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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自殺
01
大林從橋上跳下去的時候,我多半還未入睡,睜眼盯著天花板,屋里一團黑。
掛在窗前厚重的簾子,隔斷了外界所有奢圖照進屋內的光。屋子里僅存的一點亮,閃爍在我對面的大床上,睡熟同事的手機在充電。手機屏幕上亮著一點淡綠的光,宛若一只螢火蟲被藏在空間中某種強引力粘住,伸展不開,更逃不掉。它只能在原地哀嚎,隨著電波的流動不住抖動。那一點光,成了它還活著的唯一證據。逐漸等那點光滅了,是又一條生命在這個世上消失。
臥室不足十五平米,靠墻的位置擺了個單開門衣柜,其余空間被一張大床和一個上下鋪的鐵架床塞滿。這是影城宿舍。影城大部分員工都是外地人,微薄的工資難以支撐我們在異鄉有個獨立且隱蔽的空間,順理成章,宿舍緩解了大多數人生存的壓力。
宿舍到影城差不多需要步行十分鐘。兩居室里面住著六個影城員工。我進公司最晚,只能睡在鐵架床上鋪,是其他人剩下的位置。睡在我下鋪的男孩早我兩個月來影城。他長得很白凈,說話也慢聲細語,看起來像南方人。可他生在天津,那是我求學的地方,兩人間多了條紐帶。在異地謀生存,彼此間就多了份支撐。
此時他已經沉入夢里,我隱約能聽到他的囈語,他的夢話含糊不清,夾雜著嘈雜的叫罵,似乎在和別人打架。我卻失眠了,漫長且無聊的夜,我想找點事情打發時間的寂寥。我把耳朵貼在床邊,嘗試聽清他的夢話。有人說夢話是一個人內心的真實寫照,日有所思,夜里必定會有所夢。或許我能從他的夢話中找到些許不為人知的秘密。
正當我嘗試辨別他混沌的夢境時,旁邊大床上驟然響起一陣急促的、惹人厭惡的呼嚕聲,聲音尖銳,像一把鋼刀在玻璃上反復摩擦。我感覺血液里猛地竄出一只手,緊緊攥住我的心尖,伴隨著呼嚕聲的轟鳴,不住扯動心房搖擺,時上時下,迅猛又蘊含某種節奏,像武俠小說里那種挑逗神經、讓人喪失神志的魔曲。我的心每扯動一下,身子都跟著發顫,夾雜極度的寒冷和不適。
對于呼嚕聲,我其實并不厭煩。讀大學時,宿舍里就住著兩個胖子。夜深人靜時,兩個人就會約好似的打起交替起伏的呼嚕,他們的呼嚕聲很沉悶,像陣前響起的戰鼓,閉上眼能感受到千軍萬馬在身邊呼嘯而過。
有一次夜里下雨,兩個人的呼嚕聲呼應著天邊的雷聲,不絕于耳。那種感受很奇妙,我躺在床上聽了很久,三種聲音似乎在對壘,比誰的耐力持久、聲音更響。我饒有興致做起了觀眾,聽著三種聲音在耳邊盤桓。不多時雷聲熄了,風吹雨灑進陽臺;再等不多時,一個同學的呼嚕聲逐漸弱了,僅剩下大口喘氣般的殘喘勉強支撐戰局;剩下最后一片響亮的呼嚕聲,成為這場戰役的勝者。我就在沉重的呼嚕聲中緩緩入睡。
唯獨這種尖銳的呼嚕聲讓我難以適應。更確切地說,我厭惡一切尖銳的聲音。每當這種聲音在我耳邊盤旋,我的血液都會莫名燥熱,似乎被架在油鍋上煎烤。就像現在,我最后一絲殘存的睡意被他尖銳的呼嚕聲擊碎,破碎的睡意飄在空氣中,我直起身子,伸手拼命挽留,卻無濟于事。
“你這個混蛋怎么不去死,”我在躁動的黑夜里狠狠問候他全家。
我拿起枕頭想砸他的頭,猶豫再三,我忍住了。我又跌倒在床上,單薄的鐵架床發出一陣微弱的晃動。我被緊緊扯住的心又懸起來,我害怕吵醒下鋪的同事。不過他僅僅翻了個身,他的美夢還在延續。
屋子悶熱,我尸體一樣靜靜躺在床上,渴望一片涼風拂過我的身子,奢求一絲歡愉。可等了許久,屋子依舊燥熱得讓人窒息。我抬頭看向空調的位置,一片漆黑,本該閃著黃色燈光的“27°”也消失了。空調可能壞了,但多半時睡在大床上的人入睡前設置了定時關閉。他曾說過,夜里吹空調容易得病。他活得很精致,甚至每天早上都會蹲在鏡子前,一根一根薅干凈自己的胡子,下巴光滑得像一顆鹵蛋。
