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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少年心事
1.與父同游
韓信怎么也忘不了父親帶他去往古都彭城的那一天,往事悠悠,但那一天發生的事情卻總是清晰地浮現在他的心頭,仿佛這就是他命里注定要銘記的東西。
那是一個融和的春日,那一年,他還只有七歲。
父親騎著一匹青白色的高頭大馬,好生威武,過往的行人都忍不住朝他這里瞅上兩眼,又好奇地猜想著他的行蹤。而父親只是面含微笑,間或夾雜著奇怪的表情。
盡管那時的小韓信聰明得很,但他怎么可能猜透父親的心思呢?
小家伙穩穩當當地坐在父親懷里,年紀雖小卻一點也不害怕駿馬疾馳,心中反而充滿難以言表的興奮感。看來小韓信生來就有一種將門兒郎的無畏本色。
馬兒不知疲累地向前疾走,就像小韓信一般歡快。父親一路上向兒子叨叨個沒完,好像要將平生的言語都在這一路上說盡似的,小韓信聽得頗有興味,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他總是習慣性地扭過頭去,此刻父親那雙熠熠生輝且溫柔深情的眼睛他一輩子都忘不掉。
父親是楚軍都尉,也算職銜不低的軍官了,在那干戈不止的歲月中,小韓信平時想見父親一面都很難,所以父親現在無論講什么,他都特別愛聽,覺得內容新鮮有趣,何況父親講述的正是不久前才發生在戰場上的親身經歷。
這些故事就那樣深刻地印在了一個充滿好奇的孩子心底。
“信兒,你說咱們的敵人是誰啊?”
“是秦國,是虎狼一樣的秦國!”小韓信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對,那你說秦國厲害不厲害啊?”
“嗯——!我聽娘說,秦國可強大、可厲害啦,他們的士兵都是吃人肉、喝人血長大的……它霸占了我們的國家,然后咱們一家人才逃到楚國來的。是吧,爹爹?”
“對,信兒!秦國是很強大,可是它也不像洪水猛獸那樣厲害,就算它是洪水猛獸,只要我們人心齊,勁兒往一處使,就沒有戰勝不了的敵人!你說對嗎,信兒?”
“是的,爹爹!我還聽娘說了,咱們山東六國各自為戰,所以才給了暴秦以可乘之機的……”
看著自己寶貝兒子認真回答問題時既嚴肅又可愛的樣子,韓都尉欣慰地一笑,不住點頭道了一聲“好兒子”。接著他又繼續侃侃而談:“信兒啊,上次秦國發動二十萬大軍想要一舉攻破咱們楚國……”
“不!爹爹,你說的不對,咱們不是楚國人,”小韓信突然打斷了父親的話,“我聽娘說,咱們都是韓國人,永遠都是韓國人,生是韓國的人,死是韓國的鬼!對吧,爹爹?”
兒子的表情是那樣莊重,韓都尉忍不住仰天一笑,又問兒子:“是不是你娘還說,我兒身體里流著韓國王室的血啊?”
“對啊,爹爹,怎么了?”
“沒怎么,唉,你娘啊就是傲氣,不肯低頭……好了,咱們先不說她了,但是信兒你要記住,在別人面前千萬不要提自己是韓國人,更不要提自己的身體里流有韓國王室的血,明白嗎?”
“明白,爹爹!我什么都明白呢。”
“哈哈,乖兒子啊!”韓都尉把兒子抱得更緊了,他終于正式進入了談話主題,“上次秦賊二十萬大軍伐楚,我軍用堅壁自守的戰術與敵人周旋……什么吃的都不給他們留,什么水也不讓他們喝,把水井都死死地填上,把水源都破壞掉……”
“秦賊始終找不到合適的機會和我軍主力進行決戰,而我軍又反復騷擾他們的糧道,這樣沒多久,先前不可一世的秦賊就一天天地蔫下去了。我軍士氣卻一天比一天高漲,大伙兒都摩拳擦掌,準備向秦賊討還血債,為楚王先前所受的莫大屈辱報仇……當秦賊再也堅持不下去想撤退的時候,我軍就像下山的猛虎一般直撲敵人,呵呵……頃刻之間就把秦賊沖擊得亂了陣腳……”
鐵馬金戈,劍影銀光,血透戰袍,橫尸遍野。
韓都尉講得繪聲繪色、慷慨激昂,而小韓信也聽得意興大發、熱血沸騰,他的小腦袋盡力想象著父親描述的那一幕幕熱血的戰爭場景。仿佛這一切他都不陌生,不畏懼,反而有種說不出來的渴望之情!在他幼小的心靈之中,如果能夠像父親一樣馳騁疆場、奮勇殺敵,縱是流汗流血又有何妨?
最后,小韓信急不可待地問父親:“爹爹,爹爹,你這次殺了多少秦賊啊?”
“哈哈……”韓都尉雖在別人面前少露聲色,但在兒子面前可得意著呢,“爹爹我啊,呵呵,一口氣就斫翻了十幾個秦賊,我是左一劍,右一戈,直殺得秦賊哭爹喊娘、抱頭鼠竄……那些夠不著的、跑得快的秦賊我就拿箭射,最后剩下的那些秦賊逃得遠了,我那柄寶劍也差不多作廢了,腰里的箭也早射光了……我騎的那馬兒身上啊,一大片一大片滿是鮮血,也分不清是畜生流的血還是秦賊流的血,白馬成了紅馬……”
“那爹爹的馬受傷了沒有啊?它傷了沒有?”小韓信還是那樣急切。
“哼哼,你下去看看它不就知道了……”說著便裝作要將兒子扔下馬。
結果,父子兩個一起發出了會心又爽朗的大笑聲,那笑聲在廣闊無邊的春暉下回蕩……
然而,此刻的小韓信無論如何也理解不了父親當時那種復雜的心境,韓都尉在逗著兒子開懷一笑之余,心頭卻又陰郁無比。
除了具有視死如歸的勇毅之外,小韓信的父親還是一個很有頭腦的將領,耍弄兵器之余又酷愛鉆研兵家之學,且善于著眼大局,誰讓他是韓國的流亡之士呢,亡國之痛絲毫不敢怠忘。而多年從軍的經驗分明告訴他——強大的秦軍不會輕易善罷甘休,一定還有更大的考驗在等著他。
為此,韓都尉早早開始向兒子灌輸兵學知識,希望他有朝一日能夠承繼父業,乃至青出于藍而勝于藍,這樣他就是死也瞑目了。當然,兒子一時還懂不了復雜的兵家思想,還是多教他些軍事技術方面的東西吧[1]。
“信兒,你——看!”已經快馬走了兩個多時辰,就在快到彭城的時候,韓都尉突然一只手直直地指向前方,另一只手緊緊勒住了馬,對著自己的兒子大叫一聲。
這時因饑餓已經感到有些困乏的小韓信精神一振,他只感到眼前一亮,接著眼前那宏大、壯偉的景觀令他目瞪口呆。
父子兩個立馬在前往彭城的一條必經之路旁的高坡上,此地視野開闊,偌大的彭城盡收眼底,整座城市分明就籠罩在春日正午暖人的輕煙之中。向城的四圍望去,遠處隱隱約約看到了山脊。
小韓信早把困餓遠遠丟到一邊去了,看到此情此景,他的心底似父親一般竟也涌起了一股熱流。還沒等父親向他做一番激動、細致的解說,小韓信的口中突然蹦出了這樣一句:“真不愧為形勝之地啊!”
韓都尉聽到兒子的感嘆,先是一怔,而后長長舒了一口氣,他深情地撫摸著兒子的小腦袋探問道:“信兒,這句話是誰教給你的?”
“沒人教我,爹爹!難道不是這樣嗎?”
“沒人教你?真的嗎?”
“是的,爹爹,真的沒人教我!孩兒只是覺得這里真是一處屯兵據守的好地方啊!只可惜……”
“可惜?可惜什么?”
“可惜……可惜……反正孩兒就是覺得可惜。”他是可惜這里沒有江河之險,但又不曉得該怎樣表達內心的想法。
“哈哈!我家信兒長大了啊,也會跟爹爹賣起關子來了。可惜這彭城四面腹地太過開闊,沒有可以倚為呼應的屏障,只有虎踞,沒有龍蟠,難以持久據守,對吧?”
