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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秋風起野麥乍飄香》:城破 遇險 出逃

八月,秋風乍起。

驛道上有傳令的軍士快馬馳過,馬蹄帶起地上的黃土,被風卷了過來,有些嗆人。

阿麥坐在驛道邊上的茶水鋪里,費力地啃下一口干巴巴的雜面餅,抻著脖子咽下去,然后抬起頭來粗聲粗氣地喊道:“店家,再添壺茶水!”

茶水鋪的老板嘆了口氣,自言自語,“唉,最近經常有軍爺來回跑,莫不是北邊已經打起來了?”

阿麥用手遮住面前的茶碗,瞇著眼睛看那飛騎變成了小小的黑點消失在遠處。已經打起來了嗎?她原想著怎么也要等到秋后才會開戰呢。既然這般,她更要加快些行程了,早日過了江才算安穩。

從茶水鋪往南不到六里就是一座小城,阿麥來到城門外的時候,太陽剛過了頭頂,她仰著頭看了看城樓上被太陽照得有些恍惚的兩個大字——漢堡,只覺得腹中的饑餓感又重了些,忍不住咂了咂嘴,把褲腰帶又使勁勒了勒。

她悶著頭往城里走,在城門處卻被當值的兵士截了下來。當頭的那個兵士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下阿麥,喝問:“哪兒來的?”

“北邊來的。”阿麥老實回答。

“到哪兒去?”

“到南邊去。”

問話的那個小頭目咂摸著阿麥的回答,覺得有點不對勁,可是一時又說不出來哪里不對。有個小兵從旁邊湊過來,小聲說道:“頭兒,這小白臉一看就不像是好人,細皮嫩肉跟娘們兒似的,沒準兒是北邊來的探子!”

小頭目斜著眼睛上下打量阿麥,越看就越覺得不順眼:穿戴雖有些寒酸,可人卻長得白凈,頭發還那么短,只夠在后面勉強扎個小辮子,這哪里是南夏人的打扮啊,分明就是個異族人!

他又圍著阿麥轉了一圈,猛地往后跳了一步,厲聲喝道:“來啊!把這廝給我綁了!”

幾個兵士如狼似虎地向著阿麥撲了過來,沒等阿麥反應過來,已經把她摁倒在地五花大綁地捆結實了。阿麥低頭看了下自己身上的繩索,連忙央求道:“各位軍爺,冤枉啊,我就是個行商,怎么可能會是探子呢?不信您把我解了,我拿路引出來給軍爺看!”

那些兵士哪里肯聽她解釋,揪起她來推搡著往城里走。走到半路,正好遇見幾個親兵簇擁著一個年輕將領迎面過來,押送阿麥的兵士慌忙上去向那年輕將領行禮,討好賣功道:“唐大人,新抓了個北漠的探子!”

阿麥趕緊大聲喊道:“冤枉啊,小民冤枉,小民是往南邊去的商人,身上有宿州府開的路引啊!”

聲音要洪亮而帶有顫音,面容要真誠而富有悲情,最好能匍匐在地上以顯示忠誠,這是阿麥媽曾經講過的喊冤時要注意的事項。阿麥很是注意了這幾點,考慮到身上實在是綁得太過于結實,匍匐下去極可能就會導致一個狗啃屎,無奈之下只能選擇了站著喊冤。

果然,那唐姓將領的視線被阿麥吸引了過來。阿麥見他看向自己,慌忙又把腰彎了彎,連聲說道:“將軍明鑒!小民真的是冤枉啊!”

那將領不過是一個守城校尉,聽阿麥連聲地喊他將軍,臉上的神情已有些緩和,不過卻沒有理會阿麥,只詢問了那押送的兵士幾句,就吩咐兵士先把阿麥押到大牢里再說。

阿麥暗呼倒霉,好好的卻來了場牢獄之災,哪里知道就這么一會兒的工夫她已是在鬼門關轉了一圈回來,如今南夏和北漠之間形勢驟緊,北境的戰爭一觸即發,好多抓到的嫌疑探子連審都不審,都是直接砍頭了事,像她這樣被送入牢中的已經算是撿了條命了。

無論哪個朝代,大牢里的伙食都好不了。

叼著半根麥秸稈,阿麥開始懷念在漢堡城外啃的那塊黑面餅,嚼在嘴里是如此有勁道,被茶水送下肚去,都能聽到肚子發出滿意的嘆息聲。當然,現在她的肚子也在叫,從腹腔里傳出來的聲音有些悶,聽到耳朵里不怎么舒服,阿麥只得又緊了緊褲腰帶。

頭幾天雖然伙食極差且不管飽,但好歹還能維持身體最低的需求,可不知為何,到后來卻連那餿湯冷飯也不給了,只有些水,還是求了半天才肯遞進來的。阿麥隱約覺得有絲不對勁,果然,在入獄的第十一天頭上,有差役領著幾個兇神惡煞的兵士進來,差役把牢門打開后,領頭的軍士二話不說就先砍翻了一個犯人,舉著滴血的刀吼道:“北漠韃子來了,不想死的就跟我出去守城,凡奮力殺敵者皆可免罪!誰去?”

大牢里一片寂靜,片刻之后,阿麥第一個舉起手高聲叫道:“我去!為國殺敵!”

廢話,誰不去怕是就得先被他們砍死在這大牢里,出去沒準兒還能有條活路!

當阿麥揮舞著拳頭大喊“為國殺敵”時,有腦筋活絡的犯人立刻反應過來,也跟著舉著胳膊高呼“為國殺敵”。一時間,大牢里群情振奮,愛國熱情空前高漲,儼然是聚了一群熱血好男兒!

那領頭的兵士大為滿意,給犯人們一人手里塞了一根木棒,就把他們趕上了城墻。

麥帥微時,嘗游漢堡城,誣為北漠間,恰紹義領軍巡過,聞麥帥疾呼:“吾冤也!”紹義尋而視之,其形高偉,束短發,貌甚美,猶若婦人,人不敢直視。如此丈夫豈是奸細乎!遂釋之。

——節選自《征北將軍回憶錄》

麥氏語錄:戰爭,是大人物掌中的棋耍戲,起手落子,談笑間攻城略地;戰場,是小人物面前的修羅場,手起刀落,剎那間灰飛煙滅。

南夏盛元二年,北漠天幸七年,南夏與北漠的談判桌上依舊是唇槍舌劍、熱火朝天。貌似南人的嘴舌往往都比北方的漢子靈巧些,說著說著就占了上風。對于北漠同行的日漸沉默,南夏的國辯手們還沒來得及慶祝即將到手的勝利,就被一個驚天的消息震得七魄離體。

七月,北漠突然發兵二十萬分兩路攻入南夏邊境,霎時風云變色。

北漠民風剽悍,相對于南夏人善動嘴皮子來說,他們更喜歡動手,屬于行動派的代表人物,向來奉行的信條就是:說不過你,我就揍你!