我拿起床頭的書扇風,細小的風攪動了渾濁而凝固的空氣,我嘗試感受那陣微弱的氣流,捕獲一絲涼意,可身子的大部分還被攤煎餅一樣,放在悶爐般的屋子里炙烤。我能感受到汗水打濕身下的床單,再聽著救護車般刺耳的噪音。我覺得自己要瘋了。
我最終下了床,卷起毛毯,抱著枕頭去了客廳。客廳是整間屋子最讓我滿意的地方,有一個大的落地窗,立在陽臺和客廳的交界處。落地窗大開,18樓的風吹進來,沉悶的空氣里涼風習習。我走到陽臺上,屋外一片明亮。站在18樓俯視小區外昏黃的路燈,從黑暗看向光明。我能瞧見路燈下,那個經常到了晚上才出攤賣炒粉的小販,攤子邊似乎還有食客。
來影城一個多月,大部分時候下了夜班,我都會約同事去小販攤上吃東西。南方人喜歡吃宵夜,他們的作息就像貓頭鷹,越到了深夜,狂歡的熱情越高昂,似乎一天才真的開始。攤子不大,老板有一輛平板車,上面擺著炒鍋還有各種原材料,有米粉、河粉,還有些自制的烤串,平板車旁有個泡沫箱子,里面裝著冰塊,冰塊上整齊碼著啤酒和飲料。我和同事過去,常常會各要一盒炒粉,偶爾會吃些烤串,喝點啤酒。
聽不見任何聲音,萬籟俱寂,整個人宛若被罩在一個真空的盒子里。我窩在沙發里,刷了會手機就睡著了。睡了可能有三四個小時,我隱約感到陽光射進來,灑在我身上,渾身暖洋洋的,我拽過毯子蒙住頭。又睡了不到一個小時,旁邊傳來窸窣的腳步聲,是上早班的同事開始收拾了。
我聽到一陣板凳在地上摩擦的聲音。我爬起來看,瞧見睡大床的同事坐在板凳上,一只手舉著鏡子,另一只手拿了根鑷子,耐心薅冒出的細胡茬。他似乎從鏡子里看見我,就和我說話:“你怎么睡在這里。”
“你打呼嚕就像一頭豬,讓我惡心,我昨晚差點把你殺了。”我心里罵他,臉上卻得掛著疲憊的笑:“屋子里太悶,外面涼快。”
“嗯,吹自然風好,”他就穿了個褲衩,坐在一個塑料矮凳上。他皮膚很黑,有點像黃豆曬成的大醬的顏色。背上有兩道傷疤,一條沿著脊椎向下,有七八厘米;另一條則從左肋處向后蜿蜒,差幾寸就和另一條傷疤相撞,仿佛兩條蜈蚣在他的背上偶遇。
他肯定希望我問那兩條傷疤的來歷,可我偏偏不問。他是個愛吹噓的人,一定會說自己是個社會人,能在銅鑼灣收保護費那種。
我“嗯”了一聲,又埋在沙發里,接著享受我的回籠覺。我今天還是晚班,有充裕的時間休息。很快,我在他們嘈雜的腳步聲和說話聲里,又睡著了。
我這次睡得很沉,整個人都墜入夢里。
夢很奇怪,夢里我又回到高中課堂,上了一節匪夷所思的課。先是數學老師講課,他站在講臺上,紅著臉講了一堆我已然聽不懂的廢話,有函數也有幾何,亂七八糟的圖形畫滿了整個黑板。
課講到一半,大咧咧的物理老師撞門而入,懷里兜著亂糟糟的器材,所有人瞬間轉向他。回頭看時,數學老師竟蒸發般不見了,似乎趁著空當悄悄從后門溜走,至少夢里我沒再瞧見他。物理老師干咳兩聲,開始講冷笑話,夾雜著方言的諧音梗。他自以為笑話很精致,說完后故意頓了頓,試圖讓我們發現笑點,再配合他天衣無縫的幽默放聲大笑。
很可惜,講臺下安靜得像墳地。一排排整齊擺列的桌椅,幻化成一排排埋在土里的墓碑。
墓碑下,是我人生中最后一段做了些什么、能值得懷念的日子。高考后我去天津讀書,畢業后又到了這座小城,被時間推著開啟了一段自己都不愿接受的新生活。夢到了后面,我陷入一種自我糾結的困境中,似乎是一個由幻想和回憶構成的旋渦,動畫片里閃爍的斑駁陸離的光不斷向我涌來。我被困在其中,無法掙脫。
當我和自己的夢境糾纏時,手機忽然響了,鈴聲很急促。我從夢中驚醒,是影城經理老王打來的電話。我趕忙接通,就聽到他焦慮而憤怒的聲音:“你在干什么?”
