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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1評論第1章 冤家路窄
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么明目張膽又理直氣壯的碰瓷
1
“對Q!”
“對A!”
“嘿,我炸!”
“……”
盛夏,烈日當空。
簡陋的駕校訓練場上,角落處用石棉瓦撐起了一方小小的遮陰篷,搖頭晃腦的落地扇吱喲吱喲吹出一陣陣涼風。
馮戎甩掉手里的最后兩張王牌,在同事的罵罵咧咧聲中露出一口明晃晃的大白牙,笑得滿臉褶子,嗓門兒還賊大:“贏了贏了!”
“看你那嘚瑟的樣子!”老李蹍滅煙頭,斜眼嗤他,不甚服氣道,“來,繼續繼續,我就不信了,你今兒一天手氣都能這么好!”
“來就來,誰怕誰?”
馮戎也擼起袖子,兩個人摩拳擦掌,準備開始下一輪激戰。
“不玩了。”桌上另一個人出聲,把手里僅剩的兩張牌倒扣在手邊,懶懶散散地起身。
馮戎正在興頭上,突然被打斷,“嘖”了聲,扭頭去看他,臉色一冷,左臉上的刀疤顯得格外唬人:“干啥呀?不都說了,今兒跟我玩一天的!麻溜兒利索兒地給我老實坐著!”
馮戎一開口,老李就忍不住笑場:“得了吧老馮,你這紙老虎也就唬唬我們哥幾個,咋的還準備威脅小宋啊?人現在可不是以前光著屁股滿街道跑的渾小子了,你這老胳膊老腿的,是追得上還是打得過啊?”
宋至肴倒是沒出聲,垂眸看了眼馮戎,還是安安分分重新坐了回去。
宋至肴個子高,一雙大長腿安置在桌底顯得有些擁擠,但職業習慣使然,坐姿還是端正筆挺,只是神色有些許不耐煩和倦怠。
馮戎冷哼了聲,慢悠悠地端起褐色保溫杯,擰開蓋子,吹了吹浮起的茶葉,瞇著眼睛審視宋至肴。
就在老李以為這倆人要談什么嚴肅話題,考慮要不要回避時,馮戎幽幽開口了:“從明天開始,來這兒給我幫忙啊,活兒又不重。”
說著,馮戎伸手指向不遠處正在練習倒車入庫的幾個小年輕,都是半大不小的新學員,跟著個年輕教練,勾肩搭背、嘻嘻哈哈的沒個正形,科目二考了三次都沒過。
“看見沒,就那幾個小兔崽子,給我盯緊了,回頭……”
“不去。”
都沒給馮戎說下去的機會,宋至肴直接打斷。
“不來也行,”馮戎捧著保溫杯,又低頭呷了口茶,不疾不徐地威脅道,“那你舅媽回頭問起來,我可就——”
話音未落,手機振動,宋至肴低頭瞥了一眼屏幕,轉身往外走:“我接個電話。”
“哥,你就是我親哥!”徐子啟的大嗓門從電話那頭傳過來,他應該是在外面,背景有些嘈雜,但語氣激動得不行,“我的再生父母,在世祖宗!要不是你,我這小破公司這次真得玩兒完!”
“不過話說回來,你把老婆本都砸給我救急了,回頭不會被舅媽逐出家門吧?”
宋至肴笑罵了一聲,懶洋洋地隨口胡扯:“老婆都沒有,哪兒來的本兒?”
“那不能夠啊,”徐子啟嘿嘿一笑,“你條件這么好,又夠仗義,還能缺老婆?這次占了你老婆本,回頭給你介紹妹子!”
宋至肴懶得再接這話茬,隨手捻了根狗尾巴草把玩,問道:“你那邊怎么樣了?”
“完全OK,”提到這個,徐子啟興沖沖地道,“我跟你說,等我們新產品陪伴機器人上線,發布會那天,第一份邀請函絕對給你!”
徐子啟跟宋至肴從小玩到大,理工男,在科技這塊頗有天分,一直研究人工智能,零零散散也發明過不少小玩意兒,之后他不顧老爸的勸阻,跳出編制,自己創業成立了愛佶科技。
但因為不善于管理,加上今年年初的大環境影響,經濟整體下滑,他的資金鏈出了問題,公司一度面臨被收購的風險。
宋至肴剛從部隊回來,知道后便把自己全部身家都砸了進去,又前后找人幫忙籌措資金,這才幫他解決了問題。
“那就成。”
“那你這次回來怎么個打算啊?”
宋至肴沒說話。
徐子啟從會場出來,換了個清靜一點的地方,又問道:“不然你考慮下來我這兒?”
“你也知道,我這人吧,在實驗室里敲敲鍵盤還可以,但管人這事兒真不太行,操不來這些心,回頭還真得招人進來。你現在要是還沒什么計劃,就來跟我一起唄,以前手下帶過那么多新兵,來我這兒還不把他們一個個都管得服服帖帖的!”
徐子啟是真想拉攏宋至肴。
“鬧呢,”宋至肴笑了,把狗尾巴草叼在嘴里,漫不經心道,“那能一樣?”
“怎么不一樣?再說了,你這次也是真金白銀地砸了錢進來的,也算是我們公司半個少東家不是?你來我這兒,怎么也要給你一個經理的位置。有啥需求盡管說!我都滿足!”徐子啟意識到自己開始滿嘴跑火車,趕緊及時剎住,“怎么樣?我說真的,考慮一下?”
見宋至肴半天沒吭聲,徐子啟也知道這就是絕對沒戲的意思了。
他也知道這男人一根筋,性子軸。
“得,知道您一腔熱血,武警部隊出來的瞧不上咱這兩手銅臭,”他也不耍嘴皮子功夫了,正經地問道,“老陳怎么說?沒說讓你啥時候回去啊?”
