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通往父親之路(葉兆言經典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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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張左
張左這名字,是他媽魏明韋給取的。魏明韋生下張左不久,趕上反右運動,她是女共產黨員,解放前就參加革命的地下黨,心直口快憤世嫉俗,大大咧咧地給上級領導提意見,說了些什么,結果被打成“右派”。送到農村去勞改一年,用張左外公魏仁的話來說,共產黨專門治病救人,這一年的勞動改造,還是挺管用,魏明韋顯然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也開始改正錯誤,決心重新做人。但是張左的父親張希夷,他的思想認識有問題,既不能諒解妻子犯的錯誤,覺得她不應該反黨反社會主義,又在某些方面,仍然要比魏明韋的政治覺悟低,反正兩個人經常說不到一起去,于是就離婚了。
魏明韋后來和一家軍工廠的陸師傅結婚,婚后又生了三個孩子,兩兒一女。這位陸師傅所在的工廠,“文革”前夕整體搬遷去四川,魏明韋帶著她和陸師傅生的兩個孩子也去了。張左自從懂事,到上大學,也就見過魏明韋三次,上小學時見過一次,外婆和外公過世,她趕過來奔喪,又各見過一次。他和母親魏明韋的關系,完全可以用陌生來形容,她好像從來就不知道要關心這個兒子,對他的事不聞不問。張左對她也沒什么印象,或者說沒好感。
張左自小與外公外婆一起生活,自小他就知道,母親和另外一位叔叔住在一起,父親和另外一個阿姨住在一起。這是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母親還有別的孩子,父親也有別的孩子,他們都有他們自己的生活。和張左同學的父母不一樣,張希夷和魏明韋都無暇顧及張左的生活,他們完全忽視了他的存在。張左知道自己和他那些同學家庭不一樣,作為人之子,張左也有母親,張左也有父親,很多年里,有和沒有差不多,有跟沒有一樣,他覺得自己天生就是個孤兒。
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學校里寫作文,讓同學們把自己心里最想說的話寫出來,獻給最偉大的領袖毛主席。張左用心寫了一篇作文,作文的題目是當時最流行的一首歌曲,《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張左寫得非常投入,老師的批語是“情真意切,文字流暢”,給他打了一個全班的最高分。這篇作文也成為全年級的優秀范文,抄在黑板報上,張左因此大出風頭,幾乎可以用轟動來形容。其實大家能夠叫好,不只是作文內容,還有張左的一手好字。
張左外公魏仁的書法在當地很有名氣,上世紀九十年代開始,收藏名家書法變得時髦,魏仁的字陡然升值,行情大漲。南京一些書法家,談起師承,都喜歡說自己受過張左外公影響,或標榜入門學生,或自稱私淑弟子。然而這都是后話,事實上,在張左記憶中,過去的很多年里,并沒太多的人來向外公請教毛筆字。外公喜歡教人寫字,他一手好字無處發揮,便督促還是小學生的張左練字,讓他每天必須臨寫顏真卿的《多寶塔碑》,開始一天一張,后來便是一天三張。當時這么做,也不是覺得未來有什么用,只是不想讓張左出去闖禍,那段時間武斗很厲害,外面的世界太亂了。
能寫毛筆字,用粉筆直接在黑板上寫,自然也就可以寫好。語文老師知道張左的字好,讓他將自己那篇作文抄在學校的黑板報上。黑板報位于學校的大門口,非常顯眼,每一期新黑板報出來,都會有很多同學圍著看,尤其是女生,三個一群,五個一伙,站在黑板報前評頭論足。張左仿佛聽見她們在夸他,在夸他的作文寫得好,夸他的字寫得好。記憶中,那是張左小學時最光輝的日子,他那篇作文很長,將近五六米長的黑板都被寫滿了。