我以為自己睡過頭,耽誤了班次,忙看時間,還不到12點。我提心吊膽思量該如何應對時,他又發話了:“趕緊來影城,出事了。”語氣很急迫,仿佛我不立刻出現在他眼前,地球就會爆炸,所有人都會被撕裂成火山口灼熱的粉末,倏地在空氣里蒸發。
他只想讓我聽到他的命令,我連“嗯”都沒來得及說出口,他就掛了電話,另一端傳來一陣“嘟~嘟~”的響聲后,進剩下一片沉寂。
我慌張起床,去洗手間胡亂擦了一把臉,顧不得刷牙,急忙忙跑向影城。路上我微信問上午班次的同事。他告訴我,凌晨時分、在所有人入睡后,影城服務員大林從一座高架橋上縱身躍下,正好撞上一輛飛奔的轎車。大林當場死亡。
我趕到影城時,已過了12點。路上我又兩次接到老王的電話,一次是他催我再快些,讓我利索點;另一次我剛接通電話,就被他劈頭蓋臉一頓臭罵,問我死在路上了嗎?
出了影城電梯,早班服務員大許見到我,忙湊上前說:“你可來了,大林死了,上午來了不少警察,影城都亂了,一上午沒敢開業。”
“警察在哪?”
他指著辦公室:“都在辦公室里,和王總說話呢,大秦和大張他們都在。”
我匆忙道了謝,小跑到辦公室,推門進去。狹小的辦公室里密密麻麻擠滿了人,大約十多人同時回頭看向我。我掃了一眼人群,有五個影城同事,其余都穿著警服。影城經理老王正坐在辦公桌前,滿臉焦慮地陪一個警察聊天,圓圓的臉上淌著細長的汗珠。他見了我,臉上彎出一道笑,頗興奮地說:“這是我們昨晚的值班經理,你們可以問他。”
02
警察把我帶進影城的一個倉庫,是存放物料的雜貨間,過期的衍生品、放映機的零部件、影票的打印紙……形形色色的垃圾本該亂糟糟堆在地上,此刻卻被規整碼在墻邊,空出一大塊地方,上面擺著一張桌子和幾把椅子,成了臨時搭建的審訊室。之前已有人接受了問話,桌上擺著空的豆豉魚罐頭,里面塞了幾個煙頭。
一個頭發灰白的警察示意我坐下,他和另外兩個年輕警察坐在我對面,其中一個從包里掏出一疊紙,平放在桌子上,看樣子像是個文書。老警察掏出一盒煙,遞給我一根,是一種廣東特產叫五葉神的香煙。我曾經抽過幾根,味道很薄,還混著草藥的香味。我猶豫片刻,還是接過去。其中一個年輕警察替我點著煙,我沖他笑笑:“我還是第一次在影城里抽煙。”
“這里不讓抽煙嗎?”老警察靠著椅子,吐出一口煙,煙霧化作一條纏繞飛升的煙龍,盤旋直上,到半空中又倏地散了。老警察又說:“剛才你們領導在這抽煙,看著挺熟練的。”
“畢竟人家是領導。”我陪著笑笑,老警察也笑了。可能抽煙過多,他的牙已經泛黃,像生了銹的鐵片。他笑起來的樣子很和藹,有點像我高中班主任,都頂著鳥窩般亂糟糟的長發,還留著邋遢的胡子。不熟悉他們的人,可能以為他們是常在大街上閑逛的流浪漢。
“別廢話了,咱們聊聊正事吧。也沒別的,就是想找你了解點情況。”老警察忽然換了語氣,一字一板,中氣十足。適才被笑容擠出的皺紋也扯平了,神情莊重,威嚴肅穆,他一定是個辦案經驗豐富的老手。我才意識到,我們現在聊的,是一個關于生命逝去的話題。
“額,您想了解什么?”我深知自己是個清白的人,對于大林的死,無論意外、自殺、甚至他殺,我都是個徹底的局外人,充其量是他人生最后時刻的參與者。問心無愧,自然也無所顧忌。可老警察那雙敏銳得如同鷹隼般銳利的眼睛盯著我,似乎已將我釘在了嫌疑人的恥辱柱上,又仿佛我不過是透明的介質,可有可無。我的所說所作都難逃他的眼。一股恐懼之情悄然從心頭涌起,我連聲音都開始顫抖。
“你不用怕,”老警察果真看穿了我的心思:“林宇豪是自殺的,我們調查了附近監控,正好他出事的天橋不遠有攝像頭。都拍到了,他跳下去的時候,天橋是空的,除了他沒有外人。”
“那你們找我了解什么?”
