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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王維

味摩詰之詩 詩中有畫

觀摩詰之畫 畫中有詩

——蘇軾

明朝的詩人徐增在評價唐代詩人時說:“吾于天才得李太白,于地才得杜子美,于人才得王摩詰。”可見唐朝的大詩人,繞不開李白、杜甫、王維這三個人。

李白是天才,被稱為“詩仙”,可望不可及,你看他的句子就會倒抽一口冷氣,感嘆想象之精妙。杜甫是地才,被稱為“詩圣”,他憂國憂民,普通人雖難以承受其重,但也非常佩服他。王維是人才,被稱為“詩佛”,他對待生活的態度其實跟普通人更為接近,也為我們現代人提供了一種“人間值得”。

王維活了61歲,他的父親是做官的,官不太大,就是司馬一類。他的母親姓崔,對王維影響極大。崔氏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王維的名字是她起的,名維,字摩詰,合起來是維摩詰,這是佛教中一位著名的居士,以潔凈、沒有污染著稱。冥冥中,王維的命運好像就和他的名字契合在了一起。

講王維,我挑出他的十首詩,也希望能夠展現王維最與眾不同的特點——他的禪意。駱玉明老師有一本書叫《詩里特別有禪》,我們會結合這本書來講透王維接近禪意的人生。

曾經有人問我,如果嫁給詩人的話,你選誰?我就在蘇東坡跟王維之間猶豫不決了很久,但是想想,王維起點真的高。他長得好,玉樹臨風;多才多藝,詩寫得好,善于畫畫,精通音樂,書法也有很深的造詣。而且王維還燒得一手好菜。他15歲到了京城,很快才華就難以掩蓋,所有人都知道他。21歲就考中了進士,當上了朝廷的太樂丞。

重陽節,每個人都會重溫《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這就是王維的作品。

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

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

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這首詩我們都學過。寫下這首詩的時候,王維才17歲,震動文壇,大家都說這就是才子的風姿。當時王維是一個人出去“北漂”,打引號的北漂,因為當時他漂在哪呢?就是洛陽和長安之間。

重陽節這一天,一個少年思念故鄉的親友,寫下這首詩。“每逢佳節倍思親”是千古名句,所有的中國人一旦思鄉,一旦想家,可能都會用這句話來表達自己的情緒。

這首詩通俗易懂,但有幾個點值得講講。《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九月九”就是重陽節,古代以九為陽數,所以九月九就是重陽。那山東兄弟是在山東的兄弟嗎?是煙臺的,還是青島的?都不是,詩里的山東并不是今天的“山東省”,山東兄弟其實是山西兄弟。王維是蒲州人,即現在的山西永濟。蒲州在華山的東面,所以王維就是站在他“北漂”的所在,朝東看,就看到了自己的故鄉,所以他把身在故鄉的兄弟稱為山東兄弟。

還有“遍插茱萸少一人”,“茱萸”是一種名為“草決明”的香草,古代的時候人們認為重陽節佩戴茱萸可以避災、可以驅邪,所以會在重陽登高望遠時,戴好藏有茱萸的香囊爬到山頂,還會分食花花綠綠的重陽糕。古人重陽登高,極目遠眺時是要許愿的,我們現代人也可以效仿古人做法,在重陽這一天站在高處許個愿。也許是企盼顏值越來越高,也許是希望身高越來越高,或者是盼望事業步步高,總之都是美好心愿的寄托。

讀詩,首先要體驗到音樂美,即誦讀時的音調和節奏。那這首詩怎么讀?

第一句,“獨在異鄉為異客”。第一個字“獨”就尤為重要,聲音不能太高,否則“獨在異鄉”就很假。“獨”包含些許壓抑、深沉的感情,甚至發音可以微微顫抖。接下來兩個“異”,“異鄉”“異客”輕重不能一樣,理解這首詩后,“獨”是有層次的。“異鄉”就是一種悵然的表達:我已經在別人的地方,“異客”則加重這種漂泊感:我在人家眼里也是別人。強烈的孤獨感在“獨”字的表達下層層渲染,所以輕重要略有不同。這種情感和體驗,每一個背井離鄉的人都不陌生。

“獨在異鄉為異客”,此時所思所想的又是什么呢?飯菜、方言,甚至家里的枕頭,全都是細節。王維寫這首詩也不過十幾歲,還沒有成年,他15歲就出去“流浪”,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交通特別閉塞,人們過著相對封閉的生活,往來比較少,翻過一座山,風土人情、語言習慣、飲食就有很大的差異,所以遠行的人就有那種強烈的找不著歸屬的感覺。

王維在平淡的敘述里表達了這種感覺,我身在異鄉,但是感情卻是很強烈的。平時忙,也許就想不起來了,今天閑下來,恰是人間佳節,是親人們團聚的日子,人家每一家都熱熱鬧鬧的,但我獨自一人,以至于思鄉之情一發不可收拾,所以這句寫得非常自然和質樸,他的感受真切,就很具有代表性。前面這兩句就是藝術創作中的直接法,沒有迂回,直接就到了核心,“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好精彩。

下面怎么接呢?王維接下來的兩句就轉折了,從直抒胸臆轉折到聯想。“遙知兄弟登高處”,我家鄉的兄弟們現在在干什么呢?他們應該登上高山,然后身上佩戴著茱萸,非常快樂。但是“少一人”,就是親人在遍插茱萸的時候也應該發現,還少了一個我王維,我在思念他們的時候,他們也剛好在思念我。這種感情的呼應就非常深厚,而且毫不費力。這首詩的精彩就在于它的質樸和深情。

開元九年,王維走馬上任,他做了一個官叫太樂丞,官職不大,從八品下,但是它挺重要的,是朝廷負責禮樂方面事宜的官員,所以有很多機會跟王公貴族們接觸。

這個時候的王維,意氣風發,又是個才子,負責音樂舞蹈,所以你想這種文藝氣質是很濃的。但這個官沒做多久,他手下的一個伶人卻在排練獅子舞時,誤用了皇家專用的黃色,一下子觸到了皇室逆鱗,王維就被牽連貶到濟州任司倉參軍,就是管理租調、公廨、倉庫等倉谷事務的官員。

