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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故鄉遙
“院里的槐樹死了一棵。”
我走過客廳,聽爺爺輕聲說上這么一句,心里一陣悶響,腦海里關于故鄉的記憶也一點點清晰。
記憶里的故鄉是郁郁蔥蔥,熱鬧而不喧鬧的。
村子不大,南北以橋為界。南邊的橋雖說是橋,實際也就初具橋的輪廓,中部向上微微拱起北邊則更甚,實際也就是兩條長條石板,著實簡陋的很。
一條主干水泥路貫穿整個村子。路左是田野,路右是人家,兩旁是數不清的樹木,春發夏茂,秋落冬凋。
自家門口到主干路還有一條不短的土路,雖泥濘坎坷倒也有趣得很。
記憶里,那兒有各式各樣五彩斑斕的石頭,長著明艷的牽牛花,綠油油的野草上趴著花大姐,草叢里飛著白蛾子,偶爾也會碰上頂漂亮的蝴蝶。路中段朝左,有塊圓形石磨,也是上了年頭的。一入盛夏,小孩子們總要站在石墨上捉附近樹上低處的知了,笑聲和蟬鳴混著,像極了大合唱。
故鄉這一帶,是喜種槐樹的。
三爺爺家門口有棵很老很老的槐樹,不高大又彎著腰。據說要用百來計算它的真實年齡了。老槐樹像它的年紀一樣滄桑、佝僂、瘦削。樹干有個大洞,軀干是空心的。小時候爺爺奶奶總嚇唬我們,說樹干里藏的有蛇,不讓我們上手碰。從外表看,老槐樹的確很沒有一點樹的生機和活力。唯有春夏之際,枝頭零星露出的一點新綠才打消人們的疑慮,證明它還活著。
院里還有兩株槐樹,比我的年齡要長上不少,樹干很細,樹冠卻很密。家里人總要把枝條剪掉,成了傘的形狀。比起門外的那株,這兩株小的倒是有生氣的很。枝條瘋長,毫不注意,從旁邊經過,枝條就會打到臉上。
樹下種著君子蘭,每逢夏至,花朵便搶著開放,花香很淡,顏色又艷麗,叫人挪不開眼睛。張揚而熱烈,高傲又奔放。相比之下,墻角那方花壇倒顯得清雅不少。壇中央栽一株灌木,周身圍著一圈三葉草,開粉色無名小花,頗有小家碧玉的姿態。
草長鶯飛,日稍長,春正好。家門附近的一片竹林便是我們這群孩子的棲樂之所,初生的竹筍即是珍寶。
蟬鳴蛙叫,夏意濃。我們便在仲夏夜里找未脫殼的知了。
涼風起,麥浪翻滾。田間地頭的蛐蛐在孩子堆兒里很是搶手。
寒霜降,雪沒膝。院子里的雪人靜靜守望,從寒冬到立春。
在別處,過的是日子,惟在故鄉,才叫四季。
除了宜人的景,還有融洽的鄉鄰情。
每到秋天,村子里的各種瓜果紛紛成熟。院子里那兩棵老杏樹也結果不少。這時我和弟弟便在樹下張開一張床單,爺爺拿竹竿把杏子打落。
“鳥的嘴倒是刁,樹頂的杏子都爛在樹上了。”
“綁根紅繩,把鳥嚇走。”
“綁繩也沒用,鳥不怕。”
那杏子個頭又大又勻稱,黃澄澄的,像用金子鏤刻出來的,吃著又軟糯又香甜,叫人難忘。
留了些,又拿袋子分了余下完整、飽滿的,給鄉鄰們送了去。
村東頭婆婆每年都將新結的櫻桃送來嘗鮮。那櫻桃白中透粉,個頭不大,汁水不少,顆顆入口,甜汁就在口中迸濺。
三四年前,有天我在家里冰箱里找到一些小青果,硬邦邦的,入口味道又酸又澀。
“怎么買這么酸的小青果?”
“老家結的杏子呀。唉,沒人氣兒了,樹上結的果也變樣兒了……”
怎么會呢?我費了好大勁兒也沒能將兩者聯系到一起。
老家的新年是熱鬧的,各種節日也是極富儀式感的。
除夕守歲,家人團坐,燈火可親。看春晚,看外面夜空升騰的煙火。正月初一,按家里約定俗成的規矩——爺爺早早在院里放一掛鞭炮,聞聲,我們就迅速起身讀書,以求新年更進一步。
吃過早飯,必不可少的是到各家各戶串門拜年,嘗一嘗各家的瓜子糖果,嘮嘮家常,聊聊過往,談談未來,氣氛和睦又融洽。
首先要去拜訪的,一定是村西頭那位老太家。她是村里輩分最高的長輩,大家都要去串串門的。
記得有年元宵,幾乎家家戶戶都買了煙火,當天夜里,每家每戶一個接著一個的放。輪到我家,爸爸去點火,我捂著耳朵躲得遠遠的,眼睛卻死死盯住那箱煙火,滿心滿眼都是藏不住的興奮啊。
當年上元佳節,村莊漆黑的夜空被煙火取代。煙花聲響徹村莊上空,熱鬧而經久,此起彼伏,映得天地,光亮如晝。
對故鄉的記憶定格在十歲那年的夏天,開學在即,全家連夜搬往城中新居。從此,闊別了我生活了十年的村莊。
兩年前新年回過一次老家,記憶里的土路被厚厚的混凝土覆蓋,我站在新修好的水泥路上,卻不愿往前走。
“好好的路不走,走那邊上的土路干啥?”
“沒啥。”
我固執的專挑有泥土的路走。一路上,我一點點回想,想從現在眼前的景象中找出一絲絲當年的影子——可我找不到。
院里的那兩棵杏樹砍了。
村東頭送櫻桃的婆婆搬去城里了。
西頭輩分最高的老太過世了。
供我們玩樂,承載回憶的圓盤賣了。
兩旁的樹木砍了。
竹林沒了,花草也沒了。
我就這樣定定地站在門口,五味雜陳。
推開老屋大門,眼淚險些決堤:
地縫里的野草已長得齊腿深;院里僅剩的那棵槐樹,枝條早已垂到地面;樹下的君子蘭也早已不見;花壇里的灌木和三葉草,全都衰敗的不像樣。
我生于斯,長于斯,曾在此生活了十年,這里也曾經布滿了我的軌跡。可現在,它不屬于我,我嗅不到一絲氣息。
登上房頂,周邊的景色盡收眼底,卻不見裊裊的炊煙,不聞人聲的鼎沸。
當天我拍下幾張照片,我一向不喜歡拍照,也不喜歡發朋友圈,卻把這幾張照片保存至今,在朋友圈里配文:
“世界燦爛盛大,歡迎回家。”
兜兜轉轉,總是要回家的。
或許如今的故鄉早不是記憶中的模樣,而那個可親可敬的故鄉,在我心里,在我腦海里,永不消逝。
我不止一次想過,幾十年后,或許我會在老屋養些花,養些雞鴨,種些蔬菜和瓜果,春種秋收。余生便以這樣的方式度過,再好不過。
百年后,便葬我于故鄉。
族里的墓園,風景甚好。那里桑柏如織,竹樹環合,作為最后的歸所,也好。
故鄉遙,何處是?
直到此刻,我仍未見到那株已死的槐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