懵圈了的南夏使臣突然明白過來,懊惱得直拍腦門,哎呀,怎么就忘了北漠韃子的惡習了呢?難怪北漠的同行們最近不怎么出聲了,原來他們早就另有打算啊!

北漠名將周志忍領東路軍十萬,在神不知鬼不覺地翻越燕次山后急攻臨潼,搶渡子牙河,趁夜下南夏北部重鎮新野,斜穿雍、豫二州而過,揮軍直指江北泰興城。而西路十萬大軍則由北漠將門新秀常鈺青率領,繞道西胡草原,經西關、茂城、涼州一線向東南,一路長驅直入,幾乎沒有遇到什么抵抗就進到了江北腹地。

這兩路大軍都想方設法地繞過了南夏北境雄關靖陽,避開蹲在靖陽、潥水一線的南夏三十萬戍邊大軍,給了南夏一個措手不及。

一時間,南夏北部眾多城鎮相繼告急。

順著兩路北漠大軍的進攻線路,聰明人一眼就看出來這兩路大軍都把矛頭指向了同一個地方——泰興,于是地圖上代表泰興城的那個點被各國的將領們圈了又圈,點了又點,面目全非。

泰興城,南夏國北部重城,人口二十余萬,面朝江中平原,背后有宛江穿南夏國而過,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一城失則江北之地盡失。

八月二十六日,北漠東路大軍率先抵達泰興城外,二十八日完成圍城,坐待常鈺青率領的西路十萬大軍。

此時,北漠的西路大軍剛好趕到泰興城西北百八十里的漢堡城前。

漢堡小城向來就不是什么軍事重鎮,城防壓根兒就沒怎么被重視過,城墻低矮,沒有壕溝,沒有護城河,所以也就用不著吊橋之類的,就連城門也不過是個光禿禿的門樓,連個甕城都沒有。城外幾丈處倒是架了些拒馬,可看起來稀稀拉拉的,實在是少得可憐,不用猜就知道是倉促之間埋上的,基本上也阻擋不了什么。

一句話總結:這防守也忒簡陋了些!城墻也就是比北部地主大戶的院墻高些,厚些,長些,上面站的人多些。

城內守兵兩千來人,城里居民上到八十歲能動的下到剛生下來會哭的,男女老幼算全了也不過是兩萬來人,擱北漠大軍嘴里還不夠塞牙縫的,難怪連大牢里的犯人都被趕上了城樓。

阿麥被趕上城墻時,漢堡城早已被北漠大軍圍得水泄不通,從城墻上看下去,底下烏壓壓的一片人。阿麥探了探頭,立刻倒吸一口涼氣,趕緊把身子壓低躲在了女墻后。都這樣了,這城還能守得住?能守住那才是白天見鬼了呢!

北漠鐵騎先到漢堡城下,上萬騎兵列陣擺開,雖說對攻城沒什么用處,可卻算是個漂亮的亮相,先把南夏官兵的膽子震了震,同時也打消了他們棄城而逃的念頭。再快的兩條腿也跑不過四條腿,所以,兄弟們,咱們也別跑了,還是塌下心來守城吧!

有傳令兵從陣后馳出,舉著旗子在陣前奔馳了幾個來回,騎兵們便策馬從陣前一分為二向兩翼退去,露出后面手持大盾的步兵陣,夾雜著數輛攻城車、云梯、井闌等攻城器械緩緩向前推進。渾厚悠遠的號角聲傳出,四面金戈之聲頓起,北漠的黑色大軍潮水般涌上來,仿佛一個浪頭就可以把小小的漢堡城掀翻。

“放箭!放箭!射死這幫韃子!”城墻上的南夏小校揮舞著手中的鞭子,厲聲喝道。

阿麥身上也挨了幾鞭子,慌忙在地上拾了張弓往城下射去,可她哪里會射什么箭,不過學著旁邊人的樣子把弓拉開,連瞄準都沒有就閉著眼睛松手,使的力氣倒是不小,箭頭卻朝下掉了下去。也是湊巧,就聽見下方傳來一聲慘叫,攻城梯上一名剛爬了一半的北漠兵頭朝下就栽了下去。

旁邊一個南夏兵給阿麥叫了聲好,不知道從哪里又摸來一個頭盔,向阿麥扔了過來,喊道:“兄弟,好樣的,戴上這個,小心韃子的箭,使勁射這幫畜生。”

阿麥看著手中還帶著血跡的頭盔怔了怔,一咬牙就戴在了頭上,槍箭無眼,她可不想死在這個城墻上,雖然就現狀看,能活著離開這里的幾率實在是小。

旁邊的兩個南夏兵使勁地把帶了尖刺的狼牙拍砸下去,眼看就要爬上城墻的北漠兵便被砸了下去,慘叫聲刺入阿麥的耳中,聽得她一陣心驚肉跳。身邊緊接著又是“啊”的一聲慘叫,剛才還給她叫好的那個士兵被北漠的箭雨射中,老長的一支長箭穿胸而過,鮮血從口中噴濺在城墻上,頓時就染紅了一片。

阿麥一驚之下竟連手中的弓都掉到了地上,只顧抱著頭蹲了下去,耳邊的慘叫還沒絕耳,她身上就又挨了幾鞭子,小校揮著鞭子怒罵道:“媽的,還有空躲,韃子攻上來了,誰也活不成!”

城門外不遠處的一個小土坡上,面容冷峻的北漠西路軍主將常鈺青端坐在戰馬之上,嘴角微微抿起著,似隱隱帶了一絲冷笑,專注地看著不遠處正在進行的攻城之戰。幾十騎黑衣亮甲的親衛隊靜立于他的身后,在這嘈雜的戰場之中,竟保持著驚人的寂靜,就連座下的戰馬都仿佛是這戰場上的看客,冷漠而淡然。

常鈺青忽地抬起手臂用馬鞭指向城墻的一處,對著身旁的副將姜成翼笑道:“成翼,你看那個南蠻子,竟然連射箭都不會,這樣的人居然會到城墻上來守城,可見南夏實在是沒人了。”

姜成翼順著方向看去,片刻后也不禁莞爾,那處城墻上有一個南夏士兵,隔片刻就探出身子胡亂射一箭,射完后又急忙蹲下去躲在墻后,過一會兒就再探頭射上一箭,十箭有八箭都頭朝下掉到城墻外,有兩箭好容易射出去了,也是毫無目標,一個人也沒蒙上。

姜成翼的笑容一閃而過,轉回頭來又看了看常鈺青,小心勸道:“將軍,這里離城墻太近,流矢太多,為安全起見,還請將軍到陣后觀戰吧。”

常鈺青緩緩搖了搖頭,唇角處突然綻出一絲笑意,伸手道:“拿弓箭來。”

