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泠花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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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姬泠其人
一種令人窒息的寂靜,黑云壓城,在黑云盡頭卻是鮮紅的晚霞,詭異而凄美,就像無數人噴涌而出的鮮血,以地平線為中心,向上無窮浸染。
她的意識和身體好像是完完全全分離般,明明聽見玄黑色的大殿前,皆是宮人凄厲的尖叫、哀嚎、哭喊,空氣中彌漫著令人作嘔的血腥氣,可她的手腳卻像灌鉛一般沉重,挪動不了分毫。
她很害怕,很恐懼,但只能看著自己的身體,麻木地向那個為首的男人遞出一個淺淺的微笑,他提著血跡斑斑的黑鐵重劍走向她。
這是一個長相秀氣的男人,約摸二十出頭,揚著的眼梢溢出許多陰險,他聲音沙啞,但字字句句都吐露出對自己的恨意,語速平緩,說得每一句話,自己都是瞬間的忘卻,只是這濃濃的恨意,像冬雪寒冰般侵蝕著她的內臟。
不知自己的身體回說了什么,那男人突然摒棄了他平緩的神情,發狂般向著自己的身體連刺三劍,脖子、心臟、腎臟,劍劍直插要害。
瞬間的窒息,徹骨的寒冷,最接近死亡的體驗,像一只巨蚺死死的纏住全身,動彈不得,她在黑暗中茫然無措。
忽地,有一只手,拉住了自己的手,這只手同樣與自己一般細軟小巧,她看不見是誰的手,這手卻是那樣的溫暖且充滿力量,她拉住了自己,從混沌中直直向上。
“醒過來,醒過來。”
…
“姑娘!姑娘!您快醒醒!”
感受到身體的抖動,姬泠漸漸醒轉,她趴在阿玉背上,皺著眉毛,滿頭大汗,早上剛在客棧換的里衣又濕了大半。
奔波數日,就算馬背上并不是一個適合睡覺的舒適地點,她也還是困得睡了過去。
夢里血流成河的戰栗使她連續打了許多個冷顫,但除了戰栗,還有一股難以抑制的悲傷直達心底。她又一次淚流滿面。
“姑娘,您又做噩夢了。”
“許是路上顛簸,沒事的,沒事的。”她強打精神,胡亂抹去臉上的淚痕,只是身體還在控制不住地發抖。“是不是到涇陽了。”
阿玉感受到姬泠不住的抖動,試探道,“是的。姑娘,要不然我們先去客棧休息一天。”
“一場夢罷了,醒來就好了。”
櫟陽到涇陽快馬只需兩天的腳程,到了涇陽已經是黃昏時分。姬泠換上了自己的小馬龍龍,帶上了辦公時所需的鬼魅紋樣的面具,這面具是家中大哥所贈,擋住了部分的容貌,看起來更像個男子。過了城門后一行人慢下來。
涇陽城的布局與櫟陽相似,快到了宵禁的時間,街上的商鋪都匆匆的關店歇業,行人也是一副汲汲忙忙的樣子。
這時天空飄起雨點來,深秋時節的雨,淅淅瀝瀝地夾雜著許多的寒意,一滴一滴砸在姬泠的身上,她胸口的那個疤痕,像有千萬只螞蟻在啃食心臟,又像寒氣侵體,又癢又痛,難以忽視。
自從她來到這個世界,這個玉蓮花狀的疤痕就一直跟隨著她,這疤痕不大,如一塊小小的胎記一般。她以為,自己上一輩子碌碌無為,不求上進,是老天懲罰她,來到了現在這個鳥不拉屎的丹國(更可怕的是這丹國還是現存六國中的上位)。她那時能睜開眼重新獲得求生的意識,也是這疤痕實在是疼痛,讓她無法舒坦的長眠。
姬泠以為這疤痕對自己有特殊的意義,或許她會成為這個陌生世界一顆閃亮的新星,而這個想法,在跟姬家二公子姬祈,也就是目前自己的二哥哥說完話之后,被徹底的打消了。
她并不是什么新星,她就是單純的倒霉。
“丹武昭王是丹國歷史上最為勇武好戰,卻勤政愛民的好君主,在他的時代,丹國西疆疆域拓展一萬余里,設疆郡,開邊地,收戎族三十二部部民,赦為良民,剩余十九部在丹國之外茍延殘喘,加之又得蜀地,國力大為提升。”丹武昭王目前看來是姬祈的偶像,他提到這位勇武君王時的崇拜之情宛如濤濤江水,延綿不絕。“只是其過世后,大丹后幾代君王只為守成之君,加之剩余十九部之二的奇蘭和巴哈部聯合禍亂,丹國西疆動蕩不安,直至先王遣咱爹戍邊。”后幾代看來不太行,姬祈說到他們的時候,一臉嫌棄。姬泠在旁附和點頭。