王維在濟州度過了四年被貶的時光,整天無事可做,就去結交隱士,老想著出海。明明人生剛開始,他就說“縱有歸來日,各愁年鬢侵”,說你看我這頭發都快白了,可見他對未來還是很絕望的。人登得高,跌得重,又是少年時,那種內心的壓力可想而知,仿佛突然之間,原本順遂的人生一下子泥濘起來。

四年以后,王維自以為看破紅塵了,他的罪責也免了,王維辭去了官職,開始了人生中的第一次隱居,有點像我們如今流行的說法——躺平。可是躺平之后,他沒有說我就躺著不起來了,他很快又回到了繁華的長安城。我比較欣賞這種做法,躺平不是完全放棄,只是要喘一口氣。

現在的年輕人也會這樣,讓我喘一口氣,想一想我究竟喜歡什么,我要做什么,我要到哪里去看看。王維就這樣在長安閑居了幾年,他開始研習佛教,給精神找個寄托。無所事事是不行的,總要有點事情做。做什么呢?王維開始旅行,開始交友,就在這個時期他結識了寫“春眠不覺曉”的孟浩然,“王孟”并稱山水田園派的代表詩人。

這個時候,王維有了第一個重要的改變。從凌云壯志到平常心,王維的生活方式逐漸“心平氣和”,他不再鋒芒畢露,也不再到處炫耀。登山涉水,尋幽探勝,或去道觀佛寺,或去拜訪高人,每次都是興盡而歸,就在這種暢游中,大自然的靈韻一點點慢慢進入到他的世界,之前的郁結之氣也慢慢地散盡。所以有的時候如果遭遇到生活的重錘,去看看山,去看看水,去放空一下,未必不是一個紓解的好方法。

但是,命運并不想放過王維。

開元十九年,王維遭遇到了特別大的變故,和他患難與共的妻子因為難產而死。他跟妻子的感情非常好,中年喪妻,也沒有孩子,王維一下子就跌到人生的谷底,他痛哭,形容枯槁。為了紀念他的愛情和他的妻子,此后王維一個人單身生活三十年,終身沒有再娶。至情至性的王維在經歷喪妻之痛后,又是如何治愈自己呢?

千古以來,文人的終極理想就是入朝為官,造福一方,治國安邦。作為傳統的文人士大夫,王維也不例外。縱然官場崎嶇,但這團火沒有熄滅過。家庭遭遇變故,他就開始專心地做事業。在他三十四歲那一年,開元二十二年,他專門到洛陽去毛遂自薦,給當時的中書令張九齡獻了一首詩,表達“我要做官”的意愿。

在唐朝,選官的制度要么就是科舉,要么就是有人提拔推薦。張九齡非常欣賞王維的才華,第二年就給他任命了一個官叫右拾遺。什么叫拾遺?就是一個諫官,皇帝有什么做得不好的,諫官來說一說。

成為右拾遺后,王維的事業心一下子高漲起來了,但是畢竟經歷過人生的跌宕起伏,他的性格還算比較成熟,在形形色色的人物之間也進退有度,始終獨善其身。

宋代人張戒評價王維,“出則陪歧薛諸王及貴主游,歸則饜飫輞川山水”。意思是說王維只要在朝廷為官,會在王公貴族的身邊出入;可是,他離開朝堂回到家,就是游山玩水。他也不去站隊,不摻和朝廷上的是非恩怨,不結黨營私,所以跟誰都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跟每一個人的關系都處理得比較融洽和妥帖。

這是王維做人的智慧,在中國人處世哲學中亦可作為一個參考的范本。王維至情至性、重情重義,同時他還很有擔當,是一個能扛事的人。

好,既然你能扛事,命運很快就給了王維一次大的考驗。開元二十五年四月,公元737年,中國歷史上發生了一件大事,張九齡被罷相,貶至荊州做長史,歷史上著名的奸相李林甫登場了。張九齡跌入谷底,一般情況下,原本圍繞在他身邊的人難免焦慮,紛紛地想會不會牽連到我?我應該離他遠一點嗎?這個時候我應該怎么辦?張九齡對王維有知遇之恩,但現在曾經高高在上的這個人倒霉了,那王維怎么做呢?

他做了一個非常大膽的舉動,寫了一首詩——《寄荊州張丞相》。明明張九齡這個人已經被貶到荊州了,你怎么還能叫他丞相呢?王維用這詩名就表達了自己的態度。詩中憤慨激昂,“舉世無相識,終身思舊恩”。豪邁吧!我終身都會念著你對我的恩情,我跟你這種情誼是不會改變的,不管你處于什么樣的位置。當時李林甫集團正在清算張九齡身邊的這些人,滿朝的文武都不敢站出來替張九齡說話,王維在這個時候敢站出來,性格中這種豪俠重義的一面就表現出來了。

我曾經看過有人畫王維,就是把他畫成腰配寶劍的一個少年郎君,其實沒錯,他確實是有俠氣的。因為這件事的牽連,王維又一次靠邊站了,這一年秋天,王維以監察御史的身份奉使涼州,并任河西節度使判官。在當時,這樣的調動意味著趕出核心政治勢力范圍,你遠遠地流放吧。

王維在河西生活了差不多兩年的時光,這反而給了他一個機會,讓他寫出了一系列的邊塞詩。出發的時候,他寫了一首叫《使至塞上》,非常豪邁的一首詩。

使至塞上

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

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

是不是有點耳熟?“單車欲問邊”,意思是輕車前往。那去哪兒呢?“屬國過居延”,居延在現在的甘肅張掖的西北邊,在當時是非常遠,很荒涼的地方。“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這一句里,王維以飛蓬和大雁自比,說我就像那個隨風而去的蓬草一樣,被刮到哪里是哪里。不過這種飄零又有“新生”之感,到了邊關,我又像那振翅北飛的大雁一樣,進入了胡天,這里未嘗不是新的一方天地。

此時。王維并不是很喪,依然是感覺到我有使命,雖然激憤,但并不抑郁。接下來是被王國維稱為千古壯觀的名句,“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小時候我讀這兩句并沒有覺得它特別好,只是形象。大漠里面,只見一束孤零零的煙升起來,筆直朝上。落下來的日頭非常圓,畫面很開闊。這種畫面感,只有等你真的到了沙漠里面去,才會感同身受,你就會發現除了這兩句,確實沒有更精準的句子來表達眼睛里看見的景象。只有在沒有任何風的地方,那個煙才會筆直朝上,只有在視線沒有任何阻擋的地方,你才會看到一個渾圓的落日,非常雄渾,也非常蒼涼。