旁邊的親衛急忙將背后的長弓取下,雙手奉了上去。常鈺青接過,搭箭上弦,把弓拉了個大滿,微瞇了眼睛瞄準城頭那人,手指一松,只聽得嘭的一聲,利箭出弦,帶著破空的厲嘯聲,沖著城墻上那個膽小的南夏士兵飛馳而去……

阿麥這里剛直起身來,弓弦還沒來得及松開,就感到頭頂像是被重錘狠擂了一下,強勁的力道帶著她往后面飛去,把她的身體重重地摜在了地上。一時之間,阿麥只覺得眼前群星亂舞,耳朵里除了蜂鳴聲什么也沒有了。好半天她才緩過點神來,呆滯地把腦袋上的頭盔摘下來,駭然發現一支長箭正好釘在頭盔的頂端。

城墻上的那個小兵久久不見露頭,就算不嚇昏也得嚇得尿褲子了吧。常鈺青滿意地笑了,隨手把長弓扔給了身旁的親衛,這時的他怎么也不會想到,若干年后,他會后悔這一箭射得有些高了,如果當時再低上兩寸,那該有多好。

已經有北漠兵強行登上了城墻,揮舞著大刀砍向南夏守兵,厚重的刀片砍入體內發出沉悶的聲音,被砍的人睜大了眼往后倒去,眼中除了駭然還有著一絲不甘。砍人的士兵還沒來得及歡呼,腹腔就被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長槍刺穿,血順著槍頭上的血槽流出,他低頭,眼看著紅透了的槍尖從自己體內拔出。

初秋的天空,分明是晴朗的,漢堡城里卻飄起了星星點點的血雨,落在哪里都是猩紅的一片……

“城門開了,走吧,再晚就什么也趕不上了!”常鈺青笑道,雙腳輕輕一磕馬腹,那匹照夜白便歡快地向前躥了出去,“今天晚上就宿在這漢堡城里,告訴兒郎們,肆意行事,不論軍紀。”

“將軍!”姜成翼急忙也縱馬跟了上去,勸阻道,“元帥有令,不得屠城!”

常鈺青早就有些不耐煩身邊這個少年老成的副手,聽他又把那位元帥抬出來壓人,心里更是有些惱怒,微拉了韁繩緩了幾步,斜了一眼緊跟其后的姜成翼,似笑非笑地問道:“姜副將,你哪只耳朵聽到本將說要屠城了?”

姜成翼噎了一下,說不出話來,常鈺青確實是沒有明說屠城,可剛才那句話傳達下去,又和屠城有什么區別?出征前元帥可是特意交代過,只要他們攻城示威,不準屠城。

“將軍……”姜成翼梗了脖子想再勸,卻被常鈺青的一聲冷哼堵在了喉嚨里,只得沉默了。

常鈺青冷笑一聲,說道:“傳令下去,參加攻城的將士入城駐扎,不論軍紀自行放松,其余均在城外安營扎寨。”說完在空中虛抽一鞭,不等姜成翼說話就縱馬而走,直奔城門而去。

那邊城門剛被北漠軍的撞車撞開,雙方士兵正攪在一起。常鈺青挺槍沖了過去,見穿著南夏衣甲的士兵便挑,片刻工夫便挑翻了十多名南夏兵。姜成翼看他殺得興起,也不好再攔,可又怕混戰之中主將有所閃失,只得揮舞著長刀和親衛一起護在常鈺青身側,一行幾十騎竟然沖在北漠軍前殺入了漢堡城內。

南夏歷盛元二年八月二十八,漢堡城破,城守劉競戰死在城墻之上,妻陳氏領二女于府中懸梁自盡,獨子失蹤。

漢堡城并沒有因為夜色的降臨而靜寂下來,火光在城中各處閃耀,北漠士兵的笑罵聲,南夏百姓的哭喊聲、尖叫聲在城中此起彼伏,各種聲音夾雜在一起,或不甘或怯懦或放縱地在城中各處流竄,像是一只無形的手,每到一處似乎都能把聞者的心高高地提起來,懸在夜空中,隱隱戰栗……

天上的月亮也仿佛不忍心再看下去,緊緊閉了眼。

夜色,其實很黑。

與喧鬧雜亂的漢堡城相比,駐在城外的北漠大營反而安靜得有些古怪。中軍大帳內的燭火一直亮著,里面聚了五六個北漠將領,正圍在一張方桌前低聲討論著什么,為首的一個青年將軍默然不語,只低著頭看桌上的地圖。燭臺上的火苗舞動著,令映在營帳上的修長身影也跟著生動起來。

帳外突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身披鎧甲的將軍挑簾進來,沉聲稟道:“將軍,兩萬騎兵均已準備完畢,即刻可以出發,請將軍示下。”

那青年將軍終于抬起頭來,微微上揚的嘴角挑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卻仍遮掩不住眉眼之間的殺戮之氣,赫然是本應宿在漢堡城中的北漠主將常鈺青。他劍眉微揚,凌厲的視線從周圍幾位將領的身上掃過,沉聲問道:“剛才的部署可都聽明白了?”

諸將齊聲應諾,唯有副將姜成翼的聲音帶了些遲疑,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將軍,末將……”

常鈺青不等姜成翼下面的話出口便堵了上去,似笑非笑地問道:“怎么了?成翼可是認為我的安排有何不妥?”

“末將不敢,”姜成翼忙道,看了看常鈺青的面色,還是恭敬地把下面的話說了出來,“末將只是想跟隨在將軍左右,而且臨行前元帥也是叮囑末將要確保將軍的安全。”

常鈺青早知元帥放姜成翼在這就是為了約束自己,一路上聽他在耳邊嘮叨,心中早已煩躁不堪,好容易熬到這次分兵,便就趁機改了原定的計劃,讓姜成翼獨領一軍,離他越遠越好。

現聽姜成翼又搬出了老一套說詞,常鈺青心中甚是惱怒,面上卻是笑道:“成翼放心,這次我定不會親自上陣廝殺,不用你在身邊護衛,何況你是我西路軍的副將,又不是我的親兵隊長,怎能把精力都放在這等瑣事上?明日之事關系重大,更需要你這樣心細的人處理,切不可有任何閃失!”

姜成翼還想再說,卻見常鈺青的臉色已冷了下來,只得把嘴里的話又咽了回去,道了聲:“是!”便垂著頭隨著眾將領命出營。常鈺青這才輕笑一聲,讓親兵系好披風,抱著纓盔走出帳外。

早有親兵把常鈺青的戰馬照夜白牽了過來,常鈺青縱身上馬,火光在他的盔甲上泛出冰冷流離的光芒,映在臉上,給他原本就冷峻的面容更添了三分寒意。

“成翼將軍,”常鈺青又把姜成翼喚到身邊,從馬上俯身下去湊到他耳邊輕聲說道,“本將的十萬兵馬就全都交給你了,記得要好好地給本將把大軍帶到泰興城外!”說完大笑兩聲,不等姜成翼有所反應便領著親衛隊縱馬飛馳而去。

是夜,北漠主將常鈺青領兩萬騎兵消失在濃濃夜色之中,而漢堡城外卻仍停駐了北漠的“十萬大軍”的營帳,等著趕往泰興城與北漠東路軍集合。

漢堡城內,參加白天攻城的北漠將士還在放縱著……

緊靠著西城邊上是一片低矮的土坯房,擠挨在一起的狹小院落被幾條幽深曲折的小巷串連在一起,像是一張殘破的蛛網,懶洋洋地攤在地上,撐不起骨架。

十幾個北漠士兵舉著火把罵罵咧咧地從小巷中穿過,顯然他們對自己的收獲很不滿意。

“老大,這院門大敞四開的,看來人是早就跑了,咱還進去嗎?”

