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若只初見
最新章節
書友吧第1章 若只初見
我在外省各處游蕩,與月亮和星星相伴,一次次被舊時的云彩所追趕,迷失在綿綿無盡的夢境之中。
——題記
比慢板還要慢的
她的名字叫青青,別人都叫她古箏女王,有時甚至更省略,就叫女王。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已從上海音樂學院畢業,就職于市舞劇團,每天晚上八點至十一點,在一家五星級酒店的大堂吧演奏古箏。
那個初夏的晚上,我和大衛一起趕到酒店大堂,與等在酒店門口的森子匯合。
大衛是比我高幾級的大學同學,剛從法國回來尋求國內商機;森子是大衛的朋友。我們到達酒店時女王的演奏已近尾聲,她演繹的曲目是《廣陵散》,為其鋼琴伴奏的是女王的閨蜜小依。女王整個身子前傾,左手在琴面右側彈撥主調,右手在琴面向外大面積劃動配以和弦,雙手交替在空中柔美地舞動,勾勒出纏繞的無形弧線,女王的身體蛇一樣隨之律動,齊肩的黑發飄逸起來,遮住了整個臉龐。小依雖是伴奏,也全身心地投入,矮小的身軀在椅子上跳動,活泛靈動,有機地配合古箏演奏者的情緒。
那個年代鋼琴配古箏還非常鮮見,加上女王異常投入的演奏,一曲《廣陵散》在疾風驟雨中戛然而止,掌聲從酒店大堂四周的衣著整潔的賓客們中間驟然響起。
我與大衛還有森子站在一起,遠遠望去,女王起身微微鞠躬,手指撩起披掛在額前的黑發,她的臉上浮現一酡紅暈。大衛和森子也加入禮節性的鼓掌之中,而我那時候卻木然站著,被一種奇怪而執拗的念頭所包圍,我的注意力全部投射在那架古箏排列整齊的琴弦上,經過剛才這么急風暴雨般充滿力度的彈奏,琴弦為何沒有一根崩斷呢?
坐在咖啡館的時候,我忍不住把幼稚的疑問提了出來。
玻璃窗外一輛輛汽車急速駛過,輪胎與路面摩擦的聲音尖利而刺耳,隨著汽車遠去,我聽到周圍一片轟然笑聲。
除了女王和小依,森子也是音樂學院畢業的,大衛五歲開始彈鋼琴,他們把我這個外行的話當做是一種活躍氣氛的幽默。我的臉愈誠懇,大家笑得愈起勁。都不相信我講的是真話,人與人的誤讀就像病毒一樣與生活共存。
女王點的是檸檬水,小依喝的是可樂,大衛從國外回來不久,要了一杯咖啡,他說他一天要喝十杯咖啡,哪怕臨睡前喝咖啡也不會影響他墜入夢鄉,我與森子要的是罐裝青島啤酒。這個局是森子組的,他沒說給我介紹女友,只說有個才女是文青,很想認識在出版社工作的我。回過頭去看,森子當初的表述并沒有什么問題,但大衛和我,當然主要是我,對這個晚上的聚會在認知上產生嚴重的偏差。
因為時間已經不早了,我們在咖啡館坐了一個小時左右。
女王雖說有幾絲倦意,神情卻異常興奮,雙眼在燭光里熠熠閃爍。她長著一張非常古典的瓜子臉,勾鼻梁,眼睛又細又長,眼角夸張地向腦門兩后側蜿蜒上翹。
女王與小依不停竊竊私語,然后露出曖昧而燦爛的笑容。酒吧的背景音樂偏響,我聽不見她們的細語聲,但直覺告訴我,她們一定是在議論我。后來森子特意要我給女王一張名片,這一環節被我誤以為是通常介紹女朋友的必要程序,我遞過名片,有股甜甜的暖流漫過心田。
我們一群人在酒吧門口的街邊分手。女王招手叫了一輛出租,然后朝我們揮揮手,疾步走向出租,這期間她的眼睛始終沒有朝我的方向瞥一眼,好像完全忽略我的存在。她的披肩直發在夜色中飄浮,米色的緊身上衣搭配湖綠色的綢褲,褲腿鼓脹開來,像迎風招展的船帆。
女王拉開車門鉆進去,隨著出租揚長而去,我的心情忽然開始收緊,一點點下沉,被一股莫名的惆悵所包圍,我覺著女王的背影漸漸變得遙遠。
以后想起這一幕,我意識到從一開始我就輸了,女王是情場高手,她正是通過忽略我而獲得我的青睞和珍視。
大學畢業以后,我被分配到出版社工作,認識了比我早兩年畢業的師兄,在他的點撥和策劃下,我給出版社的上級機關出版局打了一份申請分房的報告,師兄帶著我連同那份報告在某天晚上夜闖局長的私宅。局長原是母校中文系的主任,師兄是大學期間的紅人,他寫的一出話劇在全國一炮打響之后,倏忽變成我們系的明星。去之前經師兄再三叮囑,我去南貨店買了兩包上等的龍井茶,當時我的工資也就三十多塊,兩包茶葉花掉我差不多一個月的工資。
“舍不得孩子打不到狼”,師兄這樣安慰我,他帶著我腳步鏗鏘踏上干部樓的臺階時,隱藏在鏡片下的眼神,在暗黑的樓道里閃爍狡黠的光芒。
事后證明師兄確實是高人,他的名言就是“只有想不到的事情,沒有辦不到的事情”。幾個月后我分到一套一居室的房,底層一樓,還帶幾平米的天井。小區雖說比較偏僻,位于南浦東,一到晚上馬路上闃無一人,但按照當時的分房條件,單身的我是不可能分到房的,能夠與家人分開獨居,有煤有衛,這簡直可以說是天上掉下個大禮包砸在我頭上。
在師兄的指點下,我開始裝修房子。為了顯示與眾不同,我別出心裁采納設計師一個富有想象力的方案,安了一個類似榻榻米的床。
師兄叼著煙皺著眉在房間里踱來踱去,鏡片后閃爍嚴肅的光芒,他突然對我說一定要有電話,你知道嗎,住在浦東假如沒有電話,你與這個城市就沒有任何關系了!
我認同他的說法,但一臉發愁,那時候裝私人電話談何容易。師兄又點上一支煙,煙圈在空中裊裊彌漫,一副老謀深算的樣子,他瞇著眼睛說:我來想辦法幫你搞定。
很快,我的陋室擁有了一門電話。電話機就擱在榻榻米旁邊的床頭柜上。它在我與女王刻骨銘心的交往中,扮演尤為重要的角色,或者說,它就是一個不可或缺的道具,就像契訶夫的話劇里掛在墻上最后打響的那把槍。
這天晚上森子送他的小師妹小依回家,大衛陪我急匆匆趕到市中心的公交站,目送我跳上末班車。回到浦東已是深夜,寬闊的馬路上矗立著一排排路燈,大片的小蟲子在黃澄澄的燈影下飛舞,道旁一人高的樹干依次朝遠處延伸,稀疏的葉片在溫熱的微風中晃動。
打開門進入我蝸居的房間,擰亮燈,房間一片空虛,我無所事事,內心澎湃卻無所依傍,眼前老是晃動飛揚的黑發和湖綠色鼓脹的綢褲。
就這么度過枯燥的幾天,我每天朝九晚五去出版社上班,驛動的心漸漸趨于平靜。這一天晚上剛過十二點,榻榻米邊上的電話機響了。我當時正在為晚報寫篇小文章,手忙腳亂地撲向電話機,稿紙飛揚散落一地。
喂喂,電話機里傳出貓咪一樣又細又輕的聲音:是我呀,劉老師。然后是一陣像裝了弱音器似的清脆笑聲。
是我等待已久的女王的聲音。
你、你怎么才來電話呀?我的話脫口而出,顯得非常的唐突和不講理。
好飯不怕晚么!又是低低的笑聲。
我不知道如何接話,正準備等她做出解釋說出下文,她卻打住了,沒有繼續說話,話筒里傳出輕微的淅瀝聲。
你今天去演出了嗎?我是無話找話,自己都覺得無趣。
那不能叫演出。她的聲音像是從舌尖流出來的。
那應該叫什么?我木訥地問。
那叫自食其力,養活自己。她一字一句地說,感覺好像她是搞文字工作的。
哦,養活自己。我機械地重復一遍。我差點想問她一個晚上可以掙多少錢,話已到喉嚨口,還是覺得這個話題有點俗,強行忍住了,終究沒有問出弱智的問題。
話筒里又傳出輕微的淅瀝聲。
過一會兒,我聽到電話那頭她說了一句放床頭柜上吧!
