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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一)
111號病房。
淡弱的陽光穿過嘎吱作響的通風扇,直落在病房里一張破舊的書桌上。約翰坐在桌前,玩弄著一疊撲克牌。
干癟慘白的手從衣袖中伸出來,像瀕死的白蛇,在空中遲鈍地爬行,最后落在那一疊背面朝上的撲克牌上。
約翰停了下來,他想知道第一張牌是什么,也許是紅心A,也許是方塊3,或者是梅花4……他沒有立馬翻開來看,因為那樣太沒意思了,就像看著地圖走迷宮,沒有游戲的樂趣。他喜歡翻看前猜一猜,至于對錯,就沒必要管它了。他需要的只是猜,只是過程,過程能帶給他樂趣,而結果對他來說毫無用處。
梅花3,他想,這只是從有限的選擇中隨便挑出來的,就像在一個書架旁漫不經心地走著,順手從一旁拿起書來看,書架小,他能拿的書就少,樂趣也就少。不過人總要學會知足,對他,這點樂趣足夠了。
約翰還是沒有動手去翻牌,他并不想看到結果,因為他只喜歡過程。過程對他來說就像一條漫漫長廊,向前,無窮無盡,向后亦是如此,約翰喜歡這種感覺。而結果呢,無疑成了那走廊的盡頭。
他倒是希望結果不出現,這樣過程能永遠持續下去,他的樂趣也能持續下去。但凡事還是要有個結果,一個故事結束,另一個故事才能開始。如果繼續游戲,他就不得不翻開那張牌。也許結果是過程的盡頭,但同樣,它也是過程的開始。
約翰終于還是動手翻了牌,看向了牌的正面。那張牌是:紅桃K。
“啊哈!”約翰失聲尖笑起來。皺紋和傷疤勾勒出一張駭人的笑臉,一陣不大但很尖銳的聲音回蕩在病房和走廊里。
這是一種習慣,每翻開一張牌,他必然會這樣笑,不論結果是否和他猜想的一樣。沒有人知道他為什么笑,可能他自己也不知道,或許只是單純的驚喜,或許是出于別的什么原因。用他自己的話來說,那是游戲的樂趣。
約翰把那張紅桃K放在了桌子的一角,那是一個只屬于紅桃K的位置,旁邊還放著其他花色的牌,都是他之前分出來的。
把一整套牌按花色一一分類并陳列出來,也是約翰每天必做的事,和笑一樣,這都成了一種習慣,是這個游戲的樂趣之一。
他其實很想把所有花色的牌都陳列出來,鋪滿一桌,好比舉辦一場畫展,每一種花色都是一幅精美絕倫的圖畫。可惜的是,這張書桌不僅破舊,而且狹小,如同這間病房。桌上擺不下所有花色的牌,一些花色就只能壓在其他花色的底下,這讓原本不多的樂趣變得更少了。
書架小,看的書少,樂趣就少。
放完牌,約翰又繼續猜下一張牌,他的游戲還在繼續。
借助昏暗的燈光,森達里亞勉強看清了病人的樣貌:那人皮膚慘白,身材瘦小,兩只手臂無力地搭在桌上,他的臉上還有不少分不清是皺紋還是傷疤的痕跡。
約翰就這樣做在桌前一動不動。
“他睡著了嗎?”森達里亞問。
“沒有,先生。”站在他旁邊的昆塔娜說。
“那他在干什么?”
“玩一個游戲。”
“抱著一堆撲克牌發呆?”
“是的。”
森達里亞扭過頭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昆塔娜,后者依舊一臉平靜。
“你真的覺得他這樣……”森達里亞頓了下,然后放低聲音說,“算正常?”顯然是怕讓病人聽見。
約翰其實聽見了,但他依舊靜坐著,一動不動。
“是的。”昆塔娜答道,“您不必太擔心,病人不會有什么過激的反應。”
說完,昆塔娜示意不遠處的警衛打開了111號病房的鐵門。沉悶但洪亮的嘎吱聲在周圍回響,接著漸漸小下來,直至消失。約翰還是坐著一動不動。
森達里亞走進病房,這兒的燈光很暗,他險些被放在門口的凳子絆倒。他拿起凳子,坐在了約翰的對面,而且特意留出了一段距離,正好靠墻。
約翰遲緩地抬起頭,說:“你好啊,正常人。”說完他微微笑了笑,顯然在調侃森達里亞剛剛說的話。
這玩笑似的話語并沒有讓森達里亞放松多少,他反倒愈發緊張,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
“這位是森達里亞·卡特。”門口的昆塔娜說。
“醫生,您應該清楚,現在病人不喜歡被打擾。”約翰看向門口,笑著說,“對吧?”