最后兩句,王維寫他到達邊塞,“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騎”這個字曾經有一個讀音念jì,意為一馬一人,后來統一都念qí了,他說在這里我沒有碰到將軍,而是來了一個偵察兵,騎著馬的偵察兵告訴我,首領正在燕然的前線。王維在邊塞找到了自己的人生價值。一方面他遠離朝廷的是非,心胸就非常開闊,“長河落日圓”;另一方面,到了塞外之后,那種將軍血氣、金戈鐵馬感染他,建功立業的情緒愈發飽滿,他會看到直線般的狼煙在長河盡頭,落日也給了他無限的靈感。

在這一年多里,王維的創作很豐富,留下了四十多首邊塞詩。王維一生中曾經兩次出塞赴邊,第一次就是我們講的被貶,第二次他是奉命出使榆林郡,也是在開元年間,具體什么時候,歷史已經沒有記載了。王維的邊塞詩大多寫于這兩個時期,簡單來說可以分為三種類型。

第一類叫親歷邊塞詩。紀實體的,就像個記者一樣,我到了這個地方,我看見了什么,聽說了什么,心里面是怎么想的,所以這類詩有一點新聞性,也非常形象。《使至塞上》就是這一類。

第二類叫送別邊塞詩。從古至今,離別就是一個傷感的話題。佛教說人生八苦,其中有一苦就是別離。在古代車馬也不方便,好朋友之間一旦分離,有的時候此生都不一定能夠見面了,所以這是一件很重大的事情,王維寫下了最深情的送別詩。

送元二使安西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朋友要走了,筵席已經進行了很長一段時間,酒喝過好多輪了,告別時一直叮囑你不要太累,要保重身體,要多來信,有什么事要告訴我,這已經來回說了很多遍,分離的時刻終于來到,那就舉杯相送,說再喝一杯酒吧,你出了陽關就再也碰不到故人了。一句看似脫口而出的告別語,但是其中的感情非常強烈和真摯。

第三類叫虛擬邊塞詩,它指的是什么呢?有一些人其實沒有去過邊塞,他也沒有朋友在邊塞,但是他看了很多書,對邊塞有一定的了解和想象,他也寫邊塞詩。這個就屬于基于真實生活的一種藝術虛構,王維有一首詩《觀獵》,大概就這個意思,它很難和某一具體的歷史事件對接,也不一定是王維親眼目睹,但是他把所有有關邊塞的細節放在了一首詩里。

觀獵

風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

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

忽過新豐市,還歸細柳營。

回看射雕處,千里暮云平。

這是王維前期的邊塞詩,描寫了一個將軍打獵時候的情景,我個人特別喜歡,尤其是“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一句,我還抄寫在本子上,帶著女兒來讀,人應該有這種開闊的境界,你可以用鷹的視角來看大地,如奔馬那樣感受雪融草青。

這首詩的最后這一句,“射雕處”也是有一個典故的。《北史》記載,斛律光去打獵,看見一只大鳥,他就拉弓射鳥,正好射中鳥的脖子,那只鳥就像車輪一樣從空中旋轉而下,掉下來一看是一只雕,有人就說,“此射雕手也”,“射雕手”就變成了一個典故,形容這個人是武藝特別高強的英雄。

金庸的《射雕英雄傳》也許從這個典故里得到過靈感。所以這最后一句“回看射雕處,千里暮云平”,盡是意氣風發,剛健雄渾,颯颯英雄氣,又區別于“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悲壯蒼涼。但他都是寫英雄,你讀了以后,會不再執著于那些小情小調的事,會覺得這個天地是壯闊的。

找到個人的位置,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從邊塞回到長安,王維已經快40歲了,他接了一個職位叫知南選。這個官職是干什么的呢?唐高宗上元二年,在嶺南的桂州治所(今廣西桂林市)增設了一個臨時銓選官員的機構,嶺南及黔中都督府地區(后來江南、淮南、福建地區也被劃歸這里)的官員均到這里接受考評,由朝廷派一個五品以上的官員代表吏部來執掌銓選大權,同時再派一名監察御史或侍御史執行監督之職。王維就是以監察御史兼補選史的身份來執行監督之職的,雖沒什么實權,但在接受銓選的官員眼中,也是個重要角色。這意味著王維要出一趟長差,當時到嶺南多困難。

得到這個職務,王維非常高興,他就是喜歡到處去看看,這一下直接“公費出門”。他從長安經過襄陽、夏口,一直南下到嶺南,這一趟長差也給他帶來了非常多的寫作素材。這中間發生了一件大的事。

在經過襄陽的時候,王維知道自己的老朋友孟浩然在這里,他特別高興,想著要故人重逢,就去拜訪孟浩然。可是到了那,卻意外地得到孟浩然已經過世的消息。這對王維來講是晴天霹靂,他黯然神傷,寫了一首《哭孟浩然》,并且根據自己的回憶畫了一幅孟浩然的畫像掛在刺史亭里,后來這個亭子就因此改名叫浩然亭,現在還能看得到。

《哭孟浩然》,在王維的詩里面,不算是特別有禪意的,但非常有真情。

哭孟浩然

故人不可見,漢水日東流。

借問襄陽老,江山空蔡州。

老朋友我再也見不到了,可是這條漢水依然每一天,滔滔不盡地往東流,那請問一下襄陽的遺老,現在何方呢?江山依舊,我能跟誰再游一次蔡州呢?這首詩一點都不華麗,它動人心魄的地方全在于真情。

讀了這首詩,如果我們再來寫作文,就會知道漂亮的句子、華麗的詞藻不一定是最重要的,甚至你可以一個形容詞都不用,只要有真情能夠表達出來就足夠了。明末清初的時候,黃宗羲評價這首詩,說“情者,可以貫金石動鬼神”。這件事使王維的性格有了一次非常大的改變。

王維自此更理解了無常,人從長安被貶到邊塞,這只是身體的移動,可是有一天,你的這個肉身就會突然之間不見了。自此王維開啟了逍遙游。莊子《逍遙游》中特別重要的兩個點,一個叫無限,一個叫自由。一個不懂得無限的人,是不會擁有自由的。王維開始重新塑造自己,他的詩作風格從這開始有了一個轉變。

在王維40歲之后的幾年時間,他的官運還算是比較平穩的,一點一點地在升,不過基本都是閑官,倒也清靜。大概44歲的時候,王維干了一件事,在西安終南山東北麓一個叫輞川的地方,買下了老鄉宋之問的一棟舊別墅并加以改造,還把母親接到這里照料。同時開始研習佛法,過上了半官半隱的生活。

在王維50歲的時候,他的媽媽崔氏過世了,他“丁母憂”,服重孝不出門,住在了輞川。這一下王維徹底地獨善其身了,為什么這么講?他沒有了父母,沒有了婚姻,也沒有子女,他只有一個人,如同一只沒有線的風箏,那要怎么過呢?生命如果太輕,沒有任何的牽掛,那人要怎么找到自己的價值,人要怎么知道我是熱愛這個世界的呢?