你在跟誰說話?我問。
她用小得不能再小的聲音告訴我:是我老爸,給我送中藥來了。
中藥?你生病了嗎?我問得急切。
我就是一個病人呀。她邊說邊笑。
你得了什么病?方便告訴我嗎?我一下緊張起來。
女王格格地大聲笑起來,清脆的笑聲在萬籟寂靜中穿行,幽深而綿長。
說起來也沒啥病,從小體質差,我老爸祖上是中醫世家,在他眼里誰都是病人。從小到大,我喝的中藥比飲料還多。
女王的聲音漸漸大起來,我正在納悶,她說兩位老人睡覺了。意思是現在可以正常交談了。
要不是為了給我熬藥,他們早就睡了。她補充道。
聊著聊著我有些困了,哈欠連天,可女王似乎精神愈來愈好,她又恢復到貓咪的狀態,聲音慵懶,一口清脆的滬語在浩瀚的夜海上漂移流竄。
你怎么不說話?你在電話里的聲音帶著磁性,很好聽。她說。
其實她的聲音在電話里才特別性感,然而我一點也提不起精神來,我差點想說明天還要上班呢。
你說話呀,說呀說呀,我喜歡在深夜聽人說話。你就像是我的精神按摩器,真希望可以這樣永遠地說下去,永遠地住在夢鄉。她的語氣仿佛在說夢話,又仿佛是囈語,或是內心獨白。
我想告訴她精神按摩器快要沒電了,然而我卻張不了口,因為不得不承認,這種對話狀態竟然讓我非常著迷,我如同被灌了迷魂湯一般欲罷不能。她的聲音讓我著迷,那聲音像曠野上的貓叫,又像穿越時空人類初始時期的牙牙學語。
那時候的我只談過一次戀愛,通過同學介紹,與一個理工科的女大學生相處兩年,所有的交往一直到最后一步,都非常簡潔明了。后來她與當時上海所有的年輕人一樣尋求出國門路,我的貢獻是拿出我僅有的一點積蓄,幫女友付了報名費。費了很多周折,女友終于去了澳洲,我們從此靠國際長途維系情感,國際長途費昂貴,以我當時的收入根本負擔不起,所以經常跑到同班同學的辦公室去蹭公家電話。有一次我好不容易撥通電話,話筒里有滋滋的雜音,傳出的是一個男人的聲音。我掛掉電話,之后再也沒有打過。
這段戀愛史的結局讓我很受傷,空窗期持續兩年多才漸漸復原,那種痛始終還在,直到那個夏天女王的出現。
這天深夜放下話筒,我強睜沉重的眼簾,看了看寫字桌上的鬧鐘,指針指向凌晨三點。
第二天下班回家,吃了碗面條,人又困又乏,腦袋鉛一樣重,坐在寫字桌前一個字都寫不出來。我躺在榻榻米上想小憩一下,一切設計得挺好,可一旦躺下,滿腦子胡思亂想,根本睡不著。十一點剛過,我正準備起身繼續寫文章,電話鈴鳴叫起來。
在干嘛呢?劉老師。女王的聲音,她的口氣怎么聽都像帶著揶揄。
正準備睡覺哩。不知道我為何要這樣說。
唉,這怎么可以呢?功課還沒做呢?女王在電話那頭尖聲叫了起來。
什么功課?我是一臉懵。
精神按摩呀!你不是答應我每天要給我做精神按摩的嗎?你知道嗎?今天我一覺睡到中午,這都是按摩師的功勞,我從未睡得這么好這么久。
哦,這樣啊。我不記得自己做過這樣的承諾,整整一天我昏昏沉沉半夢半醒像個游魂,在辦公室度日如年,下了班幾乎是沖出房間的。我強忍著沒把白天的窘況告訴女王。
你今天喝過藥了?我勉強地問。
喝過了。你別說這些沒意思的,你以前是不是也經常給你的女朋友做精神按摩?
哪有!那時候哪來的電話,我們一星期才見一次面。我的回答如此實誠,在女王凌厲的拷問下,我顯得很被動。似乎還要洗刷什么,我究竟想要洗刷什么呢?
你的前女友一定很漂亮吧,你們是怎么認識的?女王問。
我的心有點隱隱作痛,特別不想回憶過去,可又要接續前面的情緒,讓過去變得微不足道。我也不明白,我在女王面前為什么要把過去的經歷說得如此的輕描淡寫。
幾年前與同學一起去一所理工科大學看藝術體操的表演,就這樣認識一個理科女孩。我回答得云淡風輕。
女王格格地笑起來:
是不是可以這樣認為,看演出是你用來泡女孩的一種常規套路?
她這么一說,我想想也是哦,在五星級酒店初見女王的場景歷歷在目,疾風驟雨般的《廣陵散》猶在耳邊,不得不承認,女王的表述很形象很精準。
不知不覺,這天晚上我們又聊了兩個多小時。
中速,偏慢
日復一日的深夜電話長談,耗盡了我的精神元氣,最糟糕的是,我的身體快要支撐不住了。上班無精打采,雙眼平添黑黑的眼圈,師兄還以為我在搞創作,體恤地提醒我注意休息,別把身體拖垮了。
我的一腔苦水沒處倒,這種見不了面的柏拉圖式的電話長談,已經使我的激情喪失殆盡,忍耐力到了極限。可盡管如此,我又不得不承認,夜間長談讓我著迷讓我暈眩。一到晚上,十一點過后,我又情不自禁乖乖守候在家里,眼睛的余光不時斜瞄那臺白色的電話機,無比期待它的忽然鳴響。這情形與一個貌似理智的癮君子,發了毒誓又禁不起誘惑的狀況極其相仿。
女王顯然洞察到了一切,她的厲害之處就在于能把火候掌控得很好,就在我的狀態瀕臨絕望的時候,她不容置疑地說她要來我家看我。
她說來真就來了。
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女王長途跋涉,沿黃浦江一個長長的弧度,繞過城市的外圍,來到我蝸居的寓所。
從地理上看,我與女王共住浦東,但實際距離甚遠,她家住東邊陸家嘴附近,我棲居的新村在西南邊,真有點君住江之頭我住江之尾的意思。
女王出現的時候手挎一只精致小包,身穿一件緊身的藍印花短袖布衫,襯出豐滿的胸脯。頭發高高挽起,像傳統古畫里的仕女。我居住的小區后面有一條河,常有一群群水鴨浮游其上,水波蕩漾開去,形成一層層的漣漪,河的兩側長滿暗綠色的水藻。那條河應是黃浦江的支流,以前河岸兩邊種滿油菜,初春時節,黃澄澄的油菜花一直延伸到天邊。所以原住民把這條河叫做菜花浜。
我把女王帶到風景如畫的菜花浜畔,出發點是想搞點小浪漫,豈料女王根本不領情,她對外在的風景毫無興趣,她說世間最好的風景在內心。她說口渴了要喝水,于是我們拐回小區,徑直走向我的寓所。
之前得知女王要來,我精心整理房間,忙得不亦樂乎。床頭上方新掛一幅高更的仿制風景畫,窗臺上的玻璃瓶插了我特意去附近菜場買的鮮花。
女王跨進房間,完全無視我的用心所在,她把小包扔在寫字臺上,一屁股坐在沿窗的單人沙發上,從她的舉止上看不出一點拘束感陌生感。見我手足無措的樣子,她的眼角高高翹起,微嗔道:你怎么招待客人的?快去倒水呀!
我趕緊去廚房倒水,知道她喜歡檸檬片,特意在白開水里加了一片。女王抿著嘴舔了一口水,一副不耐煩的樣子。她端起茶缸觀察了一會兒,撂出一句:這什么杯子呀,真沒有品位!
茶缸是出版社發的紀念品,我一時匆忙,隨手拿來倒水。被女王這么一說,我的臉剎那間紅了。
盡管在電話里我與她漫游于精神世界的各個角落,已經臻于無所不談的境地,可一旦面對一個大活人,我還是覺得彼此之間有一種矜持感。
我們海闊天空地聊著。
她拿起寫字桌上散亂文稿中的一頁,瞄了一眼,又隨手甩了,撅著嘴說:你還挺勤奮的。
后來女王說她四點還要去團里排練,不知怎么的,當時的我及時捕捉到她話里的含義,將其理解為是一個暗示,我猶豫半天,不知道哪來的勇氣,突然堅定地走向沙發抱起女王,轉身來到榻榻米前將她放下,女王絲毫沒有驚慌,她的手指輕巧地勾住我的肩,讓我覺得她的身體變得很輕。
我剛要笨拙地俯下身吻她,她一把推開我的臉,狠狠瞪我一眼叫起來:窗簾——
我心急慌忙地去拉上窗簾,回轉身,女王已從榻榻米上一躍而起,徑直走出房間。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尾隨著她進入衛生間。
女王在鏡子前左顧右盼,拿起牙膏牙刷開始刷牙,我注意到,她擠牙膏是用兩只手的拇指和食指并排從牙膏的底部輕輕往上擠壓,而我平時都是一只手直接從上面擠的,所以牙膏的形狀顯得很丑陋。
刷完牙女王舉了舉牙膏,朝臺面一扔,似真似假地朝我冒出一句:真沒教養!
重新回到榻榻米,我急吼吼欲去解女王的衣服,她推開我的手說我自己來。她開始慢吞吞地脫衣服,脫下的衣服疊得整整齊齊擺放在床頭。
終于,女王的胴體一絲不掛地展露在我面前,她的皮膚光滑,膚色是淺淺的黃,她的身材無與倫比,就像傳說中的美人魚。開始她的喉嚨里還發出我熟悉的貓咪叫聲,她的鼻翼微微扇動,鼻腔里有粗重的呼吸聲。漸漸地,貓咪的叫聲遠去了,我只能聽到自己笨重的喘息聲。
整個過程可以說是波瀾不驚。后來,女王起身從小包里拿出一盒薄荷煙,抽出一支點燃,赤裸的身體蜷起,雙臂環繞在膝蓋前。她吸煙的姿勢很優雅,煙圈裊裊上升,在半明半暗的房間里彌散。
女王突然說你不對。
我迷糊地說怎么不對啦?
只見她用右手掌朝左手掌重重一擊說,這樣的節奏你明白嗎?她的這個手勢,讓我想起她演奏《廣陵散》瀕臨高潮時,往琴板上猛拍一掌的情景。
我承認我是真不明白。我的情愛史可以說是蒼白的,只談過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戀愛,而且是在偷偷摸摸的情況下進行的,需要普及的知識點很多,哪知道還有節奏一說。
女王一臉鄙夷,似乎對她啟蒙的對象極不滿意。
女王這天下午走后當天晚上沒來電話,我的內心有點空落落的,隱隱覺得我與她的交往模式可能會發生一些變化。
第二天晚上一直到十二點,電話鈴聲如期而至。女王似乎很興奮,她說小囡要見我。
小囡就是她的鋼琴伴奏小依。
我說我請你們吃飯吧。
太俗氣了!女王大聲反對,那聲調幾近于吶喊。
那我們去郊游?我又小心翼翼地探問。
女王格格地笑起來,你怎么像個農民?