她很喜歡姬家這位二公子,相貌是一等一的出眾,年紀輕輕就立有戰功,為人風趣幽默,她時常喜歡跟姬祈呆在一起,聽他說起姬家往事,很有安全感。
姬家的老爹姬風,年輕的時候也是大有作為,故被先王遣至邊陲小鎮烏伊因,為戍邊大將。
戍邊大將,說得好聽是鎮守西戎的將軍,守護著丹國西北邊陲,保百姓安定和平,說得難聽王都朝廷發生的是是非非都跟你沒什么關系,逢年過節也沒什么賞賜,俸祿發放也不怎么及時,日常開銷都靠自己組織當地零丁幾家百姓墾荒,要不然就等著喝西北風。
可就是這種吃了上頓沒下頓的艱苦生活,姬家人堅持了十五年。姬風從一個美如冠玉的少年郎,到了現在胡子拉碴,在下屬眼中眼睛一瞪如地獄羅剎一般面目可怖的鎮守將軍。
但在聽兄長提及自己的父親之時,姬泠對姬風是刮目相看。在她的世界觀中,姬風絕對算得上一位忠君愛國的賢將。“爹實在是厲害,還是個愛家的好男人,要不然我們還得在西北呆著。”她根本不敢往下想,這副身體真正的主人以前所過,是什么樣的生活。
對于姬風來說,日子沒有別人想象得那么難熬,臨行前的那夜他秘密入宮,以丹國西疆國土再遠擴五百里為籌碼與先王做了個交易,為的就是自己的妻子能夠一直跟隨在自己身邊。
事實證明,當初的豪賭沒有錯,姬風是個打仗的好苗子,且身體康健,不僅是各戎族部落中離譜傳說不斷的常勝將軍,還與妻子生育了四個孩子。這第四個孩子,就是姬泠。
事業有成,家庭美滿,說出去讓人艷羨的一個完美家庭,在這時卻橫遭意外。姬泠在一次偶爾的戎族進犯騷亂中被劫走,姬風帶著軍隊橫掃了四個部落老巢后,在一個用破布和木棍搭建的簡易棚子里,發現了即將被開膛剖心的姬泠。
如枯草一樣的黑巫師,在小小少女身上用碳灰畫滿了其奇奇怪怪的線條,她在心臟上方雕刻出一個符號,只是鮮血淋漓分辨不出,姬泠已經痛到失去意識,黑巫師嘴里一直念叨著咒文,姬家人痛心不已。在手起刀落間,姬祈一桿槍擲出,正中眉心,穿透巫師的頭骨。
姬家回京前最后的戰功赫赫傳回咸陽,朝堂大喜,可是姬家人卻根本笑不出來。
自姬泠被救回的許多天后的事情,就是自己完全參與其中了。她現在叫姬泠,從前的名字叫什么,她忘記了,她努力回想的時候就會頭痛,像是被大錘子砸碎頭蓋骨一樣的痛。她開始被動的接受著姬家人的好意,這些溫暖,是她在這個世界唯一的安慰。
姬泠不覺得自己的人生一定要活出什么價值,上輩子是這樣,這輩子也是這樣,當個大家族的小姐,過一輩子富貴生活,這樣的人生難道不值得享受嗎。
只是,老天應該是不喜歡這樣的自己,在她繼續著無所事事的人生之時,她開始成夜地重復著那個血流成河的噩夢。姬家給她找了許多大夫,可大夫都說她的身體雖然虧虛,但并不嚴重,況且自己吃嘛嘛香(雖然這個世界就沒有什么好吃的東西)。唯一的解釋,這是心病。姬泠更疑惑了,她一個無牽無掛、孑然一身之人,能有什么心病。
走出家門,打著尋找這個莫須有答案的幌子,姬泠想讓自己累一點,再累一點,說不定就可以睡個好覺了。
最近丹國并不太平,涇陽各處人心惶惶,老百姓看見她和她身后幾個魁梧健壯的禁軍都紛紛繞道走。明明是個俊美的少年郎,怎么神情駭人如羅剎。聽見百姓嘴里在念叨著,她嗤之以鼻,臉色更加難看。
張家大門已經被貼條封住,當地縣衙烏泱泱來了十多號官員,一半在張家門口張牙舞爪,斥責所有懷著看熱鬧心態的老百姓;一半在府內愁眉苦臉,自己地界出了這么一樁聳人聽聞的命案官司,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時候,看來又得加班了。
正當這些人湊在一起抓耳撓腮的時候,姬泠帶著禁軍就如天神下凡一樣,及時地出現在張府門口。
“祿大人呦!祿大人您可算來了。”李縣令擰巴著滿是褶皺的面孔,屢著蒼白的胡須,杵著一根細細的桃木拐杖,在下官的攙扶下,出門迎接姬泠。
“什么情況了?”姬泠靈巧地從馬上蹦下來,龍龍小巧,鬃毛柔順,肌肉緊實,一看就是品相上乘,從西戎進貢來的好馬。
“回大人,下官已查明,所有人都是受了刀傷,在脖頸處,一刀致命。”
“刀傷?”