“進去個屁!”領頭的北漠兵罵道,“都翻了多少家了,啊?他奶奶的,就沒翻出個什么值錢的玩意兒來,別說金銀財物,就他媽連根人毛都沒找著,也算咱們倒霉,怎么就奔了這么個地方來了呢!”

他卻不知這漢堡城分為東西兩城,東城是府衙和富戶區,西城則為平民區,而貼著西城墻這片則算得上平民區中最窮的地方了,住的大多是最底層的窮苦百姓,平日里能混上一日三餐就算不錯,家里豈會藏什么金銀珠寶。

這伙北漠兵往這里來搶東西,真是來錯地方了,難怪一連翻了十幾戶人家都沒搶到什么東西,到了最后連抬腳踹門的心情都沒有了。

一個舉著火把的北漠兵指著東城區那邊喊道:“老大,你聽那邊多熱鬧,要不咱們也去那邊吧!”

那頭目明顯是心動了,抬頭看了看東方那映得有些暗紅的天空,又看了看自己這幫弟兄,手一揮說道:“走,兄弟們換地方,要去就趕緊地,不然再晚些,連湯湯水水都沒咱們兄弟的了!”

眾人應了一聲,都跟著往外跑去。

火光隨著雜亂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夜又歸入了黑暗之中。就在那敞開的院門里面,阿麥提了半天的心總算緩緩落了下來,又豎著耳朵聽了一會兒,這才小心翼翼地從堆滿了雜物的墻角爬出來,顧不上擦拭臉上的灰塵,只癱在地上一個勁兒地喘粗氣。

兵法有云:實則虛之,虛則實之。如果不是自己敞開了院門,又把院子里的東西亂丟一氣,難保那北漠兵不會進來翻翻,這一翻,她的小命怕是再保不住了。

阿麥沒想到自己能活著從城墻上下來,她先是被頭頂上的那一箭嚇破了膽,然后就是裝死,苦挨到天黑才從死人堆里爬出來,又趁著天黑摸到這片貧民窟,算上剛剛又逃過的一劫,短短不到一天的時間,她竟然是在鬼門關里打了好幾個來回。

仰面躺在地上,阿麥看著夜空里依舊閃爍的群星,不由得感嘆,自己的生命力,還真不是一般的頑強啊!

母親曾說過,要想有小強一樣頑強的生命力,那就得忍受別人不能忍受的黑暗和潮濕,這比黑暗和潮濕更恐怖的事情她都挨過來了,還怕什么呢?也許,她根本就不用為自己的生命擔心吧,如果老天想收她,那早就該在四年前收了,四年前既然沒有,就說明連老天都不待見她,不會要她的命了。

阿麥的嘴角扯了扯,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唉,饑餓的感覺又來了,還以為餓過了頭就不知道餓了呢。她嘆口氣,從地上爬起來往屋里摸索,不知道屋子的主人會不會留下點吃的來,就算沒有熟的,生的好歹也得有點吧?

阿麥胡亂想著,躡手躡腳地摸進了屋里,貧苦人家不分什么廚房臥室的,大多是里屋睡覺外屋做飯,如果有吃的,也應該是在堂屋。

摸索了半天,還真讓阿麥在鍋灶那里摸到半個高粱餅子,她心中一喜,暗道老天果然是不打算餓死我,也顧不上能不能吃,急慌慌就往嘴里塞。餅子剛送到嘴邊,阿麥動作卻一下子僵住了,直直地看著灶臺邊上的柴堆。

那柴堆竟然在抖動!

一個小小的人頭從柴草里露出來,黑漆漆的臉上看不分明,唯有一雙眸子亮亮的,正一眨不眨地盯著阿麥。

有鬼!阿麥后背上像是突然躥過了一陣涼風,汗毛嗖的一下子全都立了起來。人被嚇到了極點,肢體往往會脫離大腦的控制,她一沒尖叫二沒逃跑,只是怔怔地伸手把半塊高粱餅子遞了過去,問道:“你——吃嗎?”

人都說,人嚇人,嚇死人,其實,人嚇鬼,也是可以嚇死鬼的。

那“鬼”也突然被阿麥出人意料的舉動嚇住了,愣了片刻后便猛然張大了嘴,露出了一口跟臉色成鮮明對比的白牙,“啊——”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這個“啊”字剛剛成形還沒出口的時候,阿麥的那塊高粱餅子便塞到了“鬼”的嘴里,“啊”聲隨即轉變成了“嗚嗚”聲,聲音柔軟細膩,竟然還是個“女鬼”!

阿麥一只手大力地捂在那“女鬼”的嘴上,一手按住了她的肩膀,低聲喝道:“叫什么叫?非要把北漠韃子引來才甘心?”

此話一出,那“女鬼”的掙扎立刻小了下來,眼中含滿了淚可憐巴巴地看著阿麥。

阿麥低聲說道:“我也是為了躲北漠韃子才藏到這兒的,他們就在外面不遠處,招來了,咱們兩個誰也活不了!你別出聲,我就放手。”

那“女鬼”含著淚點了點頭,阿麥試探著松開了點手勁兒,見那“女鬼”果然沒有再喊叫,這才把手全部松開,一屁股蹲坐在地上,長長地吐了口氣。她現在不怕人也不怕鬼,就怕出了動靜把北漠兵招來。

阿麥緩了半天才讓心跳平復下來,立刻便又覺得饑餓難忍了,扭頭看了那“女鬼”一眼,把還堵在“女鬼”嘴里的半塊高粱餅子拽了出來,用手拍了拍又吹了兩下,也不理會那“女鬼”驚駭的眼神,兩三下就把餅子塞進了嘴里,用力地往下吞咽。

高粱餅子本就干澀粗糙,再加上阿麥整整一天都滴水未進,一口下去就噎得她伸直了脖子,她大力地捶自己的胸口,不過卻沒什么效果,眼看噎得就要背過氣去了。阿麥心里有些悲哀,那么多大風大浪都過來了,想不到最后竟然會死在一塊高粱餅子上。