那那那我就不知道了,我說你們決定吧。
女王說我們去唱歌吧?
我說好呀好呀。我像只應聲蟲似的滿口答應。
那時候歌廳還不流行,流行的是迪廳。從深夜長談中我了解到女王不喜歡運動,對盛行的蹦迪極盡諷刺之能事,在她眼里,那些熱衷于蹦迪的人不是瘋子就是傻蛋。
第二天我們約在一家小歌廳見面,這家歌廳離女王她們演出的星級酒店不遠。我是兩眼一抹黑,歌廳都是女王定的。
我早早就坐在歌廳的大堂等候,給自己點了杯啤酒,給女王和小依點了檸檬水和可樂。
女王和小依滿面春風喜氣洋洋地趕到,小依個子矮矮的,圓圓的臉圓圓的眼睛,長得很可愛,一看就是屬于那種特別聰慧的女孩。
小依看到小圓桌上的可樂叫了起來,朝我豎起大拇指,嘴里不停地說貼心貼心。
哇,檸檬水唉!小依又朝女王說。女王滿意地頷頷首,對小依說,這就是上海男人。
這就叫默契!小依還要心領神會地加上一句。
她們倆一句來一句去,清脆的滬語對白讓我想到蘇州評彈。我知道她們是在表揚我,有點飄飄然,但直到很久以后,才明白她們這段對話里另外的深意,而我當時完全被蒙在鼓里。
女王拿起歌本點歌,她點了首孟庭葦的《你看你看月亮的臉》,然后拿起話筒開唱。
歌廳的音響設備不太好,話筒里還傳出絲絲的雜音,但女王唱得聲情并茂,她的聲音很像孟庭葦,甚至比孟庭葦還要好。
唱了幾首其他的歌之后,小依又唱了一遍《你看你看月亮的臉》,有女王的版本在先,小依很用心地發揮,她的下顎微微抬起,聲音略厚且帶點磁性,最后一句收尾恰到好處,我與女王情不自禁地鼓掌。
女王要我點評一下她們的唱功優劣,這對我這個外行來說無疑是挖了個坑,她們都是專業人士啊,我支支吾吾地拒絕回答。
誰知女王不依不饒,瞪著的眼睛高高翹起,一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架勢。
場面僵持著。女王就是女王,她威脅道,我再不點評她們就要走了,眼看歡樂的氣氛凝固起來,將要變成不歡而散的結局,我被逼無奈,只得紅著臉囁嚅著說,聽女王唱這首歌很放松很輕盈,意境澄明,其中某些段落讓我感受到在田野上乘風滑翔的味道;而小依的聲音沉穩有厚度,略帶一絲哀怨的情緒。
我非常小心地選擇字句,不料未等我說完,兩個女孩一下歡騰起來,女王朝小依頻頻點頭,說講得真好!就像是家人一樣懂我們。
對,家人。而小依則微翹嘴唇,不停發出嘖嘖的贊嘆聲。
這天晚上整個歌廳大堂就我們三個人,因為一首歌,我們都成了孟庭葦的擁躉。先前都是女王和小依輪唱,后來她們發現我這個跟著起哄的聽眾從頭到尾沒有參與表演,一定要我這個五音不全的人也唱一首。
早年做過扁桃腺切割手術的我,羞于聽到自己的歌聲,經常在別人面前自嘲唱歌的聲音慘不忍睹,所以我從不愿出丑。那天晚上喝了一點啤酒,又被她們的演唱一次次地代入,腦子里反復盤旋著孟庭葦的旋律,在她們的逼迫下,我借酒壯膽,平生第一次拿起話筒唱了一遍《你看你看月亮的臉》。
奇跡居然就這樣出現了,從不唱歌的我,不僅完整唱完了全曲,還唱出了一點搖滾的味道。我的處女秀受到女王和小依的鼓勵。那真是個無比美好和愜意的夜晚啊。
歡愉總是短暫的,樂極難免生悲。離三人組合的演唱會不久,女王忽然某一天失蹤了。
連著幾天沒有接到她的電話,也沒有她的任何音訊。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實在按捺不住,就把電話掛到她的家里。
接電話的應該是女王的父親,電話里的聲音彬彬有禮,一口純正的本地滬語,他慢悠悠地告訴我女王不在,她已經幾天沒有回家了,可能在團里排練吧。
你是哪位啊?老人家問我。
我說我姓劉,在出版社工作,假如女王回來的話,請她給我回一個電話。
放下話筒,我意興闌珊,覺得事情非常的蹊蹺,一個大活人,怎么說不見就不見了呢。另外,我對女王與家人的關系也陡升疑慮和好奇,一個單身姑娘幾天不回家,作為長輩似乎并不著急,似乎已經習以為常,這在上海的傳統家庭中不為多見。
又過了幾天,女王還是沒有消息,等待的日子真像是煎熬啊。一個周末,大衛來邀我一起去浙江的縉云玩,我正像熱鍋上的螞蟻,反正無所事事,就欣然接受大衛的邀請,一同前往縉云。
大衛急吼吼地要去縉云事出有因,這是我后來才知道的。
縉云是森子的老家,他好幾次發出邀請,讓我們去那里游玩。森子是個富二代,他的家族在縉云有各種產業。森子熱愛藝術和音樂,但他不愿依照尋常思路子承父業,在縉云為家族打工,他先去北京讀的本科,后又到上海音樂學院修完制譜專業的碩士。這次森子借回家探親,在縉云等候我們的光臨。
大衛駕車行駛在公路上,車窗外的景物飛馳而過急速后撤。青山綠樹,黛瓦白墻,還有大片大片的農田撲面而來,令人心境頓時開闊起來。
我坐在車上琢磨目的地“縉云”的含義,浙江的地名都取得很有文化,比如仙居、天臺,比如雁蕩、麗水等等,連起來就像是一首古詩。
抵達縉云已近傍晚,我與大衛入住的酒店是森子家開的,在公路邊上,離熱鬧的縣城要步行三十分鐘路程。說是酒店,其實就是一幢四層的樓房,條件比普通的招待所略好一些。
在森子的陪同下,我們辦好入住手續。酒店沒有電梯,我與大衛走到三樓,各自進入房間。我放下包,迅速擦把臉,拿了房卡就去敲大衛的房門,大衛久久不開門,好像一直在跟誰通話。我只得把門敲得砰砰響,大聲告訴大衛我先下樓了。
飯廳在二樓,大堂里空空蕩蕩,一張大圓桌旁,森子翻著菜譜在跟服務員點菜。
左等右等,冷菜和五瓶紹興加飯酒都上桌了,遲遲不見大衛的人影。
森子說,靠,我們先喝。
我與森子邊喝邊聊。森子突然對我說,我知道大衛跟誰打電話了!
我說誰啊?
肯定是大波。森子的語氣異常堅定。
啊?怪不得,大衛執意到縉云來原是來幽會的。我恍然大悟。
森子說大波是縉云本地人,在上海晃蕩半年多,森子將其介紹給大衛,大衛是一見鐘情。大衛還忽悠說要把大波帶到歐洲去。森子喝了酒,說話間眉頭一條蚯蚓般的刀疤一跳一跳的。
我想大衛也不算忽悠,他雖說回國經商,可還保留著法國的永居身份呀。
大衛終于下樓了,姍姍來遲的他剛坐下,就一個勁問森子“橋邊餐館”在哪里。
森子不屑地說,在鎮政府旁邊,差不多就是一個路邊攤。
大衛亢奮地說約好十點一起宵夜。和誰約好,他沒說,我們也沒問。
森子拿起酒瓶給大衛倒了滿滿一杯說,靠,哥們太牛了,事情搞定,可以放開喝了!于是,三個人的酒杯碰在一起。
不到九點,五瓶加飯酒喝完,看看時間還早,森子又加了一瓶,我們平均每人差不多喝了兩瓶。起身離開酒店時,我的腦袋暈乎乎的,腳步情不自禁有些打飄。
我們朝鎮上走去,夏風吹拂,遠處一片燈火闌珊。進入鎮中心,一條小河將鱗次櫛比的房屋分成兩半,河畔沿途都是桌球房,每家都有幾個穿得很少的青年男女在玩耍。燈光昏橙橙的,落地音箱大聲轟鳴,眼光迷離中的夜晚的縉云,著實彌漫著一股神秘的氣氛。
穿過一座石板橋,來到“橋邊餐館”,沿河擺放著一溜小桌,幾乎都坐滿了人。進入沿街的鋪面,森子大搖大擺走到一張矮腳小桌前,那里坐著三個女孩,她們伊里哇啦說著當地方言,我反正是一句都沒聽懂。
落座后我憑直覺一眼就指認出大波來,她坐在小凳上,明顯比其他兩個女孩高出一頭,她小小的臉龐,長得很標致,緊身的黃背心,碩大的雙峰,我知道這是大衛最為喜愛最為欣賞的身材。
宵夜喝的是一種乳白色的米酒,甘醇涼爽,其實這也是窖藏的黃酒,大波率領她的閨蜜輪番敬酒,幾大碗下去,我發覺大衛已經舌頭大了。
半小時后,又來幾個女孩,都是大波的朋友,因為坐不下,只得在邊上另開一桌,四周喧嘩,根本聽不見彼此的說話聲。
后來我們從大衛的口中知道,在上海時大波曾向大衛借過五千元,承諾回縉云后一定還。大波回了老家,大衛心心念念地牽掛,這次來縉云他不是來要債的,而是想說服大波跟他去歐洲生活,大衛計劃得很好,可這天晚上他最后喝多了,想表達的話都沒來得及說,直接躺椅子上睡著了。等我們把他叫醒,“橋邊餐館”空空蕩蕩,只剩下我們三個男人。
這天深夜我們是怎么回到酒店的,第二天完全想不起來,徹底斷片。
不知道是幻覺還是現實,我回到房間,黑暗中居然有個女孩坐在房間里,一見我,似乎老熟人一樣來扶我。你是誰?你是聊齋里的狐貍精嗎?我嬉皮笑臉地說,眼皮耷拉下來。你不認識我了?我就是你的狐貍精呀。她邊說邊將我扶上床,后面的事情我就完全失憶了。
第二天中午我被電話吵醒,頭重腳輕下了樓,餐廳大堂的餐桌旁坐著森子和大衛,邊上還有一個當地的女孩。
見我走過去,女孩笑盈盈地起身來扶我,我推開她徑直坐下,森子和大衛一臉壞笑。
森子又拿來加飯酒,我連連搖頭,說還喝呀?