這股血腥氣味從府內一直蔓延至街道,姬泠皺了皺眉頭,確實,只有完全暴露在空氣中的傷口才會彌漫出如此濃重的血腥氣。
“是的,兇手行徑之歹毒,下官在涇陽為官多年,真是聞所未聞。”李縣令痛陳兇手之狠辣歹毒,阿玉跟在姬泠的身后不住地瞥他。
踏進府內,是橫陳著十多具尸體,多用白布蓋著,姬泠的侍衛書英和書俊上前,其余禁軍守衛在張家的門房前。上到七旬老太,下至襁褓小兒,張家無一幸免。姬泠饒是見過許多的死尸,但是這個襁褓嬰孩的頭部傷痕,依舊給她嚇了一跳。小孩子頭部的上半完全爛掉,好像是猛烈撞擊在硬物上。
她深深皺起眉頭。除了那個嬰兒,其余的死者面容都十分安詳。
“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這張大人原有三個兒子,最小的那個兒子失蹤不見,且府里一個下人都沒有。”
“哪里去了?”
“下官在查。”
“阿玉?”
“回公子,據說是幾個月前開始,張府就陸續地遣散下人,到張大人出事之前幾天,人們已經不見張府有下人出入了,張夫人應是親自才買家里用度,也有人看見她多次出現在集市上。”
“李縣令,你覺得可有什么蹊蹺?”
“請大人明示。”
姬泠白了他一眼,一群拿空餉的廢物,“他好像知道自己要被殺了,一切的準備都做好,連累得到的留在身邊,連累不到的全部趕走。縣令不覺得,這很奇怪嗎?”
“啊是,是,是這樣的,祿大人真是穎悟絕人。”
“這張家,比我想象的,要陳舊一些。”
“張大人清風廉潔,且這涇陽地界是張家老宅,定是不如咸陽府院要寬敞。”
由李縣令帶路,主要的幾個人都站在已經死去的張遙的身前。太倉左丞張遙,隸屬粟倉府,掌丹國谷物、金玉與財政。他們粟倉府管的事務又多又雜,自己頂頭上司王筱雖然是粟倉府老大,可姬泠從不愿意過多摻和粟倉府的事。畢竟管錢的事容易結仇。
他具體做了什么事才結仇,姬泠通過王筱已經了解了大概。
近來五國之中,因為丹、寒、青三國的金礦開發,興起了金器抵押的借款手段。丹國與月國一向交好,兩國之間的抵押相較他國更為頻繁。最近栗倉府查出了由后宮中經手的抵押,金冊、金盤、金壺等金器金飾共計三十四件,但名冊上報只有十余件,所得款項記錄只有六萬余鎰,相當于實際以荒金的價格折賣,真實抵款去向不知所蹤。
張遙奉旨辦事,有傳言說,矛頭直指太后宮中少府戰堯戰大人。只是他的上報名冊還未送交到丹王手中便一命嗚呼,這個關鍵的名冊也是下落不明。頂頭上司,也就是丹國的君主姜衍表面風輕云淡說過無妨,實則私下恐嚇自己的直屬上司王筱(他是這么說的),這事兜兜轉轉最終落到了姬泠的頭上。
阿玉帶著羊皮手套,掀開那被血染紅的白布,張遙死狀慘然的尸體便出現在姬泠的眼前,雖說都是被刀砍斷了脖頸,但是這位張家大人所受的傷遠遠大于他的家人。
他渾身都是猙獰的刀口,血染透了他的曲裾,一個一個的洞口,血氣混雜著尸體腐爛的氣味,只是,他的神色卻是像睡著一樣安寧,并無掙扎恐懼的神色,仿佛只是午后小憩,醒來還要繼續操心政事,還要繼續為家族謀劃。和她在櫟陽,在闕城看見的都一樣。
這是另兩起命案,經手人不完全是姬泠,但事關重大,她親自跑了兩趟。短短半月,丹國重要的縣城據點頻頻出現命案,無論是否與金器抵押有關,這些命案的發生,天下皆驚,丹國成為五國口中的談資,天下能人賢士再不敢踏入丹國一步。許多文臣也避之不敢上朝,大門緊鎖都不夠,生怕夜里闖入許多賊人將自己抹脖子送去見閻王。辭官、稱病者泛泛,加之今日東北蝗災泛濫,旱災嚴重,朝中不免傳出許多的鬼魅入朝,丹國將亡的傳聞。
