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三年六月，北京詔獄。

“文登知縣孫瑞，上任三年以來，徇私枉法，貪墨百萬，犯下八宗大罪。

其罪一：三年虛報災情五次，以賑災救濟之名，不斷勒索地方鄉紳錢糧；

其罪二：巧立名目，強占民田軍田，橫征暴斂，敲骨吸髓，百姓苦不堪言；

其罪三：逼迫流民為奴，在其私設之工坊，礦場，船隊晝夜勞作，累死無數；

其罪四：仗著孫家之權勢，以官身從商，與民爭利，肆無忌憚打壓地方商賈；

其罪五：豢養家奴數百，平日里橫行鄉里，魚肉百姓，奸淫婦女，作惡多端；

其罪六：公器私用，占役不斷，且屢屢克扣，冒領文登營之軍餉，中飽私囊；

其罪七：勾結倭寇，建奴，將朝廷撥付的軍需糧餉走私倒賣，資敵禍亂邊疆；

其罪八：賄賂上官，結黨營私，被捕后還拒不認罪，妄圖欺君罔上，其心可誅！”

大明帝師孫承宗和東廠大太監曹化淳的身側，一個小太監正對著面前被牢牢綁在架子上，的孫瑞，宣讀著他罪無可恕的惡行。

但他們都不知道的是，面前之人并不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大明地方知縣，還是一個九世輪回的穿越者。

每一世，只要孫瑞能改變歷史，挽救一定數目原本死于天災人禍的凡人，積累夠功德，就能在死后進入新的輪回，九世之后，便能穿越回現代世界，并飛升成仙，與天同壽。

但如果他在某世沒能完成救世任務，就意外身亡，那便只能重新輪回，再度過幾十年，甚至近百年的無聊時光，最終修成的仙階，也會因此低一層。

在這最后一世，穿越成了明末文登一個小小知縣的孫瑞，原本想著步步為營，憑借軍功和政績入閣拜相，挽救危亡，積攢功德的，卻沒想到直接被文登惡紳聯名狀告貪污百萬，還給他張羅了八宗大罪。

就在半個月前，他被東廠番子帶來的一道圣旨召進了京城。隨后，根本不由得他解釋，便直接被抓進了這詔獄之中。

“文登的百姓不堪盤剝，數十名鄉賢為伸張正義，討回公道，聯命上書，請陛下降旨嚴查，還他們一個朗朗乾坤。”

曹化淳清了清嗓子，隨即又翹著蘭花指質問道：“孫瑞，鐵證如山，你可還有話說？”

“嗯嗯嗯……”

“去，把他嘴里塞著的布條拿出來！”孫承宗實在看不下去了，當即抬手對著獄卒命令道。

這畢竟是他高陽孫氏的人，雖然只是一個毫不起眼的旁支子弟，但無論如何，他都是要幫一把的。

更何況，崇禎皇帝現在很明顯是要小題大做，想借此事，逼他答應前往寧錦督師，壓制已然勢大，日益不受控制的遼鎮門將。

等到獄卒將死死堵住了他口舌的布條扯下時，孫瑞被單方面審判了那么久，才終于有了說話的機會。再遲一點，恐怕他在如山的鐵證面前，已經被“認罪”了！

“大人，這都是無稽之談，下官冤枉啊！”

在文登籌劃了三年，孫瑞已經取得了不小的成果，他可不想在最后一世就這么死了，然后重新開始，到時仙階還得降一層。

“冤枉？鄉紳聯名上書，如此鐵證，還能有什么冤枉？”孫承宗故意大聲喊道。

他知道，崇禎此時一定就在隔壁偷聽，這個少年天子的品性作風，他身為帝師，再清楚不過了。

而孫承宗猜得不錯，崇禎讓他來審此案，只不過是為了表現自己做事公平罷了，實際上根本不信任他。

此時，詔獄隔壁，一面特制的單向傳音墻后，王承恩看著崇禎皇帝臉上神色沉重的樣子，心中十分緊張，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他長年侍奉在崇禎身邊，很清楚這個少年天子的脾氣，說錯話的后果很嚴重，甚至，可能會因此失去對方的信任。

而身為宦官，一旦失去了皇帝的信任，那可就再無出頭之日了。

崇禎聽著一墻之隔的審訊房里傳出的聲音，臉上神情十分平靜，似乎所有事情，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一般。

畢竟，一個小小的知縣，他想要處置，比捏死一只螞蟻還簡單。

此時，他身上的穿著并不華貴，只是皇帝的常服，但看起來白凈得有些病態的臉上，黑眼圈頗為明顯，似乎十分疲憊。

要知道，這位少年天子在剪除魏忠賢為首的閹黨勢力之后，為了能挽回大明的衰落之勢，實現中興偉業，可謂是兢兢業業。

他以身作則，每日勤于政事，“雞鳴而起，夜分不寐”，同時始終堅持經筵與日講，批閱奏章也往往“至丙夜不休”，甚至還曾經在半夜下達圣旨。

只是，一個不過十七歲的“小孩哥”，又沒有受過正統的帝王教育，甚至心智都還沒有完全成熟，想要在滿朝老狐貍組成的文武大臣中甄別優劣，任用賢能，挽救危亡，難度可想而知。