“對的!爹爹,孩兒就是想說這個來著,可是又不知道該怎么說……而且孩兒還沒有去過這附近的地方呢……”
“哦——”韓都尉再次表示吃驚,他扭過兒子的小身子,眼中充滿訝異地呆望著兒子那雙漆黑透亮的大眼睛,不由自主地大喊出了內心的希望:“我家信兒快快長大吧!要建立一番比爹爹還要顯赫十倍、百倍,不!是千倍、萬倍的功業啊……哈哈……”
韓都尉心頭的陰郁終于一掃而光,他并不著急進城辦事。父子兩個先下馬休息,拿出隨身攜帶的干糧飽餐一頓,然后再上馬圍著偌大的彭城仔細轉了一圈。
父親如數家珍地給小韓信到處指點,三句話不離開“兵”字,他給兒子講了很多關于如何利用地形以及如何布防、安營的知識。那一天,父子兩個甭提有多開心暢快了,這一天的經歷已經在小韓信的心底扎下了根。
此時的彭城在他的心中也變得渺小了許多。
已是薄暮時分,在西天絢麗余暉背景的映襯下,這對笑逐顏開卻仍意猶未盡的父子快馬揚鞭下山,像風一樣往彭城飛馳而去。
2.與母相依
沒過幾天,母親就再一次飽含熱淚把父親送走了,聰明的母親已經預料到秦國與楚國之間那場真正的殊死較量就要開始了,畢竟他們都是過來人。在戰亂不息的年月里,雖然人們早已習慣了傷殘和死亡,可是韓信家是從韓國逃難而來的,在楚地根本沒有宗族支持,假如這個家庭不幸只剩下孤兒寡母,可以想見母子以后的生活會有多么艱難。
韓都尉正告愛妻,如果自己不幸戰死,年輕的她可以再嫁。可是妻子只是默然不語,表情中透出一股堅毅。妻子生性是一個傲氣的人,受不得半點屈辱,韓都尉便不好再說什么。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他們的寶貝兒子已經長大了、懂事了,韓家到底后繼有人了。
最后,韓都尉只是甩下一句“你們好生照顧自己,我死亦無掛念”,就不再回頭,揚塵而去,只是他的心在滴血。韓家母子站在原地久久不愿離去,直到韓都尉的身影消失在路盡頭才轉身回家。
誰承想,這一別,竟真的成了永訣。
自父親去后,小韓信家的生活幾乎沒有什么變化。
整整一年過去了,雖然有秦國再次傾舉國之力(六十萬大軍)伐楚的不幸消息傳來,可是秦軍在兩國邊境上只是一味壘高墻、挖深壑,卻并不與枕戈待旦、士氣正銳的楚軍決戰,好像利用不戰的法子能使楚人屈服似的。真不知道這秦軍葫蘆里賣的到底是什么藥。
但楚人是絕不會不戰而降的,尤其經過上次的勝利,他們已經不再畏秦如虎,所以幾十萬楚軍將士就這樣保持高度的警惕性和秦軍耗下去。只是原來繃得緊緊的弦就這樣一天天地松弛下去了,后勤補給的問題慢慢顯露。
許久之后,楚人才明白秦人的險惡用心:秦人接受了上次失敗的教訓,這次正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秦軍之所以一反“速戰速決”的原則,和楚軍這樣長期地互相消耗下去,就是為了讓數十萬楚軍將士衣不解甲、馬不卸鞍,以此掏空楚國有限的軍需儲備。而秦人這時已經占據了山東六國的一半,他們的軍需供應能力遠遠大于楚軍。所以這根本就是一場綜合國力的較量。
最終,秦楚優勢地位對換,當秦人最后的強敵——楚軍再也干耗不下去欲收縮戰線的時候,養精蓄銳了一年之久的秦軍便如決堤的洪水一般,沖向了面如菜色的楚軍……
“娘,我下學了!”這一天,又長高了的韓信回來得很早,他習慣性地跟母親打了個招呼。
可是屋子里卻沒有傳出母親一貫的應答聲,韓信很是意外,便加快腳步走進了母親往常織布的偏房,只見母親滿面愁容地呆望著織機,她根本沒有覺察兒子進門。
“娘,你怎么了?”韓信輕輕地晃了一下母親的肩膀。
“啊——!信兒回來了,娘這就給你做飯去!”可是母親只是站起身來,呆呆地站在那里,并沒有向廚房走去,看樣子她有很重的心事。
“娘,你是不是又在擔心爹爹了?我們今天在學堂里也議論得很兇,這一次,唉……”小小的韓信也發出了一聲早熟的嘆息,母親的心里不禁為之一顫。
“哦,信兒啊,你小小年紀可不能胡思亂想啊,免得分心,要一切以學業為重,懂嗎?這樣將來你才可以像你爹爹那樣做一名合格的將官,像你爹爹那樣……”突然,她像被什么東西噎住了一樣,停止了對兒子的教誨。
她略有所思地俯下身子,雙手捧住兒子的小腦袋,四目相對,半晌她又道:“我兒應該比爹爹強,要立大志,成大事才對!”說出這話的韓信母親眼淚早已在眼眶中打轉。
韓信一直覺得自己的母親比其他同學的母親都要年輕、漂亮,而且識文斷字、通達事理,為此他總是非常自豪地向別人夸贊自己的母親,可是卻從來都避開談論自己家的淵源問題,哪怕有同齡的孩子譏笑他來歷不明。
“兒啊,如果從今往后你爹爹再也不回來了,你該怎么辦啊?”長痛不如短痛,她也不知下了怎樣的決心。
“娘,你不要擔心,爹爹會回來的。”
“娘是說萬一你爹爹有個三長兩短……”
“娘,假如爹爹有不測,孩兒將來也一定會繼承爹爹的遺志,娘你就放心吧。”說著,韓信就跑進自己的臥室里拿出一把小寶劍,在院子里認真地舞了起來,有一些招式還是學堂里的武師傅們新教授的。
母親的內心無比自豪:兒子骨子里像極了自己,他長大后應該會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雖然自己家境孤弱,無親族可依,信兒又是獨子——她此前曾生養過一個女兒,可惜夭折了,那時一般人家都有四五口人。但信兒天生聰慧,有此佳兒足慰平生。
想到這里,母親便再無什么憂慮了,她身子斜倚在門框上,呆呆地注視著兒子練劍的身影,一只手忍不住提起衣襟擦拭自己已然濕潤的眼眶。
韓都尉果然再也沒有回來,韓家母子的生活逐漸發生了很大變化。
當韓信八歲的時候,一隊威武雄壯的秦兵開進了淮陰城,宣布新政權的開始。整個城里騷動了一陣之后,又慢慢地平靜下來。
雖然不少人家都有親人在戰場上去世,可是他們卻又慶幸終于不用再打來殺去了,大家都憧憬著新生活。不過,小韓信的心里卻積聚著莫大的仇恨。
且不說喪親之痛,單是那種被人騎在頭上的亡國之恥就讓他感到極度不舒適。母子二人又怎能忘記自己的夫君、爹爹呢?如今楚國亡了,家里唯一的壯丁也不在了,斷了俸祿的來源,生活已然不似先前那般寬裕了。
雖然母親也會織一些布拿出去賣,可是一個女人的辛苦所得又怎么可能養活得了兩張嘴巴呢,況且還有其他開銷,母子二人生活過得異常節儉。縱然母親手巧,可以織出一些秀美的錦緞來,只是這淮陰城畢竟是小地方,識貨的人不多,壓根賣不出好價錢。但搬家的話更不劃算。還好,家里的積蓄尚足,韓母還不愁兒子沒學上。那時候,小孩子們讀的都是私學,文武并不分班,一般上學的日子都是上午習文,包括諸子百家學問;下午習武,包括騎射和格斗,總之一整天都過得非常充實。
時日悠悠,眼看著韓信已經長成一個十四歲的少年郎了,他的個頭應該快趕上韓父當年了。而且看起來更是器宇不凡,母親為兒子感到由衷的高興。
當時的民風強悍,韓信自然也像他父親一樣剛毅尚武,且一樣對于兵學情有獨鐘。近兩年來,他平常總是一副落落寡合的樣子,大家都猜不透他的心事。因此,同齡的小伙伴們也就不怎么和韓信一起玩鬧了。除了愛好翻看父親留下來的一些兵書戰策外,韓信最喜歡到處走走看看,然后回到家里就用一大堆沙子、泥土在地上模擬出像模像樣的地形圖來,再拿一些碎木料刻上數百個大小不等的木偶兵士,樂此不疲地玩起了軍事游戲。
盡管那些木偶的雕刻手法實在拙劣,可是這絲毫妨礙不了韓信的熱情,他總是對各類軍事游戲非常投入。若是韓都尉能目睹兒子的今天,他必定又要為之動容。
有一次,韓信無意中聽聞在離淮陰不遠的下邳城中有一位據說很懂兵學的老先生在開館收徒,正苦于知識寡陋、獨學無友的韓信便打算前往那里學習一陣。
少年韓信還沒有經歷過窘迫的日子,他還不能由衷地體會母親持家的艱難。因為一味地鉆研兵法,韓信自然也不諳人間的煙火俗事。所以,他想離家去外地求學這件事,無論在費用還是生活自理上,都存在一些困難。
不過,既然好學的兒子提出來要去下邳游學,做母親的又怎好不允呢。母親翻箱倒柜,外加四處求借給他湊足了游學需要的盤纏,又花足了心思教他怎么照顧自己。
臨走之前,韓母又反復地叮囑他一個人在外邊需要注意的事宜。最后,兒子即將滿懷壯志地上路時,做母親的終于忍不住對兒子說道:“信兒啊,你長大了,以后需要開銷的地方還有很多,你千萬要節省著花費啊,不該花錢的地方千萬不要花。記住了嗎?”
