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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他朝著各個方向掙扎著,他是這個扭成一團、拼命亂踢的身體的中心。沒有浮沉,沒有亮光和空氣。他覺得自己的嘴自動張開了,發出一聲尖叫:

“救命!”

空氣隨著尖叫聲跑了,立刻有水填充了進來——滾燙的水,像石頭那樣,硬硬地卡得嘴巴和喉嚨直發痛。他弓起身子朝方才還有空氣的地方湊過去,但空氣已經跑了,剩下的只是烏黑的、令人窒息的翻滾的海水。他嚇得魂飛魄散,拼命張開了嘴,下顎的筋都繃得發痛了。水毫不容情地直往喉嚨里灌下去。剎那間也進來了一些空氣,因此他朝他認為是正確的方向拼命游去。但海水又卷住他團團轉了起來,因此他根本弄不清究竟在哪邊才有空氣了。他耳邊響起了渦輪機的轟鳴聲,綠色的火花從中心直往外飛,就像曳光彈一樣。此外還有一個出毛病的活塞引擎,把整個宇宙震得直搖晃。接著有一會兒空氣撲到臉上,就像是給他戴上了一個冷冷的面具,他便一口咬住了這面具。空氣和海水混合在一起,就像小石子那樣鉆進他的身體里。肌肉、神經和血液、拼命掙扎的肺部、頭腦中轟然作響的機器,這一切在剎那間依照一種古老的模式運轉著。一團團硬硬的海水卡在喉嚨口,嘴唇合上之后又張開,舌頭弓了起來,腦子里閃現出一道霓虹燈的痕跡。

“媽——”

可是這個人游離在他那扭動著的肉體之外,浮在這亂成一團的景象的后面。在他面前閃爍的一幅幅亮閃閃的圖畫已經融入到一片亮光之中,但他對它們毫不關心。要是他能夠控制他的面部的神經,或者說要是他的臉能夠表現他那懸在生死關頭的意識的話,那張臉上一定是一種齜牙咧嘴的神情。可是他那真正的下顎已經歪歪地塌了下來,他的嘴里灌滿了海水。從中心往外飛的綠色曳光彈飛快地旋轉起來。喉嚨離開這個面目猙獰的人已經有了一段距離,從喉嚨里吐出海水,又吸了進去。那一團團硬硬的海水已經不灼人了。他的身體形成了一種停火狀態,旁觀狀態。那已經不是人的臉,只是齜牙咧嘴的怪相。

一幅圖畫穩定下來,這個人看著它。他已經有多年沒有看到這樣的東西了,那猙獰的面孔露出一絲好奇,肌肉稍稍放松了些。它認真地注視著這一畫面。

桌子上放著一個果醬瓶,舞臺側面打來的光將它照得亮亮的。這很可能是舞臺中央的一個大缸,也可能是個幾乎可以碰到面孔的小瓶子,但這個瓶子很有趣,因為你可以看到其中一個小小的世界,這個世界與你毫無關系,但你卻可以讓它聽你指揮。瓶中幾乎灌滿了清水,其中浮著一個小小的玻璃人兒。瓶口蒙著一層白色的橡膠薄膜。他注視著瓶子,一動也不動,什么也不想,而他遠在一邊的身子也靜止下來放松了。這個瓶子的奇妙之處就在于那個小玻璃人兒受到相反方向的作用力的制約,保持著一種微妙的平衡狀態。你只要用手指輕輕按一按薄膜,瓶里面的空氣就會受到壓力,這個壓力又會以更強的形式傳到水里。水就會流進那個小人身上的小管子里,小人便會往下沉。通過改變對薄膜的壓力,你可以對那個小人兒進行操縱,讓它隨你的意思升降。你可以低聲說,沉下去!它就會一點一點往下沉,你可以放它一把,讓它保持穩定,你也可以讓它掙扎著往上浮,給它一點兒空氣,然后再毫不留情地讓它慢慢往下沉去。