大衛似乎受了什么刺激,在餐桌上發誓下午要回上海,他說他要開車就不喝了。
喝呀喝呀,人生難得幾回醉。那女孩拿起酒瓶給我和森子斟酒。
你當然得喝,放開喝!讓你老公高興一點!大衛用惡狠狠的語氣對女孩說。
女孩見大衛說話態度惡劣,有點不高興了,端起滿滿一杯酒一飲而盡。喝點酒算什么,你們到縉云來不就是尋找快樂的嗎?
快樂個鳥,我們是給你送快樂來的!大衛的語氣依舊那樣生硬。
因為大衛的失意,午餐吃得很沉悶。席間那女孩上了幾次衛生間。臨分手前女孩悄悄塞給我一張字條。
森子在賓館門口送我們上車,匆匆話別,我與大衛上了車,大衛把車開得飛快,那情形仿佛是在逃離縉云。
我問大衛你沒事吧?
他頭也不抬說沒事。雙手握著方向盤,眼睛凝視正前方。
在車上閑得無聊,我打開女孩給我的字條,只見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跡寫著一副對聯: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
我驚呆了,這是狐仙變身的才女嗎?我想了想,試圖努力恢復昨晚斷片期間的記憶,但一無所獲。
我把對聯念給大衛聽,大衛挺直身體一動不動,眼睛也不看我,半天他搖搖頭,一臉憤懣地憋出兩個字:狗屁!
我一愣,大衛可是很有修養的人哦。
如歌的行板
回上海的當天晚上,接到了女王的電話。她用沉郁的語調低低地說,你知道嗎,我已給你打了十幾個電話。
我大聲說你去月球旅行了嗎?語氣飽含憤懣,抑制不住一股委屈和埋怨的情緒。
我一直都在上海呀。女王平靜地說。老師的前妻回國了,我們發生了一點不愉快。她又補了一句。
我聽得一頭霧水。老師?老師的前妻回國跟你又有什么關系呢?
女王沉默了。
那一瞬間我忽然想起,在徹夜長談中,女王幾次三番談到過老師。老師是音樂學院作曲系的,他年輕時寫過一首曲子,就這一首曲子,成為了經久流傳的經典。幾乎沒有文藝青年不知道老師的。一首曲子可以吃一輩子,老師創造了一個奇跡。在情感方面遲鈍的我,怎么會在女王婉轉的敘述中,體悟到女王與老師的特殊關系呢?
人為什么要相互欺騙呢?不知道女王是在問我,還是在問她自己。
女王如此痛苦,我的心變得柔軟和疼痛。我似乎忘了自己所處的地位,開始想方設法用言語安慰她。
她的笑很假,穿著很奇怪。明明是個北方婦女,卻要裝得像個巴黎貴婦。一身的珠光寶氣,還抹了厚厚的粉。女王忿忿不平地說。
我知道,女王在描述老師的前妻。
通過旁敲側擊的詢問,我慢慢明白女王生氣的點在哪里了。前妻回國之前老師是提到過的,女王當然不希望他們見面,但她只能把這個想法藏在心里,因為她深知老師是不可能不跟她見面的,這是問題的關鍵之處。他們在女王不知情的情況下見了,女王憑第六感又意識到了,這讓她痛不欲生,她叫了輛出租奔赴音樂學院的教師宿舍,音樂學院有兩個門,恰好老師去送前妻,走的是另外一個門。
老師的房門虛掩著,女王心急慌忙地從浦東趕到市區,加上起床后沒吃東西,一進門就昏厥在老師的房間里。老師回來后,見狀大驚失色,急忙將躺在地板上的女王扶至凌亂的床上。
就這樣,不知是有意無意,女王在老師那兒躺了三天。老師給女王煲湯,好生伺候她。女王醒來后作天作地,橫豎不對,來自陜西的老師用雄渾的男低音百般撫慰,任由女王無理取鬧,推搡中老師的臉被女王的指甲劃破,血涌了出來,老師毫不生氣,依然耐心地與女王講道理。
老師告訴她,他與前妻離婚不是因為感情缺失,而是妻子渴望國外生活,而老師的事業在國內,無法隨其去國外。老師為了滿足妻子的愿景才不得不選擇離婚。
接下來的幾天,我與女王一直通電話,每天的話題都離不開老師和他的前妻,談多了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覺得已經完全喪失了自我。我一面裝得若無其事地安慰女王,一面又暗地里覺著身體的哪個部位受了內傷。
我在扮演一個什么樣的角色呢?有一次我實在忍不住,說再這么聊下去我受不了了,我要生病了。
不料女王迅速回了我一句:愛情本來就是一場病。
那你與老師的感情又是怎么回事呢?我突然問。
我與他就是一場戰爭,關于情感的戰爭,我不能輸給那個北方女人。女王的表述永遠是這么精準。
我終于開始討厭自己,也厭倦了與女王的深夜長談。有一天師兄告訴我,他的同班同學跑海南經商去了,經營一家廣告公司,想在海南舉辦一個全國規模的筆會,師兄有事走不開,問我愿不愿意去,當時的我身心正經受莫名的煎熬,找不到方法解脫,于是滿口答應。
一切都想得好好的,瞞著女王去海南,也玩一次神秘失蹤。將要動身的日子逐漸臨近,恰巧那天晚上女王來電話,聊著聊著,不爭氣的我還是沒忍住,泄露了天機,吐露了我的行程。
你為什么不帶我去海南呢?女王用一種驚詫的口吻問我。
你想去?你能去?我當時的心緒很復雜,意外,驚喜,惆悵和迷茫,像雞尾酒,都攪拌在一塊了。
為什么不?女王說得很堅決。
她的堅決竟然對我有種神奇的療愈作用,似乎幾天來的傷痛一下得到了緩解。我真是瞧不起自己,可擋不住有一種希冀在心底緩緩升起。
第二天晚上,夜幕剛剛降臨,我的小心臟就怦怦亂跳,原因很簡單,女王馬上要來了。
八點左右,門鈴響了,我匆忙打開門,女王提著行李箱出現在我的面前,她的身后還有一個人,是小依。
今天我與小依都住你家。女王上來就安民告示。
啊?我一臉困惑,暗忖這是什么操作?
怎么啦?不歡迎啊?女王朝我瞪著眼睛。小依是我的家人,你懂嗎?
歡迎,當然歡迎。我明顯有點口是心非。
她們是有備而來,女王把房間里所有的燈都打開,連床頭柜的燈也不放過,屋內頓時輝煌通明。
她一邊從包里往外拿飲料、零食、毛巾和牙膏牙刷,一邊與小依嘰嘰喳喳地說話,完全無視我的存在。
女王最后從行李箱里拿出的是兩套睡衣,她們分別去衛生間換上睡衣,兩件睡衣仿佛配套的,都是白色暗綠條紋,她們穿著睡衣在我的房間里走來走去,清脆嘹亮的聲音彌漫我的陋室。位處城市邊緣地區的我的家,從未有過如此歡快熱鬧的氛圍。
唉,你怎么沒有一點主人的態度?給我們拿杯子呀!女王朝我瞪著眼睛說。
我趕緊跑去廚房拿來兩只玻璃杯,我知道她們喝飲料很講究的,一定要倒杯里,從不打開易拉罐就著飲料罐喝。從廚房回到房間,我聽到女王在說北方男人就不會這樣。她見了我欲語又止,王顧左右而言他:你這個地方大概很少有女人光臨吧?
我正猶豫著如何回答,小依替我解圍道:那說明生活節律呀。
我情不自禁用一種感激的眼光覷一眼小依,她的臉紅撲撲的,說話的時候下顎抬起,顯出自信而聰慧的神情。
后來女王去洗澡,我與小依坐在房間里閑聊。我故意旁敲側擊地問些情感方面的話題,想通過小依來了解學音樂的女孩對情感的態度,那天晚上我對即將要到來的明天很茫然,不知道女王以什么身份跟我去走天涯?
你別想太多,就是一次旅游,多好呀?小依寬慰我說。
我詢問小依對愛情的看法。小依隨即問我你是怎么看的?我說我從出生那一天起,就期盼我這輩子唯一的愛人乘坐著紅帆船朝我駛來,就期盼一種白頭到老與子契闊的愛。
接下來小依說的話對我不啻是一種打擊,其實也是一種警醒,可惜處在情感昏迷中的我,怎么能洞察體味到小依的苦心呢?小依莞爾一笑,冷靜地吐出一句話:你們是兩類人。
我明白,她指的是我與女王。
事后想起來,小依已經做得很好了,她遵從自己的倫理又不失公平,在一個極端狀況下說出真實的判斷。可當時愚鈍的我,走火入魔,腦子里想的竟是:這么聰慧的小依,在那個北方男人面前是否也是如此乖巧如此會說話?我竭力想象著虛擬的場景。
因為明天要早起,小依洗完澡,我們就準備睡覺。三人睡榻榻米,我靠壁櫥睡里側,女王睡中間,小依擠在外側。小依開始撒嬌大聲嚷嚷說不公平,她說她的位置是小妾睡的。
女王起來俯身安慰她,小妾也有小妾的優勢,小妾往往是最受寵的。
小依笑得喘不過氣來。
女王說她和小依睡覺不喜歡關燈,于是只得留著一盞臺燈。她們兩個聊得很起勁,時不時發出放浪的笑聲。我像個旁觀者,閑得無聊,就悄悄把手從被窩里伸向女王的胸前,女王突然大聲喊叫起來:小囡,他摸我的胸!