“泠兒,咱能不去嗎?”她離家之前,姚夫人表示十分擔心。
母親雖也是個能上得戰場、巾幗不讓須眉的女子,可終究愛子心切,自己在姬家又是屬于戰力倒數第一的存在。
“娘,我也不想去啊!”姬泠委屈地抹著眼淚,“可是,可是…”她回頭瞥見王筱給她撥來兩小隊的禁軍人馬,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其實如果不是姜衍沖王筱發飆(存疑),她也不愿意出來冒這個險。
她抽出腰間別著的匕首,刀鞘上雕著精美的團云紋。她用匕首來回波動尸體的腦袋、胳膊,又撥開曲裾的領袍查看了半晌,方命人將白布蓋回。
“到宵禁的時間了,一般百姓不得擅出家門,正好,尸體都搬到縣衙去吧,縣令也早些歸家,好好休息一下,明日還需繼續查案呢。”
“多謝大人體恤,可張大人是我丹國之棟梁,我們奉命辦案,只有查出真相才能安眠。”
“縣令為官多年,資歷頗深,當主持大局。可事發也有兩天了,據我所知,上報文書里面,可沒有縣令大人的手筆呢。故上面派我來,就是為了幫助縣令。”
“那是自然,上面諸位大人心中思量,自是比我等周至。”官大一級壓死人,姬泠搬出了“上面”這一稱謂,李縣令心道不好。
“所以縣令有什么不放心的嗎?”她直勾勾地盯著李縣令,看的李縣令身邊的年輕官員心里發毛,不過李縣令也是游走官場多年,他的表情要圓滑鎮靜得多。
“自然是沒有,祿大人既然奉命前來,又日夜兼程,下官理解大人的心情。”
姬泠擺擺手,下達了最后通牒,“如果我沒記錯,今日是大人孫子的生辰吧,大人還應過他要給他帶福樓軒的畫本子,再不回家,恐怕是,要食言了呢。”
李縣令聽到此話,心中狐疑,漸漸又添些恐懼,這是他的家事,阿祿這樣剛來涇陽的咸陽人是如何知曉的。他的嫡孫還不滿四歲,正是小小一個,路都走不太穩當,讓人愛不釋手的年紀,難道家里出了內鬼。他不敢細想,三月寒涼的夜里,額上竟生了層密汗。
“縣令若是還不放心的話,給我派一些衙役吧,我也好多些幫手。”
“是,縣衙一切調度都憑大人安排。”
李縣令帶著一群充數的官吏離去了,姬泠瞥見了他惶恐不安的臉色,心道王筱的情報真是靈通。有時候,就是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才更能牽動人心。
自從出事,她奔忙了許多個日頭。往日她雖然是個琴棋書畫樣樣不精通的女子,可容貌美艷,又出身高貴,是咸陽城諸多公卿追求的對象。現在扮作男子裝束,滿頭滿臉的灰,染上了許多的疲累,擱誰也不會將她與咸陽城有名的姬家二姑娘聯系到一起。
一雙耷拉的眼睛,在張府大門緊閉的那一刻睜開了,依舊閃爍著熠熠的光彩。
“搜吧。”
涇陽張府只是個前后兩進的宅子,并不如何寬敞,只是事發突然,張家人在此的生活痕跡還很明顯,要查的瑣碎頗多。后院圍著小池塘種了一圈竹子,但因冬日天氣寒冷,竹子稀稀疏疏的。
縣令留下的侍從都留在院外把守,姬泠的兩個小隊先是進了張家夫婦的主臥,姬泠意示侍從著意翻查床下。
“大人,這縣令是戰氏的人,咱們要找的東西不會…”阿玉面露憂色。
“說不好,盡力而為吧。”姬泠把玩著匕首,眼睛卻不放過屋里的每一寸。“這名冊是張大人他們幾個合力查出的,彈劾戰氏的關鍵,應該不會被他們這么輕易的就找出。”
“大人怎篤定名冊一定會在涇陽張家?”