“先生,抱歉打擾到您了,我……”森達里亞趕忙說。約翰打斷他道:“我叫約翰·科沃,你叫我科沃就好。”
“科沃……”拖了好一會森達里亞才加上“先生”兩個字,緊接著說,“我沒有打斷你吧?”他想起昆塔娜說的。
“打斷?不不不,并沒有。”說著,約翰伸手把自己面前一疊撲克牌的第一張抓在手里,動作很迅速,細瘦的手臂像一根竹竿,給人一種結實有力的錯覺。
他翻開牌的正面看了看,接著習慣性地驚笑了一聲。但這次的笑聲沒有平常那般尖銳,也許他是怕嚇到新來的森達里亞。而他的醫生昆塔娜和那些警衛對此早就習慣了。
這次約翰沒有像平時一樣把抽出的牌分在一旁,而是隨意插入了那疊撲克牌的中段。
“你是個記者吧?”他問。
森達里亞點點頭。
“這兒有很多記者來過,你一定和他們一樣,聽過和見過很多的人和事,想聽聽我的故事?”約翰笑著,又隨手抽出一張牌,用食指和中指夾住,在面前晃了晃。
“卡特先生是專程來聽你的故事的,僅僅是你的故事,不包括你那些高談闊論。”昆塔娜插道,語氣很不耐煩,顯然她這話說了不止一次。
“沒意思……”約翰喃喃自語道,像個挨了批評不服氣的小孩。他的目光四處游走,仿佛在找什么有意思的東西。
站在門口的醫生和警衛、結有蜘蛛網的天花板和其上暗淡的電燈、病房里看著都冰冷的四壁、缺了一小角的破舊書桌……很快,約翰的目光就落回坐在自己對面的記者上。約翰沖他笑了笑。
“說說您的故事,或者……您的游戲?”森達里亞試著從臉上擠出一抹笑,沒有成功;他試著不去在意約翰駭人的樣貌,但也沒有成功。不知為何,約翰的笑總讓他感到脊背發涼——其實他后背真的是涼的,因為他背靠著墻。
約翰推倒了面前那一疊整齊壘好的撲克牌,卡牌隨即由堡壘坍塌成歪歪扭扭的階梯,每張牌都是背面朝上,花紋一樣,仿佛這些牌都是憑空復制出來的。
“看看這些,你想到了什么?”約翰指了指那座微不足道的階梯,笑著說,“知道我為什么喜歡撲克嗎?”
“您不必回答他,讓他自己說。”昆塔娜對森達里亞說,“他也只喜歡自己說。”
“這里面,能看到世界的影子。”約翰用食指在牌堆上點了點,說。森達里亞不確定這話是不是在回答他自己的問題,總之聽不懂。
約翰把“階梯”扒開來,讓一些被遮擋的牌盡量更完整地呈列出來,很快撲克牌蓋滿了一桌。“看這些,知道我看到這想到了什么嗎?把它和世界聯系聯系起來,你就會明白,某些事物,你所看到的,就是它們的表面,有時是一樣的、完全相同的,就好像它們本來就是同一樣東西,你甚至都沒辦法區分它們。”約翰旋即指了指門外,“就好比這間精神病院,假設所有的病房都空空如也,你順著這條仿佛永無盡頭的走廊一直走下去,不管你是向左還是向右看,你看到的都是一間又一間幾乎一模一樣的空病房,你可能都會懷疑自己是不是又回到了起點。
“但是如果你翻開那些牌呢?如果你繞過事物的前面去探究它們的本質呢?那一切就截然不同了!”約翰說著翻開幾張牌,每張牌的花色都不相同。然而暗光下森達里亞看不出牌的花色,翻開的牌看上去就像桌上長出的奇形怪狀的白斑。
“看!現在你看到了牌的正面,你知道了這些東西的本質,你會發現這些看似完全相同的東西,本質卻大相徑庭!”約翰滔滔不絕地說著,又指了指四周的墻壁,“就像這堵墻,和那堵墻,你看到的是一樣的兩堵墻,你也覺得那就是兩堵一樣的墻壁,而它們之間細小的差異被你忽略了。你也許認為把這兩堵墻的位置調換也不會有任何區別,但事實是,由于本質上的差異,它們不可能取代彼此。就像你永遠不可能取代我,我永遠不可能取代你,因為你不是我,我不是你。”
“我不太懂。”森達里亞說。
“你知道一副牌中有完全相同的花色的牌對吧?你只是恰巧翻到了不同的花色。”昆塔娜漫不經心地說。
“是啊是啊。”約翰笑了笑,“但我說的是看到世界的影子,而不是世界本身,世界比這要復雜得多。就好比說……就說人吧,多胞胎見過嗎?在外人看來,他們的樣貌甚至是言行都一模一樣,沒有任何區別,仿佛他們本就是同一個人。但是你去深入了解,你就會發現,他們身上的差異就像刻在芯片上的編號,微小卻極具標志性。所以即便有相同花色,也不能代表他們本質就相同。”
“我還是不太懂。”森達里亞說,“這和您的游戲有什么關系?”
“別著急,要學會享受過程,不管是什么事,過程都要比結果更有意思,那才叫樂趣。”說著,約翰陸續翻開了剩下的牌,重影一般的花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盡相同的白斑。
“現在再來看看,你猜我又想到了什么?現在這些撲克牌仍然是世界的縮影,只是它們被翻轉了,當然不是正反面的翻轉,而是你觀察的視角發生了改變。現在對你來說,牌的正面就是表面,牌的反面就是本質。現在你所看到的事物的表面和之前完全不同。
“是的,現在你的視野不再僅僅局限于這座瘋人院,你向外面望去,現在你看到了一整個繽紛炫麗的世界!你看到了更真實的、令人眼花繚亂的新世界!”