玻璃人兒搖搖欲墜的平衡使他想到了自己的身體。剎那間,在沉默中他意識到自己就同這個玻璃人一樣處在危險的平衡狀態中,一會兒往上浮,一會兒往下沉。猙獰的面孔顧自思考著想說的話,這幾個字眼并不十分清楚,但它們就像有形的東西一樣閃閃發亮。

自然,我的救生帶。

救生帶用窄帶子綁在腋窩底下。帶子從肩膀上繞過去——他這會兒可以感覺到它——繞過胸部,在油布防水服和粗呢風雪大衣底下打了結。救生帶里幾乎沒有空氣,海軍當局建議如此,因為要是事先吹足氣的話,那很可能在你身體接觸水面時爆裂開來。因此要求你先從船邊游開,然后再把救生帶吹起來。

意識到救生帶之后一系列有關的形象蜂擁而至——那漆得亮亮的布告板,在上面貼著有關使用救生帶的說明,圖畫上有救生帶,有吹管,有穿在窄帶子上的金屬吹嘴。突然之間,他想起了自己是什么人,也明白了自己目前的處境,他就像那個玻璃人兒那樣浮在水中,他并不是在掙扎,而只是軟弱無力地癱在水中。一陣波濤在他頭部上方有規律地卷過。

他的嘴里灌滿了海水,他窒息了。黑暗中閃過曳光彈的道道亮光。他覺得有個重重的東西把他往下直拽。他又齜牙咧嘴地咆哮著,連帶想到了重重的高統防水靴,他的腿動了起來。他把一只腳的腳尖頂在另一只腳腳尖上,想把靴子蹬開,可是靴子就是脫不掉。他振作起來,盡管兩只手離得比較遠,不過還是可以用到。他閉上嘴,在水中表演起可怕的雜技動作來,曳光彈的亮光不斷地閃爍著。他只覺得自己的心怦怦直跳,這段時間里,在不辨任何事物的黑暗中,心跳成為他唯一的參照物。他把右腿彎到他左邊的大腿上,用濕漉漉的雙手使勁拉靴子,靴子從他腿肚那里滑開,他一下將它蹬掉。橡膠靴口一離開他的腳趾,他感到它又碰到他一下,隨后就完全消失了。他又用力抬起左腿,把另一只靴子使勁拉了下來。兩只靴子都脫掉了,他伸直身子,無力地躺著。

他的嘴巴很機靈,它一張一合,讓空氣進來,把水擋在外面。他的身體也明白這一點。每隔一會兒,它就讓胃緊緊收縮,壓得海水從舌頭上往外噴。他又有些害怕起來——并不是像動物那樣驚慌失措,而是對在孤獨中拖了一長段時間,最后還是不免一死而感到深深的恐懼。他又齜牙咧嘴地咆哮起來,這會兒有一張面孔可以使用,有空氣給喉嚨呼吸。在這咆哮的后面隱藏著某種具有意義的東西,不愿意將空氣浪費在聲音上。有一種意圖,它目前還沒有時間和經驗,無法得知那是多么殘酷無情。它無法利用正常呼吸的機制,但它在海水將他埋沒的間歇大口大口地吸著空氣。

在他大口吞下空氣的間歇中,他也思索起來。他又記起了他的雙手,兩只手遠遠的在黑暗之中。他將它們收攏過來,摸到了他防水服那硬硬的油布。鈕扣令人生疼,幾乎穿不進鈕扣洞。他把襻子從粗呢風雪大衣的扣子上脫下來。他躺著,身子沒有多動彈,他發覺大海并沒有多管他,就像把他當作是個玻璃水手或者一段再過幾分鐘就會下沉的木料。在波濤的起伏中,每隔一定的間歇總可以吸到空氣。