老陳,陳川,是武警部隊副司令。
陳川年輕時候帶過宋至肴的爸媽,后來他爸媽在執行任務時犧牲,留下尚且年幼的宋至肴,還幾次遭遇罪犯報復。
那時候馮戎夫婦還不在這邊,陳川擔心小孩的成長問題,就帶著宋至肴去了部隊。
這些年,陳川一直把宋至肴當親兒子養,好在宋至肴也出息,各方面表現都相當出色,給陳川長臉不少。
這次把人送回來倒是有些突然,徐子啟不清楚具體情況,只聽說是出任務的時候,宋至肴受了重傷,差點兒丟了命。
估摸著把老頭子嚇著了,他才放宋至肴回來好好休養段時間。
這邊半天沒反應的人眼皮子終于微微顫了下,眸底的細微情緒一閃而過,宋至肴很快把嘴里那根草吐出來,側頭笑了下,語氣恢復戲謔:“徐總,您這挺閑啊?在這兒拉我做陪聊呢?回頭別忘了給報一下話費。”
他說完也不等徐子啟再吱聲:“沒事我掛了。”
“哎,等等!”徐子啟趕在他掛電話前的最后一秒開口,“哥兒幾個攢了個局,過來一起聚聚唄!我請客,算是感謝宋老板慷慨解囊給我砸錢,也正好給您接風,怎么樣,賞個臉?”
“哦,對了,你這剛回來,住的地兒不還沒找好嗎?我還有個小公寓空著,正好把鑰匙拿給你。”
什么感謝宴接風洗塵的,宋至肴對這種場合其實沒什么興趣,有這時間不如回家睡一覺。
但是——
他回頭瞥了眼正在跟老李侃大山的馮戎同志,不由得眉頭微蹙,輕嘖一聲,扭頭往回走:“行,地址發我。”
“考慮得怎么樣了?”見宋至肴回來,馮戎抬手抹了把腦門上的汗,抬眼看他,又伸出手指比畫了個數,“老舅給你開工資呢,這個數,咋樣?”
“舅媽知道你藏私房錢的事情嗎?”宋至肴問道。
馮戎一時愣住了。
宋至肴笑笑,拎起桌上的車鑰匙,在馮戎面前晃了晃:“晚上還你。”
馮戎笑罵兩聲,追喊道:“沒油了,你順便給我加滿!還有,要是來駕校給我幫忙做個小助理,這段時間這輛車子就歸你開了。”
宋至肴腳步一頓。
老李看熱鬧不嫌事大,就愛跟老伙計過不去,他笑嘻嘻地把自己的車鑰匙丟過去:“來,開李叔的,我們華圣的車子性能更好,早上剛加的油,隨便用,咱就不答應這糟老頭子,他壞得很!”
“謝了,李叔。”宋至肴伸手穩穩地接住車鑰匙,順便把舅舅的還回去,還不忘偏頭沖馮戎一笑。
氣死人不償命。
馮戎扯著嗓門跟老李罵罵咧咧地嚷起來。
七月份的高溫天氣,熱得厲害。
路邊的樹木都被曬得蔫巴巴的,新修剪的草坪旁邊散落著一地細碎的干草,空氣里散發著綠草混合汽車尾氣的味道。
車子在馬路邊停下。
程舒窈胸前掛著貓包,左手提著封閉式貓砂盆,從出租車上下來后,她滿臉愧疚地點頭哈腰,掃碼付款的時候還多加了兩百塊錢洗車費:“真的不好意思啊師傅,辛苦您去洗個車,真的對不起。”
大夏天的,車里味道重,師傅本來還窩了一肚子火,但見小姑娘這副好聲好氣的樣子,只瞥了她一眼,也沒再多說什么,一腳油門揚長而去。
程舒窈站在馬路邊,跟懷里的貓大眼瞪小眼,然后長長地嘆了口氣。
“出師不利,這說明什么?”
微信視頻那頭,許清身著職業白襯衫黑短裙,大C字卷短發別在耳后,妝容精致利落,不時瞥一眼鏡頭。
“說明什么?”程舒窈把貓砂盆從左手換到右手,然后攔車。
幾輛出租車過來,司機見她攜帶寵物,都搖搖頭,然后踩了腳油門疾馳而去。
“說明你真的不該再養寵物,”許清說話一點兒情面也不留,偏頭掰著手指頭,“我粗略估算了一下——”
許清沉默片刻,然后輕輕地嘆了口氣:“很遺憾,自我認識你到現在為止,你一只寵物都沒養活過,從蛐蛐兒、倉鼠再到金魚、兔子,在你手里,它們的平均壽命都不超過三個月。”
“誰說的?”程舒窈不服氣,“那我還養了南山呢!”
南山是只烏龜,當初取“壽比南山”之意,就是希望它能活得久一點兒,可惜……
“南山從花鳥市場到你手上以后,總共活了三個月零三天,其中三個月還都是我在養著的。”
程舒窈語塞。
那會兒程舒窈正忙著餐廳翻新裝修的事情,于是許清就把南山帶身邊養了段時間,結果等程舒窈忙完接它回去,才三天不到,許清就收到了烏龜歸西的消息。
“都說烏龜能活到送走主人,你倒好,三天送走烏龜,”許清不知道該怎么吐槽了,最后只幽幽道出兩個字,“厲害。”
程舒窈表示自己也很無辜。
她一直很喜歡小動物,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從小到大,她就沒成功養活過幾只,最后總會出現各種幺蛾子導致它們早早去見上帝。
“那就是個意外,”程舒窈辯解,她有些心虛地摸摸鼻尖,不過很快又興致勃勃道,“這只小貓咪身強體壯,朋友圈的算命大師都幫我看過了,它八字跟我很合,命特硬,還威風,連原主人家幾十斤的哈士奇都不是它的對手……”
“看出來了,見面就給了你一泡尿,讓你多付兩百塊洗車費,確實威風。”
說話間,第六輛出租車在她面前飛馳而過,司機連剎車都不帶踩一下的。
程舒窈頂著烈日,抹了把腦門上的汗珠,然后低頭看了眼在貓包里上躥下跳的藍胖子——
確實命硬,也確實威風。
“我有預感,”她認命了,索性放棄打車的想法,把目光落在旁邊的共享電動車上,“它這次絕對能打破我養不活寵物的魔咒,你知道……”
她吭哧吭哧扛著東西架在電動車上,固定好,又熱又累,聲音都變了調:“你知道我給它取了個什么名字嗎?”
