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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紅燭照不見的彎月痕
暴雨夜我救了個重傷男人。
他傷好后撕碎我的衣裳,在山洞石壁上烙下我的血指印。
等我回來娶你。”他系腰帶時承諾。
五年后山下嗩吶震天,他娶了知府千金。
我穿著苗疆嫁衣站在他喜轎前時,他正笑著掀新娘蓋頭。
喜婆尖叫著發(fā)現(xiàn)我倒在街角,嘴角還凝著血。
當(dāng)晚新郎官突然掀翻合巹酒,驚恐地盯著手腕——
那里浮出一道帶血的彎月痕,像極了我最后看他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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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像是天河傾瀉,砸在十萬大山的筋骨上,發(fā)出沉悶而持續(xù)的轟鳴。墨汁般的夜色被慘白的電光一次次撕裂,瞬間照亮了嶙峋猙獰的山巖輪廓,旋即又沉入更深的黑暗。雨水裹挾著枯枝敗葉和泥土的腥氣,匯成渾濁湍急的細流,在陡峭的山坡上肆意奔涌。
一個黑影,像被狂風(fēng)撕扯的破布口袋,猛地從一道陡坡上滾落下來。沉重的撞擊聲被雨聲吞沒。他掙扎著,手腳并用,在泥濘里艱難地爬行,每一次動作都牽扯著身上數(shù)道深可見骨的傷口,暗紅的血混著泥水,在他身后拖曳出斷續(xù)的痕跡。又一道閃電劈開夜幕,照亮了他蒼白如紙的臉,凌亂的黑發(fā)緊貼在額角,嘴唇因失血和寒冷泛著青紫,唯有一雙眼睛,在絕境中燒著野獸般不甘的暗火。他叫凌風(fēng)。
他幾乎是憑著最后一點模糊的求生意念,手腳并用地爬進那個山崖下方被藤蔓半掩的洞口。洞內(nèi)逼仄、陰冷,彌漫著一股陳年巖石和干燥草藥混合的奇異氣息。洞壁凹凸不平,角落里鋪著厚厚一層干枯柔軟的苔蘚和某種不知名的草葉,像一個小小的巢。一個身影正背對著洞口,蹲在一小堆微弱的、幾乎要被洞外風(fēng)雨聲壓滅的炭火旁,專注地用石臼搗著什么東西,發(fā)出單調(diào)沉悶的篤篤聲。火光照亮了她纖細的頸項和盤在腦后的烏黑發(fā)髻,幾縷碎發(fā)垂落頰邊。
巨大的聲響驚動了她。她猛地回頭,火光映照出一張年輕得驚人的臉龐。皮膚是苗疆女子特有的細膩蜜色,一雙眼睛又圓又大,像林間受驚的小鹿,瞳孔深處倒映著搖曳的火苗,清澈得能一眼望到底。她叫阿月,這方寸之地是她的世界。阿月看清了闖入者滿身的血污和瀕死的模樣,那雙鹿眼里瞬間溢滿了純粹的驚懼。
凌風(fēng)再也支撐不住,一頭栽倒在冰冷的巖石地上,徹底失去了知覺。只有胸膛極其微弱的起伏,證明這具軀體里還殘存著一絲生命。
阿月猶豫了。那驚恐在她眼中停留了許久,她甚至下意識地往后退縮了一步,手指緊緊攥住了粗糙的麻布裙角。洞外的風(fēng)雨聲更加凄厲,像無數(shù)鬼魂在哭嚎。她看著地上那個氣息奄奄、如同破碎玩偶般的陌生人,看著他身下不斷洇開的血水。最終,一種比恐懼更古老、更深沉的東西——屬于醫(yī)者的本能,屬于這方水土賦予的悲憫——悄然蓋過了驚慌。她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快步走到他身邊,費力地拖拽起他沉重的身體,一點一點,挪向那個鋪著厚厚苔蘚的角落。她翻找出珍藏的、曬干的止血草和消炎藤,在石臼里加急搗碎。草藥的苦澀清香在狹小的空間里彌漫開來。
時間在山洞的幽暗與炭火的微光中失去了刻度。阿月成了凌風(fēng)模糊意識里唯一恒定的事物。他時而沉入無邊的冰冷黑暗,時而被傷口的劇痛撕扯醒來。每一次短暫的清醒,總能感受到清涼苦澀的藥泥覆蓋在灼痛的傷口上,或是帶著薄繭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額頭的冷汗。有時,他掙扎著睜開沉重的眼皮,視線模糊不清,只捕捉到火光勾勒出的一個纖細側(cè)影,低垂著頭,專注地搗藥,或是將一點點溫?zé)岣侍鸬娜酶蓛舻娜~片卷成的簡易小勺,小心地渡入他干裂的唇間。那動作輕柔得像怕驚擾一個易碎的夢。