“是了!”壯志滿懷的韓信只簡單地應了一聲,便跪別母親而去,他的心此時已飛得很遠。
倒是細心的母親依然清晰地記得,再過一個月就應該是兒子十五歲生日了。不過,她什么也不好再提了。
3.三載游學
當下正是春意盎然的時節,下邳城可比淮陰城里熱鬧得多,但應該還比不上韓信小時候去過的彭城。只是,秦帝國高壓統治的氛圍一天天濃厚了起來。秦始皇專任獄吏、以刑殺為威,賦役、苛罰強于以往二十余倍,眾人的臉上一片愁云慘霧。
少年韓信根本無心流連市井的喧騰,他一路打聽,來到了城郊頗顯僻靜的先生家。
就在進門的那一刻,韓信還真有些抑制不住地激動,一腳沒踩實,差點跌個狗啃泥。
先生家中非常簡樸,但是又透出一種逼人的整肅之氣,房間里除了講學用的教具別無他物。
老先生六十余歲,須發皆白,卻精神矍鑠。乍看之下,和常人并無異樣,可是當先生起身取東西時,韓信才注意到先生原來腿腳不便。
韓信根據過去聽聞的那些奇人異事,判斷先生也應該是一位傳說中的高人。
“小子,你打何處而來?”中氣十足的先生問初見的韓信。
“回先生,小子家在淮陰。”韓信彬彬有禮地躬身答道。
“淮陰?好!小子姓甚名誰?”
“回先生,我姓韓名信,字重言。”
“好名字,大丈夫就應該一諾千金,不過也要因人因時,靈活機變,不可一概而論!哦,小子,你說你姓什么?”
“回先生,我姓韓,戰國群雄中的那個韓。”
先生頓時抿住嘴一笑,他沒想到眼前這個看上去有些纖弱的后生頗有鋒芒。“小子,你過來!到我身前來!”他喚韓信上前,然后對韓信上下打量一番。
韓信恭恭謹謹地走到了先生身邊跪坐在地,雙手放于膝蓋,兩個人中間隔著一條長長的矮桌案。先生看了韓信好一會兒,面色似拂過一陣春風,他一只手拍打著自己的膝蓋,一只手輕輕捋過胡須,頷首不語。
起初韓信不好意思盯著先生看,他只注意到先生單薄的衣衫,感覺先生那舉止從容的神態。
就這樣,一老一少靜坐良久,先生首先打破了沉默:“小子,韓喜是你什么人?”
韓信聽到“韓喜”兩個字,先是一驚,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只有老實交代:“正是家父,先生您認得家父?”
“呵呵,何止認識,”說著先生便起身,晃晃悠悠跑出去吩咐家人備飯,轉身回來后他已是上氣不接下氣,不過還沒有忘記繼續剛才的話題,“我和令尊那是軍中的老交情了,呵呵……想當初我們兩個在平日里都喜歡研習兵學,常常來往切磋。他是都尉,我腿腳不行就跟在軍中管管錢糧、商討商討軍機……哎,這仿佛還是昨日之事……”
韓信一聽先生竟是父親軍中故人,情急之下便向先生打探起父親的下落:“先生,我剛才失禮了!敢問先生可知家父的下落?”
先生忍不住嘆息道:“王翦老兒奸猾之至,秦軍六十萬伐我,我軍亦準備不足,焉有不敗之理……秦軍又歷來神速,不容我軍喘息……韓都尉怎忍偷生,于是力戰而亡!唯我小老兒因腿腳不便,無法上前線,這才茍活至今……你父親是咱楚國的英雄啊!”其實先生是被秦軍俘虜后放歸的,只是往事不堪回首。
兩個人相對黯然許久,韓信原本內心隱約抱著的一線希望就這樣破滅了,他第一次流下了傷心的淚水,他為自己能有這樣一位戰死沙場的父親而感動。大丈夫死得其所,豈不快哉?
“信兒,”先生也開始這樣稱呼他,“莫要傷心,能夠戰死沙場那才是一個軍人的榮光!等著吧,力不能屈人,勢不可用盡,木強則折,物極必反,秦賊終會有遭報應的一天……”
“楚雖三戶,亡秦必楚!”韓信攥緊了拳頭,“我大楚縱橫千里,物產富饒,英杰輩出,自當有否極泰來之日!”
先生用力地拍了一下少年韓信的后背,仰首大笑道:“后生可畏啊,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接著,他便把韓信引領到自家后房用飯。他實在沒想到今日能夠有幸得見故人后代,必須痛飲幾杯。韓信也是大喜過望,一掃先前的喪父之痛,與老先生飲起酒來。
先生又問起韓信家里的詳細情形,韓信一一作答。先生本不應該收取韓信學費,只是現在求學的后生實在太少,而他又要養活幾口子人,所以就只收取一半的學費。
韓信說不上是感激還是親切,那天他一反常態地跟先生聊了很多,而先生也愈加覺得這孩子是一塊璞玉,假以時日必成大器。
最后,師生二人都喝得大醉。
韓信的同學的確沒有幾個,而且他們之中的很多人還要去往其他學館修習縱橫之學、儒學、道學、墨學等,尤其還要去縣吏那里學習刑名法術之學,誰讓那是整個秦王朝的統治思想呢。
韓信和幾位同學就租住在先生家附近,雖然他由于好奇去其他學館聽過幾天講,可是他畢竟志不在此,并不用心,閑暇時寧愿四處游逛,或者冒險一探秦軍的某個近處營地。可是在先生對他們仔細講述名將吳起的生平事跡后,韓信才對王侯將相有了一種深深的向往之情,他覺得那才是一個大丈夫的畢生追求。
“吳起者,衛國人也,好用兵,”那一天的午后有些陰霾,而先生的興致卻很高,他一邊漫不經心地翻著簡冊,一邊對學生們用心地細述他崇拜的天才吳起,“其先師隱于衛國,熟諳孫子十三篇及太公兵法。吳子年二十,慕其名而從其學,六年乃成,遂拜別恩師下山,欲事魯君……”
“先生,學生有一事不明,吳起之時魯國國力如何?”一位學生突然發問。
“問得好!吳起之時魯強亦弱,何謂強?魯系周公嫡傳,號稱禮儀之邦、仁義之師,疆域尚遼闊,披甲數十萬;然魯政出多門,季氏專權,人心不齊,其勢又可謂弱也。是故起愿傾力助魯君以強魯之業……小子,明白否?”
“學生明白!”
先生就又接著剛才的話講了下去,“后齊人攻魯,魯君臣皆知起賢,欲立其為魯軍主將以拒齊軍;然起妻乃齊女也,是以魯人又皆疑起親齊,不敢重用也。起既知魯人之意,有難色,然成功之機亦難得,揚名諸侯,在此一舉,故起殺妻以明己志……”
吳起竟親手殺了自己的妻子,學生們聽到這里大多感慨不已,成功真的需要付出很大的代價。韓信心中也猛地一顫:究竟何為“大丈夫”?先生先前也說過,大丈夫成事當不拘小節,但事實如此嗎?
