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fā)現(xiàn)招勒死亡是在一個大雨天，一大群警察穿著塑料雨衣站在案發(fā)現(xiàn)場維持秩序。來自各大新聞媒體的記者堵在了招勒家的門外，這里是招勒死亡的案發(fā)現(xiàn)場。

死者李招勒，是近年來在攝影界頗具影響力的新秀攝影師，以人像攝影而聞名。警方在檢查尸體時，意外地發(fā)現(xiàn)招勒手掌上寫有“kiss my palm（親吻我的手掌）”。

根據(jù)第一目擊證人，李招勒的助理報警后的證詞，他打開李招勒的家門后發(fā)現(xiàn)，滿屋充斥著嗆鼻的煤氣味。李招勒在沙發(fā)上躺著，似乎睡著了。

“我叫了他的名字，但他沒有回應(yīng)我。我上前輕輕推了他一下，他也沒有一點兒反應(yīng)。于是我又去抓他的手，才發(fā)現(xiàn)他的身體已經(jīng)完全冰涼了。”成澤浩看著面前做采訪的記者，還是一副驚魂未定的表情。

“能不能描述得更具體一點？”

成澤浩極力想找一個合適的比喻：“你也知道那天晚上的溫度吧，他的體溫跟室外的溫度差不多。”

“看來招勒先生似乎去世有段時間了。”記者低頭做著筆記。

這段對話被編成新聞采訪刊登在各大報刊、攝影雜志的頭條版塊，標(biāo)題是“新秀攝影師李招勒去世成謎”，在攝影界引起軒然大波。

鋪天蓋地的輿論讓警方不得不加快破案進度。當(dāng)然，這屬于他殺、自殺還是意外死亡，有待調(diào)查。

我是在兩天后才得到招勒死亡的消息，匆忙放下工作從日本趕回來。

去警局見招勒時，我已經(jīng)連續(xù)兩夜沒有好好睡覺了。我疲倦地躺在出租車后排，裹著厚厚的大衣，側(cè)臉看著車窗外一閃而過的人群一點點地消失在視野中。逐漸落幕的天色，幽暗的路燈接連亮起。

天黑了，我閉上眼睛，卻感覺心臟始終被吊在喉嚨里，有些呼吸不暢。

晚上八點，我終于在警局見到了招勒的遺體。面前的他被白色的被單蓋住，明明沒看見他，但我已經(jīng)感覺出是他了。但是，撲面而來的全是冰冷，那是我完全陌生的溫度。我僵在原地，牙齒打戰(zhàn)得厲害。

“招勒？”我輕聲詢問，沒有人回答我。

警察戴上消毒手套，將裹住招勒的被單掀開，露出他的上半身來。他的身體散發(fā)出冰冷的氣息，就好像躺在我面前的是一個冰冷的機器。我第一次面對這樣的他，一時間陌生得說不出話來。

警察指著他的手掌對我說：“唯一的疑點是這句‘kiss my palm’的英文。”

征得同意后，我戴上消毒手套，顫抖著輕撫過招勒的發(fā)絲，順著他的額頭、臉頰一路向下，最后握住他的手。全是冰冷的溫度，是一種讓人陌生的感覺。面前的招勒不會再睜開眼睛，不會再跟我說話了。

我不敢再往下細想，收回了手，深吸一口氣想讓自己平靜下來：“我知道了。”

窗外下著淅淅瀝瀝的雨，警察為我倒了杯熱水。手指摩挲著紙杯能感受到熱水滲出來的溫度，我漸漸從這種溫暖里蘇醒過來。

警方例行公事地對我展開詢問：“姓名？”

“溫藻。”

“年齡？”

“二十七歲。”

“和李招勒是什么關(guān)系？”

“朋友，是關(guān)系很好的朋友。”我看著窗外的小雨，時斷時續(xù)，已經(jīng)纏纏綿綿很久了。我一向最討厭這樣的鬼天氣，讓人胸口悶得難受。

我努力將負面情緒消化好后，看向面前整理資料的警察，問他：“招勒是怎么走的？”

警察思考了一瞬：“嗯……根據(jù)我們目前調(diào)查得到的證據(jù)，初步判斷是一起煤氣中毒的意外死亡案件。具體的進展不方便跟你透露，到時候你去看我們警方發(fā)布的通告就好。”

警察接著問：“最后一次和李招勒聯(lián)系是什么時候？”

“半年前，我記得是在十月份的時候。自從我去了日本，我們就沒再聯(lián)系過了。”