她的沉默如同這山巖。除了必要的動作和偶爾幾句他聽不懂的苗語低喃(或許是祈禱),她幾乎不發(fā)出任何聲音。那雙眼睛,像兩泓未經(jīng)塵世污染的深潭,映著他的狼狽,卻只有純粹的憂慮和一種近乎神性的專注。
不知過了多少日夜,凌風(fēng)終于能撐著石壁,自己坐起身來。洞外的陽光偶爾會穿透藤蔓的縫隙,在洞內(nèi)投下斑駁搖曳的光斑。他打量著這個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棲身之所,目光最終落回阿月身上。她正用骨針縫補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舊衣,低垂的睫毛在蜜色的臉頰上投下細密的陰影,寧靜得像一幅古老的畫。
一種莫名的躁動,卻像藤蔓一樣在凌風(fēng)心底悄然滋生、纏繞。這陰暗狹窄的山洞,這日復(fù)一日的枯燥,這無聲無息的照料……像囚籠。而她,這山野間意外捕獲的精靈,這份純凈,此刻在他眼中,不再只是救命之恩,更成了一種隱秘的、亟待征服的象征。他需要一種力量感,一種能打破這虛弱困境、證明自己依然強悍的宣泄。
又是一個風(fēng)雨交加的夜晚。洞外的世界仿佛在重演他闖入時的狂暴。炭火只剩下微弱的余燼,洞內(nèi)光影昏昧,寒氣彌漫。阿月蜷縮在苔蘚鋪上,背對著他,似乎已經(jīng)入睡,薄薄的麻布單衣勾勒出少女單薄的肩背線條。
凌風(fēng)悄無聲息地坐起,像一頭在暗影中蘇醒的獸。他的傷口已近愈合,力量重新回到了這具身體里。他一步步靠近那個毫無防備的身影,眼底是沉沉的、翻滾的欲念。粗重的呼吸噴在阿月頸后細膩的皮膚上。
阿月猛地驚醒,身體瞬間僵硬。她驚恐地回頭,正對上凌風(fēng)那雙在昏暗中閃爍著掠奪光芒的眼睛。那里面沒有一絲一毫她熟悉的虛弱或感激,只有一種讓她骨髓都發(fā)冷的陌生。
“不……不要!”她用生澀的漢話喊出,聲音因恐懼而尖細顫抖。
她的掙扎在絕對的力量壓制下顯得徒勞而絕望。粗糙的手掌輕易地捂住了她的嘴,將她的呼喊扼殺在喉嚨深處。
不知過了多久,像一場漫長而酷烈的刑罰終于結(jié)束。沉重的壓迫感驟然消失。凌風(fēng)喘息著退開,慢條斯理地系著腰間的帶子,臉上帶著一種饜足后的慵懶,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事后的虛浮。他瞥了一眼蜷縮在石壁角落,如同被暴風(fēng)雨摧殘過的花朵般瑟瑟發(fā)抖、眼神空洞的阿月。
一絲偽善的、連他自己都未必能辨清的復(fù)雜情緒掠過心頭。或許是怕她那神鬼莫測的苗疆手段?或許是貪戀這份剛剛占有的、帶著痛楚的脆弱?又或許,僅僅是想堵住那無聲的控訴。
他走過去,在她面前蹲下。阿月像受驚的蝸牛,猛地蜷縮得更緊,抖得厲害,沾滿淚水和泥土的臉死死埋在臂彎里。
“別恨我。”凌風(fēng)的聲音刻意放得低沉,帶著一種虛偽的安撫意味。他伸出手,想去碰觸她凌亂的黑發(fā),卻被她觸電般的躲開。他的手僵在半空,頓了一下,隨即換上一種更堅決的語氣,仿佛在說服她,也說服自己:
“等我出去,處理完外面那些麻煩事。”他的目光投向洞外無邊的黑暗,似乎在描繪一個宏偉的藍圖,“我一定回來。八抬大轎,風(fēng)風(fēng)光光,娶你做我的夫人。讓你享福。”
“等我回來娶你。”
這七個字,像淬了毒的蜜糖,帶著虛假的溫度,狠狠扎進阿月早已破碎的心房。她沾滿淚水的睫毛劇烈地顫動了一下,埋在臂彎里的頭微微抬起一絲縫隙。那雙空洞絕望的眼睛里,一絲極其微弱、極其渺茫的光,如同風(fēng)中殘燭,在無邊的黑暗里掙扎著、搖曳著,竟真的重新燃起了一點點。她看著他,像看著溺水時唯一能抓住的稻草,盡管那稻草本身也沾滿了污泥。
凌風(fēng)走了。帶走了山洞里最后一點虛假的溫存,留下滿地狼藉和一個沉重的、浸滿鮮血的承諾。
