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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藝校(1)
她問我多少斤,我說89,我看見她詫異的表情。她又問,那你多高?172。她笑著說,看你們一個個都像竹竿似的。真瘦,她又笑微微地打量了我一遍。
我怎么瘦下來的呢?
上學期快期末的時候,女王叫我“肥豬”,并用輕蔑的眼神告訴我:“肥成這樣還想跳舞?”我不服氣,因為我不覺得自己有多胖。上秤,99斤,于是我告訴自己寒假一定要瘦到89。
抵御美食的誘惑是難的。滿桌的飯菜都在向我招手,尤其在春節期間,叔叔阿姨們總是勸我說吃一點吧,沒關系,不會胖的,我也覺得那些海鮮看看就很好吃。然而一想到女王的眼神以及我渴望已久的舞臺,算了,還是練功房更適合我。
于是,開學我就看到了所有人驚訝的表情:“天啊!章天意,你怎么做到的?”
我以為女王會認可我的減肥效果,所以在她看到我的時候我滿懷期待地想要從她眼里讀出點什么,可是并沒有。她只是將目光從我身上掠過,連多余的一秒也未作停留,臉上依舊冷若冰霜。老實說,我不喜歡她,不,應該說我們全班都不喜歡她。印象中她從未笑過,手里總拿著一根又細又長的荊條,那是她延伸的手臂,一個動作不到位荊條就過來了。豈止是不喜歡,我們都很怕她。
很快步入正軌,寒假似乎從未有過。周一到周六,專業加文化,日子就這么過著。
有一天我就發現自己一夜之間成了學校的名人。
同學之間在流傳一個故事:那天基訓課上章天意居然敢跟女王對罵!章天意!你怎么敢???同學眼里盡是好奇和按捺不住的驚喜。
其實我并不是那種難弄的學生。相反,我從來不給老師添麻煩,從不遲到早退,也從不偷懶少練功,客觀說我應該算得上是一個好學生的。但是好學生怎么可能跟老師對罵呢?
事過之后我才發現其實是早有征兆的。比如說她前幾天看我們的眼神,以及我們在路上碰到了她喊她她愛理不理的語氣??墒俏耶敃r毫無知覺。我們像往常一樣提前半小時去了練功房,換衣服、活動四肢。八點半女王會拖著她富有標志性的細荊條出現在我們面前,在此以前我們必須做好準備工作。
當時是星期一。每周一的上午是最難熬的:四個多小時,全是女王的課。雙手扶把擦地、蹲、擦地、小踢腿、單腿蹲、腰、小彈腿、控制、大踢腿、地面前旁后踢腿、地面控制,這些看起來既優雅又簡單的動作,一遍遍地重復久了其實也是一個體力活。但還好,總比后面的轉、翻、跳好得多。四位轉、掖腿轉、端腿轉、轉組合、平轉、旁腿轉,你就轉啊轉吧,轉得你暈頭轉向,音樂不停你就休想停下來。再來幾個翻身:翻身組合、擰身吸腿轉、前腿轉、后腿轉、踏步翻身、點翻身、吸翻身、串翻身。還有要命的撕腿跳、凌空越、吸撩腿、大射燕跳、倒踢紫金冠、擺腿跳,一個個跳過去……每周一的上午我們都會跳得筋疲力盡,女王則悠閑地托著她的小棍子踱來踱去,就像一個真正的女王在檢閱她的領土一樣。她很享受這樣的時光??匆娬l的動作偷懶了,或者腿不夠高,柔韌度不夠,她會不重不輕地“提示”一下,要是還沒做好,那對不起,她的小棍子就不會跟你客氣了——要么是屁股,要么是腿。
她的棍子經常光顧謝璐瑤。我簡直不想看謝璐瑤的那兩條腿,一橫一豎都是她打出來的瘀青。果然,我已經聽到謝璐瑤的尖叫聲混雜在尖銳的音樂聲里,那么凄愴。她說,誰讓你自己要來學舞蹈的呢?舞蹈是怎么出來的?苦出來的,練出來的,你以為誰天生就會跳舞嗎?
那天是我例假的第二天。我強忍著跳了很久了,從上課到現在,我不想請假,怕被她罵——以前班上有人假裝例假向她請假,被她查出來了,她很生氣,從此我們班就再也不能以例假為由向她請假了。可是那天我真的很痛。我們就那么一刻不停地跳,體內的血似乎先是被我全部都抖散,然后大塊大塊地往下流,最后感覺血流盡了,肝臟也似乎被我抖得四分五裂,我感覺我要死了,可是我沒有辦法停下來。我只能跟著她們蹲、起、轉、跳、躍。我覺得我已到虛脫的邊緣,腦子里嗡嗡作響,同學的影子看上去也在搖晃,耳朵里傳進她遙遠的聲音:“腿!手!控制好!”我知道我自己落地的時候甚至都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了,我知道要是被她看見肯定要被罵,但我的腿真的一點力氣都沒有了,我只想躺下……但是要堅持!要堅持!