小依連連說我沒看見也沒聽見,隨后翻了個身,朝外假裝睡著了。
女王仰起身,一把拎起小依的睡衣說:你不能這樣,想當叛徒嗎?
小依說我誰都不幫,我困了,想睡睡了。隨后發出經過設計的鼾聲。
女王惱了,把手伸進小依的胳肢窩亂摸,小依格格笑著,在床上左右翻滾,差點滾下榻榻米。
一夜無事。第二天我們出發去機場,到了市中心把小依放下,我與女王趕去機場。就這樣我與女王開始了海南之旅。
我后來想,要早知道海南發生的狀況,我還會帶女王出行嗎?人們經常說人生無常,其實歸根結底是你不可能算到以后的每一步。
到海口機場的時候,天空晴朗,我是滿心自得,一派海闊天高的心境。到賓館放下行李,小憩片刻,賓館門口有車接我們去晚餐。
主人安排的飯店是靠海邊的一個海鮮大排檔,中間有個舞臺,有幾個演員在臺上唱歌跳舞,間帶時裝表演。不遠處潮汐涌動的聲響一陣陣襲來。
師哥的同學真是闊氣,一下把國內幾十個名人聚集到一起,十幾桌人幾乎把大排檔全包下了。每一張圓桌中央,都堆滿紅彤彤的海螃蟹、淡紅色的海蝦和墨綠色的青口,還有肥碩的整條大白魚,各種蚌殼類的海鮮。
我們這一桌大概十個人,有個年輕導演兼詩人很活躍,他留著絡腮胡子,頻頻起身給大家敬酒,他之所以有這樣的底氣,是因為他剛有一部描述黃土地的電影上映,紅遍大江南北,據說要去國際上拿獎。
年輕導演后來一次次給我敬酒,我的直覺告訴我,他不一定是想跟我喝酒,只是一桌的人,只有我帶了女友,且還有些姿色和風韻。
第二天上午參觀師哥同學的公司,我們魚貫而入走進會議室,師哥的同學手上提著個大哥大,大哥大像塊沉甸甸的長方形的黑磚,他當著大家的面接了好幾個電話,都是向他推薦地皮的二道販子或三道販子,師哥的同學說話聲音嘹亮無比,仿佛要我們所有人都聽見似的:
多少畝?五十畝?沒問題,哥們我全要了!師哥的同學絕對有演員的天賦。
午餐后休息,幾十個人各自回房間。我與女王也回了房,大海藍天,椰林果樹,外在的景觀絕對是刺激情欲的興奮劑,在我的百般糾纏下,我們做了愛。事后我覺得女王的心情不錯,我們就出門慢悠悠地散步,沿著鋪著紅磚的馬路往海邊走。
道旁是高高聳立的椰子樹,隨風婆娑的棕櫚樹,海風陣陣吹拂,夕陽照在海面上,發出波光粼粼的刺眼光芒。
平素慵懶的女王健步如飛,時不時走在我的前面。終于來到海邊,她突然憂傷起來,決絕地問我:你會一直對我好嗎?
那時候我的心情不錯,我說當然了。
那你給我介紹那個導演。女王側過臉微笑著對我說。
我不敢相信女王說出的話,囁嚅著說,我跟他也不熟呀,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就想認識他。女王說。你要對我好的話,就讓我跟他談一場戀愛。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腦袋轟一下炸了。
修養和自尊讓我保持一種克制,哼哼哈哈地應付著,其實我的內心已經五臟俱焚。
你直接去跟他說,我不攔著。我突發奇想地說。
女王的臉上忽地泛起一片紅暈,她撒嬌地說就要你說就要你說,這是對你的考驗。
晚餐的時候,導演又跟我們坐一桌,前面還相安無事,到了下半場,女王只要有機會,就不停地用眼神暗示我,我知道她要我干什么,內心已經崩塌,可還是硬扛著,我不想就此敗下陣來,一種扭曲的心理唆使我瞅準一個相互敬酒的混亂時機,走過去走到導演的面前,我說今天我們一定要干一杯,你不要問我為什么。那一刻我的心里有一種悲壯的情緒冉冉而升。
喝完酒我借酒壯膽,把他的耳朵拉扯過來,俯在他耳邊說:我邊上的女人喜歡你。
導演豪放地面朝蒼穹夜空,大聲地笑起來,他的胸在抖動,笑完了他朝我豎起大拇指說,你這個人真幽默,前途不可估量,因為你具有大海一樣的胸懷。
他的話讓我剛喝下去的酒一下上了頭,那一刻我特別想吐,但還是勉力屏住呼吸,保持住一種鎮定的狀態,姿態已經不穩,心口仿佛插了一把刀,我慢慢回到自己的座位。
女王用一種欣喜若狂的表情仰臉迎接我,她扶著我的肩膀,輕輕拍幾下,像是慈母撫慰遠征歸來的游子。
接下來的幾天在海口觀光游覽,師哥同學的廣告公司附屬一家房地產集團公司,他的手下只有三個員工,可公司業務很繁忙,說起來也簡單,他的副業是給母公司打廣告,主業就是在海口不停地倒賣地皮。他之所以能夠那么闊氣地請幾十人來海南開筆會,是因為他用了一個星期的時間,前前后后打了幾十個電話,將一塊地皮轉手成交,純利潤幾十萬進賬,生意成交后他都沒搞清楚,倒賣的那塊地皮位于海口的哪個區域。
在參加筆會的幾十人中間,有一對夫婦慈眉善目,白發蒼蒼卻精神矍鑠,那男的是個教授,復旦大學朱東潤的關門弟子,夫人一看也是書香門第,在休憩的間隙,老教授叼著雪茄踱步到我身邊,對我說:你的女朋友氣質真好。
是嗎?你的夫人氣質也很好呀?我明顯是在敷衍。
你的女友是做什么工作的?老教授又問。
彈古箏的。我說。
老教授朝我豎起一根大拇指,他嘀咕了一句:怪不得。
大巴士在海口轉來轉去,隨處可見搭起腳手架卻因為資金短缺而停工的樓宇。一次車上有人想方便,大巴士靠邊停在田野旁的公路上,老教授步履蹣跚下了車,顛著碎步跑向天邊外,在遠處彎腰從原野里采擷一支滿天星,然后又顛著碎步跑回巴士前。
我與女王正準備下車,老教授雙手捧著鮮花來到女王面前,他笑微微地獻上,教授夫人在旁邊笑微微看著,女王接過花,一抹晚霞映照在她的臉上。
晚餐的時候,老教授幾次三番來給我和女王敬酒,我隱隱感到,老教授的舉動讓女王有些不悅,后來她悄聲對我說:你能不能讓他不要再來敬酒了?
我說老教授喜歡你,是因為你有魅力。你告訴我,我怎么來拒絕一個老人的善意呢?
我的話里包含著幾分真誠,因為正是有老教授的攪局,我才會暫時忘掉那個絡腮胡子。
老教授酒量很好,宴席既散,他朝我們這一桌不停招手,示意我與女王過去,女王忸怩著不肯過去,最終教授夫人走過來說,我先生要送字給你們。
無奈之下我強拉著女王的手臂走過去,老教授叫人拿來毛筆和宣紙,他微醺的臉洋溢著圣潔的光彩,鋪展開宣紙畫了一棵樹,畫了云彩,最后畫了兩只振翅飛翔的鳥。在畫的右側龍飛鳳舞寫下了“比翼雙飛”的字樣,教授夫人從隨身攜帶的背包里拿出印章和紅泥,老教授派頭十足地簽名蓋章,然后雙手舉起畫像藏族人獻哈達一樣獻給女王,圍觀的人群一起鼓掌。
女王受周圍氣氛的感染,她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又將老教授的酒杯斟滿,女王與老教授碰了碰杯,一飲而盡。
我沒想到的是,回到賓館一進房間,女王把卷起的畫往床上一扔,憤憤地說:明天你不要再跟他說話!
我知道她說的“他”指的是誰,不免有些生氣,喝了酒有些忘乎所以,我說別人要喜歡你我怎么阻止得了呢?你們搞音樂的不會那么狹隘吧?
我這樣說很沒有底氣,用狹隘這個詞討伐女王,其用心是掩蓋隱藏的狹隘。我的意圖很明顯,就是故意將局面搞亂。
你明明知道,他壞了我的好事!女王喊叫起來。
當女王喊叫起來的那一瞬間,她的勾鼻梁很扎眼,鼻孔里隱約可見未曾修剪的鼻毛。我的內心有一塊石頭迅速往下墜。
在海南接下來的幾天里,我與女王一直處于冷戰的狀態。因為女王終于明白,我不可能再為她拉皮條了。很奇怪,那期間我突然想起女王的老師,想起她說過的她與老師的情感就是一場戰爭。假如愛一個人意味著就是一場戰爭,意味著彼此要有算計,我寧可選擇不要愛人。
海口機場候機返滬的當口,我暗暗做出一個決定。
不太快的快板
回出版社上班的第一天,在大樓底層走廊遇到師兄,他笑吟吟地問我,海南玩得還高興吧?
