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眾文藝古書:林間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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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杭州興教小壽禪師初隨天臺韶國師普請,聞墮薪而悟,作偈曰:“撲落非他物,縱橫不是塵。山河及大地,全露法王身。”國師頷之而已。及開法,衲子爭師尊之。御史中丞王公隨出鎮錢塘,往候壽,至河上,卻騶從,獨步登寢室。壽方負暄毳衣自若,忽見之,問曰:“官人何姓?”王公曰:“隨姓王。”即拜之。
壽推蒲團,藉地而坐,語笑終日而去。門人見壽,讓之曰:“彼王臣來,奈何不為禮?此一眾所系,非細事也。”壽唯唯。他日,王公復至,寺眾橫撞大鐘,萬指出迎,而壽前趨,立于松下。王公望見,出輿握其手曰:“何不如前日相見,而遽為此禮數耶?”壽顧左右,且行且言曰:“中丞即得,奈知事嗔何。”其天資粹美如此,真本色住山人也。
白云端禪師有逸氣,少游湘中,時會禪師新自楊岐來,居云葢,一見,心奇之,與語每終夕。會忽問曰:“上人落發師為誰?”
對曰:“茶陵郁和尚。”
會曰:“吾聞其過溪有省,作偈甚奇。能記之否?”
端即誦曰:“我有神珠一顆,久被塵勞關鎖,今朝塵盡光生,照破山河萬朵。”
會大笑而去,端愕然左右視,通夕不寐。明日,求入室,咨詢其事,時方歲旦。會曰:“汝見昨日作野狐者乎?”
對曰:“見之。”會曰:“汝一籌不及渠。”端又大駭,曰:“何謂也?”會曰:“渠愛人笑,汝怕人笑。”端因大悟于言下。
魏府老洞華嚴示眾曰:“佛法在日用處,在行往坐臥處、吃茶吃飯處、言語相問處。所作所為,舉心動念,又卻不是也。”又曰:“時當缺減人壽,少有登六七十者。汝輩入我法中,整頓手腳未穩,早是三四十年,須臾衰病至;衰病至,則老至;老至,則死至。前去幾何,尚復恣意。何不初中后夜純靜去?”文潞公鎮北京,洞老來謁別。潞公曰:“法師老矣,復何往?”對曰:“入滅去。”潞公笑謂其戲語。自送之歸,與子弟言其道韻深穩,談笑有味,非常僧也。使人候之,果入滅矣,大驚,嘆異久之。及庠維,親往臨觀,以琉璃瓶置坐前,祝曰:
“佛法果靈,愿舍利填吾瓶。”言卒,煙自空而降,布入瓶中,煙滅,舍利如所愿。潞公自是竭誠內典,恨知之暮也。
棲賢諟禪師,建陽人,嗣百丈常和尚,性高簡,律身精嚴,動不違法度。暮年三終藏經,以坐閱為未敬,則立誦行披之。黃龍南禪師初游方,年少,從之屢年,故其平生所為多取法焉。嘗曰:“棲賢和尚定從天人中來,叢林標表也。”
雪竇顯禪師嘗自淮山來,依之不合,乃作師子峰詩而去,曰:“踞地盤空勢未休,爪牙安肯混常流。天教生在千峰上,不得云擎也出頭。”
李肇《國史補》曰:“崔趙公問徑山道人法欽:‘弟子出家得否?’欽曰:‘出家是大丈夫事,非將相所能為。’趙公嘆賞其言。”贊寧作欽傳,無慮千言,雖一報曉雞死且書之,乃不及此,何也?