終于音樂停止了。我搖搖欲墜,感覺自己很想成為一攤爛泥。
“章天意——”我心里陡然一驚,屋漏偏逢連夜雨,怕什么來什么,“你來為大家示范一組大跳。”
我只好出列。
但我哪里再跳得動呢?
于是我鼓起勇氣對她說:“老師……我今天來例假了,身體很不舒服……”
她露出詫異的眼神:“又是例假?你們怎么那么容易來例假的?來例假就不跳了?你們要是在演出的時候來例假了也就不演出了是吧?”曼妙的聲音渺茫地傳入我的耳朵,我聽起來卻像舊唱片一樣吱吱作響。
旁邊的同學說:“老師,她是真的來例假了,她都痛經的?!蔽铱匆娝炎叩轿业拿媲?,拄著她那根令人望而生畏的荊條,并且在我的腳尖周圍點來點去——我知道,那意思就是叫我少廢話,立刻行動。
我祈求道:“老師,我真的跳不動了……”她的聲音陡然提高:“少廢話!叫你跳你就跳,練舞能偷懶嗎?今天例假,明天腿傷,后天眼睛疼,還有哪一天是能跳的?你們就這樣的態度還想跳好舞?想得倒美!”“我真的跳不動了?!彼墓髯友劭淳鸵涞轿业哪_上來了,我本能地就往后一縮?!澳憧茨阃说貌皇切U快的嗎?哪里就動不了了?”一下子就落到了我的腳尖上——痛!
這個女人實在太討厭了!我心里一橫,不要說實在跳不動,就算能跳我也不會跳了。
女王的聲音再次揚起:“還叫不動你了是吧?”我知道很快她的荊條就要再下來了,提前就做好了躲的準備?!袄蠋?,人家芭蕾班的來例假了老師都是讓休息的,你為什么就不能讓我們休息呢?”
她一定沒料到我敢這么說話,同學們肯定也沒料到——她姓王,我們都稱之為女王——女王的命令是不能違抗的,更不能置疑,否則女王會生氣,后果就會很嚴重——這個我當然也知道。我也不知道那一天我的哪一筋搭錯了,也不知道是誰給了我那么大膽子,竟然敢公然違背她的命令,并且還要當眾責問她。
果然,女王生氣了,她指著我的鼻子罵:“你還有理了是吧?你個傻B!”
她這一罵把我也罵橫了——我甚至還輕蔑地看了她一眼——或許這一眼就真的把她惹火了。她把荊條懸空提起,然后迅速轉身離去,走到門口的位置,又轉過頭來優雅而平靜地指著我說:“你,出去!”我故意驕傲地昂著頭,背著雙手看著鏡子里面的自己,目不斜視?!俺鋈?!”她音量加大。我沒動?!澳?,出去!”她幾乎惱羞成怒了。我還是不動。她尖叫道:“章天意,滾出去!”我瞟了一眼她:“憑什么讓我出去?”
她不可思議地盯著我看了半天。最后扔下她的教具:“果然是個有娘生無娘養的東西!你不想學我還不想教呢!”然后走出了練功房。鋼伴老師從鋼琴后面站起來,看看我們,又探出頭去,又回過頭來對我們說:“這回你們是要闖大禍了!”然后也丟下我們走了。
女王去告狀去了,肯定是的,我知道,我們都知道,很快就會有科長過來找我談話。這種事情從來沒有過。但是有什么所謂呢?我在鏡子里看到她們欽佩我的目光,有幾個甚至悄悄地鼓起了掌。其實她們早就想要這么做了,我只不過是替她們出了一口惡氣而已。
班長悄聲說:“要是一會兒陳老師來了解情況,我們就一起說的確是女王先罵人??!”大家都壓低了聲音說:“好!我們還告她打人!”“章天意,你牛!”