日子像山澗的水,看似流動,實則凝滯在無盡的重復(fù)里。阿月依舊是那個阿月,守著這方小小的山洞。她細心地將凌風(fēng)留下的幾件破爛衣物洗凈、疊好,放在干草鋪的一角。每日,她都會在洞口佇立很久很久,目光穿透層疊的藤蔓和山嵐,固執(zhí)地投向那條蜿蜒下山的、被荒草覆蓋的小徑。
山下的苗寨并非沒有波瀾。年輕的獵手阿巖,從小便對阿月懷著真摯的情意。他健碩的身影開始頻繁出現(xiàn)在洞口附近,有時帶來新獵的、最肥美的山雞,有時是一束開得正艷的野山茶。他黝黑的臉膛帶著山里人特有的憨厚和熱切,笨拙地用苗語表達著心意:“阿月,跟我回寨子吧。我蓋了新竹樓,向陽的窗子很大,能看到整片山谷的花開。我阿媽織的布,顏色最鮮亮,都給你做新衣裳。”
阿月的目光卻總是越過他寬闊的肩膀,固執(zhí)地投向山下云霧彌漫的方向。她輕輕搖頭,用生澀但堅定的漢話回答:“不。我等他。他……會回來娶我。”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阿巖眼中的光亮黯淡下去,他沉默地放下東西,默默離開。下一次,他依舊會來。
流言像山間的霧氣,無聲無息地彌漫開來。寨子里的阿婆們湊在一起紡線,壓低的聲音里帶著惋惜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那漢家男人,像天上的鷹,飛走就不會回頭了。”“阿月這傻姑娘,守著個空山洞做什么?白白糟蹋了好年紀。”“怕不是……被什么不干凈的東西迷了心竅?”
這些細碎的話語,偶爾被山風(fēng)送到洞口。阿月聽見了,只是將頭垂得更低,手指用力地絞著衣角,指節(jié)泛白。她沒有辯解,也沒有哭泣,只是將那份等待,熬成了骨子里的執(zhí)拗。五年時光,足以讓洞口的藤蔓更加茂密,讓石壁上的苔蘚顏色更深沉,也足以讓一個少女眼中最初那點微弱的希望之火,在日復(fù)一日的孤寂和無聲的質(zhì)疑中,被風(fēng)霜侵蝕得搖搖欲墜,卻始終不肯熄滅。她像一尊望夫石,固執(zhí)地立在時光的洪流里,守著那句浸透了血淚的謊言。
五年后的深秋,山下小鎮(zhèn)的氣氛迥異于往日的寧靜。一種喧囂的、帶著甜膩喜氣的熱鬧,像發(fā)酵的酒糟,彌漫在空氣里。大紅綢緞扎成的彩球點綴在街道兩旁的店鋪門楣上,嶄新的紅紙燈籠一串串掛起,映得青石板路都泛著紅光。小販的叫賣聲格外響亮,孩子們追逐著撒落在地上的糖果和銅錢。
這喧囂的聲浪,終于越過了沉默的山巒,隱隱約約地傳到了阿月棲身的洞口。起初,她以為是寨子里尋常的節(jié)慶,并未在意。直到采買鹽巴和針線的老阿婆,拄著拐杖,氣喘吁吁地爬上山坡,帶來那個足以將她整個世界徹底擊碎的消息。
“阿月啊!”老阿婆布滿皺紋的臉上混雜著憐憫和一種急于分享重大消息的激動,“山下……山下可了不得了!那個……那個當(dāng)年被你救了的漢家郎,叫什么……凌風(fēng)!對,就是他!人家現(xiàn)在可是大人物了!今兒個,就在今天,他要娶親了!娶的是咱們城里知府老爺家的千金小姐!哎喲,那排場,老婆子我活這么大歲數(shù)都沒見過!滿街的綢緞,滿天的鞭炮,聽說光抬嫁妝的隊伍,就排出去半條街!那新娘子,嘖嘖,鳳冠霞帔,金貴得不得了喲!”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針,狠狠扎進阿月的耳膜,刺穿她的心臟。她正縫補著那件早已洗得發(fā)白、卻一直珍藏著準備用作嫁衣的舊苗裙,手中的骨針“啪嗒”一聲掉落在冰冷的巖石地上。
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比洞壁的苔蘚還要慘白。她整個人僵在那里,維持著縫補的姿勢,一動不動。時間仿佛凝固了。洞外的喧囂喜樂聲浪似乎驟然放大,變成尖銳的耳鳴,瘋狂地沖擊著她的腦海。
“八抬大轎……風(fēng)風(fēng)光光……娶你做我的夫人……”
凌風(fēng)低沉而虛偽的承諾,在耳邊清晰無比地回響,每一個音節(jié)都變成了最惡毒的嘲諷。原來,那風(fēng)光的八抬大轎,那滿城同慶的盛大婚禮,從來就不是為她準備的。她只是一個山洞里,供他落難時泄欲、欺騙后便可隨意丟棄的玩物。