大覺禪師璉公,以道德為仁廟所敬,天下想望風采,其居處服玩可以化寶坊也,而皆不為,獨于都城之西為精舍,容百許人而已。棲賢舜老夫為郡吏臨以事,民其衣,走依璉。璉館于正寢,而自處偏室,執弟子禮甚恭。王公貴人來候者皆怪之。璉具以實對,且曰:“吾少嘗問道于舜,今不當以像服之殊而二吾心也。”
聞者嘆服。仁廟知之,賜舜再落發,仍居棲賢。
唐宣宗微時,武宗疾其賢,數欲殺之。宦者仇公武保佑之,事迫,公武為騫發作比丘,使逸游,故天下名山多所登賞。至杭州鹽官,禪師安公者,江西馬祖之高弟,一見異之,待遇特厚,故宣宗留鹽官最久。及即們,思見之,而安公化去久矣。先是,武宗盡毀吾教,至是復興之。雖法之隆替系于時,然庸詎知其力非安公致之耶?仇公武之德不愧漢邴吉,而《新書》略之,獨班班見于《安禪師傳》,為可嘆也!嘗有贊其像者曰:“已將世界等微塵,空里浮華夢里身。勿謂龍顏便分別,故應天眼識天人。”
贊寧作《大宋高僧傳》,用十科為品流,以義學冠之,已可笑。又列巖頭奯禪師為苦行,智覺壽禪師為興福,而云門大師乃僧中王也,與之同時,竟不載,何也?
長沙岑禪師因僧亡,以手摩之,曰:“大眾,此僧卻真實,為諸人提綱商量,會么?”乃有偈曰:“目前無一法,當處亦無人。蕩蕩金剛體,非妄亦非真。”
又曰:“不識金剛體,卻喚作緣生。十方真寂滅,誰在復誰行?”雪峰和尚亦因見亡僧,作偈曰:“低頭不見地,仰面不見天。欲識金剛體,但看骷髏前。”玄沙曰:“亡僧面前正是觸目菩提,萬里神光頂后相。”有僧問法眼:“如何是亡僧面前觸目菩提?”法眼答曰:“是汝面前。”又問:“遷化向甚么處去?”答曰:“亡僧幾曾遷化。”進曰:“爭奈即今何?”答曰:“汝不識亡僧。”近代尊宿不復以此旨曉人,獨晦堂老師時一提起,作《南禪師圓寂日》偈曰:“去年三月十有七,一夜春風撼籌室。三角麒麟入海中,空余片月波心出。真不掩偽,曲不藏直。誰人為和雪中吟,萬古知音是今日。”又曰:“昔人去時是今日,今日依前人不來。今既不來昔不往,白云流水空悠哉。誰云秤尺平直中,還有曲誰云物理。齊種麻,還得粟。可憐馳逐天下人,六六元來三十六。”
南禪師居積翠時,以佛手、驢腳、生緣語問學者,答者甚眾,南公瞑目如入定,未嘗可否之。學者趨出,竟莫知其是非,故天下謂之“三關語”。晚年自作偈三首,今只記其二,曰:“我手佛手,齊舉禪流。直下薦取,不動干戈。道處自然,超佛越祖。”“我腳驢腳,并行步步。皆契無生,直待云開。日現此道,方得縱橫。”
云葢智禪師嘗為予言曰:“昔吾再入黃檗,至坊塘,見一僧自山中來,因問:‘三關兄弟近日如何商量?’僧曰:‘有語甚妙,可以見意。我手何以佛手?曰:月下弄琵琶。或曰:遠道擎空缽。我腳何以驢腳?曰:鷺鷥立雪非同色。或曰:空山踏落花。如何是汝生緣處?曰:某甲某處人。’時戲之曰:
‘前涂有人問上座:如何是佛手、驢腳、生緣意旨?汝將遠道擎空缽對之耶,鷺鷥立雪非同色對之耶?若俱將對,則佛法混濫;若揀擇對,則幾事偏枯。’其僧直視無所言。吾謂曰:‘雪峰道底。’”
夾山會禪師,初住京口竹林寺,升座,僧問:“如何是法身?”答曰:“法身無相。”“如何是法眼?”答曰:“法眼無瑕。”時道吾笑于眾中,會遙見,因下座問曰:“上座適笑,笑何事耶?”道吾曰:“笑和尚一等行腳放復子,不著所在。”會曰:“能為我說否?”對曰:“我不會說。秀州華亭有船子和尚,可往見之。”會因散眾而往。