我沒有媽。
當然,我這么說并不意味著我就有爸爸,我也沒有爸爸。
據說我是被我奶奶從一只竹籃里抱出來的。奶奶說那天她打算出去晨練的,一大早開了門就發現我在她的門前了。竹籃里簡單地鋪了一點破布,裹我的布也是破的,里面就一個我,除此以外什么也沒有——沒有只言片語,也沒有留下的一點紀念物,比方說像電視劇里總有一只鎖或者什么的——我的籃子里什么都沒有。奶奶把我從籃子里抱起來后籃子就變得空空蕩蕩的了,所以我就只有奶奶。
奶奶說,那天早上她把我抱起來,她都不知道是什么時候放到她門前的,四處望去一個人也沒有,都只是灰蒙蒙的霧。奇怪的是我也沒哭。奶奶趕緊去熱了牛奶喂我,幾口奶下去,我哭出來了。奶奶說她聽見我一哭她就放心了,因為這至少說明我不會立刻死了。人們七嘴八舌地說道,大概是打工的農民工扔的,或者是不是有什么殘疾。奶奶沒管這些,管它是誰扔的呢,反正送到她門前就是她的了。
然后她就著手養我。我奶奶就一個人,她從未嫁人,逍逍遙遙過了大半輩子,正擔心老了無依無靠,沒想到竟然就有人送了個孩子給她,她覺得這是天意。于是我的名字就叫天意。奶奶是市越劇團的演員,聽說開始那幾天她團里也不去了,一心一意地在家照顧我。團里人人都知道奶奶撿了一個棄嬰,爭著過來看。
我就這樣慢慢地長起來了——學步、學語、笑、哭、上學、放學,與其他孩子沒什么兩樣。
奶奶的行當是花衫。她隔三岔五總把我往團里帶,放假的時候他們要去哪里演出我也總跟著,團里叔叔阿姨爺爺奶奶都跟我熟得很。小時候他們都喜歡把我抱起來夸我漂亮,其實我覺得她們長得才漂亮,眼睛都水靈靈的,臉上的胭脂粉艷艷的。
奶奶原以為我會喜歡越劇。她讓我自己選想學什么,我選的卻是舞蹈。
我想應該是歸因于楊麗萍。那一年楊麗萍巡演到杭州,有人邀請奶奶去看,奶奶就帶我到杭州劇院去看她的演出。我們坐了好久的大巴才到杭州,飯都沒好好吃就直接往劇院趕了。
啊,開始了!厚重的大幕緩緩拉開,優雅的弦樂奏出序曲,美麗的孔雀們一只只出現舞臺上,靈活的雙腳在強拍與弱拍之間跳躍,裙裾在音符的起伏下搖擺。濃重的圓號聲響起,定音鼓的敲擊聲讓人心驚,她們的腳步不由得在急如暴雨的節奏中凌亂,臺上燈光似乎也漸漸變暗……終于,又回到舒緩的廣板,舞者們的呼吸也漸漸平緩下來。踮腳、擺臂、華麗地轉身,一曲終了。在如疾雨的歡呼聲中落幕、退場。
就是那次演出使我堅定了學舞蹈的念頭。我也喜歡伴著樂曲翩翩起舞,我也希望像只輕靈的鳥一樣飛在舞臺上空,我也希望在一個轉身一個回眸之間就可以抓住觀眾的心。越劇也美,但舞蹈相對于越劇來說卻更有跳躍性,我更喜歡。
于是奶奶把我送到她的母校。專業:中國舞。
那時我才11歲,小學六年級都沒上就直接過來了。
即便如此,奶奶也只是送我到學校后簡單地囑咐了幾句就走了,之后也很少來學??次?。她是一個藝人,她知道獨立對于一個藝人的重要性。她還會說很文藝的話:“只有在風塵中漂泊過的人,才知道怎樣抵御風沙?!?
當然,我這么說并不是想標榜我有多么能干,我們班一共22個女生,全都是從五六年級考過來的,都差不多大小。我們都因為想家而大哭過,我只不過比她們哭得少點而已。我還記得當初她們都喊著爸爸叫著媽媽,而我呢,起初聽到她們這么個哭法我心里別提多難受了,不過哭到后來也就習慣了——我從來不會想到我的爸爸媽媽,我只是想我奶奶。
委屈的時候我真的是好想我奶奶?。〉以谕馊嗣媲皬膩矶疾惶栠罂薜?,我忍著,只有在奶奶面前我才可以無所顧忌地哭。奶奶總是有辦法讓我把所有苦水都倒完,然后再變得更加堅強。
就比如說現在,我多么想在奶奶的肩上痛哭一場??!