他抓住橡皮管,將它從窄帶子里拉出來。他能夠感到松松軟軟的橡膠,它幾乎托不住他的身體了。他把橡皮管的氣嘴用牙齒咬住,用兩只手指旋開了它,另外的手指捏緊了管子。在兩陣波濤之間他吸到一點兒空氣,將它吹到橡皮管里。接著在數不清的波峰和波谷之間,他把原本有可能進入到他肺部的空氣全都吹到橡皮管里,使得他的心臟像是受傷似的在身子里直晃動,那綠色的曳光彈不斷地閃爍旋轉。他胸前的救生帶漸漸硬了起來,但這一過程慢得要命,他都不知道這變化究竟是何時發生的。接著幾陣大浪突然從他肩頭沖刷過去,原先不斷將他埋沒在水下的波濤如今成為浪花打在他的臉上。他發覺自己不必再拼命利用露出水面的機會吸氣了。他朝救生帶里連續吹了好幾大口的氣,救生帶鼓起來,把他的衣服繃緊了。但他并沒有就此停止。他玩起空氣來,先放掉一點氣,緊接著又吹一大口,似乎是不敢中止他所能采取的這一積極的求生動作。這會兒,他的頭、脖子和肩膀露在水面之上已經有好一會兒了。露在水面上的地方比身體其余的部位冷,空氣使它們發僵,它們顫抖起來。

他的嘴離開了管子。

“救命!救命!”

空氣從管子里跑了出來,他趕緊去堵住它。他把氣嘴絞了幾絞,不讓氣漏掉。他不再叫喊了,只是拼命睜大眼睛想看清有什么東西,但他眼前漆黑一片。他把手舉到眼睛前面,但什么也看不見。除了害怕孤獨和淹死之外立即又增加了一個新的恐懼,那就是擔心自己雙目失明。他在水中又開始掙扎,似乎是要往上爬。

“救命!還有人嗎?救命!有人嗎?”

好一會兒他全身發抖,注意聽可有人回答,可是,除了他身邊海浪的嘩嘩聲之外,沒有別的聲音。他的頭往前俯了下來。

他把嘴唇上咸咸的海水舔掉了。

“運動一下。”

他輕輕踩起水來。他的嘴麻木了。

“我干嗎把靴子脫掉呢?現在這樣并不比原先好。”他的頭又朝前點了點。

“冷。一定不能太冷。要是靴子還在的話,我就可以穿起來,熱了就脫掉,冷了再穿上——”

他突然想到了直往海底沉下去的船,這會兒船離海底也許還有一英里遠吧。想起這事,濕漉漉的海水似乎將他的身子擠成一團直往深不可測的海底拽。他的牙齒咯咯直響,臉上的肌肉扭曲得不像樣子。他在水中弓起身子,把雙腳往上縮,好離翻滾著黏稠的波濤的海底遠一些。

“救命!救命——!”

他開始用雙手拍水,拼命讓身子轉過來。他轉動時望著眼前的一片黑暗,但根本無法知道他是否轉了三百六十度,到處一模一樣,都是深不可測的黑暗。沒有沉船的碎片,沒有正在下沉的船體,除了他以外,沒有其他的人在水中掙扎,緊貼著他的眼球的只有一片黑暗。還有就是翻騰的波濤。

他又叫起同伴來,無論是誰都成。

“納特!納撒尼爾!天哪!納撒尼爾!救命啊!”

他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他的臉也不再扭曲了。他無力地讓救生帶托著,隨波浪沉浮。他的牙齒又格格作響起來,有時候這種顫抖會傳遍全身。他下面的雙腿受著海水無情的擠壓,他感到的倒不是冷,而是海水的重量似乎要把雙腿壓得粉碎爆裂開來。他想找個地方擱手,但是無論放到哪兒都疼。他脖子后面又痛了起來,這并不是慢慢痛起來的,而是突然像刀刺一樣,這樣他只好一直把下巴抵在胸口上。但這一來他的臉又浸到海水之中,他呼嚕一聲吸進了一鼻子的水,嗆了一下。他連忙把水吐出來,脖子后面痛也只能忍一忍了。他把雙手插在脖子和救生帶之間,在一兩陣海浪起伏之中他覺得舒服了一些,但隨后又痛了起來。他讓雙手垂下,臉浸到了水里。他往后躺去,盡管痛還是仰起頭,這樣當他眼睛睜開的時候看到的一定會是天空。他腿上的壓力現在倒是可以忍受了。腿上不再是肉,它們已經僵硬了,變成了別的東西,不過倒不難受。至于身上其他沒有被海水完全浸泡的部位倒時不時地抽搐著。看來需要檢查并且體驗無窮無盡的疼痛了。他咆哮著,又想了起來。各種各樣的想頭艱難地涌現出來,它們互不連貫,但卻至關重要。