而先生卻未有片刻遲疑:“魯國遂以起為主將,起終不負魯君所望,大破齊軍……然則福禍相倚,其時有嫌惡起為人者,遂言于魯君曰:‘吳起之為人,多疑而殘暴。其年少時,家累千金,然游歷多方終不遂人愿,終破其家!鄉人笑之,吳起怒殺謗己者三十余人。’臨行之時,與母訣別,噬臂誓于母以明志:‘起不為卿相,不復入衛。’而后至魯地事曾子。居數載,其母死,而起竟不歸葬母,豈不違人倫!曾子亦鄙之,乃與起絕……今者,吳起又殺其妻,豈偶然也?況魯實為小國,而有戰勝之名,他國疑懼,必群起而攻之。又魯衛為盟國,而國君任用吳起,實逆衛國也。望國君三思……”
講到這里,先生倏地坐起,臺下無一人多言語。沉默了半晌的先生最后感嘆道:“君臣相得,琴瑟合鳴,可遇不可求也……”
說完,先生眼含熱淚。
后來,先生穩定了一下情緒才得以繼續剛才的話題:耳根子極軟的魯君,最后果真把吳起逐出了魯國。
再接下去的故事走向大致為:吳起之后聽說當時的魏文侯有賢名,想要去投奔。而魏文侯早就獲悉吳起之名,于是便向他的臣下李悝詢問吳起為人,李悝道:“吳起貪婪好色,然用兵如神,雖前代名將司馬穰苴不能過也。”好在魏文侯重才甚于重德,于是他便起用吳起為將,一戰就擊敗了秦國,并奪取了秦國五座城池。吳起帶兵也很得人心,能與士卒同衣食,臥不設席,行不騎乘,親裹贏糧,與士卒分勞苦。士卒中有病疽者,吳起親吮之,是以得士卒死力。
魏文侯非常賞識吳起之才,專令他駐守在形勢險峻的黃河以西防備秦國、韓國,而吳起不負所望,更是為魏國訓練出了一支威震敵國的精銳之師。后來,魏文侯去世,其子當政,吳起伺機向新君諫言:“人君當不恃山河之固,重在修德以立身立國。”魏武侯深以為然。然而,此時吳起因為名高而再次受人讒害,不得已亡魏至楚。
楚悼王也非常欣賞吳起,吳起到楚國一年后被任命為令尹,接著楚國便在吳起的主持下開始變法圖強,明法審令、裁撤冗官,還取消了一些遠支公族的特權及其福利待遇,以慰軍師。不久,楚國便初步實現了富國強兵的目標,于是南平百越,北并陳蔡,力挫三晉,西伐秦,一時間楚國成了諸侯國的眼中釘。可是好景不長,楚悼王死后,宗室大臣群起討伐吳起,得罪過很多人的吳起因此被殺。
“起勸魏武侯立身立德,然縱觀起行事,以刻暴少恩而亡其軀,可謂悲夫!然起在魯則魯勝,在魏則魏強,在楚則楚霸,出將入相,確為真英雄!為吾輩之楷模……”先生總結道。
雖然韓信以前就聽聞過一些吳起的事跡,可是都不如今日震撼和激動人心,它仿佛北斗星一般為行者指明了前進的方向。
從這天起,韓信的人生目標更明確了,除了更加用心鉆研兵法外,他還涉獵更多領域,豐富自己的才干。
只是,后來一場劇烈的政治風暴使韓信終止了這樣的生活。
4.惠賜龍淵
一天,先生又見韓信一個人悶在屋子里苦讀兵書典籍,上前詢問:“信兒,多日來為師常見你埋首經典,嗜讀不倦,講堂之上也屢聞你驚人之語,想來你該志得意滿才是,卻何以不見你面露喜色呢?”
韓信一看是先生進來了,趕忙起身給先生讓座,他聽過先生的疑問,略一思忖便道:“先生所言甚是,我輩少年自應多意氣風發,狂歌嘯傲,只是我天性愚鈍,恐學有所怠,還望先生多指教。”
“呵呵,好謙虛的信兒!”先生盯著韓信好一會兒,忽又道,“為師近日也見你多讀諸子百家之書,甚感欣慰!想為師參與兵事數十載,不過積累寸功,平生只知兵之為兵,而實不知有其他,及至垂垂暮年,偶獲一點真知……這用兵之法嘛,更多還應在兵外。想那吳子,觀其用兵之旨,究系外法內儒之士,呵呵……”
韓信被先生說得起了興致:“不敢瞞先生,我的苦處也在于兵書、經典之外!近年國內干戈漸息,我輩學兵事也多為紙上談兵而已,尤苦糾于兵書、戰典多有齟齬、矛盾之處,實不知從何談論。更望先生指教!”
說完韓信便起身虔誠拱手,莊重得很。
只見先生面帶春風,舉止從容,他示意韓信坐下:“信兒所言極是,為學自當以致用為本,尤我兵家之學,嘴上功夫再厲害,如胸中實無一策,或迷信前賢所論,亦終不免貽笑于世!所謂‘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如《吳子》曰:‘天下戰國,五勝者禍,四勝者弊,三勝者霸,二勝者王,一勝者帝,是以數勝得天下者稀,以亡者眾。’發動戰爭越少反而越于己有利,若果真如是,嗜殺殘忍之秦人又何以獨得天下?天下之理亦在乎時勢……”
“想吳子只是在這里告誡,好戰必亡也!正如孫臏所說‘樂兵者亡,而利勝者辱’,故曰死守經典為不可取……”
“《管子》也說‘數戰,則士疲;數勝,則君驕。驕君使疲民,則國危’……”韓信忍不住插了一句。
“對!能明白在用兵之中學習兵法,便是難得,好比那游水之技,必先慢慢親身試過!信兒今日能不為經典所囿,已勝為師當年多矣,呵呵,莫要心急,天下萬事終逃不過‘用心’二字……”
先生一番話說得韓信豁然開朗,世間很多事都不能強求,心性躁急也是要不得的,“謹記先生教誨!”
時光飛逝,俯仰之間,三年的游學生活就要過去了。
在這期間,韓信逢年過節都要回家看望母親,直到這個時候,他才感覺到母親因為太過操勞而變得憔悴多了。離家在外才知親情可貴,對于母親的愧疚之感油然而生。
韓信快要十八歲了,的確是長大了,只是母親還沒到四十歲就已經完全衰老了,這令他這個做兒子的無比心痛。而且家里的生活也因為自己長年在外開銷巨大而日漸窘迫,再加上朝廷的各種苛捐雜稅——原本按照朝廷規定,男子年滿十五歲就要開始服勞役了,只是韓信在外求學,只得花錢免役——家里的境遇就越發慘淡了。
韓信應該學著為母親分擔憂勞,可是他卻怎么也舍不得先生,除了術業之外,他需要向先生學習的地方還有很多。他矛盾著,煎熬著,與先生相處的難忘歲月總是歷歷在目。先生還講過很多軍中逸事,以及英明神武的父親,這些又怎能不讓韓信心向往之……韓信有時感覺先生親切得如同自己的父親一樣,他常常能夠透過先生看到父親的影子。
對于韓信的學業和對兵家精髓的透悟,先生非常滿意。
有一次,先生出了個題目要考考大家:如若你是趙括,你當如何應付秦軍。
“我以為趙軍當憑險據守,勿主動出擊。”一名同學站起來慷慨陳詞道。
“趙軍先發制人,實為不得已而為之,秦強趙弱,秦國又志在必得,趙軍拖耗不起,故而趙括才急于打破僵持局面,以至誤中武安君(指秦名將白起)誘敵之計。所以我覺得趙括當穩中求進,而漸收迫敵退兵之效。”另一名同學站起來說。
“我覺得只有山東六國聯合抗秦才有出路,所以趙括當務之急當是固守待援。”
“落井下石,但求自保尚且來不及,危難之際,還有誰會援救趙軍呢?我覺得趙軍初始就當抱定必死決心,知死必勇,興許可僥幸擊退秦軍。”
“我以為廉頗過于老成持重、用兵保守,趙括又過于年輕氣盛、鋒芒畢露,而此一切又都不是根本。根本在于當時趙孝成王急功近利、利令智昏,尤其臨陣換將乃用兵之大忌;反觀秦昭襄王,決戰之機竟親自統軍斷敵后援,這當是何等魄力。若我是趙括,我只得認命……”這名同學的高見令人耳目一新。
“竊以為,上黨乃兵家必爭之地,關系重大,趙國不費一兵一卒而能一朝獲得上黨十七座城池(上黨地區原屬韓國),實乃天賜良機。我認為上黨郡守馮亭把禍水引向了趙國……當時天下大勢,秦趙之間早晚必有一場生死較量,不如趁著韓國人仇秦之機挫一挫秦軍的銳氣,而且可以坐守上黨以逸待勞,這當是趙孝成王的如意算盤。只是不料秦軍神速,廉頗也太令趙王失望,且趙國又拖耗不起,因此才出下策換了輕銳的趙括為將。若我是趙括,當針對秦兵善于各兵種協同作戰之優長,充分準備,不至于被秦軍分割包圍……”
大家就這樣七嘴八舌地論辯起來,莫衷一是,果然個個是“趙括”,而一向不乏精辟之論的韓信卻不發一語。
先生的目光牢牢鎖定韓信,但韓信只是低著頭,表情嚴霜一樣峻冷,沒想到先生卻對他投去了贊許的目光。“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世上很多事情只能沉默以對。不能說,不可說,一說出來就是錯,更遑論“紙上談兵”。
還有一次,一位三十出頭的客人來找先生,兩人聊到興頭上,先生就把韓信也叫到了房里,想讓客人幫忙鑒識一下自己的這名得意弟子。
韓信默默地跪立在一旁給先生和客人斟酒,客人用銳利的目光審視了韓信好一會兒,若有所思。先生提高聲音喚回了客人的注意力,他才拱手向先生神秘一笑:“呵呵……張某春秋尚淺,識不得此兒……呵呵……”
“呵呵,子房老弟,你我好友,何須多此一舉!老弟是何許人物,別人不曉得,老夫可眼毒……直言無妨!”