“我所說的話,僅僅是依據一個距離案發地幾十米的攝像頭拍到的畫面,它只能給出案發現場的影像。可那之前發生過什么?林宇豪為什么要自殺?有沒有人逼迫他?這些都是我要找你了解的。昨晚他是值班服務員,你是值班經理。很有可能,你是他生前見過的最后一個熟人。”
老警察說著話,那雙銳利的眼睛不住在我身上游走,他想發現些什么。我不敢和他對視,只能故作無意壓低視線,邊捏著發皺的襯衫,邊回憶昨晚的事。
昨晚夜班,我是值班經理,另有兩個服務員和一個放映員。夜里11點前,還會有兩個兼職,一個負責檢票,另一個負責巡場。
夜場電影,總有人喜歡在漆黑的影廳里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有人錄槍版電影,有人串廳偷看電影。更多時候,是蜷縮在角落里的寂寞小男女,他們會被銀幕上動人的愛情故事感動,繼而親吻擁抱纏綿,偶爾也會做出更過激的舉動。
有一次放映員阿輝告訴我,他曾見過一對男女在影廳做。廳里只有他們兩個人,銀幕上放著一個凄美的愛情故事。多半是情到深處無法抑制,兩個人逐漸興奮,前戲很長,可惜最終的高環節不到兩分鐘就草草了事。阿輝詳細描述了當時的畫面,男人坐在椅子上,女人坐在他身上,抬頭就能瞧見放映機射出的耀眼的白光。阿輝躲在放映機后目睹了全過程,他還笑著說,本想把小男女的行為錄下來,可剛拿起手機,他倆就結束了。
相比他們,我的工作內容很雜,影城日常營運的方方面面都歸我負責。每次值班,我大部分時間浪費在無意義的巡視上,解決顧客糾紛,幫忙修理影城器材。若趕上年節,人流劇增,我還得去賣品部或售票處幫忙。
臨近下班是我最忙的時候。我需要計算影城當天的收入,賣了多少票、賣了多少爆米花,得做一份很長的Excel表,工整填好所有數據,最后把表格發到院線總部的運營群里。群里有幾百個和我做著相同工作的人,每個人每天都在重復相同的工作。
做完統計,我會把當天的現金收入用一張紙包好,在攝像頭的監控下,投進一個保險箱里。次日,影城的財務會打開保險箱,核算無誤后,將前一天的收入存進銀行。
聽起來,我的工作就像個大堂經理,每天都在些繁雜瑣碎的小事里面打轉。可這的確是我畢業后第一份正式工作的所有內容。從校園步入社會,從北方老家到南方小城,縱貫中國2600公里,我做著一份枯燥乏味的工作。
大林是影城的服務員,他在影城做了快半年,經驗豐富,做事也利索。昨晚他負責賣品,最后一撥觀眾進場后,他開始收拾賣品、整理柜臺。進辦公室結算時,我正躺在沙發上打游戲。他坐在我對面一張椅子上,將一個暗綠色的文件袋放在桌子上,里面有一疊錢和各類優惠券。他靜靜看著我。
“等我打完這把。”
他點點頭:“我不著急。”
“嗯,我也不著急,晚上人多嗎?”
“還好吧,”他兩只手放在腿上,身子挺得筆直,像是正接受軍訓的小學生。而我則是那個拎著皮條讓人厭惡的冷臉教官。
“有多少錢?”
“500多,現金在袋子里,加上刷會員卡、在網上買套餐的,差不多夠1000了。”
“好少啊。”
“嗯,最近沒什么好電影,看電影的人也不多,買零食的就更少了。”他又補充說:“你說這幫人花錢拍爛片是不是有病?他們為什么不去死。”
我終于打完最后一局,抬頭瞧見大林嚴肅的臉孔,沒有一絲笑,臉上的肌肉緊繃著,宛如一尊用泥土捏出來的人像。他盯著我,眼睛里透著一層虛無又脆弱的光,像一層玻璃,輕輕一碰,就能碎作無數凌厲的碎片。和我目光對視的瞬間,他扭過頭,拎著暗綠色的袋子去了結算的辦公桌旁,我跟了過去,坐在椅子上開始算賬。
“你說他們為什么不去死?”我算賬的時候,他又重復了這句話。
“誰?”我轉過頭問他。
“那些拍了垃圾電影的傻子們,他們拍了這么多垃圾,他們為什么還不去死。”
“可能他們不覺得是垃圾吧。每個人的感官都不一樣,你覺得他們拍的是垃圾,他們可能覺得自己拍的是個寶貝,閃著金光的那種大元寶。有句老話你知道嗎,叫‘情人眼里出西施’,你所謂的爛片,可能就是他們眼里的西施吧。”
“喜歡垃圾的,可能他本身就是垃圾,甚至比垃圾還要齷齪。亞光,你覺得這世上的垃圾多嗎?”