阿月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那雙曾清澈如林間泉水的眼睛,此刻空洞得駭人,里面所有的光,所有的希望,所有的生氣,都在一瞬間被徹底抽干、碾碎、化為齏粉。沒有淚水,沒有憤怒的嘶喊,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蕪,像大雪覆蓋后寸草不生的凍土。
老阿婆還在絮絮叨叨描述著婚禮的盛況,阿月卻一個字也聽不見了。她默默地彎腰,撿起地上的骨針,手指異常穩(wěn)定地繼續(xù)著剛才中斷的縫補。針腳細密,一絲不茍,仿佛在做一件關(guān)乎生死的大事。
夜色,如同濃稠的墨汁,徹底覆蓋了群山,卻唯獨無法吞沒山下凌府那片刺目的光亮。府邸內(nèi)外燈火通明,恍如白晝。巨大的紅綢燈籠掛滿了飛檐斗拱,上面貼著碩大的金色“囍”字。賓客如織,喧聲鼎沸,絲竹管弦之聲悠揚喜慶,夾雜著杯盤碰撞的脆響和此起彼伏的道賀聲浪,一波波涌向寂靜的夜空。
府邸正堂,更是紅燭高燒,亮如白晝。龍鳳喜燭淌下大顆大顆鮮紅的燭淚。新郎官凌風(fēng)身著大紅的吉服,玉帶纏腰,金冠束發(fā),俊朗的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春風(fēng)得意,眼底眉梢都流淌著志得意滿的光芒。他站在滿堂的權(quán)貴富紳之中,接受著潮水般的恭維和艷羨的目光。曾經(jīng)的山洞落難、亡命奔逃,早已被這煊赫的權(quán)勢和眼前唾手可得的美人沖刷得無影無蹤。
“吉時到——!”司儀拉長了調(diào)子的高喊穿透喧囂。
凌風(fēng)嘴角噙著自信滿滿的笑意,在無數(shù)目光的聚焦下,伸出手,帶著一種宣告勝利般的姿態(tài),緩緩挑開了新娘頭頂那方繡著金鳳的華麗蓋頭。蓋頭下,露出一張精心描繪的、屬于知府千金如煙的嬌美容顏,含羞帶怯,眼波流轉(zhuǎn)。
就在蓋頭完全掀開,新娘的容顏徹底展露,滿堂爆發(fā)出更高一浪的喝彩與祝福聲的瞬間——
府邸側(cè)門外,那條被輝煌燈火遺忘的、相對幽暗的街道角落。
阿月來了。
她穿著那件剛剛縫補好的舊苗裙。洗得發(fā)白,甚至有些地方打上了深色布料的補丁,但漿洗得干干凈凈。這是她能為自己準備的最好的“嫁衣”。烏黑的長發(fā)不再隨意挽起,而是細細梳攏,別著一朵不知名的、小小的白色山花。臉上沒有任何脂粉,只有一種近乎透明的蒼白和一種冰封般的平靜。
她靜靜地站在那里,像一個不屬于這個喧囂世界的幽魂。隔著重重疊疊的人影、喧囂的聲浪、刺目的紅光,她的目光精準地、穿透一切地落在了正堂里那個穿著大紅吉服、意氣風(fēng)發(fā)地掀開新娘蓋頭的男人身上。
沒有怨恨,沒有質(zhì)問,甚至沒有一絲波瀾。那眼神,空洞到了極致,反而生出一種令人心悸的穿透力,仿佛跨越了五年的等待、欺騙和絕望,無聲地落在了凌風(fēng)身上。
凌風(fēng)臉上的笑容似乎僵硬了一瞬。一種極其細微的、難以言喻的不安,像冰冷的蛇,毫無征兆地竄上他的脊椎。他下意識地想要轉(zhuǎn)頭去尋找那異樣感覺的來源。
就在他目光即將掃向側(cè)門方向的剎那,阿月的身影微微晃動了一下。
極其輕微,如同秋風(fēng)中最后一片枯葉的告別。
然后,她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支撐的泥塑,悄無聲息地、軟軟地,向著冰冷堅硬的青石板地面倒去。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響,淹沒在震天的喜樂和喧嘩里。
“哎呀!死人啦!”一個尖利刺耳、充滿驚恐的叫聲猛地撕裂了喜慶的氛圍。是府里一個出來倒水的喜婆。她手中的銅盆“哐當(dāng)”一聲砸在地上,渾濁的臟水濺了一地。她指著那個倒在幽暗角落里的苗衣身影,手指抖得像風(fēng)中的枯枝,臉色煞白,“有人……有人倒在那兒了!是個苗女!嘴角……嘴角有血!”