“涇陽是丹國的前都城,雖然規模不大,但涇陽的藻愆宮,是丹國祭祀大儀之中心,這里面的造假,既不在大王眼皮子底下,又有這么個光明正大的理由,張遙又是涇陽人,他先前據說就任職于涇陽,查起來熟門熟路的。只不過…”
“什么?”
“戰氏太心急了,要我我是不會這么明目張膽地殺人滅口的。”戰氏的手筆,立刻就讓王筱鎖定了目標,自己也就突如其然地來活了。
屋子不疑余漏地翻過一遍,姬泠主仆倆準備挪窩。臨出門前,有一個匣子,引起了姬泠的注意。看樣子,應是張夫人的妝匣。王筱說過一嘴,張氏夫婦一直算咸陽官宦人家夫妻相處的典范,情投意合,夫唱婦隨。這箱匣為黃梨木制成,表面落了些灰,但看著木色極濃,十分值錢。內里放著許多胭脂水粉,其第三層內有一個小匣。姬泠將小匣打開,見是一寸小小的絲絹帕子,她沉默片刻,將其收好。
姬泠往書房的方向,慢慢地在院子里走著,只有侍衛交接情報的聲音回蕩。她仔細地搜尋著每一處角落,這里按按,那里碰碰。忽然見小池塘里,有兩根枯黃的葦桿,隱隱地顫動著,伴隨著水波一圈一圈地打開。
姬泠朝池子抬眉,侍衛便下去查看,不一會就拽上來一個渾身濕透的人,看著年歲不大,十五六歲的樣子,冬日池塘水涼,他已經凍的嘴唇青紫,神智看著倒是很清楚。
侍衛把他架到姬泠面前,放了手,他好似沒有支點的木偶一樣,散在地上。姬泠皺了皺眉。這池塘頗小,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藏進去的。身上散發著藻類的腥味。
“你是誰?”他用盡力氣抬頭,額前的頭發很長,擋住了雙眸,只是這灼熱的目光,緊盯著姬泠。姬泠很詫異,反客為主了這是?
“少年,你不害怕。”她此行只帶了兩隊禁軍,雖然陣仗不大,但侍衛們個個怒目圓睜,擱旁人早就嚇破了膽,但這少年甚至主動開口,姬泠多了些好奇。
“你是阿祿,我在等你。”
“你認識我。”
“大名鼎鼎。”
“不敢當。”
阿祿是姬泠在外的名號,她一女眷不能真的用本來的身份拋頭露面,只能用代稱,阿祿,她蠻喜歡的,多這么叫叫她,她也可以福祿雙全,美美退休。
“你是張家人?”
“回大人,草民是張家的下人。”
“你特意在此處等我,可是知道些什么?”
“不,我,我說不出什么來。”
姬泠沉默,她看著少年,雖渾身濕臭,可看得出來是沒吃過苦的,估計與張家有些許關系。可說話支支吾吾,她本想著人將其帶下去,改日再審,剛想開口,少年卻像感知到她的想法一樣,突然情緒激動起來。
“我,我叫萬吉!自幼失了爹娘,是老爺在山野間拾了我回府,供我吃穿,教我本事,事事都與少爺們一般無二,夫人也極疼我,老爺待我恩重如山,我想為老爺做些什么!”