看著他狡狎的表情,我喉嚨里發出不置可否的聲響。感覺師兄對海口所發生的一切了然于心。接著師兄告訴我,他家剛剛裝修好房子,想叫幾個朋友聚聚,也想邀請我去。
我心不在焉,應諾后剛要轉身離去,師兄一把拽住我,低聲說你可以帶女孩來,多多益善。
從海南回來,我每天伏案寫作,在幾家重要的報紙開了專欄,漸漸有了點小名氣。每天下班回家,草草吃一點對付一下,就坐在寫字桌前奮筆疾書。我像一個想盡法子折磨自己的苦行僧,仿佛要用寫作來逃避生活治愈傷痛。
女王給我來電話了,她若無其事地與我聊天,好像什么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去師兄家聚會的前一天晚上,我思前想后,日常生活中我認識的女孩極其有限,情急之下,只能給女王打電話,約她明晚與小依一起赴師兄的家宴。沒曾想,女王一口答應。
事后想來,女王一定是誤會我了,她把這次邀請看做是我謀求和好如初的信號。
師兄住在淮海路邊,新式石庫門房,這類房型通常有煤氣而沒有抽水馬桶。神通廣大的師兄打通有關部門的關節,把天井改造成廚房,在下水道安裝了一個化便裝置,安上了抽水馬桶。石庫門的客堂變成一個幾十平米的會客廳,后面的臥室抬高屋頂,從中間隔斷一分為二,下面是書房,上面變成一個閣樓作為臥室。
我下班后直接去師兄家,他正在廚房忙得不亦樂乎。下午他去菜場買了很多菜,師兄的廚藝十分了得,本幫菜是他的絕活。
客廳已有幾位客人坐著喝茶聊天,戴著眼鏡的師兄圍著圍兜過來一一介紹。兩個男人一個是電視臺的編導,一個是記者,邊上是一位劇作家帶著他的夫人,還有一位詩人,前面幾位我見過,詩人未曾謀面,據介紹是滬上名門之后。
十幾樣菜肴端上桌,門鈴響了,估計是女王她們到了,我趕緊起身跑去天井,師兄已搶先一步開了門,門口站著女王與小依。我給她們介紹師兄時,女王的眼睛一直看著師兄,我轉過頭,看到笑微微的師兄一直眨動著右眼,仿佛他們曾經見過一般。
晚餐格外的豐盛,熏魚、白斬雞、揚州干絲、辣炒蛤蜊、草頭圈子、炒鱔糊,還有味道鮮美的腌篤鮮。師兄是二婚,現任夫人是電視臺的編導,恰好去香港拍紀錄片。
師兄開了兩瓶長城干白,女士都不喝,幾個男人很快喝完了兩瓶干白。晚餐結束,師兄又拿出紅葡萄酒,打開先鋒音響,播放的是美國鄉村音樂。
女王一直與小依說個不停,她們似乎在談論某個讓她們討厭的人。師兄不時去打斷她們,他笑嘻嘻地給她們遞水果遞飲料,后來干脆鼓動她們起來跳舞。
師兄首先邀請劇作家的夫人跳舞,他的策略是聲東擊西,我后來才明白。詩人去請女王跳,女王死活不從,詩人喝了酒,有點飄飄然,突然裝瘋賣傻地單腿跪在女王面前,一只手背身后,一只手橫在胸口,模仿歐洲騎士,大家都笑翻了。
女王急中生智,拉起小依將她推給詩人,小依紅著臉站起來,被詩人一把抱住,詩人邊搖晃身體邊不停地搖頭,嘴里嘟嘟囔囔咕噥道“人生失敗啊人生失敗”。
那天晚上女王堅持僵在座位上,去請她跳舞的人都沒成功。最后把她請出來的是師兄,他可沒有詩人那么紳士,身高馬大的他哈哈大笑著,露出幾顆大板牙,推了推眼鏡,一下就把女王從座位上抱了起來,女王像只驚恐的小鳥,柔弱的身體不得不依偎在師兄的懷里慢慢搖擺。
其間我去上洗手間,回到房間,在昏暗的燈光里我依稀看到師兄的手輕輕在女王的臀部摸索,不知誰叫了一聲“來啦”,師兄的手迅速上升,摟住女王纖細的腰部,手指還隨著音樂節拍若無其事地彈撥。
這天的聚會直至深夜才散,走出師兄的家,我在淮海路邊幫女王和小依攔了一輛車,臨上車前,女王突然回轉身對我說:以后這種農民聚會不要叫我們!說完鉆進出租揚長而去。
轉眼夏天來臨,城市道旁的法國梧桐落葉繽紛,腳踩其上猶如踩在黃地毯上。刺絮滿地,隨風飛揚,模糊路上行人的視野,這是城市的街景,伴隨我們成長。這時有家影視公司找到我,要我幫他們寫上海建筑方面的紀錄片劇本,我想都沒想,提出我的條件:稿費隨便給,但必須要解決住宿問題。
影視公司在位于一條僻靜的小路上的行業賓館,給我借了套長包房。這是一次有預謀的失蹤計劃。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會不時想到位處浦東家里的那架電話機,此刻會不會鳴響。
一個月之后,我完成劇本大綱,乘影視公司討論評估的間隙,我隨師兄去了趟內蒙。
我們先飛到北京,然后坐火車抵達赤峰,在內蒙中西部轉了一個圈,歷時十多天。
同行的還有一位皮膚白皙的小學女教師,她是地道的上海人,業余寫寫詩;還有一位內蒙籍的詩人,他是我與師兄的學弟,這次活動的組織者。原本還有兩位杭州的女詩人一同成行,因為看錯時間誤了點,已抵達上海卻沒趕上我們這趟火車,這樣,小學老師就變成此次出行的唯一女性。
一路上師兄談笑風生妙語連珠,比如他把杭州兩位女詩人的失約說成是心靈感應缺失,他說女人可以糊涂,但缺乏心靈感應,就會變成蠢婦。接著他又進一步發揮,生活就是由一次次的意外構成,本來是非常有情調的旅行,三男三女,但樂觀一點想,沒有杭州女詩人,也許此次出游更加歡樂。火車咣當咣當向前行駛,師兄突然又說好女人要緊扣一個“小”字,古往今來形容女人的好詞都離不開小字。一個大頭大腦大手大腳的女人誰會喜歡?師兄的鏡片里閃著睿智的光芒。
坐在他旁邊的小學老師的頭恰好很小,于是,笑得身體前俯后仰,好一陣喘不過氣來。
師兄的本事就是什么話題都能信口拈來,隨意發揮。女教師用一種崇拜的目光直勾勾盯視師兄,一旦師兄緘默不說話,她就會像學生提問似的提一堆問題。原本枯燥的旅途時光,在說說笑笑中飛快流逝。
火車傍晚時分抵達赤峰,一座非常寧靜的小站,環顧四周極目處人煙稀少。
接站的是一個留著胡須的蒙古漢子烏尼特,他是師弟從小在草原一起長大的發小,他們兩家相隔不遠,騎馬大概一小時左右。烏尼特見了我們一一握手,他說錫林郭勒之旅全程由他安排。
翌日上午,烏尼特帶我們坐車去見哈扎布老人,哈扎布是草原長調歌王,胡松華非常著名的《贊歌》,前面的副歌部分就來源于哈扎布老人的長調。
一排平房橫亙在草原上,年事已高的哈扎布在屋內培訓一幫小孩練習長調。哈扎布的壽眉很長,慈眉善目,和藹可親地向我們介紹草原長調的前世今生。我當時想老人肯定接受這樣的訪問太多,他以為我們是來自國家某個重要部門的官員,可以想見,之前烏尼特做了怎樣的鋪墊,才讓我們享受到貴賓的待遇。
半小時后,在哈扎布培訓學校的門口,老人攜領一群臉上掛著紫痂的小孩與我們話別。
下午我們坐上吉普,在草原上開了幾個小時的行程,到達蘇尼特。蘇尼特的羊肉是直供祖國心臟的,一點膻味都沒有,師兄天生一個吃貨,他的嘴線橫臥著比常人長一倍,他搖頭晃腦大口朵頤,連連夸贊羊肉的美味。馬奶酒是用乳白色葫蘆形的馬皮囊裝的。經烏尼特的精心安排,兩個蒙古姑娘進入蒙古包,載歌載舞,最后用碗給我們敬酒,我們聽不懂蒙語歌詞,師弟給我們即興翻譯歌詞大意:
遠方的客人請你不要走
深情的草原將你留
純真的金杯斟滿了酒
請喝一杯上馬的酒
啊朋友啊朋友
請你嘗嘗這酒純真這酒銷魂這酒綿厚
在這美麗的草原上共度春秋
在烏尼特的吆喝下,蒙古姑娘與我們每個人敬了三碗馬奶酒。師弟本是蒙族,喝酒自然不在話下,師哥天生有種不醉不歸的豪放,我呢從小善飲,最神奇的是女教師居然也喝了三碗,之前她一直說對酒精過敏。
蒙古姑娘走了,又進來一個身穿蒙古袍持琴的漢子,他給我們演奏馬頭琴,琴聲悠揚,低沉怨尤,似乎在訴說草原的歷史。演奏完畢,漢子又給我們每人敬酒,還是三碗。師兄不失時機地說,為啥老是三碗,來個六碗多好!烏尼特說三碗是敬天敬地敬祖先,這是草原人的規矩。
漢子敬酒輪到女教師,她臉漲得通紅,堅持說她不能喝了,師兄在一旁起哄,烏尼特用很嚴肅的表情說,即便醉了也要把敬酒喝完,要不就是對蒙古民族的大不恭。
女教師強撐著,勉力把三碗酒喝完,隨后就躺倒在地毯上呼呼酣睡。
烏尼特席間告訴我們,來敬酒的都是當地烏蘭牧騎的演員。他之前早早聯系當地文聯的人,請來這些個演員給遠道來的客人表演助興。
第二天我們抵達烏尼特的家鄉。錫林郭勒大草原一望無際,黑駿馬的馬群仿若一堆堆烏云,在斜坡上緩慢移動,晴朗的天空掛著云彩,仿佛是馬群的剪影。遠遠望去,前方有一排紅磚房俯臥著,一桿旗幟在微風中舞動。旗桿下還有一座蒙古包,那就是烏尼特的家。
當天晚上烏尼特設家宴招待我們一行,喝的是草原白,六十五度的烈性酒,酒盅像是陶瓷做的,像我們平素喝茶的茶杯,每杯足足有一兩半。烏尼特的妻子短發,扁平臉,她不茍言笑,一直走進走出忙碌著,為客人制作豐盛的晚餐,大瓦盆裝的羊肉,大瓦盆裝的土豆。
烏尼特開了一瓶酒,首先給女教師滿上,女教師面有土色,似乎前一天的酒還沒醒,看見草原白大呼小叫,說她聞到酒味就想吐。
烏尼特的妻子始終沒有上桌,師兄出于禮貌,大聲嚷嚷要女主人也來喝酒,女主人進來敬了杯酒,又默默地出去忙碌了。
酒喝到興致,烏尼特伸出他的兩個大拇指,左手的大拇指明顯短了一截,掌心有一塊烏黑胎記,他說這是草原貴族的印記,他的表妹表弟們都有這塊烏黑胎記。草原貴族可以一夫多妻,可以有多個女人,為了對尊貴客人表示尊重,女人都不能上桌。
我注意到,烏尼特說話的時候,師弟在一旁沉默著,表情冷漠,一副不屑的樣子。
當天晚上我們悉數喝倒,烏尼特把妻子支走,里面的臥室讓給女教師住,我與師哥師弟睡在外面的大炕上,猜想烏尼特大概是睡蒙古包。半夜,里屋的女教師發出驚叫聲,我們一個個都被吵醒,迷蒙的醉眼強睜,不一會兒,借著窗欞漫進的月光,只見一個魁梧的身影灰溜溜地從里屋疾步走出,是烏尼特。
翌日清晨,女主人在蒙古包前用牛糞燒茶。早餐是奶茶加羊肉泡飯。
女教師坐我身邊,輕聲問怎么沒有蔬菜?