“霸王龍!”她揚聲,“嘀”的一聲,電動車解鎖,“霸氣威武,妖魔鬼怪都不怕,絕對不會掛。”
許清淡淡地說:“霸王龍在6650萬年前就全軍覆沒了。”
程舒窈狠狠地說:“許清,我覺得你不適合聊天。”
“我適合工作,”許清無所謂地聳聳肩膀,“好了,我要跟老板去開會了,拜拜。”
視頻通話掛斷。
程舒窈頂著烈日,搖搖晃晃地騎著電動車,貓包里小家伙鬧得厲害。
路口的紅綠燈像觸電了似的來回閃爍不停,她看著亂糟糟的十字路口,單腳著地停下來思考了三秒鐘,又掃了眼交警叔叔的手勢,了然地比了個“OK”的手勢,旋轉把手,迅速右轉滑入車流。
新一代車神。
她優哉游哉地打了個口哨,然后……
“哐”的一聲悶響,天旋地轉,視線忽然顛倒反轉。
天啊,撞車了。
這是她整個人趴在地上,屁股傳來劇痛時的第一反應。
第二反應——
她同懷里齜牙咧嘴沖她哈氣的霸王龍四目相對。
兒子,你是真的命硬。
路口交通燈壞掉了,車流擁擠混亂,宋至肴在這里堵了十幾分鐘,徐子啟那邊電話一遍又一遍催,好不容易等到前邊松動,交警前后指揮,按住右轉車輛,給他比畫了個通過的手勢。
可他這邊剛起步,就看見一輛冒冒失失的電動車迎頭闖了過來,好在車速很慢,他反應又很快,一腳踩死了剎車。
但車身還是一響。
撞了。
他一直都是個暴脾氣,遇上這種不怕死的馬路殺手,當即就冷了臉,他開車門下去。
一輛黃色電動車側翻在地,旁邊粉白色的貓砂盆也掉在地上七零八碎,隨后綠化帶里冒出顆毛茸茸的腦袋。
女生素著張臉,皮膚很白,鼻梁高挺,一雙眼睛晶瑩透亮,棕栗色劉海沾了汗水,有些濕漉漉的,水波紋長發有些雜亂,黑白雙色T恤搭牛仔熱褲,露出一小段纖細漂亮的腰肢。
女生懷里還抱了只黃白的太空貓包。
程舒窈“嘶”了一聲,揉著腰從草叢里站直身體。
交警已經跟了過來,周圍還有一幫圍觀群眾從車窗里探出頭來看熱鬧。她有些不自在地撓了撓眉梢,目光自下而上落向面前的車主。
黑T恤加運動褲,寬肩窄腰大長腿,兩側頭發剃得很短,前額劉海悉數往后,露出額頭,五官硬朗,下頜挺削,劍眉微抬,神色溢出幾分明顯的不耐煩。
滿滿的荷爾蒙氣息。
他們四目相對。
“那什么……”
程舒窈有點不好意思,悄悄掃了眼被自己剮蹭過的車身,目測沒有什么大的損壞,自己除了屁股摔得有點疼以外,也沒什么大問題。
要不……道個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過去就得了?
“對……”
“你近視多少度?”宋至肴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確定人沒事,那點兒火氣便往上躥,直接打斷了她的道歉。
他生來就不是個溫和脾氣,這些年又一直在部隊上跟一堆糙漢子混,訓慣了人,一開口便是夾槍帶棒的嘲諷語調。
程舒窈一時沒反應過來,有些茫然地“啊”了聲,然后下意識道:“我裸眼5.0,不近視。”
“那你腦袋是用來湊身高的?”
她這下回過味來了。
這是罵她呢。
有事兒說事,她一沒有逃逸不負責,二沒有撒潑耍賴當街滋事,這就是個意外,他這張口就冷嘲熱諷的算是怎么回事啊?
“不是……”
“超速,”宋至肴冷著臉,視線落在她車上,“超載,違規行駛,年紀不大膽子不小。這么能耐騎什么車?直接飛過去不成?”
“我……”
“看不清路面標識,不認識交警?路口交通信號燈和交警指揮不一致時,按照交警指揮通行,沒學過?”他看著她的眼睛,冷聲道,“覺得自己車技好不會出事?每年出多少交通事故,大熱天的交警站在這里維持秩序,就是因為有你這樣的馬路殺手知不知道?”
就丁點兒大的事,她本來想著也確實是自己魯莽了,不過好在沒發生什么實質性損傷,她好好道個歉就行了,結果從頭到尾她連一句話都插不上。
她看著面前對自己劈頭蓋臉一通指責的男人,目光從茫然,到震驚,再到漸漸幽怨。
于是,三秒鐘之后。
宋至肴看著剛拍干凈身上的灰、渾身上下完好無損的女生,幽幽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裝模作樣地捂著腦袋,又默默地躺回地上了。
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么明目張膽又理直氣壯的碰瓷。
宋至肴終于閉嘴了。
程舒窈滿意了。
連剛剛準備給這哥們兒豎個大拇指,夸他覺悟高的交警同志,都震驚了。
雖說主要責任在程舒窈,但畢竟沒釀成什么大事故,雙方私下和解省去一系列麻煩再好不過,可如果她真的一口咬定自己身體撞出問題了,回頭再去醫院做一系列檢查,事情鬧大,宋至肴還是要負次要責任。
重要的是,宋至肴才剛回來,這事兒要是再傳到舅舅耳朵里,搞不好又得出什么幺蛾子。
宋至肴沉默了一會兒,有些煩躁地說:“對不起。”
程舒窈當然沒有真的要碰瓷,她本質上還是新世紀的優質十好公民。
她從地上爬了起來,也道了個歉,還認認真真對他鞠了一躬:“今天這事兒確實是我不對,但我完全是無心之過,就是個意外。”
說起來有點心虛,她平日里都是坐別人的車,對交規和交警手勢倒還真是一知半解,這會兒再想起交警大哥給她比畫的手勢,她也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己可能理解錯了。
“有什么賠償需求我都認了,但是,”她扯出個死亡微笑,“您這開口就陰陽怪氣冷嘲熱諷的嘴巴,應該也是泡在毒藥里長大的吧?不見得比我這種腦袋湊身高的好多少。生活很不順心吧,逮到人就想發泄一通?”
宋至肴氣笑了,他還想再說什么,徐子啟那邊的電話又打了過來,他接起來說了兩句,又看了眼程舒窈,扯了扯嘴角:“下次別讓我再逮到你。”
后者站在原地沖他揮手:“拜拜。”
兩人各自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對方一眼。
宋至肴上車,一腳油門,瀟灑地回了她一屁股車尾氣。
可惜,瀟灑沒能維持幾秒鐘。
不知道碰到了哪兒,車上大喇叭忽然響起來——
“華圣駕校招生,正直可靠,一人一車,隨到隨學,包教包會,價格優惠……”
她在這不絕于耳的宣傳廣告語中僵化了三秒,忽然想到這位大哥之前的指責。
超速、超載、路面標識、交警手勢……
原來是華圣駕校的。
難怪!