我和招勒已經(jīng)半年沒有見面了。半年前，我出國去日本工作，他來送我。還記得那天他的模樣，也許是連續(xù)工作多日沒有休息好的緣故，他的臉色很難看。

我有些擔(dān)憂地對他說：“你快回去休息好了。”

他扶住額頭點了點頭，疲憊地揉眼睛，用慵懶的眼神看著我說：“那你一路小心。”

我十三歲時和他認識，至今已經(jīng)是十幾年的好朋友。

警察坐在我的對面，低頭做著筆錄。我卻在想著躺在隔壁解剖室的招勒，他生前是那樣一個熱愛整潔的人，死后卻要躺在這樣一個昏暗而狹小的地方，身邊充斥著消毒水的味道，像是一個被擺弄的玩具。

“我想把招勒帶走。”

說出這句話時，對面正在做筆錄的警察被我嚇了一跳，有些好笑地抬起頭看我。他說：“姑娘，李招勒先生的家屬明天會來領(lǐng)取遺體。”

他說的家屬我知道，是招勒的哥哥李鐘川。招勒的父母去世后，招勒唯一的親屬也只有他了。

我有些恍惚自己說出來的無厘頭的想法，在大家眼里，我和招勒不過只是十幾年的好友而已，又有什么資格替招勒安排后事呢？

和我一起接受調(diào)查的還有招勒的助理成澤浩，晚上九點鐘，他才結(jié)束工作匆匆忙忙地趕來，作為人證再次接受調(diào)查。

我在警局大廳里休息，等待著成澤浩結(jié)束。我和他并不熟識，只是彼此認識的關(guān)系。他是和招勒一起工作了很多年的助理，除了照顧招勒的生活之外，還負責(zé)一些簡單的攝影工作。

等了一會兒，成澤浩從審訊室里出來。

我站起來直勾勾地望著他，他也看到我了，有些困惑地迎上我的眼神往我這里走過來：“溫藻？”

“是我，我們可以談?wù)剢幔俊?

“當(dāng)然了。”

三月份，溫度卻沒有一點兒上升的預(yù)兆，呼吸起來都還會從鼻孔里冒出薄薄的霧氣。我和成澤浩步行在街上，寂靜的夜里，在偏僻的警局附近，連過往的車輛都很少看見。

我的情緒不太高，所以說話的聲音也極小：“招勒走前，是什么樣子的？”

“就是像往常一樣忙于工作。他去世的前一天，凌晨才結(jié)束了拍攝工作，像往常一樣回到家里，沒想到第二天就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情。”

“寫在招勒手掌上的那句‘Kiss my palm’，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嗎？”

“這我也不是很清楚啊。”成澤浩有些苦惱地撓頭，“我沒注意他手掌上還寫著這樣一句話。吻我手掌，應(yīng)該是給文至粵的吧。只不過，最近我也沒有見到她。不過我聽說她也來警局配合做筆錄了。”

說起文至粵，這位身材高挑、皮膚白皙的女模特，是招勒的女朋友。她已經(jīng)和招勒在一起好多年了。

“說起來，可真是奇怪。招勒先生平時是不做飯的呀，怎么會煤氣泄漏呢？”成澤浩看起來也有些苦惱的樣子，“我趕到現(xiàn)場的時候，一打開門，滿室說不出感覺的怪味兒。我馬上感覺不好了，趕緊去打開了窗戶。”

“窗戶？”我因為這個詞愣了一下，“你的意思是，當(dāng)時現(xiàn)場的窗戶是關(guān)著的？”

“怎么了？”成澤浩皺了皺眉，也許是感覺不到我覺得突兀的點，“如果不是因為門窗封閉，招勒先生怎么會煤氣中毒呢？警察沒跟你說細節(jié)嗎？”

“我不是很清楚，”我回答他，“所以才會找你問問。”

從與招勒相關(guān)的報道里，我只是看到了一則官方發(fā)布的簡短的死亡通報。直到今天，我依然不太清楚案發(fā)現(xiàn)場的所有細節(jié)。我只能從成澤浩的口中，努力去探尋出一些可以深究的蛛絲馬跡。

我總覺得招勒的死不會是場意外，也許是我一時間無法接受。可當(dāng)成澤浩告訴我現(xiàn)場的門窗是緊閉著的時候，我才突然嗅出一絲可疑的氣息。

招勒患有多年的幽閉空間恐懼癥，跟他一起共事的同事或是朋友，都知道招勒的怪癖，每次在室內(nèi)辦公，總是要將窗戶打開。

但是招勒卻從未解釋過自己患有幽閉恐懼的事情，以至于做出這樣奇怪行徑的招勒，在大家眼里，是一個行為舉止不正常的怪人。

而他在家也多年保持著這樣古怪的習(xí)慣，打開門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窗戶打開。