“可你什么都不知道。”雖然這么說,可阿玉察覺到了姬泠語氣中的一絲柔軟。
“我是奉老爺的命,出了遠門,老爺沒跟別人提過,在蜀地,老爺有一房遠親,這家老太太在老爺年少時幫助過老爺,老爺功成名就了也不曾忘記過她,這次遣我和三少爺一同去探訪,可沒想到,沒想到一回來…我太害怕了,當時,見一群官老爺突然圍了宅子,池子在冬日打理不勤,情急之下我只能躲到里面去…”
“所以說,你是在張遙出事之后,才回的宅子。”
“是的,我趕到的時候賊人早已沒了蹤跡,老爺已經命喪黃泉了。我想為老爺做點什么,只能…只能先保全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這是老爺教我的。”
“他們跑不遠。”姬泠轉頭對阿玉說道,“或者,他們可能就是盤踞在涇陽,有人護著。”
“可要去查?”
“沒必要了。”姬泠擺了擺手,“他們撤得干凈。”她繼續與萬吉說話,“張家三公子現在在蜀川?”
“是的。”
“你們在蜀川可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
“蜀川民風淳樸,并未發現什么異常,故三少爺才留在老太太那里,樂不思歸。”
蜀川離漢中極遠,但張三公子到底是張家人,難保不會對他出手。姬泠抬手輕輕捏著自己的下巴,她思考的時候會做這個動作。
“可去信告知?”
“未曾。”萬吉嘆口氣,“草民不知如何向三公子提起。”
“他們是否知道,張三公子在蜀川?”
“這個,我躲了很久,在水里耳朵有些聽不清,所以…所以…”他低下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不,他此時就是個孩子,還剛失了家人。
姬泠無意刺激他,便岔開話題道,“張家在涇陽的這處宅子,街道關系如何?”
“老爺心善,在四鄰中聲譽頗好,大人久居咸陽,自是看得透咸陽張家。涇陽這處是張家祖產,只用于回鄉祭祖時居住,這點四鄰都是知道的。”
一個心善的官老爺,平日施粥布道,善待下人,家中和睦,與四鄰相處甚佳,又非自殺。想及此處,姬泠冷笑一聲,這是第三起,也是最悲慘、最兇殘的一起命案。可相比起夢里的那場屠殺,這零星的幾個死人,好像也不足為懼。
幸好,幸好只是個夢。
姬泠抬頭看看濃黑的天色,霧靄騰騰升起,掩住了明月的光輝。腦海里片刻閃過的畫面與空氣中彌漫著久久不散的血腥味刺激著姬泠的神經。行路至此,她早已是饑腸轆轆,可此時卻只想干嘔。
“你可知這宅邸有無暗墻密室之類可以藏東西的地方?”
“回大人,沒有。涇陽張家是老宅,許多年了。”
時間在一點點的流逝,姬泠示意侍衛拿了披風來,蓋在萬吉身上。他并不吵鬧,只是安靜地待在一邊,姬泠問什么,他就答什么。
阿玉懷疑萬吉的來歷,姬泠示意她白天再去查。她現在需要抵押名冊,這才是她輾轉多地的目的。
禁軍侍衛真的將張家翻了個底朝天,可到了都沒找到姬泠想要的東西。她并不意外,如果一直這樣順利,王筱沒必要派自己親自過來一趟。不過值得高興的是,那邊也是同樣的顆粒無收,否則不可能涇陽有頭有臉的官吏全部齊聚張家。
天要亮起來了,姬泠帶著手下人返回客棧。返途中,她已然發現了張府旁邊院落的角落中有窸窸窣窣地響動,不過她也沒理會,忙碌了一天一宿,她疲憊極了,泡在一大桶熱水中,她舒服地伸展著四肢。
萬吉這個人的真偽確實值得細究,她命書俊去探查,而自己先將他穩在客棧,由書英專門看守。
“姑娘,王大人的密信到了。”
姬泠一聽王筱來信,立刻翻了個白眼,將整顆頭都浸入水中,直到需要新鮮氧氣了才被迫探頭出來,伸出濕淋淋的手,“撥一個小隊去蜀川,張三不能出事。”
“那姑娘不就危險了。”
姬泠晃了晃手中的絲帛,“涇陽離咸陽不遠,讓王筱想辦法。”
阿玉從旁看她,覺得語氣里頗帶幽怨。
“宮中生變,太后移居甘泉宮。相國自請將xx封地交還朝廷。再給你兩天期限,抓緊給我回來。”
她半顆頭沒入溫暖的水中,舉著雙手,來來回回將密函看了幾遍,眼珠滴溜溜地轉悠。太后移居甘泉宮?看來戰氏按捺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