烏尼特聽見了,他彎曲雙臂鼓出發達的肌肉說,草原人只吃肉,才長成這樣健壯的體魄。
師弟在一旁幽幽地拋出一句:草原不產蔬菜,都靠外面運進來,運輸成本太高,所以蔬菜在草原非常稀少。
草原之行比原計劃縮短了行程,原因說起來很簡單,一路上女教師不停受到烏尼特的騷擾。
烏尼特鬼得很,他一定看出女教師與我們三個男人都不是那種關系,所以時不時用他那套貴族理論來忽悠女教師,試圖降服她。后來在師哥的主持下,我們開了一個會,既肯定了烏尼特的盛情款待,又對他的圖謀不軌提出了批評。按照師哥的說法,烏尼特擁有喜歡女教師的權利,但要尊重漢人的倫理,不能用強制的手段來征服女人。女人是個寶,最怕來強盜。師哥的順口溜不知是他隨口胡謅的,還是確有出典。
師弟不失時機地插話說,現代蒙族男人也不會強迫女人就范。
之后的日子里,烏尼特像是變了個人,整天低著頭,嘴里哼著含糊的誰也都聽不懂的曲子,一路上不停向我們道歉。師弟陰沉著臉,不搭理烏尼特。倒是女教師大度,還偶爾與烏尼特搭訕幾句。
臨分別時,烏尼特送給我們每個人一束黑駿馬的鬃毛,包裝考究,裝在一個精致的盒子里。女教師畢竟是從事教書育人的職業,她上去禮節性地輕輕擁抱烏尼特,一副豪放的模樣,似乎把之前所有的不愉快都扔進了爪哇國。
回到上海我又住進賓館,開始劇本正文的寫作。在草原沒感覺,回到城市發覺渾身散發一股濃重的膻味,我只能把里里外外的衣服一股腦兒脫下,交給賓館清洗。
有一天,我在出版社上班,接到女教師的電話,說要跟我見面,有非常緊要的事情跟我商量。
晚上,女教師來到賓館,她穿著連衣裙,紫色的發卡插在額頭,看得出來,發型是精心整理過的。草原的風讓她白皙的膚色蒙上一層暗紅。
我給她沏了一杯賓館的袋泡茶,然后坐在床沿上,女教師靠窗落座沙發上,我們就這樣面對面地坐著閑聊。
我問她發生了什么事情,促使她要這么急切地找我商量?開始她支支吾吾,欲言又止。在我的追問下,她說現在有個機會去東瀛,想聽聽我的意見。
我能有什么意見呢?
是結婚的那種嗎?我突然單刀直入地問。經過草原之旅,我們之間似乎可以有這樣的坦率。
她點點頭。
我問她有沒有見過那個日本人?
她說見過。經她的描述,那個日本人斯文有禮貌,只是年齡有點大,近四十歲,前妻病故。
我陷入了沉默,老實說,當時的我正在逃避一場痛苦不堪的感情糾葛,無法回答如此重大的選擇題。
誰知冷場許久之后,女教師說出了一句讓我目瞪口呆的話,她說你可以讓我不去的。
我愣住了,在草原上的一幕幕情景忽地浮現眼前,心想她喜歡的難道不是師哥那樣幽默睿智的男人嗎?
接下去的氣氛有點尷尬。
我岔開話題,回避進一步討論那個嚴峻的選擇題。我問女教師平素都與上海詩人圈那些人交往?
沒曾想女教師一下打開話匣,如數家珍地講起了上海詩人的段子。女教師知道得很多,她說到的一些詩人我也認識,但都是泛泛之交,不像女教師那么過從甚密。其時我的情感世界被女王攪得很亂,心理有些陰暗,我很容易把她想象成一個深陷詩歌圈游刃有余、感情方面非常開放的女孩。
后來我走過去把她抱上床,女教師開始是掙扎的,身體簌簌發抖,恐懼加羞澀,但我覺得她并不是拒絕,甚至有一種英雄就義的勇敢,這一切給我的感覺是:她是做好了所有的準備來赴約的。
我粗魯地撫摸她的身體,她低下頭決絕地說我自己來。那一刻我非常煞風景地想起女王在我家中也說過同樣的話。不同的是,女王的語氣是居高臨下的,自帶一種氣場,而女教師說得哀婉輾轉,表現出一個柔弱女子情感線崩塌的無奈。
皮膚白皙的裸體橫陳在我面前,我能感到女教師的身體在微微顫抖,我的手緩緩伸向她的乳房,乳房異常飽滿,圓圓鼓起,她一哆嗦,忽然雙手捂住胸像朗誦詩歌般地說:一個半球形乳房的女人。隨后露出可愛自嘲的笑靨,她的上唇咧開,我看到了她嘴邊的一顆小虎牙。
完成規定動作后,女教師去了衛生間。我斷斷然沒有想到的是,床單上居然有紅色的血跡,女教師與詩歌圈打得火熱,勢必緋聞也不會少,可她竟然、竟然是……處女。我為自己的莽撞、狹隘和偏見而羞慚,草原歸來,我還曾非常不靠譜地想象過女教師與師兄可能發生的故事。我們所看到的生活表象就是如此虛假,常常無來由地蒙騙我們的雙眼。
女教師臨走前給了我一個禮節性的擁抱,就像她在錫林郭勒擁抱烏尼特一樣,她回眸一笑,露出一顆小虎牙,但我明顯覺著她的笑帶著一種苦澀。
一星期后,我在出版社收到了女教師的信。
劉老師:
我去日本尋找歸宿去了,不管未來等待我的是什么,我都會永遠記得我們一起在草原度過的美好日子。
愛你并恩準你不愛我的青青
讀完信,我又拿起信封端詳,信封的右下角有兩個潦草的鋼筆字“葉緘”。可以確定她姓葉,那她的本名是叫葉青呢,還是葉青青?她為何也叫青青?我的心頭泛起一陣陣劇烈的痛。
我猛然意識到這個葉青與女王之間存在某種隱秘的聯系。可我沒想明白其中的邏輯關系。莫非生活跟我開了個玩笑,女教師葉青就是女王的同謀?她的使命就是讓我的內心陷入萬劫不復的煉獄?我久久地愣在辦公桌前,像經歷了一場夢,像在催眠的春雨中纏綿游走。
過了很多年,其時我已從浦東搬至市中心,在離家不遠的馬路拐角口,看到一輛豪華大巴士緩緩駛來,大巴士的窗戶一律掛著白色紗簾,唯獨有一扇車窗的窗簾微微撩起,掠過一雙熟悉的幽幽的目光,我全身像被電擊一般追了上去,我確信那就是她,就是那個讓我重重負疚的女孩!可大巴士拐了個彎便疾駛而去,路上唯留下一縷輕煙。
始終,永遠
星期天的陽光絢爛無比,透進窗欞,有塵埃在光線中飛舞。我正在賓館寫劇本,門鈴忽然響了,我很納悶,好像沒有約過人見面呀,怎么會有人造訪呢?
我起身走去打開門,即刻傻了:女王站在門外。
不想讓我進去嗎?她一副意滿志得的模樣。我還來不及反應,女王已笑嘻嘻地款款走進房間。
你真是挺會享受的,住著長包房,就想輕易把我甩了?女王把包往床上隨意一扔,佇立在窗前觀望一下外景,轉身在靠窗的沙發上堂皇地坐下。最好的風景在心里,記得她說過。
我的腦子飛快地轉動,誰背叛了我?誰將我的藏身之處告訴了女王。想來想去只有一個人:那就是師兄。
女王的氣色很好,臉紅撲撲的,她說:我想喝水,可以嗎?
沒見過女王這樣的謙卑,這樣的低聲下氣。
我給她端來水杯,拉開寫字桌前的椅子矜持地坐下。
內蒙玩得開心嗎?女王笑盈盈地問。
挺好。我答。
你休想丟下我不管,你跑到天涯海角我都能把你找到,你信不信?我是誰啊?女王的稱號不是隨便什么人可以叫的。她自信地侃侃而談,還輔以手勢。
是幻覺還是神經迷亂,那一刻我真心懷疑那個叫葉青的女教師是女王派來的。
女王隨后說要感謝我。
我問為啥?