船子問曰:“大德近住何寺?”對曰:“寺則不住,住則不寺。”船子曰:“不寺又不住。似個什么?”對曰:“不是目前法。”
船子曰:“何處學得來?”對曰:“非耳目之所到。”
船法之際,悟道之緣,其語言具在,皆可以理究,以智知。獨江西、石頭而下,諸大宗師以機用應物,觀其問答,溟涬然令人坐睡其道。異諸祖耶,則嗣其法;其不異耶,則所言乃爾不同。故知臨濟大師曰“大凡舉論宗乘,須一句中具三玄,一玄中具三要”,有玄有要者,子笑曰:“一句合頭語,萬劫系驢橛。”嗟乎!于今叢林,師授弟子,例皆禁絕悟解,推去玄妙,唯要直問直答,無則始終無言,有則始終言有,毫末差誤,謂之狂解。
使船子聞知,豈止萬劫驢橛而已哉!由此觀之,非特不善悟,要亦不善疑也。善疑者,必思三十三祖授葢明此也。不知者指為門庭建立權時語言,可悲也!天衣懷禪師說法于淮山,三易法席,學者追崇,道顯著矣,然猶未敢通名字于雪竇。雪竇已奇之。僧有誦其語匯,至曰“譬如雁過長空,影沉寒水,雁無遺蹤之意,水無留影之心”,竇拊髀嘆息,即遣人慰之。懷乃敢一通狀,問起居而已。溈山真如禪師從真點胸游最久,叢林戶知之,然對客未嘗一言及其平昔見聞之事。至圓寂日,展畫像,但薦茶果而已。二大老識度高遠,退托涼薄,以諷后學,可謂善推尊其師者也。
云庵和尚居洞山時,僧問:“《華嚴論》云:‘以無明住地煩惱,便為一切諸佛不動智,一切眾生皆自有之,只為智體無性無依,不能自了,會緣方了。’且無明住地煩惱,如何是成諸佛不動智?理極深玄,絕難曉達。”
云庵曰:“此最分明,易可了解。”時有童子方掃除,呼之,回首。云庵指曰:“不是不動智,卻問如何是汝佛性?”童子左右視,惘然而去。
云庵曰:“不是住地煩惱,若能了之,即今成佛。”又嘗問講師曰:“火災起時,山河大地皆被焚盡,世間空虛,是否?”對曰:“教有明文,安有不是之理。”云庵曰:“如許多灰燼,將置何處?”講師舌大而干笑曰:“不知。”云庵亦大笑曰:“汝所講者,紙上語耳。”
其樂說無礙之辯,答則出人意表,問則學者喪氣。葢無師自然之智,非世智可當。
真一代法施主也。二祖大師服勤累年,至于立雪斷臂,而達摩僅以一言語之。牛頭懶融,枯禪窮山,初無意于有聞,而四祖自往說法。祖師之于師弟子之際,其必有旨耶?
楊文公《談苑》記沙門寶志銅牌記讖未來事云:“有一真人在冀川,開口張弓在左邊,子子孫孫萬萬年。”江南中主名其子曰弘冀,吳越錢燜諸子皆連“弘”字,期以應之,而宣祖之諱正當之也。
又記周世宗悉毀銅像鑄錢,謂宰相曰:“佛教以為頭目髓腦有利于眾生,尚無所惜,寧復以銅像愛乎?鎮州大悲甚靈,應當擊毀。”斧擊其胸,镵破之。太祖親見其事。后世宗北征,疽發胸間,咸謂其報應。太祖因信重釋教。歐陽文忠公《歸田錄》首記太祖初幸相國寺,問僧錄贊寧可拜佛否,寧奏曰:“不拜。”問其故,寧答曰:“見在佛不拜過去佛。”
因以為定制。二公所記,皆有深意,決非茍然者。予聞君子樂與人為善,雖善不善,謂之矜。文忠公每恨平心為難,豈真然耶?
唐僧元曉者,海東人。初航海而至,將訪道于名山。獨行荒陂,夜宿冢間,渴甚,引手掬于穴中,得泉甘涼。稱明觀之,骷髏也。大惡之,盡欲嘔去。忽猛省,大嘆曰:“心生則種種法生,心滅則骷髏不二如來。大師曰:‘三界唯心。’豈欺我哉!”