我僅僅是因為來例假跳不動大跳了,就被罵成是傻子而且很快就會有學校來找我麻煩,說不定還要被記處分。然而在同學面前,我還必須得堅強,我得讓她們在鏡子里看到的是一張滿不在乎無所畏懼的臉,我希望從她們臉上看到的不是惋惜或者憂慮,我不需要同情。
22個女生一邊換上平日的衣服,一邊忐忑不安地等候科長和女王的降臨。
我對著鏡子里的她們說:“對不起啊,連累你們了!”她們也在鏡子里回答:“說這些干嘛?誰不討厭她啊!”有人悄悄提議:“不如我們集體聯名,把她趕走吧?”立刻有人贊同有人否定,否定的人說:“不行的,趕不走她的,聽說她老公家的親戚是管我們學校的。”又有人壓低了聲音:“聽說她這么看不慣我們班是因為開學的時候有家長向學校提了她的意見……你們說會是誰呀?”“管它是誰呢,真以為自己是女王了呢!”“來了來了!不要講了!站好站好!”
一片沉默。
科長把我叫走了。他在對我進行了足夠多的批評教育之后轉述了女王的意見:“從此以后有她沒我,有我沒她。”
我心里還是詫異了一下,我沒想到事情會鬧到這么大動靜。說實話,我也不想看到她,但是我總不可能不上課吧?我聽到科長的問話:“你自己說怎么辦?”我只能不說話。
他說:“無論如何是你不對,你不應該罵老師。”
“是她先罵我,罵得很難聽。”
“那你也不應該跟老師對罵?!?
“那陳老師,換作是您,別人莫名其妙罵你罵得那么難聽您會怎樣?”
他嚴肅地撇下了嘴,右手中指和無名指無意識地敲擊著辦公桌。半晌之后他說:“現在你應該向她道歉。只能這樣,要不然你還能不去上課了?”
“我沒錯?!?
“你怎么沒錯?罵老師沒錯?不服從老師安排還沒錯?”眼看著又一個老師要被我惹火了,然后就是毋庸置疑的沉默。
我不想哭的,可是眼淚自己就掉下來了。
然后他就打電話把女王叫了過來。
女王看也沒看我一眼,明知故問地問他:“怎么了陳老師?”他把我往她面前推:“情況我已經了解過了,章天意嘛已經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現在她說想跟你道歉,你呢,也就不要跟小孩子一般見識,事情也就算過去了好吧?”她不開口,我也不開口。科長既是命令也是催促:“章天意——”我抬起頭來,看見他即將慍怒的眼神,心里那點堅持就變得脆弱不堪了——我已經得罪了一個女王,我不能連著科長也得罪了,我一個小小的學生哪里敢得罪科長?所以我只能按照他的命令向她道歉:“對不起王老師,是我錯了?!迸踉诒亲永锖吡艘宦?,并不看我。科長說:“大聲一點章天意,要勇于承認自己的錯誤,有了錯誤只要肯改就是好學生。”我只能再次說:“對不起王老師,是我錯了!”她問:“你哪里會有錯?你不是來例假很了不起嗎?你不是很牛嗎?”
我的眼淚又沒忍住自己就流下來了,沒出息。科長說:“好了好了算了王老師,你就寬宏大量些,以后章天意要聽老師話,老師也是為了你好,這事,王老師這事兒就這樣算了啊?”又轉過臉來示意我,“出去吧章天意。”
我在走廊里聽見她尖利的笑聲。這令我感到無比恥辱——是的,她勝利了。我不明白明明是她罵我,怎么就成了我錯了,我還必須向她道歉,向她承認是我錯了。
我討厭她。
她們已經走了??帐幨幍膶I教師只有一架黑漆漆的鋼琴和四面墻壁上明晃晃的鏡子,鏡子下面的扶手也安安靜靜,我在鏡子里同時看到了四個自己。我的包她們已經幫我拿走了,下午是文化課。
我想給我奶奶打個電話,可是手機沒在。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忍不住又哭了。
掃地的阿姨探了一個頭進來:“同學,你怎么了?”我連忙收住了哭聲,盡量平靜地背對她說:“沒什么。”她“哦”了一聲,又囑咐我說:“出來的時候別忘了關燈關門啊?!蔽尹c了點頭,她就走了。
語文課上,老師講道:“一個人可以選擇寧折不彎,這固然悲壯,卻不利于個人長遠發展。理想的處世哲學應該像銅錢一樣,外表是圓融的,而內在是方方正正的。有時候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你或許會覺得低頭很屈辱,但實際上外表的妥協不代表內心的妥協,有時候內心的強大甚至是以外表的妥協為代價。就像章天意這個事情,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最后道歉的肯定是章天意,因為你面對的是一個強大的外界,你是弱者。如果你不認錯,很有可能就會鬧成退學,然后你的舞蹈之路可能就會繞更多的彎子。但是,這并不意味著章天意就真的認輸了,有追求的人,為了心中的某個目標每個人都必須接受一些挑戰、誤會、挫折,這些都不要緊,只要你的目標堅定,就像你在自己的內心畫了一個方方正正的框,哪怕你的外表再柔弱再沒性格,也沒有人能夠打敗你。甚至當你成功后,可能你還要感謝這些誤解和挫折?!?