天很快就要亮了。

必須朝不同的方向看。

前面有人動就能夠看見。

天很快就要亮了。

我會看見沉船的碎片了。

我不想死。

我不能死。

不該是我——

寶貴的。

一陣感情突然涌入他的心中,這同大海的沖刷沒有關系。咸咸的水從他的眼睛里迅速流了出來。他抽泣起來,又吞了一口水。

“救命,有人嗎——救命!”

他的身體輕輕地浮浮沉沉。

要是我在底下船艙里的話,我甚至可能上了小船了,要不就上了救生筏。倒霉的是正輪到我值班。從那該死的艦橋給炸了下來。要是他及時得到口令的話,船說不定轉到靠右舷行駛,朝那邊下沉或者傾覆過去。同伴們都會在沉沒地方附近的黑暗中,互相關照不要灰心,在混雜著油污和其他漂浮物的海水中可以看見一個個的腦袋。等天亮了我一定得找到他們。老天,我一定得找到他們。說不定他們已經被人救起來了,只剩下我一個人像張吊床似的在波濤上蕩漾。天哪!

“救命!納撒尼爾!救命——!”

我也發出了正確的命令。要是我早十秒鐘的話,那我倒成了他媽的英雄了——老天,右滿舵!

一定是砰的一下炸在艦橋下面。我發出了正確的口令。我卻給炸飛到這該死的海水里來。

他那木頭一般僵硬的面孔又齜牙咧嘴地咆哮起來,上嘴唇翹著,露出了格格作響的牙齒。由于氣憤,他感到一絲溫暖的血液沖到了面頰上方和眼睛后面。他睜開了眼睛。

接著他又急促地打水,抬起頭來。黑沉沉的夜色似乎也有深有淺,有一些痕跡和暗斑并不是他眼睛產生的幻覺。他都有些忘記怎么看東西了,有一會兒那些暗斑似乎就貼在他眼球上,就像先前的黑暗一樣。他定睛看著,意識回到了自己的腦袋之中,從頭蓋骨上弓形眼眶底下望出去,只見到黯淡的亮光和迷霧構成了亂七八糟的圖像。無論他怎么眨眼睛或者斜眼看過去,那些圖像還是在他身外那個地方。他朝前俯下頭來,只見波濤那扇形的邊緣不停地變動著,顏色比心中殘留的影像還要淡,他的身體在波濤上漂浮。有一會兒,他在天空的襯托之下看到了不規則的輪廓,接著他又被托上水面,隱約看見下一個浪峰的黑影朝他卷來。他開始游動起來。他的雙手在海水里隱隱地閃爍,活動結果是他的雙腿不像石頭那么沉重了。他心中又閃過了一個個的念頭。

我們正朝東北方向航行。我發出了命令。要是他開始轉向的話船很可能在東邊哪個地方了。風是西邊來的。波峰往下退的那邊是東面。

他的動作和呼吸變得劇烈起來。充氣的救生帶托著他浮在水上,他以蛙泳的姿勢笨拙地游著。他停了下來,躺在水里休息。他牙齒咬住救生帶上的氣嘴,將它拔出來放掉一些氣,讓身子又沉到水中。他又開始游泳。他呼吸很吃力。他又從弓形的眼眶里極力望出去,艱難地看著從他身邊后退的波峰的影子。他雙腿的動作越來越慢,終于停下來了,他的雙臂也耷拉下來。在他的身體一動不動地躺在水里之后好久,那黑黑的腦殼中他的心靈還在做出游泳的動作。

天空的顏色清楚起來,由一片烏黑漸漸地化為淺黑,接著又成為灰色。他可以看見手邊的每個波峰的樣子了。他的心靈還在做出游泳的動作。

他的心中出現了一幅幅的畫面,這些畫面似乎要擋住他,不讓他趕緊往東面游去。果醬瓶的形象又出現了,不過那已經毫無意義了。有一個男子,一次短短的約見,一張辦公桌亮得要命,連笑著露出的牙齒在桌面上都映得清清楚楚。有一排巨大的面具掛著晾干,從桌面上映出來的牙齒后面響起輕輕的說話聲。

“你覺得哪一個適合克里斯托弗?”