正好文教部門的軍代表到學校視察工作,負責接待的工宣隊曲師傅,笑容滿面地領著軍代表參觀新挖好的防空洞。軍代表皺著眉頭看了,一言不發,然后去參觀食堂,臨走時,對校門口的黑板報產生了濃厚興趣,看了又看,問曲師傅是誰寫的。曲師傅說是同學的作文,軍代表說知道這是作文,我問是誰寫的,這個字誰寫的,這字很不錯。軍代表是“文革”期間文教系統最高領導,工宣隊差不多就是學校的最高領導,曲師傅是工宣隊隊長,一時回答不了,他也弄不清是誰寫的,立刻派人去問。很快有答案,五年級的張左的作文,黑板報上那粉筆字,也是他寫的。
軍代表提出要見見這個學生,于是把正在上課的張左叫了出來。軍代表笑著問他,這是你寫的,真是你寫的。張左不明白這位穿著軍裝的人為什么會這樣問自己,怯怯地點點頭。軍代表說我是說這字也是你寫的,你竟然能寫這么漂亮的粉筆字。張左又點點頭,這時候有人遞了一截粉筆給他,軍代表還是有些不相信,說你再寫幾個字我看看。張左接過粉筆,想了想,見黑板報上沒地方可寫,便在水泥地上把那篇作文的題目,又寫了一遍:
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
軍代表據說還是個戰斗英雄,抗美援朝時受過傷,一條腿被打折了,有塊彈片鑲在骨頭里沒取出來。他是個書法愛好者,平時最大樂趣,就是臨帖,對顏字尤其入迷,顯然懂得字的好壞,說看不出你小小年紀,寫這么一手好字,誰教你的,功夫挺深呀,你爸爸媽媽是干什么的。張左一時不知道應該怎么回答,曲師傅說問你話,為什么不回答。張左想了想,說跟我外公學的,外公天天教我寫字。軍代表說你外公的字一定很好,張左點點頭,說外公天天都要寫毛筆字。軍代表就對曲師傅說,看見沒有,為什么這個小同學字寫得好,原因是要天天練習。
陪同軍代表視察的工作人員掏出小本子,將軍代表的話記了下來,同時關照曲師傅,立刻派人抄一份這篇作文。曲師傅當場布置下去,讓語文老師執行。最后這篇作文不僅送到了文教委,還在當地報紙上發表了。這一下,影響非同小可,平時在學校并不怎么起眼的張左,頓時成了全校著名人物,成了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的先進分子,被安排到各個班級去做先進人物演講。具體說了些什么,他很快就忘了,形式大于內容,也就是到各個班上去做做樣子,把自己的作文照本宣科念一遍,然后再簡單說說自己是怎么想的,這個怎么想,完全胡說八道,都是當時的套話,也不知從哪抄來的,講了跟沒講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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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左的同學胡大軍,成了他的作文受害者。胡大軍私底下詢問張左寫好作文的秘密,他說我知道你也是抄的,抄一點人家的文章,再加上一點自己的東西,就是不知道這自己編的故事,應該是占多少。胡大軍后來成為一名作家,出過好幾本書,喜歡寫些情感類文字,經常被《讀者》選載。在當時,他雖然是調皮搗蛋的孩子,可遠比張左更有寫作才華,是語文老師心目中的紅人,經常被表揚,作文分數一直高于張左,因此心里很不服氣。語文老師講解張左的作文,夸贊得語無倫次,說寫作文就要像張左一樣,要有想象力,要大膽,要把自己的愛和恨,淋漓盡致地表達出來,說世界上最好的文章,無非是寫出愛和恨。
張左寫了自己對偉大領袖的摯愛,胡大軍決定要和大家不一樣,要獨出心裁,要別出機杼。既然老師說過,好文章不是寫愛就是寫恨,他便選擇了寫恨,恨誰呢,當然是恨階級敵人,當然是恨壞蛋。這個階級敵人又是誰,這個壞蛋又是誰,不是別人,就是他自己的爹。胡大軍父親是國民黨起義人員,過去只知道他是中國人民解放軍,因為一直穿著解放軍軍裝,在一所軍事學校當教官,“文革”開始了,胡大軍父親被批斗,定性為反動軍官,胡大軍因此感到特別失落。正好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他那個當過反動軍官的爹,竟然將他狠揍了一頓,于是他就把他爹寫進了作文,把他爹狠狠地糟蹋了一通。