我抬起頭看他,他正坐在我剛才躺過的沙發上,我倆隔了有四五米。那里的燈光很暗,我瞧不清他的表情。
“你為什么要問這個?”我很好奇他的話,我甚至懷疑他晚班時算錯了賬,故意找話題干擾我,試圖蒙混過關。我打算過一遍后,重新整理一遍。
“沒什么,就是隨便問問,”他學著我剛才的樣子,躺在沙發上,也拿出手機開始玩游戲,像時光扭曲,重復出現在平行空間中的另一個我。
我低頭接著算賬,算了兩遍,沒有任何紕漏,他和之前值班過的無數夜晚一樣,值得信賴。
“他們不去死,會不會懼怕死的過程太煎熬。其實人都不怕死,而是恐懼死亡的過程。”
“你今天怎么了,為什么一直在聊著死。”我有些好奇。
“沒什么,就是隨便問問。”他從沙發上翻起,走到我跟前:“算完了嗎?”
“嗯,沒錯。”
“那就好,”他松口氣:“再見,我先走了。”
“不去吃點東西嗎?”我喊住他。
他回過頭,臉上掛著疲憊的笑:“我太累了,回去睡覺吧。”
“行,那明天下午再見吧。”下一個晚上我倆的班次都不變。
“嗯,好的,”他轉身向門外走,又猛地停住步子:“亞光,你是個好人,謝謝你。”說完這句話,他關上身后的門,結束了我倆之間最后一次對話。
“他說他謝謝我,”這句話像埋在我胸口的箭,無意識射出。
老警察皺起眉頭:“謝謝你?他謝謝你什么?”
“不知道,”我搖搖頭,把適才腦海里拼接的回憶和盤托出,又補充說:“昨天確實怪怪的,他平時話很少。”
“你們日常交往多嗎?”
“還好吧,我們住在一起。”
“你們一起租的房子?”
“影城租的,不遠,在北安小區,走著差不多十分鐘。我們有時候下晚班都凌晨了,住太遠不方便。公司租了個兩居,我和兩個同事住一起,他和其余兩個同事在另一個屋。”
“他日常的生活你了解嗎?他是個什么樣的人,脾氣秉性、業余愛好之類的。”
大林是什么樣的人?
我思略片刻,卻無法得出一個定論。我倆雖住在一起,可我對他的印象還停留在日常工作中。相比其余服務員,他做事更謹慎、也更勤快,抱怨會少一些,我曾經想過,有一日我做了影城經理,一定要提拔他做主管。可我對他的印象,也僅僅停留于此。下夜班后,我和他吃過幾次宵夜,我倆都屬于內向話不多的人,面對面拘謹坐著,感覺流動的風都是靜止的。我會刻意找一些無聊的話題,他也會想些無聊的回答應付我。
我們聊得話題,大多局限于影城的管理、總部的制度、還有些小城里的舊事。他是廣西人,來這里快一年了,可他之前做過什么,為什么要來這里做服務員,他絲毫不愿透露。我有時會旁敲側擊打聽,可每聊到此,就能瞧見路燈下他的臉色變得煞藍,仿佛涂了一層膽礬。我不得不收起好奇心。
時至今日,那層煞藍面具后面,到底藏著什么樣的面孔和不被人知的過往,恐怕我永遠都不會清楚了。
“我不知道,”我如實相告。
老警察有些詫異,他甚至懷疑我在刻意隱瞞:“你們住在一起,難道平時沒有交集?”