一個羅經柜臺面,上面的燈光剛好可以看見羅盤,有人大聲叫著發出命令,命令以霓虹燈打出掛在那兒,人人都看得見。

“天哪,右滿舵!”

海水沖進他的嘴里,他一下驚醒過來,嘴里發出了既像打鼾又像嗆水的聲音。白晝的降臨不可阻擋,四周是一片青灰色。海洋無邊無際,并不令他覺得陌生。海上一片水霧。在他被一個又寬又高的波峰托起之后,又看到兩個冒著水霧的波峰,朝波峰外面望出去,可以見到朦朦朧朧的一圈,那很可能是霧,是細小的水珠,或者是雨。他凝視著那個圓圈,根據水流的方向轉動身子,把各處都細細看了一眼。為了堅持下去而悶在他腹中慢慢燃燒的那團火,如今也受到了威脅。在衣服和濕淋淋的身體包圍之中,這團火處于一種無法防護的狀態。

“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這圈霧氣到處都一樣。可以看見從那邊來了一陣浪,它越來越大,沖到他身上,把他往上抬,隨后又把他拋下來,接著便靜靜地退掉,但又有一陣浪沖到他身上,將他抬上去,因此他可以看見前一道浪消失在圓圈外面。隨后他又會被拋下來,另一道浪越來越大,又朝他涌過來。

他一邊開始咒罵一邊用白白的手掌心擊打海水。他拼命同波濤搏斗。但他的咒罵聲和擊水的聲音都被那無窮無盡的波濤聲淹沒了。他一動不動地靠在救生帶上,用手指撫摸自己冰涼的肚皮。他的頭垂在胸前,水發出輕輕的聲音,老是撲到他的臉上。思考一下吧。這是我最后的機會了。想想看有什么辦法。

船沉沒在大西洋中。離陸地有好幾百英里。就只有這艘船單獨航行。船隊派它往東北方向去打破無線電報的封鎖。德國潛艇很可能在附近巡游,把落水的船員救起一兩個來好進行審問。或者把任何來救援落水船員的船只擊沉。潛艇隨時可能浮上水面,它那沉重的身軀就像半潮時露出水面的巖石一樣攔住了波濤。它的潛望鏡很可能就在附近水面上搜索,這個陸上生物的眼睛打破了海浪的節奏和規律。它像鯊魚一樣神出鬼沒,也許這會兒就在我的身子底下通過,也許就停在我麻木的雙腳底下的海水中,就像是在墊子上一樣,它的船員正在睡大覺。落水的幸存者、救生筏、尖尾救生艇、小劃子、沉船殘骸,很可能就在霧中一兩個浪頭之外的地方亂轉等待救援,救援的人至少帶點牛肉罐頭,說不定還有一小口酒。

他又在水里旋轉起來,雙眼昏花地注視著中央,又斜過眼睛看看天空,那要比屋頂高多了。他認真地想在那個圓圈里找到沉船的碎片或者人的腦袋,但是什么也沒有。就好像從一英里深的海底深處伸出一只手來,一下子就把船給抓走了。一想到一英里深的海底,他的身子在水中又弓了起來,他的臉扭曲了,他放聲大叫起來。

“救命!他媽的,該死的混蛋——救命!”