甚至，在登基帝位的這三年間，崇禎還因為誤信庸臣，數次弄巧成拙，沒有及時作出反應，使得關外的局勢更快惡化，大明王朝更加岌岌可危。

在原本歷史上，一直到楊嗣昌被重用，這個少年天子才算是真正“長”了眼睛，“有”了耳朵，才終于能夠分辨地方傳來的戰報軍情是真是假，進而在朝堂上做出正確的抉擇。

但那個時候的大明，早就病入膏肓，短暫的回光返照，已經無濟于事。

而隨著楊嗣昌病逝，崇禎再度失明失聰，中原和關外的局勢，大明王朝的未來，更是在他最后的掙扎下，走向了末路。

只能說，如果崇禎能夠早點任用楊嗣昌，在局勢一發不可收拾之前，采取正確的治國用人方略，就算不能實現真正意義上的中興，為大明續命三四十年，耗死關外的建奴，使其無力入關，也未嘗不可。

要知道，以大明的體量，便是滅亡前一年，也還有組織十萬級的主力大軍野戰的能力，這是華夏史上前所未有的。

而此時，一墻之隔的詔獄審訊房內，孫瑞還在為自己辯解：

“那所謂的八宗罪，皆是子虛烏有，請大人派人前往文登調查，還下官清白，文登的百姓，皆可為下官作證。”

“呵，子虛烏有？”

曹化淳冷笑一聲，似乎早就預料到了這一點。畢竟，進了這詔獄的人，哪一個不說自己是被冤枉的？他根本不信這樣的話。

“你的意思是，文登的一眾鄉紳聯合朝廷的言官，一起污蔑你咯？”

“有什么冤屈，好好說一說，當今陛下乃是千古難得一遇之圣君，絕對不會平白無故冤枉你！”孫承宗隨即開口道。

他歷經四帝，宦海沉浮幾十年，崇禎的那點小心思，怎么可能瞞得過他，但無論如何，他都不能輕易答應督師寧錦。否則，極有可能晚節不保。

但現在的局勢，如果不能幫孫瑞脫罪，他也必然無法脫身，這畢竟是他孫氏的子弟，到時候被那些御史一參，問題就大了。

“對，當今陛下，可是千古難得一遇的圣君，你若是真的有冤，大可說出來。但若是冥頑不靈，滿嘴胡言，那可就是罪加一等了。”曹化淳眉頭一挑，當即出言警告道。

他也很清楚崇禎的小心思，自然知道自己該說什么。不過，讓他得罪孫承宗，他也是不愿意的。

孫瑞見狀，哪里還看不出孫承宗和曹化淳兩人心思各異？他這幾天在詔獄之中不斷復盤，其實也已經猜到了自己極有可能是被卷進了朝中的紛爭。

要知道，登州府的大小官員，早就被他買通了，而文登的鄉紳中，根本沒有可以上達天聽之人。

“公公，大人，區區文登，鄉野之地，哪里來的百萬白銀讓臣貪墨？所謂的八宗大罪，每一宗，都是污蔑，下官完全可以解釋。”

孫承宗聽到這話，對于孫瑞這個他原本不熟悉的旁支子弟，不由得高看了幾分，此時在完全被動，且毫無證據的情況下，這樣辯駁是最有效的。

于是乎，他立即扭頭看向了曹化淳，開口幫襯道：

“他說的倒是有幾分道理，本官和前右僉都御史，登萊巡撫袁可立曾共事多年，對于登萊的局勢民生，也還算是有所了解的。

且不說他一個小小的文登知縣，短短三年就貪墨百萬，便是登州知府，恐怕沒有十年橫征暴斂，也貪不到百萬。

說句不合適的話，此人若是真有如此高超的斂財本事，本官倒是覺得可既往不咎，讓其戴罪立功，輔佐陛下治國理財，開源節流。

陛下一直想讓本官舉薦治國之才，匡扶社稷之士，如今看來，也算是歪打正著了。現在，朝廷最缺的，不正是錢糧嗎？”