遂不復求師,即日還海東,疏《華嚴經》,大弘圓頓之教。予讀其傳至此,追念晉樂廣酒杯蛇影之事,作偈曰:“夜冢骷髏元是水,客杯弓影竟非蛇。個中無地容生威,笑把遺編篆縷斜。”
棗柏大士、清涼國師皆弘大經,造疏論,宗于天下。然二公制行皆不同:棗柏則跣行不帶,超放自如,以事事無礙行心;清涼則精嚴玉立,畏五色糞,以十愿律身。評者多喜棗柏坦宕,笑清涼縛束,意非華嚴宗所宜爾也。予曰:是大不然。使棗柏騫發作比丘,未必不為清涼之行。葢此經以遇緣即宗合法,非如余經有局量也。
晉鳩摩羅什兒時隨母至沙勒頂戴佛缽,私念缽形甚大,何其輕耶?即重,失聲下之。母問其故,對曰:“我心有分別,故缽有輕重耳。”予以是知一切諸法隨念而至,念未生時,量同太虛。然則即今見行分別者,萬類紛然,何故靈驗不等?
曰:是皆亂想虛妄,如因夢中事,心力昧略微劣故也。嗟乎!人莫不有忠孝之心也,而王祥臥冰則魚躍,耿恭拜井則泉冽,何也?葢其養之專,故靈驗之應速如影響。
菩提達摩初自梁之魏,經行于嵩山之下,倚杖于少林,面壁燕坐而已,非習禪也。久之,人莫測其故,因以達摩為習禪。夫禪,諸行之一耳,何足以盡圣人?
而當時之人以之。為史者又從而傳于習禪之列,使與枯木死灰之徒為伍。雖然圣人非止于禪那,而亦不違于禪那,如《易》出乎陰陽,而亦不違乎陰陽。
舊說四祖大師居破頭山,山中有無名老僧,唯植松人呼為栽松道者。嘗請于祖曰:“法道可得聞乎?”
祖曰:“汝已老,脫有聞,其能廣化耶?儻能再來,吾尚可遲汝。”
乃去,行水邊,見女子浣衣,揖曰:“寄宿得否?”
女曰:“我有父兄,可往求之。”
曰:“諾,我即敢行。”女首肯之。老僧回策而去。
女,周氏季子也,歸輒孕。父母大惡,逐之。女無所歸。日庸紡里中,夕于眾館之下。
已而生一子,以為不祥,棄水中。明日見之,溯流而上,氣體鮮明,大驚,遂舉之。成童,隨母乞食,邑人呼為無姓兒。
四祖見于黃梅道中,戲問之曰:“汝何姓?”
曰:“姓固有,但非常姓。”
祖曰:“何姓?”曰:“是佛性。”
祖曰:“汝乃無姓耶?”曰:“姓空故無。”祖化其母,使出家,時七歲。眾館今為寺,號佛母,而周氏尤盛。去破頭山停望問道者,肉身尚在。黃梅東禪有佛母冢,民塔其上。《傳燈錄》、《定祖圖》記忍大師姓周氏者,從母姓也。
《大宋高僧傳》乃曰:“釋弘忍,姓周氏。其母始娠,移月光照庭室,終夕若畫,異香襲人,舉家欣駭。”安知眾館本社屋,生時置水中乎?又曰:“其父偏愛,因令誦書。”
不知何從得此語。其敘事妄誕,大率類此。開元中,文學閭丘均為塔碑,徒文而已。會昌毀廢,唐末烽火,更遭蹂踐,愈不可考。知其書謬者,母氏周而曰有父故也。無為子嘗贊其像曰:“人孰無父,祖獨有母。其母為誰,周氏季女。濁港滔滔入大江,門前依舊長安路。”
斷際禪師初行乞于雒京,吟添缽聲,一嫗出棘扉間,曰:“太無厭足生。”斷際曰:“汝猶未施,反責無厭,何耶?”嫗笑掩扉。斷際異之,與語,多所發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