想到這里，我的大腦完全被這種困惑所侵占了。

“他不應(yīng)該會關(guān)窗戶的。”我這樣想著，也說出了口。

成澤浩有些疑惑：“我大概知道招勒先生工作的時候有喜歡開窗的怪癖，可是就連在家休息他也要打開窗戶嗎？他去世的那天剛下過雨，天氣那么冷。只要開一會兒窗，室內(nèi)就會冷成地窖似的。”

“我也不敢肯定。”我搖了搖頭，隱隱覺得整個案件似乎有什么蹊蹺之處，卻又對這蹊蹺的地方說不上來。

已經(jīng)是深夜了，難得這樣寒冷的天氣，街邊還有沒有收攤的餛飩攤子。穿著厚厚羽絨服的中年女人坐在街角處的桌子邊打瞌睡，她躲在用墨綠色的雨布撐起來的小攤里，用圍巾將帽子和脖子一起圍住，只露出兩只眼睛來。

“太好了，有東西吃了。”成澤浩興奮地搓起手，向餛飩攤大步走過去，“老板，現(xiàn)在還有餛飩賣嗎？”

女人睜開惺忪的睡眼，慌亂地從椅子上跳起來：“哦，有的。”

“要兩碗。”

餛飩的味道飄進鼻子里，卻讓我有種想吐的感覺。我疲憊極了，絲毫沒有食欲：“我不要，謝謝。”

我還在想著招勒的事情，看成澤浩吞完了一大碗餛飩，我們才在凌晨時分各自散去。

回到家，室內(nèi)安靜極了，我疲倦得幾乎可以席地而睡。

透過落地窗戶，我看到對面的樓層亮著暖色的燈光。我沒有開燈，去了洗手間仔仔細細將手洗好，又用嶄新的毛巾反復(fù)擦拭干凈，才從隨身攜帶的包里掏出我用衛(wèi)生紙包好的消毒手套，將它鎖進柜子里去。

滿身疲憊，我沒有脫衣服裹著被子躺到床上，盯著黑漆漆的天花板，卻始終毫無困意。招勒的模樣又從我的大腦里冒出來了，我難過得沒有哭的力氣。

一直到夜半，我都還在睜著眼睛。想念招勒，這種極致的思念讓我鬼使神差地爬起來，打開了窗戶。

這樣的天氣，到了深夜時分最是寒冷。我脫了外衣，走到浴室打開冷水，站在花灑下將全身都澆得濕透，冰冷的水打在身上有種刺骨的疼。這是最接近他此刻的溫度，我想再離他近一些。

我打著冷戰(zhàn)從浴室出來，冷風(fēng)依舊從窗外接連不斷地吹進來。而我此時像一條剛從水里蹦出來的濕漉漉的魚，窒息、絕望。

我沒有擦干身體，就蜷縮在床上，祈禱著自己趕快睡過去。

直至此刻，我仍保留一絲僥幸，期盼著這只是一場格外真實，讓人身臨其境的夢罷了。

等我再次醒來，一切都會回歸原位。我會像往常一樣，一邊啃著面包一邊趕去工作，而招勒還活著。

我睡了好多天，在連續(xù)不斷的夢里，我做的每個夢都是關(guān)于招勒的。

他在夢里也依然話不多。我夢見他拍照的時候，端著相機，眼神專注。他吃東西的時候，習(xí)慣慢條斯理地咀嚼。他總是筆直地挺著肩膀，像一只孤冷的貓。

跟他有關(guān)的所有事情，我都沒有忘記，并且在這個時刻格外清晰。直到被電話鈴聲吵醒，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手機還在桌子上“嗡嗡”響著。我想動一下身體，卻發(fā)現(xiàn)身體虛弱得沒有任何力氣。

我費力地抓住桌子上的手機，是李鐘川打來的電話。他的聲音聽起來也是疲倦極了：“明天是招勒的葬禮，你來一下吧。”