她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
這位教練,恭喜你,你的招生宣傳方式還真是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2
程舒窈在駕校報了名。
知錯就改,不懂就問,不會就學。
這一向是她這種21世紀優質青年的優良品質。
她認定了宋至肴那天對她劈頭蓋臉的一通教訓,就是為了借機給自己駕校多招一個學員。
于是,她特意報了盛化駕校。
——據說是華圣的死對頭。
“你們現在學車條件多好!”
教練是個中年男人,臉上有道疤,因為年代久遠的關系已經恢復得只剩下一條白白的線痕,但搭配他本人的大嗓門和強健的肱二頭肌,還是給整個人又添了些兇神惡煞的味道。
“我這人可勁兒溫柔,賊好說話,也細心!”
他說著還哐地拍了下桌子。
大家不由得紛紛縮了下肩膀。
程舒窈是個有眼力見兒的,適時幫他把杯子里的水滿上,然后扯出個溫和又崇拜的笑臉,很是狗腿地附和點頭。
教練滿意一笑,端起保溫杯灌了口水,一挑眉扯著嗓子繼續話說當年:“我們當時學車,嘿,那你們是沒見過,那才叫苦!”
“每天天不亮就爬起來。那會兒是大車,還是需要手動點車發動的那種!”
“特別是大冬天的時候,我們幾個學員要早起去發車,搖把兒,你們估計都不知道,就大概幾十厘米長的鐵棍那種,完全靠手搖把車點起來!”
“我們教練那龜孫兒,可嘚瑟了,沒少整我們!”
“他那時候哪兒有我這么溫柔,他當教練以后,吃飯都沒自己掏過錢,方圓幾十里的飯館,他都是進去隨便吃,完事兒了就拍屁股走人,學員天天跟他屁股后邊輪流買單,就為了討好他好學車!”
他說著一擺手,眼睛一瞪:“哎,別誤會,我這么說可不是暗示你們給我搞這些有的沒的啊!”
“你們現在條件好了,一個個都給我好好學!”
“像我們那會兒,教練看誰學不會,就直接捶人!”
“看見沒?”他張嘴露出缺了顆牙的漏洞,“這牙,就是當年被他直接打掉的!”
大家又忍不住倒吸一口氣,這是赤裸裸的威脅啊。
程舒窈想到自己一早上通通失敗的那幾次倒車入庫,頓時也有點慌了。
“那什么,”她又討好地給教練添了杯水,諂媚道,“嚴師出高徒,所以馮教練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不僅車技好,脾氣也好,學到了師祖的精華,還去掉了他那些粗暴的糟粕!”
師祖?!
這次連馮戎都忍不住笑了。
“姑娘,你別怕,回頭……”
他剛想說話,從不遠處傳來一道帶笑的清冷聲音:“聽他吹呢,他那顆本來就是蟲牙,后來有天在豆沙包里吃出顆石子兒,給崩掉的。”
“撲哧——”
全場學員都沒忍住,笑出了聲。
馮戎一張老黑臉氣得紅黑,把杯子往桌上一按:“宋至肴!”
后者優哉游哉地走過來,手里拎了一袋子雪糕,丟到馮戎懷里:“你要的。”
馮戎冷哼一聲,從里邊摸出一根巧克力脆皮,把剩下的放到面前的石桌上:“來來來,看你們愛吃什么口味的,自己拿啊。”
說完,自己先拆開包裝袋,咂巴咂巴嘴去啃了。
氣氛緩和下來,圍攏的幾個學員相互對視一眼,確定這不是教練設坑,才都道了謝去分吃的。
只有程舒窈站在原地,跟幾步開外的宋至肴面面相覷。
冤家路窄。
兩個人同時心道。
“小程啊,”馮戎啃冰激凌啃得不亦樂乎,絲毫沒注意到面前倆人之間氣氛微妙,“你下午沒事兒的話,練完車先別忙著回去!”
“我沒事,教練。”程舒窈從宋至肴身上移開視線。
“得嘞,我呢,是這么個意思,”馮戎抿抿嘴,瞟她,“看你練這一早上,效果也不是那么……理想,我也是希望你們科目二最好都能一次性通過,大家都省事兒不是?”
程舒窈悄悄地瞥宋至肴,生怕教練把自己早上練車的各種糗事說出來,忙不迭點頭。
“所以,以后有時間你就在訓練場上多待會兒,辛苦一下加練!放心,不收錢,單純是為了讓你好好學車,這以后出去也少個馬路殺手不是?”馮戎說笑。
“馬路殺手”這四個字一出,想到宋至肴在旁邊,程舒窈臉立馬漲得通紅,但她還是強忍著擠出個笑:“好嘞!”
“宋至肴,”馮戎回頭使喚外甥,“從今天開始,小程就交給你了啊,替我看著!”
怕他不應,馮戎說著還威脅地沖他遞了個眼神。
宋至肴把全部身家砸進徐子啟公司的事兒不敢讓舅媽知道,馮戎就捏著他這點兒把柄可勁兒使喚他。
宋至肴輕嗤。
程舒窈還沒想明白為什么開著華圣駕校車子的宋教練會出現在死對頭盛化駕校的訓練場上,但這會兒她也沒心思研究這個了,只在心里暗暗祈禱他千萬不要答應。
然后,就看見宋至肴若有所思地瞟了她一眼,然后眉梢一挑,他輕嘖了聲:“行!”
啊!
她忍不住在心里爆了句粗口。
傍晚,夕陽西沉,只剩瑰麗的云層籠罩在天邊。
一整天的暴曬結束,酷熱也漸漸散了少許。
大家同教練告別,紛紛離場。
訓練場歸于安靜,馮戎遠遠地沖程舒窈和宋至肴揮了揮手,然后喝了口水,就揉著腰拿上沒吃完的饅頭去喂門衛養的小黑狗了。
“上車!”