約翰越說越起勁,開始拿手不停比劃:“地上走的人、天上飛的鳥、水里游的魚……縱橫交錯的街道、馬路上不息的車流……這一切的一切都被簡化成一個又一個影子,或者說縮影,就像露珠上映射出來的微觀世界,很小,不起眼,卻包含了大千世界里的一切!而撲克牌就像這些縮影。
“知道最有意思的是什么?當你試著去翻開那些牌,去試著窺探這個新世界的本質,那這個新世界將會是和之前完全不同的模樣!”
約翰又開始把撲克牌一張張地翻回來,一邊翻還一邊念念有詞:“這張、這張還有這張:黑桃A、方塊3、梅花J,甚至這兩張:小王和大王,當你把這些牌都翻過來的時候,你就會發現它們的本質都是——相同的!世界就是這樣,當你去除那些邊邊角角,把事物簡化簡化再簡化,到最后剩下的就只有兩面,一面是外表,一面是內在——也就是本質,而撲克牌就是這兩面的最佳代表。”
約翰指了指桌上的那些牌,現在它們又是背面朝上的了,“白斑”又變回了“重影”。但有兩張牌沒有被翻回去,約翰把它們拿了起來一只手抓著一張,豎在面前。這次森達里亞看清了一些,兩張牌上都有人形,一張是彩色的,那是“大王”,另一張黑白的就是“小王”。
“現在你知道了,世界上有許多表面相似的事物,也有許多表面不相似的事物;有許多表面完全相同的事物,也有許多表面完全不相同的事物。它們的本質,可能相似,可能完全相同,也可能完全不同。”約翰把手里的牌翻來轉去,像在給森達里亞展示著什么,“這兩面構成了一堵墻,一堵無限大的墻。一些人站在墻的一面,一些人站在墻的另一面,而他們誰都不知道哪面墻是表面,哪面墻是本質,他們只是一個勁地嘲笑對方,這邊的嘲笑那邊的,那邊的嘲笑這邊的。”
“……但是卻從來沒有人去越過那堵墻,去看墻的反面,是嗎?”沉默了許久的森達里亞開口道。
約翰很興奮,仿佛找到了知己:“是的!沒錯!”
“我想我懂了……不過只是一點點。”森達里亞說。
“這就足夠了!”約翰說,“再回到墻的事情上來吧。我說過,那是一堵無限大的墻,沒有人能夠翻越它,它不像撲克牌。”約翰晃了晃牌,旋既把牌丟回了桌上,都是背面朝上,“所以,唯一能看到墻的背面,唯一能搞清楚事物本質的方法,就是打破那堵墻。”
“沒有人去打破它,是嗎?”森達里亞問道。
“不,有。”約翰說,“人們總是自然而然地認為自己看到的就是全部,但無數人中間總會有人意識到問題,他們會想到要打破那堵墻,這樣的人不多,但還是有。當然,只是那些‘想’要打破墻的人,至于那些真正打破了那堵墻的人可能更少。”
“人們站在墻的一邊,另一邊是真理,那些沖破墻壁的就是追求真理的人,我這么說對嗎?”
“可以這么理解。”約翰點點頭。
森達里亞底下頭,若有所思:“這……至少對我來說有些不可思議。”
“你還沒有理解全部,但這些足夠了。”
雙方沉默了一會兒,森達里亞抬起頭,第一次用略微俏皮的語氣對約翰說:“科沃先生,你可真是個瘋子。”他試著給自己掛上笑容,這次成功了。
“是,我是個瘋子,但不是傻子。”約翰笑笑說。
“你說的對。對于您的想法,我能理解,但不完全認同。”
“那足夠了。”
“是啊,足夠了。”
臨別前,森達里亞居然主動和約翰握手,這是他自己都沒有想到的。從進病房開始,他一直努力使自己把約翰看作一個普通人,不管是從外表還是從內在,總之他做到了。握手時,枯瘦泛白的手并不是想象中的冰冷,而是暖的。
森達里亞走出病房,警衛隨即關上了厚重的鐵門,響起了沉悶且熟悉的嘎吱聲,聲音隨著森達里亞一同消失在遠處。這之前,約翰的心理醫生昆塔娜已經走了。現在那個警衛也走了,走廊又變得空蕩蕩的。
約翰輕嘆一聲,聲音似乎都沒能走出這狹小的病房。他臉上還帶著似乎永遠不會消散的笑意。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人帶著不同的理由來到這里,看到的卻是同一張笑臉,聽到的是同樣一些話語。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早就習慣了。
約翰把面前散落的撲克牌一股腦都摞在一起,對齊四邊,紙牌建成的堡壘聳立在一角缺失的書桌上。約翰的一只手搭在剛剛重建的“撲克堡壘”上,此刻,世界仿佛凝固,只有他的大腦還在飛速運轉,思考一個他已經思考過無數遍的問題:
下一張牌,又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