這聲尖叫如同投入滾油中的冷水,瞬間在府邸外圍引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和恐慌。幾個膽大的仆人提著燈籠圍攏過去,昏黃的光圈下,映出阿月毫無生氣的臉。蒼白的唇角,一縷暗紅的血痕蜿蜒而下,已經(jīng)凝固。她的眼睛微微睜著,空洞地望著墨色的、沒有星辰的夜空,嘴角似乎凝固著一絲極淡、極詭異的弧度,像是解脫,又像是無盡的悲涼。那朵小小的白色山花,在她鬢邊無聲地凋零。
騷動并未真正影響到府內(nèi)正堂的喜慶核心。消息被管家匆匆壓下,只當(dāng)是個晦氣的意外。婚禮的流程仍在繼續(xù),觥籌交錯,歡聲笑語很快又壓過了一切。
夜深人散,喧囂終于如潮水般退去。凌府深處,那間裝飾得極盡奢華、龍鳳喜燭仍在燃燒的新房里,只剩下濃得化不開的甜膩熏香和一種令人窒息的寂靜。凌風(fēng)早已扯掉了身上沉重的大紅吉服,只穿著雪白的中衣。他坐在鋪著大紅錦緞的喜床邊,旁邊是盛裝未卸、嬌羞等待的新娘如煙。
桌上,一對精致的白玉合巹杯盛滿了琥珀色的美酒。
凌風(fēng)端起自己那杯,臉上殘留著酒意和疲憊的興奮。如煙含羞帶怯地也端起自己的酒杯,手臂正要與他交纏,完成這象征合為一體的古老儀式。
突然——
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刺骨的寒意毫無征兆地從凌風(fēng)的尾椎骨猛地炸開,瞬間席卷全身!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停了一瞬,隨即瘋狂地、失控地擂動起來!眼前燭火通明的新房景象猛地扭曲、旋轉(zhuǎn),瞬間被另一個畫面粗暴地覆蓋、撕裂——冰冷山洞里那雙絕望空洞的眼睛,青石板街上那抹刺目的暗紅血痕,還有那凝固在蒼白唇角、帶著無盡悲涼的詭異笑意!
“哐當(dāng)——!”
白玉合巹杯從他劇烈顫抖的手中滑落,砸在光潔如鏡的金磚地面上,瞬間四分五裂!琥珀色的酒液如同潑濺的鮮血,在燭光下蜿蜒流淌,散發(fā)出濃烈而詭異的氣息。
“風(fēng)郎?你怎么了?”如煙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花容失色,失聲叫道。
凌風(fēng)像是完全沒聽到她的呼喚。他猛地站起身,動作大得帶倒了旁邊的錦凳。他臉色慘白如紙,額頭瞬間沁出豆大的冷汗,眼神里充滿了無法言喻的、源自靈魂深處的巨大驚恐!他死死地、如同見了鬼魅般,瞪著自己剛才端酒杯的左手手腕內(nèi)側(cè)!
就在那白皙的皮膚之下,一道極其詭異的暗紅色印記,正如同從地獄深處浮出的詛咒,清晰地顯現(xiàn)出來!
那印記的形狀,像一道被鮮血浸透的、細細彎彎的新月。猩紅,刺目,帶著一種不祥的、深入骨髓的陰冷。它靜靜地烙印在那里,像極了山洞石壁上那個絕望的血指印,更像極了……那個無聲倒在街角的苗疆女子,最后看向他時,那空洞眼眸里凝固的、悲涼的弧光。
冰冷的恐懼如同無數(shù)條毒蛇,瞬間纏緊了他的心臟,勒住了他的喉嚨。他張著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粗重而破碎的喘息在死寂的新房里回蕩。那彎血色的新月,像一只永不閉合的詛咒之眼,死死地烙印在了他的皮膚上,也烙印進了他余生每一個降臨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