宋至肴擰上礦泉水的蓋子,嗖地丟進遠處的垃圾桶。
程舒窈按下心頭的各種問題和小小的不爽,乖乖爬上了駕駛位。
好在他也沒再說什么,繞上副駕駛,關上車門,仿若一臺沒有感情的教學機器,只淡淡瞥她一眼:“調整座椅坐姿、后視鏡,系安全帶,踩離合和剎車,掛擋,松手……”
話音未落。
駕駛座椅“刺溜”一下往后基本放平。
程舒窈一臉蒙地半躺在了座椅上。
宋至肴無語。
他總算知道為什么舅舅要留她加訓了。
就這位的水平,回頭真上了路,何止是馬路殺手,簡直就是行走的人形炸彈。
“怎么,看天黑了打算在這兒睡一覺?”他不冷不熱道。
程舒窈聽出了他語氣里的嘲諷,咬了咬牙,趁他不注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在開車這件事上,上帝似乎確實給程舒窈把窗戶和大門都關嚴實了。
在第五次車輪死死壓著黃線掉進旁邊的坑里時,她和副駕上的宋至肴雙雙陷入了絕望。
后者只好親自上手,把車子“救”上來,開到固定位置,擺正車身,然后把駕駛位還給她:“手機給我。”
程舒窈心里發虛,這會兒一點兒硬氣都沒了,問都沒問一句,乖乖把手機交了出去。
宋至肴從兜里摸出自己的手機,睨了她一眼,然后繞到入庫的黃線轉角處,在左右兩側各擺上一部手機,最后坐回去,輕聲說道:“開車,軋到手機后果自負。友情提示,我的手機里全是重要資料,你要是……”
話音未落,車子出庫,車輪很微妙地顛了一下。
程舒窈再被威脅到,手上一抖,車身更歪了。
宋至肴覺得自己胸口疼。
偏偏還有一只蚊子湊過來,在她眼前嗡嗡直轉。
宋至肴眼看著車身歪得亂七八糟,后輪還要再軋一次,氣急敗壞地喊她:“打死打死!”
程舒窈一個頭兩個大,不可置信又略微為難道:“別吧?還挺危……”
“險”字還沒出口,宋至肴冷著臉,一個字命令:“打!”
于是,“啪”的一聲,吸飽了血的蚊子慘死在她掌心里。
宋至肴徹底絕望了,連發火都顧不上,直接側身去拽她的方向盤,可車后輪還是“哐當”一聲,直接陷進了坑里。
程舒窈一時手忙腳亂,下意識想去踩剎車,被宋至肴一記白眼瞪得一慌,混亂之下把油門當成了剎車,死死一腳。
車子轟鳴,后輪二次從他手機上軋過去,好在宋至肴反應很快,一腳踩死了副駕駛上的剎車。
兩個人被安全帶重重地帶回來。
宋至肴心都涼了。
而程舒窈更是覺得自己魂兒都丟了。
“倒回去!”
宋至肴壓著耐心,打算練完這最后一把,就去跟舅舅說自己不干了。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刺激反而冷靜下來,這次程舒窈倒是磕磕絆絆勉強把車成功倒了進去。
雖然手機屏幕已經徹底碎成了蜘蛛網。
還偏偏軋的是他的手機。
“程舒窈,”他看著她熄火停好車,深深吸了口氣,“要不你去測測智商?”
“我智商一百三。”
“折舊五成?”他胸口真的疼起來了,下車俯身把手機撿起來,太陽穴突突直跳,“不然怎么著,存心報復?”
報復個什么!
她差點兒連自己命都搭上了好嗎?
但好歹今天也勉勉強強算是成功倒進去了一把,她上前左右看看車子兩邊的距離,心里那點兒火氣又被細細密密的小欣喜壓制住。
她難得仰頭沖他嘻嘻一笑,然后繞到另一邊撿起自己的手機,走到他面前,仔細端詳了他的手機一番,碎碎念叨:“遇事不要慌,先拿出手機,發個朋友圈……”
宋至肴現在不僅胸口疼,五臟六腑都疼起來了。
但其實她也沒有無良到發朋友圈的地步,只是拍下手機發給許清,讓許清幫忙去買個同款。
“再試一次?”
她被暫時的成功沖昏了頭腦,甚至直接忽略掉宋至肴的冷臉,躍躍欲試。
成功倒車的成本太高,宋至肴覺得要把這人帶出來,壽命至少得折損一半。他看了眼時間,沒搭理她,轉身就拉開車門上了主駕。
不過今天下午這一系列操作,也確實辛苦了他。程舒窈作為新時代的大好青年,有恩必報,能屈能伸,這會兒屁顛屁顛跑去小賣部買了飲料遞給他,好聲好氣道:“其實我還是有進步的,之前那些失誤都是意外……明天!明天我保證穩穩當當,再出差錯我頭擰下來給你涮火鍋吃!”
“謝謝,”宋至肴皮笑肉不笑,“我不吃豬腦。”
程舒窈咬牙瞪著他。
宋至肴接過飲料,仰頭灌了一口,又晃晃手里的瓶子,補充道:“幼兒園畢業證也是靠賄賂老師得來的吧?”
程舒窈覺得,這人真的就不配自己跟他好好說話。
等他再喝飲料的時候,她惡從膽邊生,鬼使神差地伸手捏了他瓶子一把,水流四溢,然后飛快拉開車門跳上后座。
宋至肴夠不到后座,腮幫子緊咬,抖了抖灑在衣服上的水珠,往后看了她一眼,然后猛地一踩油門。
車子轟鳴一聲,疾馳而出。
前邊就是半坡起步和S形彎道。
駕校的小破車被他開出了賽車的感覺,猛地上坡然后再飛奔而下,大幅度轉彎經過S形彎道,程舒窈坐在后座雖然已經抓緊了安全帶,可整個人依然左右瘋狂搖晃。
與此同時,讓她驚訝又佩服的是,這一圈下來,車速雖然快,但每一項都完全符合科目二的考試操作要求,堪稱教科書式示范。
直到車子一路行駛到門口,馮戎摸著小黑的狗頭,笑瞇瞇地過來問她:“練得怎么樣了?”
程舒窈頓了下,胃里忽然一陣涌動,然后猛地拉開車門,沖出去——
吐了。
她下午沒吃飯,在車上搖搖晃晃待了一天,剛才又被載著狂飆一圈,胃里空蕩蕩幾欲作嘔,已經到了極限。
馮戎一臉茫然地跟過來,看看自家外甥,又看看程舒窈。
“你們這是打了一架?”