“哪里哪里!張某雖略通些相人之術,實不敢造次,不敢妄言……”
“老弟今日可是謙虛得緊,但說無妨,老弟姑且言之,我等姑且聽之,別掃了興致……”
“今日可要難倒我張某了,也罷,我果是被此兒驚住了。”最后他方才斂起笑容,正色道,“此兒英氣逼人,目力深沉,骨相清俊,修識內斂,他日若能得志,前途必定無可限量……”
語畢,大家沉默了半晌。
接著先生便得意地大笑著打破了沉默:“子房老弟,不愧為神人也!英雄所見略同、略同啊……”先生一邊說一邊向客人拱手致意。
韓信這時候已經可以聽出客人對于自己評價的分量了,他在心底感到一陣快慰,然而仍舊不動聲色。
自然,對于客人的鼓勵之情韓信備感驕傲,他怎么也不會忘掉客人那不凡的相貌。雖然這位來客纖細若婦人,臉上還略帶病容,然而眉宇之間卻充溢著一股英武之氣,尤其舉手投足都是那樣淡定從容、瀟灑豪邁,講話也是綿密入理,不落空言,實為庸常流輩所不及。
直到多年以后,韓信才敢于把他同那個帶著力士在博浪沙刺殺秦始皇的人聯系起來,那是何等的智勇!那時韓信才得知對方原來也是先韓遺民,而且還是那無人不曉、五世相韓的張家之后。自此以后,韓信將這位英雄的名字——張良——銘記于心。更令韓信始料不及的是,十幾年以后,自己和張良還會重新聚在一起,編輯校訂天下流傳下來的各家兵法。同時,他們和蕭何一起,更成了漢高祖劉邦眼中的“興漢三杰”。
只是現在,張良給先生帶來了一個不幸的消息,張良走后,先生便再也沒有過笑臉。
天一下就變了。
原來可惡至極的秦始皇就要在丞相李斯的建議下頒發禁斷天下私學的詔令了,如此一來,先生一家就會斷了生計。不僅如此,秦始皇為了進一步清明視聽、掌控天下輿論,還要頒布焚毀天下除醫藥、農牧、卜筮之外藏書的詔令。
唉,這一來不是要了先生的命嗎?
果真,沒過多久禁學和焚書的詔令就相繼頒布下來了。大秦法令嚴酷,少有人敢于鋌而走險,畢竟會罪及家人。
先生難過了很久,懷著一腔悲憤把大家召集到了一起。老邁不堪、形容枯槁的他給學生們上了最后一堂課,他把自己平生的寶貝藏書都一股腦兒地堆到了案上,恨不得將平生所學都傳授給學生們。但最終,他只是吃力地動了動嘴,再講不出一句話……
最后,先生和大家一一道別。
先生的心情很復雜。
大家走后,韓信卻沒有走,他知道先生一定還有話要對他特別叮囑。
果然,先生把自己的得意弟子最后一次叫到跟前:“信兒啊,你是為師平生所遇到過的最聰明、最用心的學生。也許,這也是你父親在天之靈在庇佑你。你是一個必成大器的孩子,成就當遠在為師之上……”
“先生對于學生的恩情,學生沒齒難忘!”
“只是有一點,你須改了才好……”
“望先生指教!”
“你平素心性高傲,不善結交,故事理未洞曉,人情欠練達,終歸要折中些才好,為人也不妨中庸些。”
“學生定當銘記先生教誨!”
“混賬狗皇帝,焚書就讓他焚吧,燒光了一切,就該燒著他自個兒了……還好,兵家知識你已經基本掌握了,以后就看你的造化,看你如何施展自己的才智和抱負了,為師相信不久的將來你會有建功立業、濟世安民的良機……你要將《孫子兵法》《吳子兵法》《司馬法》《孫臏兵法》《尉繚子》《太公兵法》這六部最重要的兵書牢牢記在心里,要知道萬變不離其宗……”
“嗯,學生謹記!”
先生又繼續說道:“為師已經老朽了,茍活到如今。信兒,我們師徒兩個這一別說不定就是永訣,為師有一樣禮物要送你。”
說著,先生就從身后取過一把三尺有余的長劍遞給韓信,韓信恭敬地從先生手中接過劍,劍的外觀并無特別之處,古樸典雅,但劍柄上用古體鐫刻著醒目的“龍淵”二字。韓信早聽人說起過“龍淵”寶劍,今日終于有幸得識。他忍不住一試鋒芒,“唰——”,只聽一聲清脆的滑響,寶劍已經出鞘。韓信將沉甸甸的寶劍緊握在手里,劍身閃現著神秘光彩,更有一股寒氣襲來。韓信驚嘆道:“傳說龍淵劍有五色龍紋、七星斗象,今日始知所傳不虛。”
“信兒,這龍淵寶劍本系你們韓地所產,為師這也算是物歸原主了!寶劍當贈英雄,這也是為師對你的希望……天下之劍韓為眾,一曰棠溪,二曰墨陽,三曰合伯,四曰鄧師,五曰宛馮,六曰龍淵,七曰太阿,八曰莫邪,九曰干將[2]……此寶劍乃系鑄劍大師歐冶子用精鐵,花數年之功鑄造而成,鋒刃部選用了十分難得的隕鐵,又經過二十多道工序鑄合而成,實屬不易……”
“當年為師還在軍中做校尉之時,楚、趙、魏、韓、燕五國聯軍伐秦,當時聯軍統帥乃我大楚相國春申君。起初聯軍占上風,可是后來秦軍倚仗有利地勢,聯軍內部又難于協同一致,結果一朝失利……春申君命我部斷后,也就是在此役,為師率部成功擋住強勢的秦軍,這條右腿也是在那場廝殺中被廢掉的……”
“唉,一晃都快三十年了,好漢不提當年勇。最后,春申君就賜了我這把寶劍以酬勞功……信兒,你要銘記:此劍萬不可輕易出鞘,明白嗎?萬不可沾惹殘忍嗜殺的習氣。”
“謹遵先生教誨,學生自當以仁義為先!”韓信向先生磕頭謝過。
“好,我死而無恨!”訣別之后,先生再無話可說。
后來韓信才明白,“龍淵劍”不過是傳說罷了,哪能輕信?而自己手上的這把劍是后世高人根據傳聞模仿鑄造的,不過沿用其名以提高劍的身價而已,就像人們假托“黃帝”等人之名著書一樣,但此劍確是一把當世稀有的寶劍。韓信為防止有人打寶劍的主意,就想辦法把“龍淵”二字給磨掉了。
臨別前夜,韓信寄居于先生家。他突然感到很不安,于是就悄悄起身想去看望一下先生。
夜已經很深了,可是先生的房間里仍然燈火通明,甚至比平時還要亮些。韓信走上前去,先生的房門牢牢地閉著,外人根本看不到屋內情形,只聽到翻閱書簡的聲音,大約是先生在遵照詔令燒書之前還有些不舍吧,這大概就像一個武士要和自己的寶劍訣別一樣。
已經是深秋了,韓信仰觀滿天的星斗和已經西沉的下弦月,突然感到一股透心的冰冷,心頭涌起了對于未知、空茫幽冥的深深敬畏之情。他還記得先生曾經教授過他很多關于星相的知識,這比陰陽五行更為玄不可測。
算了吧,雖然有些不舍,可是大丈夫志在四方,只要將先生所授發揚光大,就是對先生的最大安慰和敬意了。再說,下邳城和淮陰城到底離得也不遠,或許還可以時常來拜望一下先生。
這樣想著,韓信重新回房睡覺了。
第二天清晨,韓信被一陣吵嚷聲驚醒,敏銳的直覺告訴他一定是出什么事了,而且絕對不是好事。不一會兒,先生家的一個老媽子就進來叫韓信過去看先生,看著她焦灼的神情,韓信敢肯定是先生出事了!他的心“咯噔”一下,仿佛墜入了深淵。
房間里堆了一地的書冊簡牘,那都是先生的平生至愛,是他的命根子。而先生躺倒在地上,從他的脖頸處淌了一地的鮮血,手里還緊緊攥著利刃……
“六旬老翁何所求”,這是先生平時的喟嘆之語,先生最后竟以一死來反抗。
多年師徒情同父子,韓信當即放聲痛哭。
先生之子據說十幾歲的時候就戰死了,只有一個女兒早已嫁人。
韓信同幾個打附近匆匆趕來的同學以及先生的親朋故友一起簡單地料理了后事。張良因多病多事而未能及時趕來吊唁,等到幾天后他再來看望亡友時,韓信早已經離開了。本來張良是有心要與韓信這等出類拔萃的后生結交,只可惜兩人未及深談,所以彼此并無多少了解,機緣一失,就錯過了近十年光陰。
