,一個腳印一個想念。我轉過去,朝另一個方向走,越走越遠,越來越倔強,一千萬腳印一個方向。
我知道,我選擇的是小路——不是那個踉蹌在雪里倒下還放聲大笑的小路,是一條細的、窄的、不好走的、像那細樹枝一樣的、像筆一樣的,路兩旁也沒有什么花兒,路的盡頭也沒有什么燈。你為什么非要走呢?我說,也許你可以放下熱愛,你可以即使做不好也不用再把它放在心上,你只要快樂的活著。我說,寫字不是快樂的唯一方式,你可以走過山巒,海上掛帆,你穿過冰天雪地間的隧道,坐上綠水青山中的纜車,窗外千萬光影掠過、浮動,身邊坐著一個燦爛的人,這樣的生話難道不夠?可平靜的聲音說,別人可以這樣,唯獨你的世界不能缺了寫字。
唯獨你!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可你生來就是這樣。
我說:看見那邊那個走著的人了嗎?看見我后墻上貼著的耀眼的語文成績了嗎?我想,我可能再也寫不出來什么了。
平靜的聲音卻說,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你更得寫了。
我不語。平靜的聲音說:每個經歷過的痛苦都是你人生篇章中的一行文字,每個歡愉、每個微笑就更是了。不是為了裝,不是為了出名,不是為了錢,不是為了別人,只是為了讓你的那些文字去好好地講你的故事。只要你寫,只要你肯寫,你就能成為一個寫字的人。這事本身很簡單。
我輕聲問:小路怎么辦?
雪地里的落霰已經回答我了。當我再看到小路時,他已經把身上的雪渣子擦干凈,又開始了新一輪雪仗。他在笑著。天上又浩浩蕩蕩地撒下因風起的“柳絮”,一抹鵝黃色的燦爛盛開在雪地,冬雪已滿冬城,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他以后的日子會是什么樣都不重要了。只要他快樂。看著他那個樣子我就明白,他還會再這樣笑許多年。
縱使再黑暗的事降臨到他身上。
而他,早已化作一行字,落在我過往的字里行間了。我知道往后我寫出來的文字也多半是這樣的鮮活與靈動。他沒能給我留下未來,留下幸福,可他留下了文字。對于別人來說可能不算什么,可對于我來說,那算稀世珍寶——因為我是一個寫字的人。
于是你就明白,我為什么要寫這樣一封信了。其實,我從開始寫這封信的那一刻開始,這封信就注定不會交到它的收件人手里。因為,收件人不只是小路。
還有我走的那條小路。
三月春暖花開的季節我碰到小路,和他說:“我爸給我買了個電腦,一高考完我就碼字。”
我沒想到他還記得我之前的話,他說:“你不是寫嗎?怎么改碼字了?”
我說:“我要給別人看啊,當然要碼了。”
他說:“那你不寫字嗎?”
我說:“我一直在寫啊。”
他說:“……你好牛逼!”
春風已吹斷了往年未了的舊事,一片柳絮落在他頭上,他用手擋了擋漸暖的陽光,說:“一直以來,你說的話都太高深了,我老聽不懂,其實我到現在也沒懂。等我哪天腦子靈光了,懂了,我一定問問你看對不對……”
他微笑著,沉默許久。他不知道,為這一刻,我已等待許久。
也就是在那天,我經過操場時,看到小路穩穩地準準地進了一顆三分球。當他終于抬起頭來燦爛地笑了時,千萬縷風經過了這個世界,我看見天那邊一抹炎陽,像籃球一樣澄紅的落日好像一直在等他。[完]
[注]情節好多假的,主角是真的,理想是真的,《云煙成雨》是真的,籃球一樣澄江的落日和滿城的雪也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