王維一生最美的詩都寫的是輞川,所以他最真摯的戀情,是跟山水的戀情。輞川在西安東南藍田境內,陳忠實先生寫的《白鹿原》的故事,就發生在這里。王維在這里寫過很多很多的詩句。比如山中下了一場雨,他說“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不下雨,他說“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無所事事的時候他說“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感到有點孤單的時候他說“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思念故人的時候,他就靜靜地“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

自從懂了王維,我就覺得輞川兩個字非常詩意,它美,這美是不朽的詩歌賦予它的。輞川是一座山谷和一條河流,距離西安大概有50多里,如果開車從藍田的中心往南也有10多里,途中經過少許的村落,離開平坦開闊的平原,進入到一道綿長的山谷之中,這就是輞川。

輞川的山路非常狹窄,開車一會上一會下。路邊有“山體易滑坡,小心通過”的指示牌,另外一邊則是陡峭的懸崖,瘦石嶙峋,順著懸崖往下看能看到一條河緩緩地流淌,這就是輞水。

這幾年我去過輞川好多次,我有一個建筑設計師朋友叫馬清運,他用輞水里的石頭和輞川的木頭,在這里造了一座宅子,叫作“父親的宅”,獲了世界建筑師大獎。輞川從和王維的“雨中草色綠堪染”到李商隱的“藍田日暖玉生煙”,一路到今天。你看馬清運也會住在這里,他在這里做玉川酒莊,然后召集朋友們來吃飯、聊天、出去看景。他甚至有一次跟我說:“李蕾,我們能不能在這個門前大荷塘做一場音樂會,我養上一百只鴨子,還有那些蟋蟀,有風吹過竹子的聲音,然后你排一首詩詞,我們劃著小船,在這個荷塘的水面上,讓所有的動物、植物、風聲、雨聲全部參與進來。”我當時聽著特別來勁,就希望他多賺點錢,實現這個愿望。當然,這是另外一種生活方式。

在一千三百多年以前,王維從當年的長安一路騎馬翻山到了輞川,然后再涉水而過,逆流而上,回到他的山居。在輞川,他寫了很多的詩,還畫畫,成為后人無法超越的“佛系”詩人。

我覺得蘇東坡評價得極好,說:“王摩詰之詩,詩中有畫;摩詰之畫,畫中有詩。”可見王維這個人是渾然一體,非常自然的。王維在輞川的好詩太多,我挑兩首代表作,一首叫《辛夷塢》。

辛夷塢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

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什么叫作“木末芙蓉花”,如果你去看過辛夷花就會發現,這個花很奇怪,它像毛筆一樣光禿禿的一枝桿,在筆桿的盡頭有一個紅顏色的骨朵,特別好玩。“木末”即木頭的盡頭,“木末芙蓉花”,它其實不是芙蓉花。這么美麗的花朵卻開在這么荒涼、一個人都沒有的地方。

一朵花開到最盛的時候沒有被人看見,像不像一個女子最美的時候沒有相愛的人在身邊,但那又怎么樣呢?王維說這個辛夷花自開自敗,這是自然的本性,有沒有人看,它都自滿自足,一朵花完成了自己,這就是圓滿的。它并不祈求有人來欣賞,就在這沒有人跡、非常寂靜的澗戶里面慢慢地開放,然后再嘩一下地紛紛落下。

這就是禪的境界,用空寂的禪經來觀照世界,這個世界,你看與不看我都在這里。這首詩塑造了一個非常好的意象——辛夷花,有人會拿它來作筆名,就意味著我是一個完滿的生命,意味著我跟命運兩不相欠,很具禪的。

王維還有一首很寧靜和美好的詩——《鹿柴》。

鹿柴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這首詩我們小時候就學過,幽靜的山谷里看不見人,只聽見人說話的聲音,落日的余光照耀在幽深的樹林里,然后又照在幽暗之處那些細小的青苔之上。王維在詩里描述的就是鹿柴附近的空山森林在傍晚時分的景色。

小時候,只覺得這首詩特別美,朗朗上口。等你對禪有了一些理解,你越能體會到其中真味。禪其實是不可說、不可語、不立文字的,所以特別重要的是感受,是你悟到了什么。

寂靜的空山里面沒有人,但是你聽得見人語的聲響,一種空靈悠遠的氛圍就此營造。這就是悟的一個非常重要的起源。我們通過身邊的一切的事物,通過說話、吃飯、穿衣、走路這些日常行為,來感悟生命的本質是什么,讓自己能夠活得更加安寧、灑脫。

那為什么王維能在這個階段寫出那么多的作品,也是因為他身邊還有一個惺惺相惜的朋友,這個人就是裴迪。當年張九齡被貶的時候,裴迪還是個初出茅廬少年郎,同王維一般,裴迪也把張九齡當作自己的恩師和伯樂,兩人意氣相投,幾乎形影不離。

王維到了輞川之后不久,裴迪也到這里來看朋友,他說這地方好,而且恰好你也在這里,所以他就在離輞川不遠的地方蓋了個房子,和王維一起游山玩水、耕田種地、飲酒作詩。

從現代人的視角來看,王維生活方式特別簡單,他有一份工資可以糊口,有自己的房子,他遠離人群,但身邊有肝膽相照的好友。他和裴迪一起出去登山,出去過河,足跡遍布輞川,兩個人發掘了輞川里面的二十個景點,為每一個景點都寫一首詩,最后合起來成了一本集子就是《輞川集》。

他們都寫了哪些地方呢?讀來名字都特別美,《華子岡》《文杏館》《鹿柴》《木蘭柴》《白石灘》《竹里館》《辛夷塢》等等,自此,每一處風景都有了屬于自己的一個信物,就是王維寫給它的詩——山水詩集。