韓信在先生的墳墓邊跪守了一整天,他知道先生實在狠不下心去焚毀自己的藏書,既然先生下不去手,那就只有他韓信來代勞了,而且先生已經去到了另一個世界,他怎么能沒有書讀、沒有書陪伴呢。于是韓信便把先生擺放好的藏書都用小車推來,準備在先生墳前付之一炬。其中有幾冊是韓信自己平常愛讀的,也是父親留給他的,都一塊燒了吧,反正最終也留不住,況且他早已把這些書的精義都融到了自己的骨子里。
最后,韓信眼看熊熊烈火吞噬了所有書簡,也燒盡了一個輝煌的時代,“百家爭鳴”徹底成為絕唱。然而韓信并不覺得可惜,他堅信自己必將再創輝煌。
5.高地葬母
當韓信提著一個簡單的包袱,腰間挎著寶劍回到淮陰的家中時,母親卻又不幸病倒了。
先是十指的骨頭疼得鉆心,接著便開始頭腦發沉起不了身,韓信請了一位城里的醫士來為母親診治。醫士為母親針灸過一番之后,母親就又能夠起來紡織了。
可是,不出月余,母親又病倒了,這次醫士調治多日也不見好轉,韓信只能另請高明,但他到這個時候才發現家中已經沒有多余的錢財了。可是為了讓母親能夠好好地活下去,韓信不顧病中母親的堅決反對,硬是變賣了家里僅存的幾件值錢東西,匆匆跑到相縣[3]去延請“高明”。
然而,韓信此去正趕上相縣的那位名醫出診,走得很遠,需要十日左右才能歸來,所以韓信只好心急如焚地在原地等。他忘記托人照料家中母親,還好母親尚能勉力支撐著身體起來生火做飯。也是在這個時候,韓信才漸漸有些悔悟,他平日里沒有跟鄰里之間搞好關系,只一心想著自己該如何出人頭地,他太看不上普通人家的那種瑣碎生活了。
半月之后,韓信終于等來了名醫,將他請回了家中。
可是,母親的狀況比想象中糟糕得多,寒冷的天氣也加重了病情。母親的面容異常駭人,韓信不忍多看。他的眼里噙滿熱淚,將煮好的粥端來:“娘,起來吃點東西吧。”
母親勉強吃了幾口之后就再也咽不下去了,醫士又為母親仔細檢查了一番,開了幾服湯藥之后就辭別了。韓信追問母親的情狀,醫士只是再三搖頭,“藥石無用……”
韓信悲痛至極,“老先生,無論如何求您再想想辦法吧……”
“人各有命,哪能強求,快陪著你娘再說會兒話吧!”說完,那醫士就提著東西離開了。
母親知道自己的身體情況,她最后將兒子叫到自己的病榻前,“信兒,莫哭!生死有命……你已經長大成人了,我可以含笑去見你九泉下的爹爹了……不過,娘到頭來也沒能看你娶妻,你的心氣高……信兒啊,只要你有朝一日功成名就,吐氣揚眉,重振咱家的聲威,娘在九泉之下就安心了……”
韓信已經難過得說不出話來了,他只能邊忍住眼淚邊點頭應和著母親,他其實是最聽母親話的。
“信兒啊,要永遠記著你身上有咱們韓國王族的血脈……我們只是暫時落魄,但你決不能就此沉淪下去,懂嗎?貴——族……”母親幾乎用盡全身氣力來喊出這最后一個詞,她為自己的信念付出了一切。
這天夜里,母親離開了。
孤身一人的韓信掃視了一下徒有四壁的家,除了身上的“龍淵”寶劍外,已身無長物。韓信實在拿不出安葬母親的費用了,他守著母親的遺體靜靜地待了三天,才認命般出了門,徑直來到十年前他和母親為父親所立的那座小小的墳墓前。
這是位于淮陰城西面的一座荒涼的土丘,母親不愿意把父親和那些粗鄙的楚國人葬在一起,而是選擇了這里作為父親的衣冠冢,里面放著父親生前慣用的那把三尺青銅劍。每年春秋時節,他都會和母親來祭拜父親。
此時,這座小土丘在冬日衰草的覆蓋下顯得寒磣又窘迫,他環視了四圍好久,思緒悠悠,終于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不能把母親葬在這里。母親應該是最獨特、最尊貴的,他也相信父母的在天之靈一定會理解他的。
于是韓信就向城南方向大步走去,他最后看中了距離淮陰城大約二十里地的一處高坡。
這座高坡四周地勢開闊,風水極佳。當韓信久久佇立于這座高坡之上遠眺四方時,一股巨大的興奮與榮耀感油然而生。他禁不住遙想將來自己飛黃騰達、功居王侯的一天,到那個時候,他就可以下令在這座安葬母親的高坡四周安置一萬戶人家來為母親守靈……
這是一個少年的志向和追求。
第二天,仵作查驗過母親早已冰涼的尸首后,韓信雇了一輛破舊的牛車,用被子裹了尸首抬到車上。
這時候,鄰居們都擠到街上圍觀,他們指指點點,議論不休。沒幾天,附近的人就開始風傳韓信是如何不孝、如何荒唐,居然連棺材都不為老娘置辦,還把老娘分葬到那么荒僻的地方。
可韓信是不會在意那些市井流言的,母親已經教會了他擁有一顆堅強的心。
6.從人寄食
兩個多月過去了,又是一年春來到。
這期間,韓信隔三岔五便去看望母親。他一生之中在父親身邊的日子加起來總共也沒超過一年,因此和母親感情極好。他還經常在夢里見到母親,一如從前。不主家不知柴米貴,母親去世后韓信才曉得生計的艱難,很多事情確實要親歷過才能體會。
韓信本來想要從軍,秦始皇不僅對北邊的匈奴開戰,對南方的百越也是兵戎相見,男子漢不愁沒有用武之地。可是韓信又聽說秦軍對非秦國籍的兵士排擠和欺壓得厲害,很多時候就讓他們白白送死,所以韓信暫時打消了從軍的念頭。此外,雖然韓信學識不少,可是由于家里太窮,按照當時的規定,貧苦人家出身的人是不得被推擇為吏的,而且韓信向來為人孤傲,名聲也不是太好。韓信不懂經商,也不甘心從商,因為那時候商人的社會地位最為低下,要被編入“市籍”,一旦朝廷征徭役,必先從市人開始。這是秦國自“商鞅變法”以來形成的固定國策。
韓信甚至還想過實在不行就去給人家當贅婿,可是贅婿也常常被大家鄙視,而且一樣受到各種壓迫,他當然也不情愿。的確,韓信已經是成人了,他應該仔細謀劃一下自己的將來。他一個人沒事的時候,還經常溜到大街上去瞧女人呢,他始終記得那次在下邳跟著幾個同學初次逛妓院[4]的經歷。其實,這對于一個男人來講本沒有什么,可是韓信覺得那里的姑娘實在難以入眼,就一個人偷偷地先溜了出來,事后竟惹得大家好一陣哄笑。打那以后,他就再也沒有跟同學出去鬼混過。
所幸,韓信家巷子里住著一名妙齡少女,人長得白凈,身材也苗條,小名叫麗娘。韓信雖然看不上那戶人家,可他總是趁著麗娘到巷子口打水的空兒,自己也跟出去打水。麗娘看到英武的韓信,內心非常高興,她總是喜歡讓韓信幫自己把水桶從井里提上來,再和韓信隨口聊上幾句。
“韓信,聽說你身上佩著的這把劍是一把寶劍,對嗎?”麗娘指著韓信腰間那把寸步不離的龍淵劍說道。
“什么寶劍不寶劍的,是從前先生留贈給我的念想罷了。”韓信不愿意聲張這件事。
“哦?我不信,你能拿給我看看嗎?我聽人說你爹從前是軍中都尉,一定給你留下了什么好東西吧。哈哈……”
“哎,有什么好看的,你一個女兒家看這樣的兇器多不吉利!我爹爹去世得早,如今親娘也沒了,哪還有什么寶貝東西啊。”那句“成個家也愁啊”韓信沒好意思說出口,他怕麗娘以后不好意思再見自己。
“哼,你唬我,我才不信呢!不過聽我哥哥說,寶劍是不能輕易出鞘的,那我就不為難你了!”