宋至肴優哉游哉地去拎了水和紙巾過來,程舒窈下意識就伸手去接:“謝謝。”
他卻不急不緩地收了回去,摸出已經碎得稀巴爛的手機,故意要笑不笑地裝模作樣:“遇事不要慌,先拿出手機發條朋友圈……”
程舒窈腹誹道:這就是赤裸裸的報復。
3
許清辦事效率很高,當晚出門就買好了同款手機。
倒是程舒窈工作和訓練場兩頭兼顧,這幾天忙得腳不沾地,連透個風的工夫都沒有。
于是,程舒窈只好挑了周末晚上的空檔期約許清過來吃飯,也順便把手機拿過來。
“姐,救命啊!”一大早,程舒窈正在超市準備晚上要用的食材,周呈韞打過來一個電話,一開口就跟火燒屁股似的鬼哭狼嚎,“我被綁架了!”
“哦,”正專心挑揀蔬菜的程舒窈眼睛都不眨一下地說,“那就撕票吧,讓他們做得干凈點,掛了。”
“程舒窈!”周呈韞開始哭唧唧,“你冷漠你無情你無理取鬧!你連你親弟弟的命都不要了!你這個女人,蛇蝎心腸……”
“打住,”她轉到生鮮區,挑了一小塊牛肉,又拿了一盒蝦,“你姓周,我姓程,不是親生的,謝謝。”
周呈韞那邊微微一頓,舔了舔嘴唇,撓撓后腦勺,很快又“嘿嘿”一笑:“不是親生,勝似親生。姐啊,你快來救救我吧,爸媽把我關起來了,你快來跟他們說,法治社會,非法囚禁是要負法律責任的!”
程舒窈推著購物車繼續轉悠,懶得接話。
“好吧,”周呈韞討了個沒趣,悻悻道,“姐,我這周約了朋友去蹦極,被爸媽知道了,他們硬是不讓我去,說我想不開。”
“這都什么年代了!”他覺得不可思議又委屈,“蹦個極就想不開了?想什么呢?”
“姐,你就跟他們說說唄,我這不叫想不開,這是挑戰,是正兒八經有安全措施的極限運動,你幫我勸勸他們吧,他們不聽我的。”
周呈韞被家里慣得不成樣子,活脫脫一個小少爺,這兩年又迷上了各種極限運動,時常偷偷摸摸跟同學約著出去找刺激,這次終于被爸媽發現,死活都不許他出門,小少爺簡直要急壞了。
程舒窈覺得有點好笑,本想問一句“那你覺得他們會聽我的嗎”,想想又算了。
“姐——”周大魔王開啟撒嬌模式,尾音拉得巨長無比,“求你了,你都多久沒回家了,今天周末,正好回來一起吃飯好不好?爸媽都還挺想你的,難道你不想見見你英俊帥氣又迷人的親愛的弟弟嗎?”
程舒窈被他惡心得打了個寒戰:“掛了。”
準確來說,“回家”這個詞用得不太妥當。
楊淑瑩女士在程舒窈很小的時候就離婚了,然后帶著程舒窈再婚,嫁給了現任丈夫,生下周呈韞之后,有些忙不過來,就把程舒窈送去了鄉下外婆家養著,直到程舒窈考入大學,才重新回到這座城市。
這么多年下來,其實她們早已經沒了母女間的親近。
倒是周呈韞厚臉皮,總愛往程舒窈那邊蹭。
下午三點。
程舒窈左手拎著西瓜,右手拎著打包的食盒,按響了門鈴。
門鈴剛響,里邊就傳來一陣乒乒乓乓的聲音,緊接著大門呼啦一下被人從里面拉開。
她都還來不及反應,迎面躥出來一道黑影,興高采烈地直接撲到了她身上。
“我就知道,我姐人美心善刀子嘴豆腐心!”
周呈韞頭發胡亂揉成一團,臉上汗涔涔的,穿了件深藍色的寬松運動背心和短褲,手里的棒球棒剛剛隨手丟到了一邊。
程舒窈一臉嫌棄地將人拍開。
他也不在意,嘻嘻一笑,大剌剌地接過她手里的袋子,鼻尖微聳,眼睛瞬間就亮了,跟大狗似的抱著食盒猛嗅,迫不及待地拆開:“你店里的肉脯?!姐,我太愛你了!”
程舒窈從小喜歡美食,也確實在這方面挺有天分,后來因緣際會結識了個從美食界退休養老的大神,從此在這條路上越走越遠。
畢業那年,她決定開家中餐廳。
規模不大,但扛過最初的運營艱難期之后,名聲就越來越響,偶爾還會接一些私宴定制,這兩年收益也頗為可觀。
周呈韞尤愛吃她煮的東西,心頭好是店里的招牌零嘴肉脯。
周鴻饒聞聲從書房出來,手里還拿著雜志,他扶了扶眼鏡,呵斥周呈韞:“周呈韞,手撒開,幾歲了還黏姐姐,回頭讓人笑話你!”
頓了頓,他又側頭笑著招呼程舒窈:“快進來坐,熱不熱?”
周呈韞吐了吐舌頭,這才松手。
程舒窈笑著問好:“周叔叔。”
周鴻饒點頭笑著,走到沙發邊,把空調溫度又調低些:“你媽媽早上還在念叨你呢!”
說著,他轉過頭去指揮兒子:“就知道吃,看你姐想喝什么,倒點水拿點兒水果過來!”
楊淑瑩從廚房里出來,嗔怪地看了眼兒子,然后隨手倒了杯杧果汁遞過來:“怎么這會兒過來了?外邊正熱呢?要不要去洗把臉?”
話音剛落,周呈韞胡亂趿拉著拖鞋,嘴里還叼著肉脯,口齒不清地吱哇亂叫,推開楊淑瑩手里的那杯杧果汁,嫌棄道:“哎,媽,我姐喝不了這個,杧果過敏,會死人的!”
然后,他從冰箱里拿出蘇打水和洗好的水果堆到程舒窈面前,邀功似的說:“來,你的最愛,掛了電話就給你冰的,放到現在剛剛好。怎么樣,你親愛的弟弟是不是很貼心?”