“呃——呃——”她在這里又是順脖子又是捶胸,旁邊那“女鬼”目瞪口呆地看了片刻,猛然間反應過來,慌忙從柴草堆里爬了出來,手忙腳亂地在屋角水甕里舀了半瓢水過來,從地上扶起她往嘴里灌水,一邊灌還一邊用力擊打她的后背。

直到半瓢水見了底,阿麥噎住的那口餅子才被順了下去,連噎帶嗆的,臉上早已是涕淚齊流。

“謝謝。”阿麥嘶聲說道,她嗓音原本就偏低沉,剛才又被粗糲的餅子劃傷喉嚨,這讓她的聲音更顯喑啞。

那“女鬼”剛才一時情急,沒顧上什么男女之別,現如今看到阿麥沒事了,這才驚覺自己跟面前這個年輕男子太過親密,臉上一下子羞得通紅,手慌忙松開了阿麥,又往后退了兩步,低下頭不敢看她。

阿麥從十五歲起就開始穿男裝,關于“男女”那根神經早已磨得跟麻繩差不多粗細了,哪里猜得到這小姑娘的心思,還以為她是怕自己,忙用衣袖摸了把臉,沖著小姑娘嘿嘿笑了兩聲。

她不笑還好,她這一笑,小姑娘又往后退了兩步。

看那小姑娘被自己嚇成這樣,她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得又咧著嘴笑了笑。兩人都沉默了下來,那小姑娘見阿麥再沒有什么無禮的行為,膽子這才大了些,又聽見她的肚子里咕咕作響,默默起身回墻角的柴堆處摸索了一番,回來便遞給她一個小小的包袱。

阿麥遲疑著接過來,打開一看不由得又驚又喜,不想里面竟是幾個噴香松軟的饅頭,她有些不敢相信,問道:“給我?”

小姑娘點了點頭,生怕阿麥像剛才一樣噎到,又給她端了一瓢水過來。

阿麥不好意思地笑笑,低頭看著那雪白的饅頭,竟然有點舍不得下嘴,她已經不知道多久沒有吃過白面饅頭了。現在那淡淡的香味飄過來,口中的唾液分泌立刻旺盛起來,她抬頭看了小姑娘一眼,顧不上道謝便低下頭狼吞虎咽起來。

直到第三個饅頭下了肚,阿麥的動作才慢下來,抓起第四個饅頭正想往嘴里塞,突然想起來人家也不過就五個饅頭,怎好自己都吃掉?想到這里又戀戀不舍地把饅頭放回了包袱遞了回去,低低說聲:“謝謝。”

門外的星光透進來,打在人的身上有些斑駁,阿麥這才仔細地打量那小姑娘,見她身材纖細,頂多不過十四五歲的樣子,臉上像是抹了鍋底灰,黑漆漆的看不清楚,只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甚是靈動。

這小姑娘也在偷偷地打量阿麥,看到阿麥絲毫沒有侵犯自己的舉動,而且言語頗為溫柔有禮,心中雖覺得和一個陌生男子共處暗室著實不妥,可卻逐漸覺得踏實,竟不像剛才獨自一人時那樣害怕了。

外面遠遠傳來北漠兵的喊殺聲,小姑娘看似有些害怕,不自覺地往阿麥身邊湊了湊。阿麥見她柔弱可憐,禁不住輕聲問她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遲疑了一下,這才羞怯答道:“徐秀兒。”

阿麥向她笑笑,又安慰道:“秀兒別怕,離這兒還遠,這片房子又破敗,估計他們不會再來的。”

話音剛落就聽到外面有人大聲喊:“在那邊,快追!”緊接著喊殺聲越來越近,竟似朝這邊來了。

阿麥心中一驚,拉起小姑娘就往院子里跑,打算再藏到自己剛才藏身的地方去,可身影剛出了屋門就傻住了。巷子里早已是火光閃閃,十多個北漠士兵追著一個懷抱嬰孩的南夏將領已經到了大院門口。

這群人來得竟然這樣快!現在再藏已是來不及了。

火光的映照下,阿麥只覺得那被追殺的男人有些眼熟,仔細一看,竟然是自己剛進漢堡城時遇見的那個青年將領!

那人一手抱了個嬰兒,揮著劍且戰且退,由于躲閃十分不便,已是險象環生。他眼角掃見傻在屋門口的阿麥兩人,用力震開一個北漠兵劈過來的刀,隨后轉身大力地把手中的包裹擲向阿麥懷里,厲聲喝道:“進屋!”

阿麥被撞得身體一震,懷里已經多了個哇哇大哭的嬰兒,慌亂中不及多想,忙拽了徐秀兒退回屋內緊緊地關上了門。

那人手中沒有了嬰兒拖累,劍氣立盛,轉眼間就有兩三個北漠兵在劍下喪命。北漠兵迫于他的劍風湊不到門前,也不知道誰喊了一聲:“放火!”立刻就有幾支火把向屋里擲了過來,那人揮劍擊落幾支,卻仍有一支火把砸到窗上。

窗紙遇火便著,妖艷的火舌立時就卷住了窗欞,隨著濃煙向屋里滾去。

阿麥心中叫苦不迭,看現在的情形,北漠兵顯然沒有要抓活口的覺悟,跑出去一定會被亂刀砍死,可是不跑吧,這火眼瞅著就要從里屋燒了出來,就算烤不成“烤鴨”也得被煙熏死。

懷里的孩子都已經哭不出聲了,阿麥咬一咬牙,把孩子往徐秀兒懷里一塞,轉身沖進了濃煙滾滾的里屋,片刻后再沖出來時,手里已經多了條破舊的棉被。她顧不上解釋,沖到屋角的水甕邊把整條棉被都浸入了水里,回頭沖著徐秀兒喊道:“過來!快點!”

徐秀兒慌忙抱著孩子連滾帶爬地過來,阿麥把濕透了的棉被往三人身上一蒙,縮在水甕一邊,心道拖一會兒是一會兒吧!希望外面那男人夠厲害能夠把北漠兵都干掉,不然這回自己可真得變成烤鴨了。又見旁邊的徐秀兒身體抖作一團,阿麥趕緊把孩子接了過來,強自笑了笑,喊道:“別怕!這家徒四壁的,燒都沒什么好燒的,一會兒自己就滅了!”

挨了一會兒,兩人只覺得四周的溫度越來越高,空氣也越來越稀薄,阿麥心道這回可真是完了,與其在這里被活活燒死,還不如到外面挨一刀痛快,便沖著徐秀兒喊道:“走,我們沖出去!”