她說前些日子寫了幾十首詩歌,因為找不到我,所以她就去找了在海南認識的老教授。老教授非常仗義,把她的詩歌推薦給大大小小的報紙和雜志,他的面子大,投稿一篇不落全都發表出來了。其實我在一張晚報的副刊上看到過她的詩歌,原來是老教授出的力。
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屋里的光線開始暗下來,不知不覺黃昏已來臨。我游移的目光泄露了我的心不在焉,女王坐到床頭邊,與我面對面地凝視,她的眼神會說話,閃爍一種放低姿態的乞求,她說你可以不要那么討厭我行不行?
我有點不習慣她的態度,丟失了居高臨下的驕傲,女王的霸氣將不復存在。我把目光轉向窗外的暮色。
后來,以我的理解,女王完全是為了安撫我,我們做了愛。這一次貌似非常成功,我渾身暖洋洋的,女王臉上的表情也呈現出從未有過的溫馨。可當時的我,一意孤行,就想著盡快離去,馬上脫身。不耐煩的神情一定被女王所洞察,她好像要勉力挽留我,她告訴我她在寫詩劇,準備在上海音樂廳演出。
為詩劇譜曲的應該是你的老師吧?我好像是不經意地問道。
女王點點頭。
我沉默了。少頃,我跟女王說抱歉,晚上影視公司要請劇本的顧問們吃飯,我必須要走了。
我是急匆匆離去的。女王說她想洗個澡再走,我說沒問題,你可以把這里當自己的家。說白了,其實我沒有那么著急,飯局也可以不去的。鬼使神差的,那一刻我就是那么想棄她而去,棄她一次!走出賓館,我渾身輕松志滿意得,有一種發自心底的愉悅感。
誰會想到呢,這是我與女王最后一次見面。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她,直至她離開這個世界。
我收到了大衛婚禮的請柬。大衛能夠結婚,我是又驚喜又意外。大衛的家族父親一輩兄弟幾個都沒有小孩,老祖母寧波人叫阿娘,九十多的高齡,每天靠一杯水幾支煙維系生命,日想夜想就盼望著大衛能給她生個重孫。可我了解大衛,他在情感上是非常挑剔的,他的前幾任女友都是身材出挑像模特,智商和情商雙高像蘇菲瑪索。
在大衛的婚禮上,見到久違的森子和小依。森子帶來了他的未婚妻,一個脖子長長的皮膚很白的女孩。女孩是會計專業畢業,在一家公司做出納。女孩給我的感覺就像一塊質樸無瑕的璞玉,她與藝術圈應該沒有什么關系,森子喜歡她的原因,我猜恐怕就是她身上天生具備一種不受污染的質樸氣質。
因為森子女友坐我旁邊,我問她芳名叫什么,她說你就叫我青青好了。我愣了愣,眼睛偷偷瞥一眼右側的小依,小依正若無其事地與邊上的人在說話,臉上笑成一朵花。
幾句話交談下來,我敏感地聽出森子女友的語音里,帶著明顯的郊縣本地口音。這對森子來說不重要,他反正聽不懂滬語,或者說故意不想聽懂,他一門心思只要找一個上海本地女孩。拒絕滬語,又一定要娶正宗的上海老婆,這算是一種什么樣的心理?就這個話題我曾與大衛討論過。
這個當時十九歲的女孩,幾年后成了森子的妻子。森子沒有舉辦婚禮,他們是未婚先孕,青青肚子已經鼓起無法遮人耳目,出生傳統家庭的她堅決不同意舉辦婚禮,她說她不要丟這個臉。森子和青青后來有了一個男孩,男孩長到六七歲,忽然有一天青青義無反顧要出家當尼姑了。出家前,青青將她最好的閨蜜帶回家,許配給森子為妻,閨蜜坐著低著頭似乎并不反對,森子一看就明白了,她們把以后的一切都商量好了。在長達十幾年的時間里,森子每年兩次堅持帶兒子去九華山附近的寺廟看望前妻。
這是后話,它像是童話,又像是一段現代傳奇。
這一天大衛肯定是累壞了,根據事先的安排,他們下午在教堂舉辦西式儀式,晚上按照本土習俗舉辦婚宴。新娘子長得小巧玲瓏,外貌出眾,說話輕聲輕氣的,溫婉靦腆,敬酒時小嘴唇飛快蠕動,誰也聽不清她在說什么。
小依坐在我的右側,她化了淡妝,下顎微微抬起,矮小的身軀埋在椅子里,微笑間自帶一種自信。我與小依很久沒有見面,但一點沒有陌生的感覺。程式化的婚禮了無新意,我正在納悶女王今晚為什么沒有出現,小依告訴我女王出國度蜜月去了,回國后也會與老師舉辦一個類似的婚禮,小依問我會不會參加?我說為啥?她說女王邀請了所有的前男友,她們曾經討論過要不要邀請我以及我會不會參加的話題。
我嘿嘿笑了,女王就是女王,結個婚都那么的與眾不同。我說我就算了。
我問小依有沒有男朋友。她回答說可以算有,也可以算沒有。我說此話怎講?
她說有交往的人,但沒有想托付終身的人。我像個大哥一樣語重心長地教導她:你不應該受女王的影響。
小依的臉馬上沉下來,不高興了,說你一點都不懂我,生活中像你劉老師這樣優秀的人太少了,遇到了我也會很專一的好伐!
我看看小依漲得通紅的臉,好像并不是在諷刺我。
婚宴進行過程中,我看到小依幾次從小包里掏出手機,在那里忙不迭地發短信。婚宴快結束時,在我的建議下,小依與我互留了手機號碼。
女王回國辦婚禮的那天早上,小依給我發短信向我通報,我簡單回了個短信:知道了。
之后幾年里,小依再給我發短信就是告訴我女王生病的消息。中間我知道女王育有一女,還是與大衛森子一起喝酒時森子透露的。
得知女王生病,我仔細回想一下,當時我是什么狀態?絲毫不用懷疑的是,我是異常的難過,在那一刻我才理解人生無常的真正含義。我從內心里希望女王盡快好起來,女王的氣場強大,這方面我對她是有信心的。
小依又給我發了一條短信,希望我去醫院看望女王,我遲疑了片刻,終究沒答應。
小依問為什么?我回短信說我不愿看到她被歲月和疾病摧殘得慘兮兮的樣子。
你怎么這么自私?就因為她過去傷過你,就一直記仇到現在?小依忿忿不平地責問我。她可是一直把你當做家人的。“家人”,你知道這分量有多重嗎?
我當然知道。可我沒有告訴小依的是,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對“家人”這個詞有一種生理性的反感。
后來我直接撥通小依的手機,跟她說假如以為我現在還記恨女王那真是誤解我了,女王在情感方面讓我思考很多之前不會思考的問題,從某種角度說,是女王教會我如何換位觀察世俗與禁忌的關系,如何真實地面對自己。
小依連連說你棒你棒你真正棒,女王要是知道你這么想的話,她一定會哭的。你知道嗎?她覺得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還有,女王說如果這次過不了這道坎,希望你無論如何到她的墓前獻一束花。你可要耐心一點哦,因為在你前面可能有其他男人排成長隊喲。都到這時候了,小依居然還跟我開玩笑。
再度收到小依的短信,真的就獲悉了女王的噩耗。她得的是肺癌,留下一個年僅三歲的女兒。女王的丈夫、白發蒼蒼的作曲家老師帶著幼小女兒參加了葬禮。那一天我整個人都不好了,我不知道命運為何如此殘酷如此無情,女王才三十多歲的年紀啊造物主就草草將她收了。我沒吃晚飯,在黑暗中足足坐了幾個小時,眼看著暮色一寸一寸將人間的光亮奪走。
我的紀錄片劇本寫完,也歷經艱辛拍出來了,在上海電視臺審查時藝委會沒能通過,他們認為片子拍得很好,但對殖民文化的批判不夠徹底。九七年香港回歸的日子里,港澳各個電視臺都在播放這部片子。可我一點成就感都沒有,最對不起的是這部片子的顧問們,他們集體參與了電視片的創作,可假如片子不在大陸播放,他們的稿費都沒著落。
不得已我厚著臉皮去找我的大學同學,一個經濟系畢業、先在政府部門工作又下海做房地產的老板,他算是給足我面子,慷慨解囊,資助二十萬元人民幣,影視公司如我所愿給顧問們發了稿費。這批顧問后來一個個都成為上海的文化精英,不是學者教授,就是著名編劇和專欄作家。
又過去若干年,大衛給他的家族生了個男孩,不久他離了婚,凈身出戶,把小孩交給他的父母撫養,自己回到法國巴黎生活。我與大衛保持著通信聯系,后來有了微博微信,我們的交流更加密切。
我們談到很多關于情感方面的話題,比如關于七年之癢,大衛說森子就是在結婚后的第七年,他的妻子選擇出家皈依佛門的。我們還談到情感世界里的激情,他說法國的一個心理學教授告訴他,愛情的保鮮期不會超過十二個月,余下的時間男女之間只是靠世俗倫理來維持。
大衛坦率告訴我:在法國,他會同時與幾個女孩交往,從一個女孩身上流浪到另一個女孩身上,他說他已經無法忍受沒有激情的生活。
有一天我在微博上私信大衛,寫了很長的一段話。我反省與女王交往的整個過程,最后總結說:拋開倫理,換一個角度看,也許女王是人類探索自身命運的殉道者,我從她身上反觀到自己的狹隘、偏執和局限。每個人充其量是一條小河,女王有可能天生就是大海,吐納天地間,遼遠而廣闊,幽深而豐饒。
大衛給我發了個不置可否的微笑表情。
2021年8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