她把手中的書放在講臺上,笑著問我們:“你們懂我的意思嗎?”我抬起頭來迅速看了一眼她,正好接觸到她的目光,她對著我笑了一笑,是鼓勵的、信任的笑,我連忙低下頭去,一大顆眼淚忍不住掉在書本上。眼淚在紙上迅速洇開,成為大大的一團,字好像也變大了,同桌遞了一張餐巾紙給我。
她又笑道:“當然,我這么跟你們講,并不是要叫你們跟老師作對的意思??!要是你們都拿著這去跟老師們作對,還說是語文老師教的,那他們會來找我麻煩的。甚至哪一天你們竟然用這一條來對付我,那我可就虧大了??!”同學們都笑了起來,我也擦擦眼淚,抬起頭來給她擠出一個感激的笑,我知道這是她的好意,我想讓她知道我很感謝她。她看了看我,又對著大家笑了:“對的,優秀的人就是要越挫越勇!”
我知道,就像我并沒有真正向女王道歉一樣,她也并沒有真正地原諒我。從此以后我在她的眼中成了無物,她對我視而不見,隊形我也被編到離她最遠的角落,在她的課堂上從來不會出現我的名字。
不過,這又有什么所謂呢?我只是來上她的課,基訓,基訓是干嘛的?就是來打基礎的,只要我的基本功扎實,比班上的女生們都扎實,她又能拿我怎樣呢?
所以我很用功,有時候我甚至都能練到晚上一兩點。你能看見的我有著頎長的脖子、瘦削的肩膀和楊柳枝一般的腰,下起腰來我毫不費力,劈起叉來比誰都好看,別人不能完成的串翻身我能完成,別人跳不了的反毽子小翻我可以跳得又穩又優雅。你以為這些都是怎樣得來的?我在同學們都在休息的時候練習,她們逛街的時候我也在練功房跳躍。誰都看到了我的成長,但女王依然對我視而不見。然而那又有什么要緊呢?期末考試的時候,幾個專業老師坐成一排,我們五人一組五人一組地分別完成考試的內容,其他老師給我打的分都是滿分,她給我打的僅僅是及格,可這又有什么要緊呢?反正我在她課堂上從不出錯就行了。反正她那里又不是我的終點。
我們身韻老師長得很美。她的聲音也像春風一般:“要剛健挺拔,也要含蓄柔韌?!?
“要有輕重、緩急、強弱、快慢、長短、頓挫、符點、切分、延伸的區別,要懂得適當地運用‘勁’頭,要有反襯勁、要有抻勁、要有靈巧而清脆的帥勁等等等等。各種勁頭都必須和身法配合運用,同時也要和眼神緊密聯系。”
“一切動作要‘起于心、發于腰、行于體’。要突出‘提、沉、沖、靠、含、腆、移、旁提’。要把‘身韻’和陶冶‘神韻’相結合?!?
“欲前先后、欲左先右、逢開必合、必靠。逢沉必提、逢沖必靠、逢來必合、逢前必后、逢左必右。要有強烈的對比性和起伏感,這才是身韻‘律’的奧妙與特質?!?
“要以神領形、以形傳神、形神兼備、身心并用、內外統一。要疏密有度、強弱對比、快慢相間,最終實現以神領形、以形傳神。”
……
我們每個人都在鏡子里面尋找一雙目若秋水的眼波。
每個人都愿意把自己的身段練得比春天的柳枝還要柔韌還要有韻味。
我們都愿意把自己想象成俏立于北方的佳人,在回眸的瞬間就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多美的手指??!搖曳的空氣都像有靈性一樣,像輕柔的風在無形地隨著我們的手指輕輕舞動,它像長著一雙雙細密的眼睛,在尋找最美、最有詩情畫意的一雙手,然后輕輕地撲上去,對著它呵一口氣,像風,親吻在這些白皙的指尖上,忽然又怕這一陣風會驚醒它們,于是自己悄悄地逃逸了。
當古箏、琵琶、笛子、二胡的旋律響起來的時候,我的心就像會自動跟著它的步調一樣在我腦中旋轉,我都能清晰地看見自己那曼妙的韻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