“我們在不同的兩個房間,不上班的時候,基本都在屋里悶著。我倆班次有一半也是錯開的,比方說他是早班,我是晚班,都很少見面。在一起吃飯的次數也不多,所以您想了解他的日常生活,我覺得問他的室友會更合適。”
03
大林自殺的消息,就像灑在空氣中的花粉,隨著風飄散,不到半天,就傳遍了這座南方小城的每個角落。城里的人,有一半擠在事發現場,尋找還沒被水沖干凈的血跡;另一半蜂擁來到影城,想從影城的空氣里嗅到死亡的氣息。
下午我接班時,大堂里已擠滿了偵探。他們都以為自己是金田一耕助或者福爾摩斯,在影城轉悠幾圈,再找服務員聊聊天,就能發現某些埋在暗處不為人知的線索,順帶解開什么狗屁謎團。他們或許還認為自己能因此登上中央電視臺,做個什么不知所以的專家,下面會圍著一群傻呵呵的觀眾,仰視著侃侃而談的它。
我度過了人生中最疲憊的一個下午。我一直站在大堂里維持秩序,應付著不斷趕來的、看熱鬧的福爾摩斯們。沒有人愿意看電影了,生活里出現了比電影還讓人興奮的劇情,那種設身處地的刺激,遠比電影里虛假的鏡頭更讓人血脈噴張。
從下午2點,持續到晚上11點,我被釘在大堂的售票機旁,一遍遍重復著干燥的話,告訴他們,對于員工的死,我們也無能為力,畢竟他是自殺的,這是警局給出的結論。我們沒辦法把所有員工綁在一起,天黑后一群人串成一個人肉串回宿舍,后面人的手搭在前面的肩膀上,最前面的人像一條導盲犬。法律也不會允許這種形式的存在。
對于我的說辭,所有人都流露出不屑和質疑。他們臉上的表情是如此的統一,左眼會微微顫抖,面部肌肉瞬間收緊又放松,帶動左嘴角上揚,形成一絲彎月般的冷笑。有的人則直言不諱,他們大聲質問我,死了的大林有沒有在影城遭遇非人的對待,可能被拖欠工資,也可能遭到上司同僚排擠,就像被放逐到高加索山脈的普羅米修斯。
“你們沒有欺負他,他為什么要自殺?”
“他為什么要自殺,我怎么會知道?我這輩子都不可能知道。”我心里重復著這些話,我問候了所有擠進影城看熱鬧的人的母親,也顧不得他們母親是老是少?
我嘗試耐著性子和他們交流,試圖告訴他們,他們不是赫拉克勒斯,更找不到金羊毛,他們耗費精力在一個電影院里,為了一個不相干的人的離世去為難另一個不相干的人,他們搞不好只能得到一把帶著血的刀子。如果在我伸手能觸及到的范圍內有一把刀子,無論菜刀或水果刀,哪怕是只鉛筆刀,我都會毫不猶豫捅出去。血濺五步,世上就沒有那么多聒噪的聲音和無聊的人了。
可惜我沒有刀子,我唯一能拿到的武器,是藏在褲兜里的一串鑰匙,手插進兜里,我喜歡攪動鑰匙相互撞擊,金屬碰撞時會發出清脆的聲音,十分悅耳。可我沒辦法揮動這串鑰匙敲碎一個人的腦袋,他只會覺得痛。沒了趁手的武器,我只能通過其余方式表達我的不滿,我會加大我的聲量,試圖用怒吼讓他們恐慌。我還會沉下臉,面對每一個襲來的問題,都鐵青著臉回應,保持一個冷場的狀態。有些人覺得沒趣,悻悻離開;有些人發現我的煩躁,則愈發篤定這座電影院里發生過什么,事實大致和他們心中所想相似。
痛苦更甚于我的,是影城經理老王。大林的死被通報到了總部,盡管大林是在下班后自殺,他的死和影城無關。總部依舊高度重視這件事,據說總部近期急于上市,不允許有任何負面消息裸露在外。當天中午,警察離開后不久,總部的人就趕到影城,一個是總部的人事,稱之為老譚;另一個是營運部門的負責人,我們都叫他姚總。
總部位于廣州,距離影城差不多一百公里。我在廣州入職。廣州的總部在天河區一個城中村邊上,是一棟破舊的小樓,有五層高。走進一樓大堂,就能感受到空氣中彌漫著理想的躁動和喧囂。
入職第一天,公司為我們準備了一場盛大的迎新會。大老板還上臺講了話,他是個50多歲文質彬彬的中年人,帶著黑框眼鏡,像極了教書先生。他端著自己的演講稿,向我們表示了祝賀,我們是集團時隔多年重新開招的一批應屆生,所有人都是他成功路上的拼圖,我們的名字將被刻在集團的功勛簿上。他在臺上慷慨激昂,臺下烏泱泱幾十個剛走出象牙塔的年輕人無不為之躁動。我也是其中之一。
我們懵懂的志向和集團的發展在空中激情碰撞,摩擦出耀眼的火花,哪怕在萬籟俱寂的深夜,那火花都能照耀出白晝的光芒。我打量四周,所有人眼睛里噴射出對未來的無限憧憬和構想,似乎都著了魔。我亦如此。一時間恍惚優柔,我那本該操蛋的未來竟也不再迷惘,我堅信自己走上了一條正確的路。
我的夢很快就碎了。入職不到一周,我們幾十人就被總部派遣分散到全國各地影城,名義上是讓我們學習營運或者市場工作的經驗,等時機成熟再調回總部。至于什么算時機成熟,就沒人給我們詳解了。我選擇了距離廣州最近的一個影城,是坐客車過去的。