王維在晚年的時候還畫過《輞川圖》,畫在寺廟的墻壁上,后來這個寺廟毀于兵燹,原作也找不著了,我們現在看到的是后來臨摹的版本。

應該說,王維大量的佳作都收到了《輞川集》里,但有一首非常有代表性的名篇并沒有收進去,這首詩就是《山居秋暝》。抄寫的時候一定要注意這個“暝”字,它是日字邊,指的是黃昏,天色漸暗。

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

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秋天的山景本就清朗,下過雨之后暮色漸濃,又有明月相照,周遭一切似乎都從繁華和喧囂中脫出來,散發著淡淡的光輝。如同這個世界的內涵,它有寧靜和純潔的一面,倒也不顯枯寂,月光在森林中投下斑駁的影子,清泉在山石上流動,這就是生命力。有了生命力,就有情了,有感情就聽見竹林中有洗紗歸來的浣女的嬉笑聲,少女的聲音一定是非常美的。荷塘里還有搖曳的漁舟,這些都像流動的音符一樣,構成了一首樂曲。

在王維的詩作中,這首詩非常有代表性,駱玉明老師就講,王維是禪者,是詩人,也是畫家,你看他描繪的這個世界,它是美麗的、光滑的,你會覺得每個人都可以沉浸其中,就像你看到了一幅壁畫,說我要能活在這個壁畫里就好了,或者說看見一幅山水畫卷,說我也想到那里去看看。所以最后這句“王孫自可留”其實是一個共同的心聲,人需要詩意的棲居,他表達了人追求更好的理想圖景。那這個更好對于王維來講意味著什么呢?其實就是山居生活。其實王維也是一個糾結的隱士,我們也不能只看他“美好”的這一面,僅限于詩和遠方的這一面。

當我們讀了《山居秋暝》,再對照王維的生活工作方式,你立即得出一個結論,他并沒有痛痛快快地歸隱輞川,并不是揮劍斬青絲,從此以后我就不去上朝,窩在這里不動了。不同于要么積極,要么躺平的兩極,王維的選擇就是糾結。一次次地來到輞川,有時候喜悅,有時候憂傷;又一次次地離開輞川,每一次離開都戀戀不舍,不住地回頭,但還是要離開。

王維的魅力在于什么?就在于非常真實。你看,人在面臨選擇的時候,都是覺得選了這個想要那個,選了那個又想要這個,特別不痛快,不斷糾結,但王維沒有回避這樣的游離,反而為這種糾結賦予詩意。因而我后來再讀這首詩,就一下子釋然了,與我所有的患得患失,非常貪心又放不下的想法,都平靜地和解。覺得心累了,咱就不要硬著頭皮進取,歇下來喘一口氣,挺好的。你看王維不就這么選的嗎?退一步,暫時獲得自由和平靜,這口氣喘上來了,怎么辦呢?我就再出去看看,再去做做事、創創業、做做官、賺賺錢。

王維沒有太大的野心,所以出去過一段時間,再回來喘喘氣,這也是一種很美好的選擇。王維每一次隱居待不到一年就會再出門,另謀出路。可是做官做得實在不開心,他就又回來了,找個與世隔絕的地方躲起來。到了中年以后,經不起太大的折騰了,不能夠那么激進,于是王維選擇輞川,就是一個完美的方式,隨時后退一步,也不至于跟現實魚死網破。假如在朝堂里,在人世間,在職場格子間里,實在非常疲憊非常憂愁,怎么辦呢?回家躺平,用山水草木治愈自己。但也不廢掉,覺得差不多了,再一次沖到外面去,迎接外界的兇險。

這首詩如果真的把它讀通了,你會發現原來人可以有各種選擇,躺平也是一種選擇,這么想一想,其實年輕人有的時候間隔躺平一下,啃啃老,好像也并不是那么嚴重的事情。但重要的是你在躺平之后,你還得能夠知道外面的世界有新奇的,能夠帶給我活力,帶給我改變的一部分,不能因此就害怕,畏懼,從此躺平不起。

外面的世界的確兇險,唐玄宗天寶十四年一月,安祿山造反,這一年王維五十五歲。如果說在公元八世紀,大唐帝國就是世界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那么經歷了八年安史之亂后,很多事情都改變了,很多人的命運都難以安放,隨波逐流,發生了很大的斷裂和改變。

天寶十五年(756)年六月的一天,天剛蒙蒙亮,街頭巷尾就傳來消息,唐玄宗李隆基帶著楊貴妃和少數的大臣倉皇出逃,兇殘的叛軍馬上就要攻進城了,長安城里面亂作一團,被帝王拋下的那些京官大部分都做了俘虜,這其中就有王維。王維怎么辦呢?他不愿意被俘虜,他就吃藥,有人說吃的是啞藥,也有人說吃的是瀉藥,但想要裝病逃跑,根本不可能實現。他被捕之后,看守他的人寸步不離,連他撒尿人家都站在旁邊監視,為什么呢?

王維雖然官位不高,但名氣特別大,在當時已經被稱為天下文宗,所以安祿山需要他,需要這個人來裝點門面。刀劍逼迫之下,王維就接受了安祿山給他的職務。

一次安祿山在洛陽的凝碧池尋歡作樂,有一位宮廷樂師叫雷海青,原先侍奉過梨園,見過玄宗,他忍不住內心的憤慨,認為安祿山是個賊子,演奏的時候,雷海青就把手中的樂器摔碎,然后向著唐玄宗的方向痛哭失聲,結果被安祿山當場肢解,死得很慘。

裴迪在探望王維的時候,就把這個消息告訴了王維,王維聽了以后內心大為震動,他就寫了一首詩叫《凝碧池》。這首詩原來的名字非常長,叫《菩提寺禁裴迪來相看說逆賊等凝碧池上作音樂供奉人等舉聲便一時淚下私成口號誦示裴迪》。“菩提寺禁”就是說我被關在菩提寺里,軟禁在這;“裴迪來相看”,裴迪來看我;“說逆賊等凝碧池上作音樂”,就是講的雷海青的遭遇;“便一時淚下,私成口號,誦示裴迪,”這是說我口占一絕,告訴裴迪。這首詩是裴迪記錄下來的。長長的詩名背后是有血有淚有情的小說。