“這，這，這……”曹化淳一時被噎了說不出話來。

而一墻之隔的崇禎聞言，已經氣得眉頭緊皺，他對于這種陰陽忤逆他的行為，心中感覺十分不舒服，便是孫承宗這樣無人可比的四朝重臣，也同樣如此。

且說，臨時復職的孫承宗在“遵永大捷”后，便一直想要隱退，但滿朝文武，能壓制得住遼鎮，掌控得了寧錦全局的，就剩他這個一手打造寧錦防線的重臣了，崇禎又怎么可能放過？

當然，為了讓孫承宗知難而退，不再乞休，崇禎也說過，只要對方能舉薦一個文武雙全，濟世扶危的奇才輔政，接替他的位置，致仕歸鄉也并非不可。

可這樣的人，又怎么可能存在，這不過是他在故意為難孫承宗罷了！

“只要將孫瑞定罪，牽連到你孫家，朕看你還敢不敢繼續推辭！”崇禎得意一笑，嘴里喃喃道。

這個少年天子，雖然標榜自己寬宏大量，自比堯舜，還看不上漢文帝，唐太宗，但實際上卻根本不是，甚至有些記仇，孫承宗盡管不情愿，也不敢過分違逆對方的意思。

“此事確實蹊蹺，若文登真的流民遍地，孫元化又豈會沒有一點消息傳到京城，難不成滿朝文武，都被那一個小小的知縣收買了不成？”孫承宗又一次提出了質疑。

不過，他其實并不認為孫瑞是清白的，但絕對沒有那些鄉紳說的那么不堪，兩邊極有可能是因為搜刮民脂民膏的時候，分贓不均，狗咬狗，然后意外被崇禎盯上了。

“對啊，下官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知縣，怎么可能有如此本事，收買得了滿朝文武？”孫瑞也當即附和道。

“那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孫承宗不等曹化淳說話，緊接著便又道：

“孫瑞，你雖然是我孫家子弟，但此事關乎朝廷威嚴，本官是絕對不會徇私枉法的，這朝堂上的袞袞諸公，悠悠之口，若是沒有切實的證據，也絕對堵不住。

本官希望你好好交代，若是有冤屈，陛下一定會派人去把事情查個水落石出，還你一個清白。”

“沒錯，此事若是真的有冤，咱家會帶東廠的番子，親自去查，絕對不走漏一點風聲。”

曹化淳聽罷，當即又出言警告道：

“但若是真的存在奏疏里面說的，虛報災情，截流地方賦稅，貪污軍餉，敲詐勒索，以及強占民田，走私通倭，豢養家奴，通虜資敵，官身從商這些罪名，那就是欺君之罪了。”

他剛剛被那么一提醒，自然也知道所謂的貪污百萬大抵上是不可能的了，但貪污十萬，以及上面的那么多罪名，不可能一個都沒有。

換言之，曹化淳此舉既是敲打孫瑞，讓對方乖乖認了，其實也是在給孫承宗人情，畢竟崇禎還在隔壁聽著呢。

“公公，下官確實有冤。”孫瑞根本沒有被嚇到，反而面色堅定道：

“文登在下官上任之前，確實民不聊生，走私猖獗，劣紳土匪作惡不停，但經過下官三年的治理，氣象早已經一新，這些都是肉眼可見的，文登幾十萬百姓，都可以為下官證明。”

孫承宗聽了，心中頓時一喜，孫瑞果然還是聰明的，如果去問百姓，那操作的空間可就大了。畢竟，收買幾個百姓，可比收買那些和孫瑞對立的鄉紳，容易得多了。

意識到孫瑞能言善辯之后，不等曹化淳繼續攪渾水，他便又立即發問起來：

“你說你冤枉，那本官問你，第一宗罪：三年虛報災情五次，以賑災救濟之名，不斷勒索地方鄉紳錢糧，是不是有這回事？”

“絕無此事！”孫瑞斬釘截鐵否認道：

“文登位置偏僻，山地縱橫，農田水利失修已久，每年田地都會出現不小的旱情，導致糧食減產，下官到任之后，便號召鄉紳出錢出糧，百姓出力，但完全都是自愿的，而且開支全都造冊登記了，沒有任何一點貪墨。”

“那第二宗罪：巧立名目，強占民田軍田，橫征暴斂，敲骨吸髓，百姓苦不堪言呢？難道這也是污蔑？”

孫承宗看似鐵面無情，但這種事情，一時之間根本無法查明，他知道以孫瑞的口舌，一定能先糊弄過去，爭取到更多周旋的時間。

“巧立名目，強占民田軍田實際上是下官清丈土地，緝查欠稅，同時動員百姓開墾荒地，一些劣紳想要侵占那些開墾好的田地，所以才污蔑下官。

下官實際上已經摸索出了一套方法，完全可以收上欠稅，同時緩解土地兼并，稅基銳減等問題。”

此話一出，不僅僅是孫承宗，曹化淳，便是墻壁后的崇禎，也不由得眉頭一皺。

要知道，大明現在最嚴重的問題，就是土地兼并，稅基銳減導致的朝廷財政虧空，錢糧不足，而與此同時，地方日積月累，不斷堆積的欠稅，也是其中最主要一個的原因。

換言之，孫瑞這是一下子擊中了明廷當前面臨的兩個最大問題，這讓孫承宗此時看向他的眼神都變了——這種完全不著調的大話都敢說，你小子還要不要命了？

如果說，一開始孫承宗只是想要幫孫瑞擺脫貪官的罪名，那孫瑞的話便是告訴他自己不僅不是貪官，還是一個做實事的好官了。

“呵，簡直一派胡言，難不成你不僅不是貪官，還是個罕見的好官，甚至是能臣干吏嗎？”崇禎皇帝聽了，根本不信，他最厭惡的就是這種空口大話的官員，心中頓生殺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