然后他又放聲大哭,全身發抖,寒冷就像把船抓走的手一樣緊緊捏住了他。四周沒有聲音,他慢慢地打著嗝,在水霧和青色的海浪中,他的身子又旋轉起來。

圓圈的一側比較亮些。波濤朝著這一片朦朧的亮處左邊涌來,光亮處的霧比他身后更是濃得化不開。他面對亮處,這倒不是有什么用,而是因為這一區別打破了圓圈中單調的景象,同時它又使人覺得溫暖一些。他不假思索地游動起來,似乎他非得緊緊跟隨在光亮的后面不可。光線使水霧看上去像是凝固住了。光線透入水中,在他的身體和一刻不停的波峰之間是一片深綠。在一個浪頭過去以后,有那么一會兒他可以看清水中的一切,浪花中什么也沒有,只是海水——沒有海草,沒有任何固態的物體,沒有漂浮的東西,除了一片綠色的海水,冰冷的永不休止的白癡樣的海水以外,沒有什么活動的物體。當然有兩只手,還有兩條黑色油布裹著的胳膊,還有呼吸聲喘氣聲。還有那白癡般的水流像是耳語的聲音,陣陣浪花涌來,激起一道道的水花,嘩嘩地從耳邊流過,就像細浪沖在平平的海灘上一樣。還會突然響起風的咝咝聲、噼啪聲、怒吼聲、戛然而止的聲響和輕微的摩擦聲。在圓圈光亮的這一邊雙手很重要,但是沒有什么東西可以抓住。在手的下面,在痛苦地掙扎著的這垂死的身體下面是軟軟的冰冷的深不可測的水。

一想到深度,他便把毫無知覺的雙腳縮到肚子上,似乎是想讓它們脫離茫茫大海。他弓起身子,目瞪口呆地看著。他隨著浪尖升到高處,張開嘴巴,朝著亮光尖叫起來。

嘴巴張開著。然后又格的一聲咬緊牙關,他的雙臂又拍打著海水。他掙扎著往前游。

“喂——老天爺!有人嗎?救命啊!你們待在右舷船首上不錯啊!”

他笨拙地手腳并用打水往前爬。一個波峰沖過來卷住了他,他朝上一躥,胸口躍出了水面。

“救命!救命!老天爺,有人嗎?”

隨后他往下落,全身浸到了水里,他掙扎著抬起頭,把海水從頭上甩掉。他腹中那團火向四處擴散,他的心臟費力地把緩慢地流動著的血液強行送到全身去。在明亮的光斑的左邊有一艘船出現在霧氣中。他就在這艘船右舷船頭前方——或者——這個想法使他在水中口吐白沫——他在船的左舷船尾后面,船正要駛走。盡管他瘋狂地打著水,還是意識到這是根本不可能的,因為要是那樣的話,船應該在幾分鐘之前經過他身邊。因此船是朝他駛來,從他視力所及的這個圓圈中幾碼遠的地方駛過。

或者停了下來。

想到這一點,他也停了下來,在水中躺著。船的形狀并不清楚,只是一片朦朧的暗影,他既看不出船離自己多遠,也看不出船有多大。船幾乎朝他直駛過來,比他第一眼瞧見它時更逼近他了,盡管他陷在波谷里,他也看得見它了。他又游了起來,不過每當他被波峰托起時,他都大聲呼叫:

“救命啊!有人嗎?”

可是它斜到了一邊,這究竟是什么船啊?是航空母艦嗎?是被遺棄的航空母艦,人都跑走了,聽它沉沒?不過它一定是被一陣魚雷擊中的。是被遺棄的班輪嗎?那么,根據它的體積它一定是屬于女王號那一級的——可是怎么斜過來了呢?陽光和霧勢均力敵。陽光可以照到中間,不過無法穿透它。在陽光和霧中隱約可見一個暗暗的龐然大物,它模樣雖然不像是船,但在這個地方,不是船的話又能是別的什么呢?