麗娘笑得好看極了,韓信真恨不得上去親她幾口。
轉眼之間一年多的光景又拋在身后,韓信這時已經整整二十歲了。
坐吃山空的韓信已經從每天兩頓飯減為了一頓,可是斷炊的局面依然難以避免。他平常還會到處去打些野味,或者釣魚,可是這都得靠運氣,運氣差的時候,搞來的東西都不夠他塞牙縫的。而且他這樣一個人整天無所事事,大家都很不待見他,甚至討厭他。
長此以往必要走上絕路,韓信不得不從長計議。這時候,他忽而想起在這世界上還有一個人可以去投靠——下鄉南昌(一作新昌)亭長李仲。此人曾經被韓信父親救過一命,其后李仲多次帶著厚禮到韓信家中表達謝意,可是都被韓母好言拒絕了。韓信判斷李仲一定不會對自己不聞不問。再說,俠義之士互相寄食也是一種社會風尚。
第二天,韓信收拾好簡單的行李,直奔城北十幾里外的李仲家。
亭長專管十里八鄉的治安,身邊還跟著一名專門負責調解民事的長老和一名專門幫著官府緝捕盜賊的差士。其實亭長連正經的官吏都算不上,俸祿也沒有,只是免去了家中勞役、賦稅而已。
對于韓信的到來,李亭長表示熱烈歡迎,可是亭長妻子一聽韓信是到她家來寄食的,當下臉色就變了,而且李亭長有些懼內。敏感的韓信面紅耳赤、坐立不安,但他畢竟已無處可去,只得硬下頭皮由人白眼了。
韓信在李家吃了還不到二十天的白食,李家婆娘就已牢騷滿腹,一向高傲的韓信哪里受過這種氣,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李亭長也拿妻子沒辦法,雖然身為亭長,鄉親們都對他服服帖帖,可是一回到家里,他卻得看妻子的臉色。因為妻子很是能干,里里外外都是她一個人在操持,娘家兄弟也不是吃素的,遠近就沒有敢隨意招惹的人。
就這樣,一個秋天終于熬過去了,韓信先前還能幫著一些莊戶人家搞農忙,順便到人家家里去吃一頓,但是冬天的農閑時節可就不一樣了。
“一個吃白食的,難道也得讓我像伺候大爺一樣對他嗎?”韓信剛進李家的大門,就又聽到了夫妻兩個在吵。
“怎么說那也是恩人家的公子,沒有韓都尉,我李仲早就沒命了。救命之恩無以為報,算我求你還不行嗎?”
“公子?這算哪家哪門的公子啊,我看不過是一個要飯的罷了。人家是救過你的命,可是他一個有手有腳的大小伙子,整天這么吃白食,說給街上的大伙都聽聽,這叫怎么一回事啊?”
“這信郎不是有自己的難處嗎?再說他又不是天天在咱們家白吃白喝,人家將來是要做一番大事業的。你一個婦道人家,跟你說這些也不懂。”
“是,我一個婦道人家是不懂得你們這些成天滿口干大事業的大男人!我只知道他有志氣讓他自己使去,咱們可別耽誤了人家的前程!”
“嘿,我說不過你……”李仲被揭到短處了,這個家是妻子在撐著,她說話有底氣。
話已到這個份兒上,韓信要是再不走,就真成一個無賴了。可是李家的那幾個孩子又非纏著韓信教他們識字不可,這樣他就不得不勉強再逗留幾天。
不過,李家婆娘覺得自家世世代代就不認識什么“字”,不一樣也過來了嘛,一個鄉下孩子就是種田的命,識得什么鳥“字”?孩子們大了她也不好管,但她已拿定主意逼走韓信,所以她干脆也不和任何人打招呼,早早把飯做了,端到睡榻上讓夫君和孩子們趕快吃了,也不給韓信留一份。等到韓信去廚房盛飯時,發現鍋里空空如也,他心知其意,也不好聲張,只得去哄著村里的幾個小孩回家拿些干糧讓自己充饑。
這樣持續了好幾天,李家上下也都不曉得此事,盡管韓信早晨起得一天比一天早,仍是遲了一步,鍋里面還是空空如也,人家早就半夜起來把飯做好端進自個兒屋里去了。
還有什么好說的呢,人活著就該有志氣。
最后,李亭長終于帶著一臉無奈和愧疚送走了恩人的公子:“信郎,這些日子照顧不周,你多體諒!倘若他日再有什么難處,你盡管言語,我一定盡量幫忙……”
“大哥,你什么都不用說了,小弟明白你的難處,咱們后會有期!”
韓信出于禮貌向李大哥道了一聲“珍重”。
此時,韓信留在這鄉村小道上的身影,真是異常孤獨。
7.胯下之辱
據韓信的母親說,她和韓信的父親婚后好幾年也沒能懷上孩子。可是,一個夏夜里她獨自坐在天井旁乘涼,突然看見一顆明亮的星星竟向著自己的方向飛來。之后,她便懷上了韓信。
韓信的父親總不以為然,認為妻子當時肯定是迷糊了。然而,當韓信長大成人之后,每念及此,他的心底都會涌起一種說不出來的奇怪的優越感——他就是被上天選中的人,要承擔某項特別的使命。盡管如此,上天并沒有給韓信其他光環。相反,自韓信賭氣從李亭長家回到自己家后,吃飯問題就成了他要面臨的頭等大事。
韓信把家里面能換錢的東西基本上都賣了,如果再不想辦法的話,那就只能把房子也給賣掉,到時候他就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街頭流浪漢了。
所幸,有一天他在翻檢母親遺物的時候意外發現了一包貴重首飾,之前母親從未跟他提及此事,大約是細心的母親早就想到兒子會有這么一天,生怕在生活方面毛毛躁躁的兒子為解一時之急把家底敗精光而以防萬一。這樣韓信又可以再堅持一年半載了。
韓信平時就靠四處閑逛打發時光,有時出門一趟就得十天半月才能趕回家。韓信特別注意考察各處的山川地形以及河流湖泊的分布情況,晚上會注意觀察天象,兵法上確實就有不少關于天象與氣象之間聯系的記述,可是總不那么確切,也過于神秘,因此韓信始終抱著一種將信將疑的態度。但他自己也得不出什么結論。
韓信平日里少有與人交流、溝通的機會,又缺乏為人處事的經驗,但是現在的韓信已不是孱弱的書呆子。由于長年戰亂,民風特別強悍,連張良都能提劍跨騎,就更別說韓信了,他生來尚武,練就了一副好身板兒,尤其身手特別矯健靈活。
有一次,韓信在一處幽深的山林中過夜,深夜時分居然遭到了幾匹野狼的攻擊。點著篝火的韓信當時并不慌張,他及時背靠大樹,拔出寶劍,干脆麻利地揮劍,那幾匹撲向他的野狼先后成了他的劍下亡魂。游學的時候,同學之間經常較量、切磋武藝,韓信向來看重后發制人,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必令對手無招架之力,所以了解韓信實力的人都非常敬畏他。
韓信平時為人也非常謹慎低調。秦朝律法嚴苛,如果得罪了什么人,稍有疏忽,立刻就會官司纏身,被官府定罪,然后被押往關中服苦役。須知那個時候除了死刑犯,其他罪責較輕的人,量刑時并不會細分輕重,只要朝廷不頒布特赦令,就幾乎一律判無期徒刑,有些最終還會被草菅人命。除非是一些社會關系相當廣的人,犯了罪有地方四處躲避,比如那些游俠。韓信性子孤僻得很,他做不來四處亡命的游俠,也不想這輩子就栽在自己的血氣方剛上,他需要歷練自己,需要等待機會。
盡管韓信不喜歡招惹是非,可麻煩還是找上門了。
有一次,韓信去淮陰市集閑逛,當他漫不經心地走過肉市時,不期被一個十八九歲體格精壯的小伙當街攔住去路。此人滿身油污,韓信猜想他定是這些屠戶人家的子弟。
韓信哪里有心搭理他,想繞過他繼續走自己的路,可是那人伸直了雙臂明擺著就是不想放韓信過去。于是一臉納悶的韓信道:“兄弟,我們無冤無仇,你攔我去路,是何緣故?”
“我就看不慣你那副德行,不行嗎?”小伙口帶挑釁地說道。
“敢問兄弟,我有何處做得不周?”
小伙以一種輕蔑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一下比自己高大許多的韓信,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韓信隨身佩帶的那把寶劍上:“你這家伙長得人模狗樣的,腰里別著把破劍,整天在街上晃過來晃過去,其實骨子里膽小如鼠吧……”
“兄弟你誤會了,我家世代從軍,佩劍乃家風而已。”
“狗屁!你不就一破落戶嘛,還在那里擺譜。你家從前是貴族,我祖上還是大王呢,看你這副臭德行……”
這時候,倆人周圍已漸漸聚集起一些圍觀的人,其中一位年長的人熟識這找碴兒的小伙:“張小四,你小子行啊,說說為什么欺負人家這位公子哥?”