凝碧池

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葉落空宮里,凝碧池頭奏管弦。

這首詩牽涉到了王維的命運。我們都知道,兩年后安祿山兵敗,大唐軍隊收復了洛陽長安,當年所有在安祿山時期當過官的人全部被抓起來,三百多人受審,王維又在其中。

這三百多人的命運是什么呢?有的被處死,有的被臀杖,還有的被流放。可是王維卻安然無恙,而且官復原職,為什么?就是因為這首詩,裴迪解釋說這證明王維是心向朝廷的,他不是逆賊的黨羽,而且王維人緣好,大家都紛紛為他說情。所以唐肅宗就聽取了眾人的意見,放了王維。

自此以后,王維的官倒是越做越大了,最后一直做到了尚書右丞。他在58歲的時候上表,請求將輞川莊改為一個寺院,要為早前去世的母親祈福,這個地方就是清源寺。這里其實可以看出王維已經無心在仕途上有什么大的發展了,只是他依然是文人的領袖,有事上朝,無事就還家,身在官場但是心在山水,清靜心過日子,就常常會有歡喜。

對照一下,我們會發現王維真的提供了一個生活方式的模板,我們大部分人都沒有辦法決絕地脫離社會,“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之后呢,你就再也不上班了嗎?再也不工作了嗎?不是。曾經有本書叫《空谷幽蘭》,是講比爾·波特在中國尋找隱士的故事。我還真的有幾位朋友原來是編輯,后來跑到終南山去做隱士。可是隱了一段時間發現這也不行,又回到社會中。但后來還是覺得很難受,既做不到歸隱,也沒有辦法在職場中如魚得水,那怎么辦呢?面對這種暫時無法排解的苦悶,王維的存在給我們打開了另外一個視點,他豐富了中國人人生道路選擇的可能性。王維內心很自洽,他歸隱也隱得起,同時又能融入世俗。接受必須接受的,改變可以改變的,放下應該放下的,就是王維的智慧。

王維還有一首詩也非常有代表性,可以體現王維這個時候所有的思想,那是在公元758年,就是王維57歲的時候寫下的詩。這個時候的王維基本上走到了人生的薄暮時分,“日月不居,盛年難再”,他基本上是一個回頭望的人了,看自己經歷了這五十多年,歷歷分明,但是也是大夢一場。王維此刻官已經做得不小了,但是仕途對他沒有任何的吸引力,他的老朋友張九齡、崔希逸、孟浩然接連去世,他的親人們也都不在了,孤身一人住在終南山下,他終于寫下了那首著名的《終南別業》。“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這首詩境界全出,它讓我們了解了什么是禪,禪到底有什么用呢?

駱玉明老師《詩里特別有禪》有一個章節就叫“坐看云起時”,駱老師說王維詩歌中,融會了禪趣的作品非常多,比如說我們之前也提到的《鹿柴》《辛夷塢》,都是在描寫景物的時候,突然延展開一點富有哲理性的象征,用力還是比較重的。但是他會讓我們產生“原來這句子我都讀過,這個字我也都認識,可是我沒有像他這樣想”的感覺,這就是一個頓悟的瞬間。

可是《終南別業》情況有所不同,它毫不費力,就是一首游山玩水的詩,非常具體地寫了走到哪了,看見什么,跟誰遇見,讀來特別親切和自然。但這首詩,它反映了禪里面一個很重要的特征。在我看來。禪首先不是宗教,也不是哲學,而是生活方式和人生態度。那禪有什么用呢?我們來讀這首五律。

終南別業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

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

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

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全詩四十個字,字字禪意,澄澈空靈,為什么這么講?我們先來解析一下意思。詩人說中年以后,我就有了比較濃厚的好道之心,但是直到晚年我才得以安家在終南山的邊上,所以有一些事的相遇是需要一定的時間和閱歷的,急不得,急也沒有用。

王維每到興致來的時候,就獨來獨往,到處游玩。有了一些賞心樂事,也不再希望別人都能夠知曉理解。換成今人的狀態就是我不發朋友圈,我也不刷屏,我也不希望別人都來關注我。自得其樂是他此刻的一種人生狀態。那自得其樂,樂在哪里呢?漫無目的地走,走到哪里看到哪里,順著一條水走,走著走著發現這個水到了盡頭了,那怎么辦呢?無路可走了,索性盤著腿坐下來,看天上的云萬千變化,偶然在林間碰見鄉村的老翁,就跟他聊一聊——你們家吃過飯了嗎,家里幾口人,多大年紀?聊著聊著就忘了回家,實在是很質樸簡單的生活。

“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大概是中國古詩中禪意最為豐富,詩意最為美妙的佳句之一,它不僅僅是紀實,還是禪的態度,這里面有三重境界。關于行路,其實就是每個人人生的路,你看,人生的路有人說越走越窄,有人說越走越多,有人說越走越亂,總之就是覺得這行路是很難,我到底要怎么樣過好這一生呢?詩中的行路它有三個參考的對象。

第一層意思,“行到水窮處”,阮籍,就是竹林七賢里面的一位,他駕著車在外面走,走著走著路不通了,就行到水窮處,怎么辦呢?阮籍痛哭而返,因為他聯想到人是多么艱難,走著走著就沒路可走了。所以有一個成語叫作“窮途慟哭”,一種人生苦多,每每讓人要掉下淚來的感觸。

但這不是禪意,禪是怎么想的?禪的意思大概是說人世間本來就沒什么路,但是你仍然要往前走,仍然要行動,因為生命的根本要素就是行動。你聽過那本叫《等待戈多》的書吧,這故事你不太了解,但你一定聽過這個詞,這個戈多一直不可能來,這個人到底有沒有都不知道了,我們為什么要等呢?實際上等待也是一個行動,等待不是不行動,它本身就是已在行動。所以人生不必非要有什么意義,沒有意義的人生它照樣是人生,而且沒有意義你也會碰壁,只要行動就會碰壁,這就是禪的境界。它就是在講,在對峙和緊張狀態中的人生,其實你依然可以有選擇。