他又游動起來,突然覺得渾身沒了一點力氣,一下陷入到絕望的境地。看到船之后,第一陣興奮過去了,他的精力用得差不多了,這會兒情緒又陷入到低迷的狀態之中。他臉色鐵青,繼續游著,竭力劃動手臂,弓形眼眶朝前望去,心中存在著這樣下去可以獲救的希望。那個物體動了起來。它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模糊了。在它的前方不時泛起向兩側分開的海浪。他不再看它,使盡最后一點力氣輪番地游幾下叫一聲。綠色的海水將他身子包圍住了,它的力量越來越大,要將他制服,他的頭上罩著霧氣,閃動著光亮;他的眼前搏動著紅色的光輝——他的身體支持不住了,癱在波濤之中,那個物體在他面前豎立起來。在他的肢體的刺耳的撞擊聲中,他聽到波浪迸濺的聲音。他抬起頭,只見有一塊巖石矗入天際,有只海鷗棲息在石頭前面。他極力抬起身子,看到每一陣浪都稍稍下沉了一點兒,然后卷起一陣白色的泡沫沖向巖石消失掉,似乎被石頭吞沒了一樣。他又想到了游動,但他明白現在他的身體是不聽他的指揮的了。在他和巖石之間的下一朵浪花的上部鈍鈍的,平滑得有點怪,它接著噴出一陣水花。他沉了下去,莫名其妙地看到綠色的海水里不再空無一物。其中混雜著黃色和棕色的東西。他聽見的也不再是脫韁野馬似的海浪的瘋狂的亂糟糟的沖擊聲,而是一陣突然升起的怒吼。隨后他沉到了那個充滿歌聲的世界里,一些頭發樣的東西掠過并且繞住了他的面孔。突然出現了一些顯而易見的細節,有些像是錯綜復雜的巖石和海草。棕色的卷須打在他的臉上,隨著毀滅性的一震他觸到了堅實的海底。這是一種完全不同的感覺,它就在他的身子底下,抵著他的膝蓋和面孔,他能夠用手指碰到它,有那么一會兒,他甚至能夠抓住它。他的嘴巴毫無必要地張了開來,他的眼睛也是如此,剎那間,就在眼前離他面孔一兩英寸的地方他看到了一大兩小三只帽貝。不過,在經過了那個反復無常的濕淋淋的世界之后,這種堅實卻很可怕,它給人以大難臨頭的感覺。這不像船身那樣擺動不定,而是冷酷無情,令人生畏。盡管席卷千里的海浪漫無目的,但它也根本沒有必要將它擋住,結果呢,海水和石頭在這里突然打起架來。他覺得自己被拉了起來,從帽貝那里移開,頭朝下腳朝上地團成一團給塞到海草與黑暗當中去。繩子先絆住了他,隨后又滑落下來,放他自由。他看見了亮光,吸了一大口空氣,弄得嘴里全是泡沫。他見到了一塊裂開的巖石,浪花沖在上面像是樹一樣。在大西洋當中見到這塊浮在水面上的礁石真是太可怕了,他就像見到野獸似的,不由大聲尖叫起來,把剛剛吸進的空氣白白浪費掉了。他又鉆進平靜的綠色海水中,然后又浮了上來,被海浪往側面沖去。大海不再戲弄他了。它不再狂暴地咆哮,而是輕輕地托住他,就像獵狗銜著獵到的鳥那樣小心翼翼地載著他直晃動。他的雙腳和膝蓋觸到了硬硬的東西。大海把他輕輕放下來之后又退去了。他的臉,他的前胸和太陽穴也觸到了硬硬的東西。海浪回來了,溫柔地舔著他的面孔。他想自己會被沖起來,但是沒有。又一陣海浪回來,他又想會被沖起來,這一次他的身體動了,因為海水托起了他大半個身子。海浪將他抵在硬硬的東西上朝前推。每一陣浪,每一次沖刷都把他往前推進一步。他覺得海水退下去吻著他的腳,然后又回轉來鉆到了他的腋下。它不再舔他的臉了。在他的面前出現了一個圖形,它占據了眼眶下的全部空間。這意味著一片虛空。海水又鉆到了他的腋下。

他一動不動地躺著。

品牌:上海譯文
譯者:劉凱芳
上架時間:2021-11-04 14:32:02
出版社:上海譯文出版社
本書數字版權由上海譯文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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