韓信平時少與人打交道,所以即使在小小的淮陰城里,也沒幾個人真正認識他,更別說那些上了年紀的,但韓信頗為講究的打扮和氣質一看就不同于流俗,因此這位年長者才稱呼韓信為“公子哥”,料想他身家肯定不錯。
“說白了我就是看不慣這小子平時老別一把破劍耷拉在腰里,在人眼前晃來晃去,有什么可神氣的!今天我說這小子是因為膽子小,可是他還跟我這里擺譜……”張小四先向眾人道,然后又轉向韓信,“行!今天咱們就當著大家的面來證明一下,如果你小子不是一個懦夫,那你就刺我一劍;如果你小子沒種怕死,那你想溜也沒那么容易,直接從哥哥的褲襠底下鉆過去!哈哈……”
韓信眼看張小四一臉無畏地直視著自己,心想:看來這一次觸上大霉頭了。此時,人群中的年輕人都跟著起哄,亂哄哄的。
對于韓信來說,刺別人一劍不過是小菜一碟,可他更清楚這一劍刺下去的后果。秦朝律法格外嚴酷,動輒便要判罪,就是針對山東民眾好勇斗狠,常常觸犯法律的行為作風。當時重典之下刑徒遍布天下,他們之中的很多人都遭到嚴重的肢體摧殘。至于那些鬧出人命的,就會直接被“棄市”[5]。
這樣一想,韓信反倒有些佩服張小四的勇氣了。他默然沉思了片刻,絕對不想步那些刑徒的后塵,但是今天張小四肯定不會輕易饒過他。
大丈夫能屈能伸,徒逞血氣之勇毫無用處!
于是,韓信選擇從張小四的胯下鉆過去。當他站起身欲往家中走去時,身后爆發出了長長的哄笑聲……
從此,每當韓信再上街時,少不了就會有人在他周圍指指點點,有的人甚至指著韓信教育自家的孩子:“看!這就是那個沒骨氣的韓信,兒子啊,你長大了可千萬不能學他,知道嗎?”
然而韓信在苦悶過一陣之后就把這事兒拋在了腦后,任閑言碎語隨風飄去。
8.一飯之恩
韓信經常聽先生私下跟他議論秦朝的國運長不了,因為主政者統治手段太過嚴苛,不懂懷柔、寬養之術,人心不服。以韓信自己的觀察和直覺,他也斷定天下必將有變,只不過早晚而已。“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除非秦王朝的主政者能夠及時改弦易轍。
這個信念直接影響到了韓信的生活,內里一身傲氣的他只盼望關東早早大亂,再不受秦賊的窩囊氣。已然二十出頭的韓信只是在家坐吃山空,雖然他也不想整天無所事事,也盼望能盡早一展平生所學,改變自己卑微的命運,可是他到底能做些什么呢?只有整天長吁短嘆罷了,他想,多少英杰人物皆如此!他倒是也想過,索性去給那些田主、農夫家當傭工,可是思之再三,他受不得那種窩囊氣,再說很多農事他都不懂,也不想去懂。
這是一個盛夏時節,韓信又已斷炊好幾天了,他一個人坐在護城河邊的樹蔭下釣魚。
釣魚是韓信唯一會的力所能及的營生了,有時候運氣好點,能釣個七八斤拿到集市上賣掉,換幾個半兩的銅錢使。從前他還能四處打點野味,可是自從秦始皇下令收繳天下兵器以來,人們除了可以留作防身的短刀、劍,像弓箭等物都讓官府給沒收了。這樣韓信就只有老老實實釣自己的魚了。
然而魚卻不是那么好釣的。這一年天氣特別悶熱,所以魚也跟人一樣懶得吃東西,只是偶爾有小魚苗來給韓信搗亂。收獲甚微,饑腸轆轆的韓信真恨不得一頭扎進護城河中了此一生。
離韓信釣魚位置不遠的地方,有一片區域專門供人洗衣服,那里有一群專門給大戶人家漂洗衣服的婦人,她們已經連續好幾天在那邊忙碌了。
一群人有說有笑。到了中午吃飯的時辰,大家各自拿出自己帶的飯,圍攏在一起,開心地吃起來。而韓信在一邊看得分明,但他只能一次次地吞咽口水。到了這步田地,韓信確實是山窮水盡了。
“那小伙子怎么整天來釣魚,真是夠清閑!”“你以為誰都像咱們苦命啊……”她們有時候會議論幾句。有一位眼明心細的大娘,她看遠處釣魚的韓信實在不對勁兒。許久之后,她趁著一個休息的空兒,湊到了滿臉饑色的韓信身邊,將自己多準備的一盒飯遞給了他。
韓信大夢初醒一般,萬分驚奇地看了那漂母一陣,接著他便本能地從她手中接過飯狼吞虎咽起來,哪里還顧得上感激人家。大娘一邊勸韓信慢點吃,一邊又給他遞來了水,看韓信吃得滿足的樣子,大娘的嘴角溢出了一絲笑意。
“小伙子,你知道你今天吃的是什么飯嗎?”大娘忍不住問一直埋頭進食的韓信。
“嗯……”這一問倒把韓信給問得愣住了,由于吃得太急,加之神情恍惚,他竟然沒有辨清自己剛才吃下去的到底是谷米、粟米還是其他,因為實在是餓極了,他覺得這是世界上最寶貴、最難得的東西。
韓信沉默了一會兒,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起身給大娘深深地鞠了一躬:“有朝一日,我必重報大娘您的再生之恩!”
不料大娘狠狠地瞪了一眼韓信,正言說道:“大丈夫居然不能自食其力,我是實在可憐你這王孫,才把飯端來讓你吃的,難道還希圖你的報答嗎?”
韓信不由得羞愧地低下了頭,這曾經是一顆怎樣高傲的頭顱啊,而今卻滿是悲涼。
此后的一個月,只要不是大雨瓢潑的日子,韓信都會在河邊等著大娘,看她推著一車厚重衣物來河邊浣洗,當然大娘也會多備一份飯食給望眼欲穿的韓信。
“信郎,這樣長久下去也不是辦法啊,”她已經知道了韓信的名字,“眼看這些衣物馬上就要洗完了,我家上有老,下有小,也不能帶你回家。你自己有什么打算嗎?”
韓信悶聲不語。
“眼下倒有一樁營生是現成的,就是不知道你受不受得這委屈。”大娘試探地問道。
“是何營生?大娘,我會好好考慮的。”韓信急切地問道。
“就是投充商賈之家給人押貨,滿天下跑,我一個娘家侄子就是干這營生的。雖然整天風吹日曬的,可是衣食不愁,還不用擔待什么,不像我們這些莊戶人家,還整天愁個旱啊澇啊,蟲啊病啊的。再說現在地面也安生,都是跑官道……”
“哦……”原來是這么回事,韓信之前也沒少盤算過。
“信郎,你若是同意,我就跟我那侄子打個招呼,把你也介紹到他們商幫里去!大娘瞧你身手不錯,指定成的,他們現在正缺人手呢。你看怎么樣?”
家計如今每況愈下,眼下的韓信還有得選擇嗎?好死不如賴活著,只要活著就有機會。
雖說韓信從前一直擔心入了市籍就有被征勞役之憂,可是今時不同往日,看現在滿天下披罪的刑徒,哪里還有用得著他的地方啊。始皇帝的確是輕民力,可他總得讓老百姓活命。商人的社會地位是低,可是他們畢竟有錢啊!現在的韓信已經不似先前那般患得患失、優柔寡斷了。大丈夫生平固然要建功立業、沙場揚名,可是唯有勇敢去闖才有機會,哪怕是彎路、絕路,也當在所不惜。
昔日秦國的相國呂不韋不也是起于商賈嗎?古往今來真不知有多少英杰人物起于負販生涯。
大娘先去忙活了,她讓韓信好好想一想。
韓信雖然還支著自己的釣魚竿,可是他的心思早就神游于萬里之外了……這時,萬分糾結的他突然想到——滿天下跑不正是一個極大的便利嗎?不正可借機飽覽天下的風物水土、地理形勢嗎?想到這里,韓信的精神久違地振奮起來。
當大娘黃昏時分再來探聽韓信的決定時,他的回答非常干脆:“好!我愿意去!”
注釋
[1]先秦兵家本是“諸子百家”之一,既是軍事學,也是一個包羅萬象的思想學術流派,及至西漢以后,才漸漸只以軍事技術為研究對象。
[2]這是《史記》中的記載,《荀子》里面也記載了很多寶劍的名稱,南朝陶弘景《古今刀劍錄》也記錄了很多歷史上的名劍。龍淵劍即是龍泉劍,唐人因避高祖李淵諱,故而改作“龍泉”。
[3]相縣:今安徽省淮北市相山區,系當時泗水郡治所之地,韓信、劉邦都系泗水郡人。
[4]那時的妓院應該是只賣藝不賣身的,據明文記載,一直到漢武帝時代才只有營妓(軍妓)是例外的。名臣管仲在齊國首開娼妓制度的具體細節問題,一直都是個謎。
[5]在鬧市處決犯人的刑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