徐秀兒搖了搖頭,哭道:“我腿軟,動不了了。”

阿麥咒罵了兩句,用頭頂起被子,一手抱了孩子一手拖著她就往門口拉,剛走了沒兩步,大門就被人從外面撞開,頭頂的被子一下子被掀了去,之前那男人渾身是血站在眼前,火光中更如地獄中的修羅一般。他搶過阿麥懷里的孩子,看了阿麥和徐秀兒一眼,把徐秀兒往肩上一扛,轉身就往屋外沖去。

阿麥見他沒管自己,也顧不上罵他忘恩負義,忙也跟在他身后往屋外跑去。三人剛沖到院中,只聽見身后一陣巨響,屋梁已被火燒塌了。

阿麥一屁股癱坐在地上,回頭看著那沖天的火光發傻,心中一陣后怕,這要是再晚出來一會兒,恐怕自己就得命喪火海了。徐秀兒被那男人放了下來,也嚇得癱軟在地上,緩了片刻才看清四周躺的竟都是北漠兵的尸體,嚇得尖叫一聲,連滾帶爬地往阿麥懷里撲了過來。阿麥無奈,好言安慰了幾句才讓她冷靜下來。

那男人懷里的孩子卻一直在大聲哭著,不知是被煙嗆到了還是受的驚嚇過大。徐秀兒不忍心讓孩子一直哭下去,走到他身邊輕聲說道:“軍爺,把孩子給我抱抱吧,總這么哭下去,孩子會哭壞了的。”

那人正被這孩子哭得頭暈腦漲,聞言忙把孩子遞給了徐秀兒。說來也怪,那孩子被徐秀兒一抱果然不再哭了,只瞪著圓溜溜的一雙眼睛看著徐秀兒,徐秀兒又驚又喜,忍不住回頭沖著阿麥喊道:“你看這孩子多可愛!”

阿麥也覺得奇怪,起身到徐秀兒身邊看那孩子,見那孩子不過八九個月大,胖嘟嘟的甚是喜人,身上的小衣服做得也甚是精細,一看便知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她回頭看向那男人,見他也正若有所思地看向這邊,心里一動,忙湊在徐秀兒身邊低聲說道:“把孩子還給他,咱們得趕緊離開這里。”

徐秀兒一愣,迷惑地看向阿麥,雖不知阿麥為什么要自己這么做,可經過這多半夜的相處,她心里早已對阿麥充滿信任,現在聽到阿麥這樣說,只是稍稍愣了愣,便也不多問就把孩子送了回去,“軍爺,孩子還給您吧。”

沒想到那人卻不肯接孩子,劍眉皺了皺,冷聲說道:“北漠人很快就會找了來,此地不可久留。”說著又去剝北漠兵尸體上的軍服,扔了一件在徐秀兒身上,命令道,“趕緊穿上,快點!”

阿麥一看果然不出自己所料,這人看到孩子在徐秀兒懷里不哭,便想著讓徐秀兒替他抱著孩子,剛才有那么多的北漠兵追殺他,恐怕徐秀兒跟著他出去十有八九是要倒霉。

要在平時阿麥自然不會管這閑事,可今天徐秀兒曾經救過自己一命,她實在無法眼睜睜看著她跟著這男人出去送死,只得強鼓起勇氣干笑道:“這位將軍,我妹子不會功夫,跟著將軍出去恐怕只會拖累將軍,我看您還是趁著北漠兵還沒有追到這里,自己趕緊抱著孩子走吧,我們自然不會說出您的去向。”

徐秀兒也忙說道:“是的,將軍,我不能走,我還得在這里等我爹爹回來呢,我爹爹也是軍人,他去守城墻了,走之前交代過我,叫我在家里等他,不許亂跑。”

誰知那人早已是認出了阿麥,看了她一眼,冷笑道:“你根本就不是本地人氏,哪里來的本地的妹子?”轉頭又沖著徐秀兒說道,“北漠韃子攻城時,我南夏將士死傷無數,破城后韃子又對我將士大肆屠殺,連降兵都殺了個干凈,你爹爹恐怕早已不在世上,你等在這里也等不到他了!”

他話音剛落,徐秀兒悲號一聲,身體一軟便昏了過去。

阿麥忙扶住了徐秀兒,一手托住她懷里的孩子,沖著那人怒道:“她只是一個弱女子,和你無冤無仇,你何必要說得這么殘忍?非要斷了她一個念想!”

那男人從阿麥手中接過孩子,孩子剛一入他懷里便又放聲大哭起來,他臉上閃過一絲悲痛,隨即又堅毅起來,冷聲說道:“我也不瞞你們,我乃是漢堡城的守軍校尉,姓唐,名紹義。這孩子是城守劉大人的獨子,劉大人一家都已殉國,我說什么也得替他保住最后這一點血脈,今天她必須幫我把這孩子帶出城去,否則——”他停了停,又威脅道,“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阿麥見他如此說,知道今天和徐秀兒不可能輕松逃脫了,也不再多說廢話,低頭用手指去掐徐秀兒的人中。好半天徐秀兒才悠悠出了口氣緩了過來,睜開眼睛看了阿麥一眼便哭起來。

阿麥被她哭得心酸,柔聲勸道:“別哭了,哭也沒用,你好好活下去才能告慰爹爹。再說你爹爹也不見得出事,我也曾經上了城墻守城,不是活著下來了嗎,我們先離開這里,等以后戰亂停息了再回來尋訪你爹爹便是。”

徐秀兒也算是個堅強的女子,只哭了片刻便慢慢停了下來,只低低地啜泣。那邊唐紹義已經換上了一身北漠兵的軍服,又扔了兩身過來,說道:“快點穿上。”

阿麥胡亂地套上了軍服,見徐秀兒也在往身上套,想了想制止她道:“你不要穿了,你把頭發盤上去就好,就像出嫁了的婦人一樣。”見徐秀兒和唐紹義兩人都疑惑地看自己,阿麥又解釋道,“秀兒身材瘦小,穿上了軍服也不像北漠兵,反而會引人懷疑,還不如扮成一個抱了孩子的小婦人,咱們兩個就裝成燒殺淫掠的北漠兵,遇到大隊的北漠兵自然不會管咱們,遇見少的也好掩飾過去。”

唐紹義面色有些難看,緊緊抿住了唇角,不置可否。

徐秀兒聽阿麥如此說卻是羞紅了臉,依她所言把穿了一半的軍衣脫了下來,又將頭發盤成了發髻,像一個婦人。三人打理利索不敢再在此地久留,忙由徐秀兒抱了孩子,阿麥和唐紹義一左一右地扶持著出了院門。

那孩子哭了半日也早已累透,沒走多遠就在徐秀兒懷里熟睡了過去。趁著夜色,一行人只揀幽暗偏僻的小巷走,路上幾次經過北漠兵的聚集地,也幸虧徐秀兒對這一帶比較熟悉,聽見動靜可以遠遠地繞過去,一路上有驚無險。

天色漸亮時,三人終鉆出了小巷來到通向城門的那條寬闊街道上。這曾是漢堡城最為繁華的街道,街道兩邊原本有不少店鋪,現在只剩下些殘垣斷壁,街道上更是隨處可見戰死的南夏士兵的尸體,腳下的石板路已被鮮血浸透了,阿麥一路行來,只覺得踩到哪里都是滑膩膩的粘鞋。

徐秀兒的腿早就軟了,全靠阿麥和唐紹義在兩邊架著才能行走。眼看著離城門越來越近,阿麥心里也漸漸緊張了起來,只盼著能快些逃離這人間地獄。三人正匆匆走著,唐紹義突然停下了腳步,低聲說道:“城外有人來了!”