那我們再來對照第二重,“行到水窮處”,如果換了陸游,他非常颯地出場。陸游一直認為自己是個美男子,他寫了一首詩叫《游山西村》,我們都熟悉,“山窮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他跟阮籍就不一樣了,他不會窮途慟哭而返,他非常樂觀,“山窮水復”怎么辦呢?你看,“柳暗花明”,我們還是有另外一條路走的,但這依然不是禪的態度,為什么呢?因為他雖然樂觀,但是又固執,“山窮水復”就是固執,他的思維路徑還是單線條的,就是這里沒有路了怎么辦呢,我繞過去,那邊還有一條路嘛,它就是曲折變化,依然是單線條重復。我這兒成功不了了,怎么辦呢?我繞一條路,我還得成功,它依然不是禪的境界。

禪的境界是什么呢?我們來看第三條,就是王維“行到水窮處”,他“坐看云起時”,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落筆,“水窮”和“云起”是沒有關系的事情,但這就是世間種種不可思議的變化,在看起來沒有關系的地方發生了改變。我沿著這個水在走路,走著走著到了盡頭了,走不通了,怎么辦呢?我不走路了,我坐下來,看見云起,這也很開心。

如果堅持單線條的思維,你是不能夠理解,說我跑著跑著怎么會坐下來看云呢,所以對比一下就發現,王維就比陸游要空靈得多。

《紅樓夢》里面一個情節還記得嗎?林黛玉教香菱寫詩,她就跟香菱說你不要看陸游,看陸游就把人看壞了,她不喜歡陸游。她喜歡誰呢?王維。王維的詩里面體現的是什么呢?王維詩里的禪意廣闊,富有生命的活力。首先是你胸襟要闊達,你要順應世界的變化,這叫隨遇而安。你心安下來了,才能從這個變化中尋找到美好的東西。

如果說我今天出門,打了一把太陽傘,突然間下雨了,我就很生氣,那就是不能夠順應世間的變化。晴天是好天氣,難道下雨天就不是嗎?王維就會告訴你說,你反正撐了一把傘呀,你聽著那個雨點打在傘上叮叮咚咚的聲音,不也覺得很美好嗎?世界是美好的。為什么世界是美好的?因為我們自身是美好的。我們自身為什么是美好的?因為我們具有內在的禪意和詩性。當你有了詩性,生命一切的變化你都能看到新的生機,這樣就能夠把日子過好。

寫到這里,你說這首詩怎么樣結尾呢?王維也沒有找到怎么結尾的方法,美到這種程度怎么收得住呢?他說偶然遇到了一位老翁,就很高興地跟他聊聊天,忘了回去的時間,結束了。這要干嗎呢?他怎么不深刻一下呢?怎么不提升一下,都沒有總結?

這就是禪,一切都沒有事先的預設,沒有事先的目標,也不要苦心地經營,隨性漫游是偶然的,走到水窮處看見云起也是偶然的,遇見一個人很開心地聊聊天,忘了回家,也是偶然的。

怎么樣理解這其中的禪機呢?每個人都各有體會。清代的詩評家徐增,他讀這首詩就有一個觀念,叫“無我”,他說“行到水窮處”“去不得處,我亦便止”。就走到這,反正走不動了,怎么辦呢?那我就停下來。倘有云起,我便坐而看云起,這就是無我,“坐久當還,偶值林叟,便與其談論山間水邊之事”,就跟人家聊天,聊著聊著忘了時間,那忘記回去也就忘記回去了,古人又不定鬧鐘。

于佛法看來,總是“無我行無所事”,就不要那么執著,把“我一定要做什么”放下,沒有這個“我”,也就沒有一定要怎么樣,沒必要用固執的態度來對待人生。這就是王維的想法。

一個詩人的心靈,可以認識到萬物是無常的,你想想他去看孟浩然,到了那里才知道這個好朋友已經不在人世了,所以他住到了輞川。走著走著發現沒路了,那就看云,在機緣湊巧的地方感受到人生的樂趣和事物變化的神奇。這就是王維的禪意。

也有人會問,李白是不是更灑脫?可以對比著來看,李白的確有和王維心意相通的那一面,但是很奇怪,在歷史記載里好像李白跟王維并沒有明確往來,同在一個城市里面似乎都沒有見過面,共友很多偏偏沒有什么交集。那是李白跟王維有什么過節嗎?好像也找不出證據。但讀李白的詩,我們就會發現,他不像王維這么溫潤,他不大耐煩,驕傲,脾氣急,經常看不上人家,他不會用那種細致的手法來表現禪理,所以他對禪的表達就更加飄逸,沒有牽掛,和王維《終南別業》這首詩精神相通的。

李白也有一首叫《山中問答》,“問余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這首詩就是一問一答,兩個人聊天。李白在跟什么人說話,你為什么住在這,對方笑而不答,對方問為什么要笑而不答,就和王維說的“勝事空自知”的這種生活樂趣非常相似,就這種生活樂趣,像佛教里面的拈花微笑,我拿著一朵花微微一笑,你懂了,不用語言來描述,懂的人不用說出來,不懂的人你說了也沒用。

禪是精神的解脫,也許你給自己扎了好多籬笆墻,把心靈層層封鎖起來;也許社會給人定了很多的規矩,比如說你一定要到什么年齡做什么事,“你到現在了還不結婚,還不生娃,你看看人家”,這樣的絮叨都叫羈絆。但當你從這些層層的封鎖和不自在中,心靈解放出來之后,會發現很多所謂的道理,所謂的“我是為你好”,所謂的規矩都會被瓦解,顯得沒有那么重要了。

打破藩籬后,一個人就自由了,更廣闊的空間展現在你面前。王維寫“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他提醒說世事不可能萬般如意的,但不如意怎么樣呢?不要偏執,你可以隨緣,用一個安靜的活潑的心態來對待所有的變化,你才能夠獲得人生的樂趣。

王維就是這么做的,人生走到了暮年,他終于徹悟,也許前半段人生太順遂了,少年成名,意氣風發,以至于后面災難一個連著一個,被牽連,被貶,深愛的妻子離世難產,沒有孩子,仕途受挫,安史之亂,都颶風一樣地引來,包括備受爭議,他以為留得住的那些榮光名利,其實像細沙一樣,連時間都在指縫里悄悄地流逝,終于不見。他以為那些壓在心頭的痛苦、悲憤是無窮無盡的,在黑暗中啃噬自己的心靈,卻突然發現也隨著時光的流逝慢慢地變得寧靜,變得淡然。