他說完,順便擠眉弄眼地給她遞了個眼色,示意她別忘了幫自己游說爸媽解禁出去玩的事情。
周呈韞是個大大咧咧的、心直口快的性子,說完就完了,但程舒窈和楊淑瑩之間的氣氛就變得有些微妙。
也是,沒誰家閨女這么大了,當媽的還連她過敏的事情都不清楚,或者只是單純地沒往心里去,畢竟連周呈韞這個沒心沒肺的都知道留意。
周鴻饒常年混跡商場,是個人精,察覺到氣氛有些不對,他放下手里的雜志,摘掉眼鏡,笑呵呵地打圓場:“舒窈下午想吃什么?”
“阿姨今天請假回家了,不如我們下午包餃子怎么樣?也好久沒嘗嘗我們舒窈的手藝了,周叔叔跟呈韞給你們打下手。”
周呈韞惦記出門的事情,哪有這時間留下來包餃子,于是掐著手表遞眼色。
程舒窈故意沒直接拒絕。
周呈韞驚得嘴里的肉脯都掉了,又齜牙咧嘴地沖她做口型。
“下次吧周叔叔,”她從楊淑瑩身上收回視線,笑著跟周鴻饒說道,“我店里下午還有點事情。”
“哎,這事兒我知道,”周呈韞忙不迭舉手插話,“就那誰,他老婆生孩子了是吧?姐,我跟你去幫忙啊!”
“人家生孩子你幫什么忙?”楊淑瑩睨兒子一眼,“哪兒都別去,老實給我在家待著!”
“那你是不知道啊,”周呈韞手舞足蹈地胡謅,“他老婆生孩子,店里就缺人,我正好頂上,對吧姐?”
然后,他又扭頭對著周鴻饒說:“爸,你不是總說我缺乏鍛煉嗎?這就是啊。”
周鴻饒把他那點兒心思看得透透的,笑笑沒說話。
程舒窈接收到周呈韞的眼神,說道:“其實……”
“舒窈,”楊淑瑩抿了口水,打斷她的話,“你歐陽老師給我打電話了,說診所那邊你已經有幾天沒去了。”
歐陽恕是楊淑瑩的大學師兄,經營著一家頗有名望的牙科診所,從大學時候起,程舒窈就被安排在這里實習,一直到后來轉正。
這是楊淑瑩眼里正兒八經又輕松的工作。
但程舒窈的心思根本不在這里,這兩年前后也幾次提出離職,但每次都被楊淑瑩攔下。
眼下又提到這件事,程舒窈沉默片刻,直接攤牌:“媽,我打算辭職了。”
氣氛再次陷入冰點。
程舒窈今天過來,楊淑瑩就知道她是為了周呈韞的事情。
程舒窈放著體面又輕松的醫生不做,非要去折騰滿是油煙味的小餐館不說,現在連帶著自家兒子也有樣學樣,不好好上學,成日里研究花式“送死”。
楊淑瑩握著手里的杯子,抿了口水,然后看向程舒窈:“女孩子不就圖個穩定?你歐陽老師那里待遇好,環境也不錯,專業又對口,哪里不比你累死累活張羅一家小餐館好?”
“我不喜歡。”
楊淑瑩氣笑了:“喜歡值幾個錢?你上這么多年學,就是為了畢業去下廚房的?”
見她沒說話,楊淑瑩繼續道:“舒窈,從小到大,媽媽什么事情管過你?但是這件事,我告訴你,你必須聽我的。”
“媽,”周呈韞見程舒窈神色不悅,上前打圓場說,“我不去了還不行嗎?”
楊淑瑩沒搭理他,把人推開,還想說什么。
程舒窈卻突然笑了,抬眼看她,反問道:“從小到大,你什么事情管過我?”
楊淑瑩一噎,張了張嘴。
“周叔叔,”沒給她再開口的機會,程舒窈起身對著周鴻饒扯出了個笑,告別,“我還有事,下次有機會再請您吃飯。”
周鴻饒欲言又止。
程舒窈已經拎了包往外走。
周呈韞起身往外追:“姐——”
又很快被老媽喊了回去。
外面烈日當空。
時間還早,程舒窈隨便找了家奶茶店,點了杯果汁。
其實她一直想緩和自己和楊淑瑩之間的關系。
小時候被媽媽送去鄉下養著,最開始有不平、有責怪,但其實她過得也挺好。
一群野孩子里就她年紀最小,加上機靈又嘴甜,于是被大家寵著,外公外婆也是個好脾氣,對她有求必應。
可畢竟沒有誰能代替父母的位置。
即便她嘴上不說,或者裝模作樣地說討厭媽媽,但心里多多少少還是渴求媽媽的寵愛。
重新回到這里以后,她給自己做好了思想工作,甚至在楊淑瑩給她安排工作的時候,也試著去妥協。
但最后發現,母女倆的人生態度早已背道而馳。比起母愛,楊淑瑩對她的控制欲反而更重,總希望女兒事事按照自己的安排去發展。
果汁見底,程舒窈輕輕吐了口氣,結賬出門。
許清打電話來說自己臨時接到通知,要去鄰市出個短差,晚上就不去她那兒吃飯了,說讓人給她把手機送過去。
程舒窈現在閑著也是閑著,這里距離許清那兒也不遠,她索性自己打車過去拿手機,下次練車時再賠給宋至肴。
說曹操曹操到。
程舒窈才從樓上下來,就瞥到馬路邊上熟悉的車牌號。
車門打開,兩個男生從后座上下來了,在跟前邊人道別。
那倆人她認識,也是在馮戎手下的學員。
駕駛位車窗開著,宋至肴單手搭在窗沿上,人微微后仰,懶懶地靠著座位,手里的煙頭燃到一半時,他露出半個腦袋,彈掉煙灰,漫不經心地沖兩個男生擺擺手。
男生又說了句什么,笑嘻嘻地走了。
想來是順路送學員回家吧。
她打算過去把手機還了,順便蹭個順風車。
“咚咚咚——”
程舒窈叩響車窗,丟進去一瓶水:“師傅,銀海大道去不去?”
宋至肴瞥到旁邊突然冒出來的一顆腦袋,撲哧笑了,他惡趣味地順勢伸手按住她的頭移開,另一只手掐滅煙頭,冷漠道:“不載蠢蛋,怕低智商傳染!”