阿麥心里一驚,緊接著也聽到一陣雜亂的馬蹄聲奔城門而來,她心中一直壓抑的恐懼終于到了臨界點再也承受不住,下意識地就想轉身逃跑,卻被唐紹義一把抓住,“他們騎馬,跑不過的!先藏一藏再說!”說著扯著徐秀兒和阿麥躲入街旁一堵斷墻之后。

他們剛蹲下身子,那群騎兵已經進了城門,聽那馬蹄聲,竟似不下四五十騎。那群人進城后慢了下來,雖聽著人數不少,卻沒有發出一點雜亂的人聲。

阿麥只覺得喉嚨發干,心臟也怦怦狂跳,旁邊徐秀兒身體也已抖作了一團,閉著眼睛死死地咬著下唇,生怕自己哭出聲來。阿麥轉頭看向唐紹義,見他微瞇著眼睛,手已經扶上了劍柄,時刻準備著要殺出去。

三人正苦挨著,突聽見耳邊傳來一聲嬰兒響亮的哭聲,阿麥低頭一看,那孩子竟不知什么時候醒了,大概是餓了太久,竟放聲大哭起來。她心里不由哀號一聲:小祖宗啊,這不是想要大家的命嗎!

街道上的馬蹄聲果然頓了頓,然后就聽見向這邊來了。阿麥心中一急,智上心頭,一把扯住正欲起身殺出去的唐紹義,又把徐秀兒懷里的孩子抱過來丟在一邊,低聲喝道:“快點哭喊掙扎!”

徐秀兒早已嚇傻了,幸虧她已對阿麥的指令形成了條件反射,聽阿麥如此吩咐,情緒都不用醞釀,張嘴“哇”的一聲就哭了起來。阿麥顧不得唐紹義的驚訝,猛地把徐秀兒撲倒在地,一邊故意壓制住她手腳,一邊啞著嗓子邪笑道:“小美人別哭,大爺我好好疼你!”

徐秀兒一下子就被阿麥反常的舉止嚇蒙了,瞪大了含淚的眼睛愣愣地看著她,連哭都忘了。

阿麥臉上雖邪笑著,心里卻在叫苦,暗道:這丫頭怎么如此遲鈍,一點都不配合,怎么也得又哭又叫又掙扎才像樣子啊,要不我怎么往下演?再說就算這丫頭反應不過來,那唐紹義好歹也應該知道她是在做戲啊,怎么也沒反應呢?

她又回頭,故意沖著傻在那里的唐紹義笑罵道:“媽的,你小子也不知道過來幫忙,一會兒別人尋著動靜過來,哪還有我們的份兒——”

阿麥的話音還沒落,只覺得腰間一緊,緊接著就天旋地轉起來,身體竟然騰空飛了起來,撞到半截斷墻上又滾落到地上,頓時疼得她差點暈了過去。

馬上的那名北漠將軍緩緩收回鞭子,臉色寒得嚇人,正是被常鈺青留在這里的北漠軍副將姜成翼。

破城后不論軍紀還是常鈺青下的命令,姜成翼不好更改主將的命令,卻也無法眼睜睜看著這幫士兵在城里燒殺淫掠,無奈之下只得宿在城外來個眼不見為凈,本想早上進城后直接收攏各部就可以了,誰想到就這個時候進城還讓他遇到如此不堪入目的情景。

阿麥手扶著腰慢慢抬頭,正好對上姜成翼那鐵青的臉,被他充滿殺意的眼神嚇了一跳。按她原來的設想,這群人應該會無視于他們的行為而直接縱馬過去的,畢竟這種事情在整個漢堡城隨處可見,如果不是上面有意地放縱,這些正規軍隊怎么會墮落到如此地步?

可是眼下怎么了?怎么還有北漠將領路見不平要拔刀了?這不論軍紀的命令難道不是你們下的嗎?

姜成翼看清阿麥的面容后也是微微驚訝了一下,沒想到這個小兵的相貌竟然如此俊秀,以貌取人乃是人類通病,若今天趴在地上的是一個面容猥瑣之徒,估計姜成翼的第二鞭會毫不猶豫地甩下來,可是現在,他竟不由自主地停了手。

阿麥仰著頭怔怔地和馬上的姜成翼對視了片刻,隨即反應過來,慌忙滾爬幾步拽著唐紹義跪倒在地上,顫著聲喊道:“將軍饒命!將軍饒命!”

此舉令姜成翼心中更添幾分厭惡,提韁欲行間看到被嚇得呆滯的徐秀兒,不由得頓了頓,放柔了聲音說道:“這位娘子,你快些出城吧,不要在這里停留了。”

徐秀兒倒也聽話,哆嗦著從地上爬起來,抱了孩子就踉蹌著往城門方向走。阿麥見她嚇成這樣竟然都沒有忘了那孩子,不由得暗松了口氣,只要這丫頭抱著孩子出了城,剩下她和唐紹義就好說多了。

姜成翼把視線從徐秀兒瘦弱的背影上收回來,不禁搖了搖頭,兵荒馬亂之中,這樣一個懷抱嬰兒的弱女子如何能生存得下去?就算自己這次救了她,可下次呢?姜成翼又冷冷掃了一眼跪趴在地上的阿麥和唐紹義,寒聲說道:“這次暫且放過你們,歸隊后各領二十軍棍。”說完冷哼一聲,領了身后的幾十騎奔城里而去。

阿麥忙大聲應諾,直到那群騎兵走遠了才從地上爬起來,順手拽了一把唐紹義,急聲說道:“趁著這會兒沒人,我們趕緊出城!”

唐紹義甩開阿麥,沉著臉不說話,猛地揮臂向她打來,一拳正中臉頰,把她的身體打飛了出去。阿麥一下子被他打蒙了,顧不上擦拭嘴角流出的鮮血,只抬頭怔怔地看他。

“堂堂的七尺男兒,怎么能畏死到如此地步!”唐紹義面露激憤,痛聲罵道:“在韃子面前辱我南夏婦人,在敵人馬前做出如此丑態,你還是個男人嗎?”

阿麥微抿唇角,靜靜地看著唐紹義,直等他罵完了,這才強撐著從地上爬起來,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血漬,連看也不看他一眼就往城門走。

唐紹義愣了一愣,想也不想地一把抓住了阿麥胳膊。

“放手!”阿麥淡淡說道。

唐紹義濃眉豎起,滿臉怒色,怒道:“你?”

阿麥嘴角勾起嘲弄的笑,說道:“你罵得沒錯,我還真不是個男人,我只想活著。你是男人,頂天立地的男人,可是,你為什么現在還活著呢?”