我不太愿意面對的事情，現(xiàn)在還是被暴露在我的面前了。我像被人拎住頭發(fā)從水里拖出來，瞬間清醒了過來，難過的事情最終還是要面對。

黑漆漆的夜幕，從窗外滲進來，不帶一點兒溫暖的色彩，還有十分鐘就到凌晨了。

我盯著天花板，再也睡不著了。

2006年，我剛剛升入初二。

父母剛剛離婚，爸爸把我丟給了媽媽。她工作極其繁忙，經(jīng)常晚上八點才會回到家里。我放學(xué)的時間早，回到家里，寫完作業(yè)，再去門口的小餐館吃碗炒粉。差不多這個時間，才能看見她開的車從餐館門口經(jīng)過。

餐館里的那臺老式電視機放著最近很火的一部古裝電視劇，看著它播到了片尾結(jié)束，我低頭匆匆扒完了碗里的炒粉。回到家里時，媽媽已經(jīng)洗完了澡，正搜索著電視娛樂節(jié)目。她最近沉迷一臺舞蹈綜藝，常常加班回來后，會霸占電視看到深夜。

“吃飯了嗎？”她問我。

“吃過了，我先去睡覺了。”我說。

回到房間關(guān)了燈，閉上眼睛好大一會兒也沒有睡著。媽媽推開門進來，打開燈：“今天我路過江北路，看到一家芭蕾舞教室。明天我去問問看，合適的話，你下個星期就去那兒學(xué)舞蹈，也省得周六日一個人待在家里無聊。”

“我不是很想去學(xué)跳舞。”比起跳舞，我更喜歡找本書，啃著薯片縮在角落里看一下午。

“你不知道，我年輕的時候多想跳舞，可惜那個時候家里沒錢。現(xiàn)在經(jīng)濟條件好了，主動讓你學(xué)還不樂意？你不知道一節(jié)舞蹈課多貴嗎？”

知道拒絕沒有什么意義，我只能默默接受，將被子拉起來遮過頭頂：“好，我學(xué)。”

十月份，天氣涼爽。我喜歡這樣不冷不熱的季節(jié)，街邊的梧桐樹葉開始泛黃。轉(zhuǎn)眼到了周五下午，我背著書包出了校門，看到媽媽難得地站在學(xué)校門口等我。

“今天我請了假，帶你去舞蹈教室看看，熟悉一下環(huán)境。”

從學(xué)校到江北路不到二十分鐘的車程，媽媽很快就停車把后座上睡覺的我喊醒。我迷迷糊糊地跟著她上到五樓，接待我們的是一個穿著紅色裙子的漂亮女老師。

在教室里晃了一圈，媽媽十分滿意地拉著老師在角落里商討學(xué)費的事。我百無聊賴地揪住書包帶，晃晃悠悠地走到休息區(qū)。

低頭看見自己白色的帆布鞋粘上了泥漿，我動手擦鞋的工夫，再抬起頭時，對面的沙發(fā)上不知道什么時候坐了一個高高瘦瘦的男孩子，面容清秀卻又精致，像是被精心雕刻出來的玉。他在喝水，小口小口地咽著。放下礦泉水后，他往前走了兩步，下巴微微上抬，踮起腳，動作輕得像是一只貓，不發(fā)出一丁點兒響聲。

直到他跳著舞轉(zhuǎn)回身，目光掃向我的方向，我才將眼睛垂下來。

我開始在芭蕾舞蹈室上課了，每周六至每周日。我每天都會看到那個高高瘦瘦的男孩子，聽說他叫李招勒，但大家都叫他招勒。

舞蹈課下課時臨近傍晚，天色暗沉。教學(xué)樓后有一條小路通往家門口，旁邊是一片荒廢的建筑工地，兩邊池塘里的雜草已經(jīng)長得很深了。路邊沒有路燈指引，我走得很慢，黑暗漸漸來臨，大風(fēng)刮過，有植物的絨毛順勢鉆進我的鼻子。我連著打了好幾個噴嚏，忍不住揉揉鼻子，再抬頭看向前方時，有一抹高高的黑影在我的前方慢慢移動著。

我慢下腳步來，跟他拉開距離，在他身后慢慢走。

穿過漫長的小路，前方漸漸有了光亮。面前的黑影也清晰起來，是招勒。他沒有回頭來，我只看到了他修長的背影，微微露出一些臉頰的輪廓，我這才松了一口氣，慢慢放松下來。

我從回憶里氣喘吁吁地爬出來，像只缺氧的魚。等待著陽光從窗外慢慢泄進，我糟糕透頂?shù)仄鹕砹恕Ｗ哌M洗手間，我呆滯地看著鏡子里自己烏青的眼袋，默默梳好頭發(fā)，穿好黑色的衣裙。今天是招勒的葬禮，最后送一送他，我還是可以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