程舒窈翻了個白眼。
反正沒說不去,先上車再說。
外面熱得厲害,她直接拉開后座車門一屁股坐了進去。
結果這邊還沒坐穩,就有一個女人噔噔噔地踩著高跟鞋,熟門熟路地拉開副駕駛門上車:“至肴,我……”
話說到一半,她跟后座的程舒窈面面相覷,兩人都是一愣。
程舒窈也有一絲絲尷尬,沒想到他在這里其實是等人的。
“你朋友啊?”方宓寧問。
宋至肴沒回答方宓寧的問題,只是喝了口水,順著她的視線瞥了眼程舒窈:“你繼續說。”
方宓寧眼底頓時浮現出一絲絲警惕,她轉頭看向宋至肴,撇了撇嘴:“能單獨聊聊嗎?”
當然可以!
程舒窈的目光在宋至肴和副駕的漂亮女生身上打量一番,心里大致有了個揣測。
她只是想蹭個順風車而已,還沒有厚臉皮到非要在這里當電燈泡。
于是,她很有眼力見兒地立馬下車:“那我就先走啦,回見。”
說完,她就撤了,經過前邊車窗的時候,還沖宋至肴眨巴眨巴眼,悄無聲息地用眼神指了指他旁邊的女生,悄悄比畫了個“加油”的手勢。
不等對方開口,她嘻嘻一笑,拔腿先溜。
車里。
方宓寧坐在副駕駛位上,偏過頭去看宋至肴。
自年幼時分開到現在,算起來也差不多有十多年了。
小男孩已經長成男人模樣,身形挺立,五官輪廓硬朗,雖然還和從前一樣有種對什么事情都無所謂的疏離懶散感覺,但幾經錘煉,他骨子里好像又多了些沉穩和硬氣。
是跟徐子啟完全不一樣類型的人,也更吸引人。
她看著心里微微有些蕩漾。
見她半天不說話,宋至肴轉頭問道:“什么事?”
想到什么,他忽然笑笑,掀眼看她:“別是徐子啟讓你來給我送喜帖的吧?”
三個人小時候時常一起玩,方宓寧是個嬌氣小公主,他懶得伺候,也不怎么愛跟這些成日里抱著芭比娃娃的小姑娘玩,所以方宓寧也就只跟徐子啟走得近些。
而且那倆人有個娃娃親,徐子啟去哪里,也總帶著這個“小未婚妻”。
時間久了,大家自然也都挺熟。
所以,早上方宓寧說有事約他碰一面的時候,他也沒拒絕。
“宋至肴!”方宓寧嗔怒道,“那都是大人們隨口說的,不作數,我跟徐子啟沒關系,都不許當真,不許拿這個說我!”
可他看徐子啟倒是挺當真的,從小到大都跟供祖宗似的伺候方宓寧。
他也就是隨口一問,沒多大興趣,于是淡淡點頭,“嗯”了一聲。
“你現在在幫舅舅做駕校招生?”
方宓寧環視車內布置,她聽徐子啟提過兩句,見宋至肴不置可否,眼睛一亮:“那你來跟徐子啟一起啊,親兄弟上陣不是很好嗎?你有什么需求都可以跟他提。”
有什么需求都可以提?
還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她跟徐子啟那貨講話都是一模一樣的。
他在心里笑笑,側頭挑眉:“是徐子啟讓你來做說客的?”
“也不是,”方宓寧有點臉熱,“我就是想著……”
她揪著掛在手腕上的小方包的帶子:“就是想著既然你回來了,那些壞人現在也都沒了,我們三個以后還可以一起啊,不是挺好?”
她剛說完,就很快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立馬閉嘴去看宋至肴。
他微微側著腦袋,還是保持斜倚在座位上的姿勢,面上沒什么多余的表情。
她偷偷松了口氣。
過去這么多年了,以前的事情他應該也都已經放下了吧。
她想。
“行了,”宋至肴也沒提別的事情,只說,“這事兒沒你想的那么容易,別聽徐子啟成天跟你扯那些沒用的,讓他自己好好干,你也是,幫著他一起。”
他語氣平淡,甚至還帶點說笑的輕松,這話也沒什么毛病。
但方宓寧聽著心里發緊,說不出什么感覺,就好像……好像他壓根兒沒把自己往這些朋友里劃,跟交代后事似的,身上有種頹敗勁兒。
她還想再問兩句,他已經開始發動車子:“沒別的事兒了?”
這是下逐客令了。
她很快拿出手機,打開微信頁面:“那你現在都回來了,總得留個微信給我吧?”
他被帶去部隊以后,就跟除了徐子啟以外的朋友基本上都斷了聯系。
方宓寧看著面前的人,那點兒小心思又忍不住悄悄冒頭。
宋至肴只淡淡地掃了她一眼。
她感覺對方好像能看穿她的心思一樣,有些心虛地挪開了視線。
下一秒,他拿出手機遞到她面前。
方宓寧小小地激動了下,可就在低頭看見手機的那一瞬間,臉上的笑容瞬間沒了蹤影。
他手里捏著只很老式的、連她奶奶都不用了的那種古董手機。
對,沒錯,屏幕都只有黑白的,按鍵式的,當年號稱能拿來砸核桃的老牌子。
偏偏他還一臉自然地解釋了句:“這玩意兒玩不了微信。”
話音剛落,車窗外忽然探進來一雙蔥白的手,丟了一個新手機盒子到他懷里。
“宋至肴,幫你買了個新手機。”
程舒窈也是剛打上車,才忽然想到自己過來這一遭是為了給宋至肴送手機的,于是折返回來。
結果剛說完話,她就發現車里兩個人忽然同時看向她。
宋至肴愣愣地看著她。
我真是謝謝你哦。
程舒窈最后還是坐上了宋至肴的車。回程路上,她一直忘不了那姑娘臨走前深深看她的那一眼。
這就搞得她有點心虛,在后座跟個猴子似的半天安分不下來,偏偏心里又忍不住有點好奇,她撓撓鼻尖,小聲問道:“那什么……宋教練,剛剛那個是你女朋友啊?我是不是打擾到你們了?”
宋至肴從后視鏡瞥她,要笑不笑地說:“你說呢?”
嘖,難得你這狗脾氣還能有個女朋友,那被我打擾到了,確實還挺不好的。
程舒窈想。
“宋教練,”她肚子里那點兒八卦之火開始冒火星子,“你這樣是娶不到老婆的,要不你跟我說說,興許人美心善機靈可愛的我一時大發慈悲,看在你幫我加訓的分兒上,能幫你出出主意呢?”
“用你那五成的智商?”他嗤笑一聲。
程舒窈發現這人真的就長在了她的爆炸點上,總有辦法一句話點燃她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