我在城市的客車站下車,感覺自己誤入了一個廢棄的垃圾場。除了幾輛相同的、掛著牌照的大客車,周邊散滿了混凝土和鋼筋的管子,水泥地已經干裂,有些雜草順著狹窄的縫隙鉆出,一片焦慮的黧黑,穿插著零碎的灰綠。太陽高高懸在天上,天氣熱得駭人,我向遠處眺望,眼前升起一片五彩斑斕的眩暈。出了車站,路兩邊的大樹下,坐著待客的摩的司機,有的穿著背心,大部分都光著膀子。他們興奮地告訴我,只要5塊錢,就能把我帶到影城。我猶豫再三,婉拒了他們的盛情,坐公交的話,我只需花1塊錢。
姚總和老譚自然不必坐客車,他倆是開車來影城的。來影城前,我曾在總部和他倆打過照面,我甚至還有老譚的微信。可惜他倆都忘了我,我擠出人群,和他倆打招呼,他倆對我的熱情視而不見,鐵青著臉,絲毫不敢放慢腳步,徑直進了辦公室,把人事和市場統統趕了出去。三個人在辦公室里密謀了近兩個小時。
很快,我就收到了他們的討論結果。過了下午5點,第一撥熱情的偵探已經潮水般退去。我稍作休息的工夫,收到了群里老王的微信:
針對林宇豪的死,總部領導已經給出結果。首先他是自殺的,和咱們影城無關,影城和林宇豪間沒有任何經濟糾紛,更不存在上下級矛盾的問題,這是大家都明確的。大家作為影城的一份子,一定要維護影城的名譽。這幾天可能還會有警察來,或者像今天下午一樣、有這么多好熱鬧的群眾來影城,和他們對話時,我們一定要小心,處處為影城著想。不能不說,也不能多少,更不能落人話柄。尤其是幾個營運主管,你們更應該堅守在崗位上,這幾天盡量不要休假,也多和下面的服務員傳達下領導的想法,為影城在這個城市的聲譽而戰斗。
發完這段長話,老王特意在群里@了我們幾個營運負責人,所有人齊刷刷在老王的話下面回了“收到”、“好的”。那個睡在我對面大床上姓甄的家伙,他回的字最多:“請領導放心,我們一定會像愛護自己眼睛一樣,捍衛影城的聲譽。”后面配著三個整齊的肌肉表情包。
所有人都在群里表了態,這件事似乎已塵埃落定。我倚在柜臺前,看著老王三個人說著話、前后腳進了電梯。老譚終于記起了我,進電梯前,他沖我在的位置擺擺手,臉上掛著輕松的笑。我強擠出一絲笑作回應,挺直身子,目送著電梯關上門,徐徐下沉,穩穩停在一樓。
我回過身,一個兼職的服務員在賣品處忙碌,他剛炸完一鍋爆米花,現在戴著手套在洗鍋,動作略微有些僵硬。直到此刻,我的腦海里才浮現出大林完整的身影。如果昨晚他沒有從橋上縱身一躍,此刻站在我對面的應該是他。
當我的心從忙碌中剝離,得以短暫的放松,我才對大林的死感到惋惜,才意識到那個躺在血泊里破碎的尸體是我曾經的同事。我們甚至住在同一片屋檐下。那是我有了記憶后,距離死亡最近的一次。上一次我能真切感受到死亡的恐懼,還是我爺爺去世,那年我七歲。之后漫長一段歲月中,由于成長環境的相對封閉,我對死亡的恐懼和認知逐漸淡薄。直到一個普通的夜,大林的意外讓我不得不重新審視這條所有人必然的歸途。
距離大林去世很多天后,我曾在心底回憶那天我的情感,思來想去,仿佛只有錯綜復雜能形容。我最初感到冷漠,畢竟兩個人交情不深,我沒義務為他的死付出太多傷悲。隨后是埋怨,來自老王的壓力和聞訊而來湊熱鬧的人群,給我本該輕松的工作添加了許多不必要的壓力。甚至一段時間內,我在心底詛咒過大林的死。直到人潮褪去,我得了空閑,才有機會重新審視他的離開:他是個還不錯的同事,至少工作上比其余人要盡職,私事和不必要的爭執也少得多。
我對大林的同情和緬懷沒持續太久,影城的晚高峰就來了。工作日里,影城的晚場是每天最忙碌的時候,大多數顧客都是晚上觀影。那天由于大林的死,影城的晚場也比以往多了至少一倍人,有的人在看電影的空隙閑聊打探消息,有的人則是打探消息無果后隨便挑了部電影緩解內心的失落感。每個人都有額外的收獲。
最大的贏家自然是影城。我做收入統計時,發現票房收入翻了一番,賣品收入也多了近一千塊。等我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住處時,已經過了凌晨1點。站了將近14個小時,我雙腿幾乎麻木,血管里的血似乎都凝固了,成了兩大塊厚重的血塊,我嘗試用手敲擊,能感受到肉的存在,卻是硬邦邦的,像剛從冷凍室里拿出不久的肉塊。兩條腿微微彎曲,就有一種骨折般的痛直戳大腦。我拖著兩條腿往回走,路過小區外的便利店,還買了桶泡面和一根火腿腸。
回到住處時,客廳的燈竟還亮著,里面屋里傳來一陣嘈雜的說話聲,那是大林的房間。我把泡面放在茶幾上,挪過去瞧,所有人都擠在大林那間臥室,兩個人坐在床上,剩下的人蹲在地上,在翻一個行李箱。
“你們在干什么?”