一個人能夠經歷大江大海,之后歸于澄澈,這才是真正的常和不變,才能夠對抗無常帶來的那些壓力、郁悶和痛苦。王維做到了,興致來了想走就走,興致盡了想歸就歸,沒有固定的目的地,走到哪里就是哪里,無路可走了,就把無路可走當作難得的風光,那無處可行了,就把這無處可行當作修行的高臺。

王維做得到,我聽了也非常仰慕,即使做不到王維這樣,又怎么樣呢?這也并不妨礙我們讀王維的詩,理解他的詩,從這里面得到一點點的領悟,哪怕只有片刻的心靈寧靜,也把我們自己的生命繼續興高采烈地往下過。能抓住的東西,我們就好好珍惜,那實在抓不住,也就抓不住了。

我們講講王維的結局。60歲那年,一個夏天,王維升任尚書右丞,這是他一生中做過的最高官職。新官才做了一年,他就上了一道奏折叫《責躬薦弟表》,說把我的所有的官職都拿走吧,我想要我的弟弟能夠回到京師和我團聚。他的弟弟在哪里呢?在蜀地任職。

王維這個時候已經覺得自己年紀大了,想念著唯一的親人,《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里面那個兄弟,也許就是他這位弟弟王縉。當年都是少年郎,如今呢?已經分隔多年,兩鬢染霜,他很希望能夠跟親人團聚,皇帝準了。

七月份,他的弟弟已經走到了陜西的鳳翔,很快就可以回到長安,結果王維沒有等到,他與世長辭,就葬在輞川清源寺的旁邊,這一年王維61歲。你說這就完了嗎?我們再讀一首詩。

相思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

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這首詩小孩子都會背,還朗朗上口可以唱出來,好多人把它當作愛情啟蒙詩。但這首詩的原名叫《江上贈李龜年》,這不是王維寫給愛人的,而是寫給好朋友大唐第一樂師李龜年的。李龜年是什么人呢?那當然要從盛世長安城說起。

李龜年出身官宦世家,你看這個名字,神龜長壽,他是大唐王朝最為聲名顯赫的音樂家,那個年代名副其實的“頂流”。他還有兩個兄弟,一個叫李彭年,善于跳舞;一個叫李鶴年,善于唱歌。這三個人都非常得到唐玄宗李隆基的喜愛。李隆基也是個音樂家,經常在一起辦音樂會。李龜年除了會唱歌作曲,他還會很多的樂器,是個全才,所以李龜年被稱為“樂圣”。

當年在詩壇,詩仙李白,詩圣杜甫,詩佛王維,他們是齊名的。從職業上來論,樂師的這個地位在中國古代是低賤的,可是李龜年恰好生在盛世,生在一個皇帝很重視詩歌文化的年代,所以李龜年就可以享受到很高的待遇。唐玄宗李隆基送了李龜年一座大宅子,里面的規制甚至超過了公侯,就是我愛其才,已經可以打破所有的規矩了。李龜年出入的都是達官貴人的宅邸,他的歌聲全是盛唐的氣象,能夠跟李龜年坐在一起來參加音樂會的,也都是非常有身份的人,那當然王維和李龜年就會相遇。

相傳在開元年間,有人發現了一幅奏樂圖,但是不知道這個樂曲是什么,王維拿到一看就說這是《霓裳羽衣曲》的第三疊第一拍,后來就把樂師叫來演奏,果然分毫不差。李龜年贊嘆這個人這么厲害,這么懂音樂,跟王維見了之后,兩個人年齡相仿,志趣相投,又都是性情中人,還都是清流里面非常驕傲的藝術家,所以就成了好朋友。王維很多的詩都被李龜年譜寫成歌曲來傳唱,王維也因為李龜年變得名聲更大。

但是一切在安史之亂之后就換了人間,王維跟李龜年自此天各一方,再也沒有相見,身在亂世,每個人的命運都像飄萍一樣,一個錯過就可能成為永別。公元770年,距離安史之亂結束已經七年,距離王維離世也已經九年,盛世不會再來了,山河破碎,百姓流離。這一年的暮春,杜甫從江南一帶漂泊到潭州,有一天走在石板路上,突然聽到了熟悉的歌聲:“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杜甫循聲望去,就看到一個兩鬢斑白,衣衫也很破舊的老者在彈唱王維的《相思》,這個人是誰呢?就是曾經的宮廷第一樂師李龜年。

李龜年也認出了杜甫,他們在長安是有過數面之緣的,現在物是人非,相顧無言,兩個人相認了之后,也并沒有抱頭痛哭,重逢的喜悅和感慨還是有的,杜甫就提筆寫道“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這就是《江南逢李龜年》,時事變遷里,有太多個人的故事和情感。

和杜甫短暫的相會之后,李龜年又從洛陽流落到了湖南湘潭。在一次宴會中,他又演唱起了王維的《相思》,還有王維的另一首叫《伊州歌》的詩,滿座皆有感慨,仿佛在歌聲中看見了自己的故事,一幕一幕往事重來。就像我們現在聽某個人的歌,忽然之間你掉下淚來,一定是因為里面有你的心情和感慨。一代人的青春,一代人的榮光,還有盛世的繁華都過去了。李龜年也悲從中來,忽然暈倒,四天之后郁郁而終。

所以再來讀這首詩就不太一樣了,它不是簡單的愛情,它里面有世事的浮沉和巨變,但沒有相思,也就沒有孤獨。馬爾克斯在《百年孤獨》里就寫道,說生命從來不曾離開過孤獨而獨立存在。我們難以想象,王維在寫下《相思》的時候,他心中有沒有出現過一個人,或者是一個時代。

世界的不好有時是因為缺乏感知,有時我們不能夠感受到世界的好,說春天雨太多了,北方太干旱,夏天太熱了,冬天太冷了,認為這個世界有種種的遺憾,但世界又有種種的好。當你有一顆明澈的自在的心,你去看待這個世界,就會大有不同。你“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你說“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相思是別人拿不走的。

在詩詞里,每一個人都可以構建一個牢不可破的精神世界,妥善安放自己這顆心。詩詞不可能讓你賺大錢,不可能讓你做大官,甚至不可能抵抗命運對你的折磨和帶給你的改變,但詩詞能讓你無論遇到什么事,無論處于何種境地,都能得到安頓和慰藉。這也是王維的禪意。

上架時間:2023-10-20 16:47:10
出版社:上海文藝出版社
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已經獲得合法授權,并進行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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