在胡大軍那篇作文中,他爹罪大惡極,是一個反動軍閥。胡大軍編造了一個聳人聽聞的故事,說他爹不僅血債累累,干盡壞事,而且在他們家閣樓上,還藏著秘密向蘇聯發報的電臺。這個作文這么一寫,不再是普通的作文,老師看了嚇得不輕,立刻向工宣隊匯報,工宣隊又向派出所匯報。派出所領導對胡大軍家情況有所了解,一看就知道是胡說八道,可是也不敢掉以輕心,不能不過問一下,便派人去胡大軍家核實,發現他們家根本就沒有閣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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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左最初的童年記憶,是胯下騎著一根竹竿,到巷口小賣部去取牛奶。當時還都是玻璃瓶,要拿著空瓶去,換上有牛奶的瓶子回來。外婆怕他打碎牛奶瓶,不讓他去,他就一直鬧,鬧來鬧去,外公嫌吵,外婆只好讓步。牛奶是給張左外公喝的,只訂一瓶奶,為了保證外公的營養,因為外公是這個家的支柱。外婆說牛奶不能給小孩子喝,小孩子喝了要拉肚子。外婆又說,張左媽媽小時候,那還是在抗戰期間,在四川成都避難,外公經常把自己的牛奶省給魏明韋喝,那時候牛奶可不便宜,她幾個哥哥也想喝,可是外公偏心,只給女兒喝。
張左母親魏明韋是張家唯一的女兒,上面還有三個哥哥。外公最疼這小女兒,對三個兒子管教極嚴,動輒打,開口就罵,偏偏對魏明韋百依百順。外婆對張左說起他母親,最喜歡說的一句話,就是你那個媽呀,活生生地是讓你外公給慣壞了。外婆最疼張左的小舅,對魏明韋總是有怨言,喜歡把不聽老人言,吃苦在眼前掛在嘴上,說你媽這一輩子,要是肯聽我的話,只要能聽進去一點點,怎么也不會吃那么多的苦,受那么多的罪。
外婆有點重男輕女,她對小舅最照顧,經常偷偷地給小舅寄錢。大舅和二舅都在國外,具體在哪個國外,張左也弄不清楚。那年頭,國外不是什么好詞,不是帝國主義,就是資本主義,因此大舅二舅仿佛都不存在,多少年來全無音信。小舅在陜西寶雞,外婆總說那地方苦,沒有大米吃。張左上小學二年級,小舅全家來看外公外婆。那時候,只知道寶雞很遠,坐火車要幾天幾夜,小舅有個兒子比張左大一歲,外婆對這個孫子,遠比對張左這個外孫好,有點什么好吃的,都留給了他。為這事,張左一直記在心上,覺得外婆不是很喜歡他。
外婆一直是和外公分房睡,張左記憶中,外婆和外公從沒在一張床上睡過。直到小學二年級,張左才開始單獨在小床上睡覺,這之前,他一直都是和外婆睡。外婆對張左總有點不冷不熱,經常抱怨這抱怨那,她喜歡給張左講故事,講狐貍精和女鬼如何勾引人。外婆說,這些故事你聽多了,長大就不會再怕女鬼,就不會受狐貍精誘惑。張左后來才知道,外婆床頭柜上常放的那本書,是蒲松齡的《聊齋志異》,因為“齋”和“異”是繁體字,他很長時間不知道這是什么字。
外公家是一棟小樓,平時都住在樓下,樓上房子間很矮,大人站直了,一伸手可以摸到頂。小時候,外婆知道張左膽子小,讓他一個人上去拿東西。樓上有個房間,里面放著好幾個大樟木箱,張左常常懷疑那里面藏著人。夏天開始的時候,要曬霉,要把樟木箱里的東西,都搬出來暴曬。一曬就是好幾天,家中立刻狼藉,亂成一團。他們家有個小曬臺,到了日子,小曬臺上琳瑯滿目,放滿各式各樣衣服,有些衣服的樣式非常奇怪,只有電影上的人才會穿。
外婆年紀越來越大,到后來,曬霉基本上成了張左的事,老太太只是在一旁指揮,這個應該放那,那個應該怎么放。曬臺太小了,張左就爬到房頂上去,在房頂上鋪上報紙和涼席,這樣一來,曬霉效率大大提升。外婆為了這個,不止一次夸張左,這是讓她最滿意的一件事,平時她很少表揚張左。對外婆來說,曬霉是一年中的大事,每年曬霉,外公和外婆都會有場口角之爭,外公嫌麻煩,說她收藏了太多破爛,說她把錢都花在了這些破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