大林的一個室友抬頭看我:“我們在找大林自殺的證據。”
“什么?”我倚著門框,看著他倆在忙碌。
“我們在找大林自殺的證據。”那個人又提升音量,他可能以為我聾了。
“你們找到了什么?”
“屁都沒有,”另一個蹲在地上的人很失望,他是睡在我下鋪的小伙子,叫張帥。他喜歡別人叫他帥仔,他說這既符合廣東稱呼人的風俗,又能無縫匹配他的相貌。不過我們更習慣叫他大張。這讓他感到沮喪。
我們稱呼彼此的方式很草率,散發著江湖的草莽氣,在所有人的姓前面加個大字,就成了對方的代號,比方說他們常叫我大武,我對床的那個是大甄,大林的兩個室友分別是大許和小張。小張比大張晚到影城4天,盡管年齡大了3歲,也只能是小張。
大許此時正躺在床上,側著身子瞧地上的動靜。大甄坐在床沿玩手機,偶爾抬頭打量。小張和大張兩個人則蹲在地上,他們翻遍了大林的行李箱,又掏出大林放在床下的物件,有他洗漱用的盆子,里面堆著牙具和洗發液;還有幾雙鞋,都亂糟糟擺在床下,小張一股腦把所有東西扯出來,又扶著床沿,向床底窺視。
“里面有什么?”大張問他。
“給我個手電。”小張伸出另一只手,大張打開手機的電筒遞過去。小張跪在地上,一只手拿著手機,手腕貼在地面,另一只手撐在地上,半個身子探進床下。我站在他身后,盯著他左右扭動的屁股,他穿了條藍色沙灘褲,上面還有落日、椰樹和半邊海洋,構成一幅唯美的落日沙灘照。我并不喜歡他的屁股,我只想上前狠狠踢他一腳,在他屁股上留下我的腳印,或是在他的屁股上踢出一個凹陷的肉坑。
我沒來得及踢他,他已從床下鉆出來了。他手里捏著一串鑰匙,在燈光的陰影里映出黯淡的銀色。
“這是誰的?”小張晃動手中的鑰匙,發出悅耳的金屬撞擊的聲音。
“我看看,”大許跳下床,接過鑰匙掃了眼,說:“大林的吧。”
小張立馬提出自己的疑惑:“你怎么確定這是大林的?”
大許略有不滿:“這屋里就三個人,不是你的,不是我的,還能是外面一陣風刮過來的?”
小張不說話了,眼睛卻一直盯著大許手里的鑰匙。他欲言又止,似乎已被那串鑰匙迷惑,像古時的窮書生,在郊外林子里遇到個漂亮又風騷的女子,露出白花花一截大腿,在沖他招手。小張在掙扎,要不要伸手摸那細嫩的腿。從結果看,他應該忍住了。大許把鑰匙放在大林床頭,用枕頭壓好,還特意拽平床單,鋪好被子,看起來和大林剛走時的場景一樣。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
“大林自殺為什么要把鑰匙扔到床底下?”大張問到。
“誰知道呢?有病啊,”小張仍舊不死心,趴在床下胡亂掏一氣,只落了一身灰塵,沒得到任何有價值的東西。所有人失望地作鳥獸散,我端著水壺去廚房接水,回去時,瞧見大許正站在陽臺上沖下面看。他聽到腳步聲,轉過頭,沖我笑笑:“下午挺忙的吧。”
“還好,”我撕開方便面,將調料倒進桶里。
大許還站在陽臺上,似乎在自言自語:“你說大林到底為了什么,之前都好好的,忽然間人就沒了。”
“咱們又不是他,怎么能知道他心里的想法。今天白天一群警察調查來調查去,不也是無功而返。”
大許點燃一根煙,細細抽著。窗外忽然起了一陣風,將連綿不斷的煙霧徐徐送來,我聞到空氣中飄著淡淡的薄荷香,蒼茫間,竟有些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