唐紹義的臉一下子憋得通紅,瞪著阿麥說不出話來,阿麥嗤笑一聲,甩開唐紹義的手僵直著脊背朝著城外大步走去。不錯,她畏死,她要活著,為了活著,比這更難堪的丑態她都曾做過,給北漠人下跪,又算得了什么呢?

那天,母親說:“阿麥,快跑,往后山跑,你要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從那一刻起,她就不再是父親手中的明珠、母親懷里的嬌女,從那時起,她就只是一個胸口裹著護胸扮男人的家伙,一個沒有任何原則和羞恥心的家伙,一個為了活著什么都可以做的家伙!

不能哭,父親說過,哭是弱者的表現,所以,她不能哭。

唐紹義也是惱怒自己無用才把火氣撒到了阿麥身上,后來被她嗆了幾句,一肚子的火反而熄了。現在看到她如此模樣,心里更加懊悔剛才太過于沖動了,幾次想上前說句軟話,可又拉不下這個臉來,只低著頭默默地跟在她后面。

幸虧北漠人攻入城內之后只想著洗劫一番,并未打算長期占住此城,所以城門處并無士兵守衛。徐秀兒抱著哭鬧不止的孩子強撐著走出城門,剛想松口氣,可一抬頭就覺得整顆心都涼了,城門外不到三四里處竟然就是一眼看不到頭的北漠軍營,跑?還能往哪里跑?

阿麥和唐紹義一前一后地出了城門,阿麥見到癱坐在路邊的徐秀兒猶豫了一下,還是硬下心來從她身邊走過,剛走了沒兩步就又被唐紹義從后面扯住了胳膊。

“你小子心量怎么如此狹小?就算是我打錯了你,你也不該如此——哎?你怎么還哭了?”唐紹義沒想到阿麥眼圈竟然是紅的,不覺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說你不是男人你還發火,有大男人哭鼻子的嗎?我打錯了你,大不了你再打回去,怎么還跟個女人似的哭起來了?”

阿麥梗著脖子惡狠狠地看著唐紹義并不說話,徐秀兒在旁邊也漸漸緩過勁來,看到他們兩個拉扯到一起十分糊涂,忙過來問道:“麥大哥,你們怎么了?啊?你的嘴角怎么都流血了?”

阿麥偏頭避過徐秀兒伸過來的手,冷冷地瞥了唐紹義一眼,唐紹義臉上有些掛不住,訕訕地說:“你要惱我就打回去好了,別跟個女人似的哭哭啼啼。”

阿麥緊抿著烏青的嘴角盯了唐紹義片刻,忽地彎著嘴角笑了,唐紹義見她眼里猶見隱隱的淚珠,臉上的笑容卻明媚無比,竟如雨后白蓮一般,一時間看得有些呆了。阿麥臉上仍淡淡笑著,抬手摘去唐紹義頭上的頭盔抱在胸前,右手緊握成拳,狠狠地打在了他的臉頰上。

這一拳打傻了徐秀兒,卻打醒了唐紹義,他剛才不過是隨口說說,真沒想到阿麥竟然好意思再打回去,惱怒之下提起拳頭就想再給阿麥一拳,可一看到她那張臉,忽然覺得臉熱心躁起來,瞪了半天眼睛也揮不下去那只拳頭,只得冷哼一聲,別扭地轉過頭去,低聲嘀咕道:“真跟個女人一樣,還好意思打回去!”

看兩人如此模樣,徐秀兒在那里又氣又急,帶著哭音說道:“你們想干什么?一會兒再遇見北漠韃子怎么辦?前面都是韃子軍營,我們到底要往哪里走啊?”

她這么一說,阿麥和唐紹義兩人也回過神來看向遠處的北漠軍營,不約而同地皺了皺眉頭。

唐紹義說道:“成建制的北漠軍隊還倒好說,咱們避著點應該沒有太大的問題。現在最怕的就是北漠小股散兵,城東有片密林一直綿延到泰興之北,我們得想法先進入那片林地,然后趕在北漠韃子之前趕到泰興!”

阿麥冷哼一聲,心道這人倒還真是不拿自己當外人,三人搭伙逃出漢堡城那是沒法,誰又答應和他一起去泰興了啊!再說了,跟著這么個喜怒無常的人上路,身邊又帶著那么一個隨時哭鬧的小麻煩包,她活膩歪了嗎?

她沒搭唐紹義的話茬,自顧自脫著自己身上的軍服。

唐紹義看阿麥這副模樣也是不爽,耐著性子問道:“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阿麥斜他一眼,淡淡說道,“沒什么打算,只知道咱們要是再穿著這身衣服站在城門邊上討論什么打算的問題,又被某個韃子將軍看到的話,就算我抱著人家的馬腿去哭,也不是二十軍棍的問題了。”

唐紹義氣結,可也不得不承認阿麥言之有理,忙也脫下了套在外面的北漠軍服,露出里面滿是血污的青色戰袍。

阿麥又冷笑道:“不知道北漠人是對自己的逃兵好一點,還是對漏網的敵兵好一點?”

“都好不了!”唐紹義也火了,怒道,“你的氣量怎么如此狹窄?你已經打回去了,還想怎樣?徐姑娘走不快,我背著她,你抱著孩子,咱們快點走,省得一會兒遇見北漠韃子再起禍端!”

阿麥出言譏誚,“您是頂天立地的男兒漢,怎好讓我這么一個無恥之人替您抱孩子?還是您自己抱的好!”說完轉身走下大路往東而去。

唐紹義怒道:“那徐姑娘怎么辦?”

阿麥停下,轉回身看了看他,笑道:“那也好辦啊,您抱著徐姑娘,徐姑娘抱著孩子不就得了?您是男子漢,是大丈夫,還擔不起這點分量?”她說完這話,只覺得心里一陣暢快,大笑兩聲轉身而去,剛走了沒兩步就感到一陣寒風自身后而來,有物緊貼著她耳邊擦過,待定睛一看,面前不及五尺的地面上斜插了把劍,劍柄在空中猶自巍巍顫著。

唐紹義把孩子塞入阿麥手里,“抱好了!”說完又向前兩步把地上的劍拔起來插入劍鞘,回身把同樣嚇傻了的徐秀兒負到背上,走回到阿麥身邊,冷冷說道,“快些走!”

“哦。”阿麥老老實實地應了一聲,在后面跟了上去。

麥帥妻徐氏,漢堡人,出微矣。丙午年秋,北漠攻漢堡,麥帥執木桿登墻,殺者甚眾,勇冠全軍,敵帥常鈺青畏而射之,箭斷盔纓。及城破,麥帥身中一十七創,力竭,匿于民宅,幸遇徐氏,救麥帥于危急之刻。麥帥感其恩義,約以婚姻……

——節選自《夏史·麥帥列傳》

上架時間:2023-03-03 18:04:29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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