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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幸會,蘇東坡

一、從重臣到階下囚

蘇東坡,名蘇軾,字子瞻,東坡居士是他的雅號。后人也有尊稱他蘇子的。他生于公元1036年(宋仁宗景祐二年)。家鄉眉山在天府之國四川,岷江南北縱貫,峨眉山在它的西南面。這里美麗而富饒。蘇東坡于公元1101年(建中靖國元年)逝世,25年后,北宋滅亡。蘇東坡在世的半個多世紀,正是北宋積貧積弱、逐漸衰微的時期,也是朋黨之爭此起彼伏的年月。

蘇東坡一生有過坦途順境、榮耀和顯赫,有過短暫的輝煌;但縱觀他幾十年的人生道路,卻多是風風雨雨,坎坎坷坷。荊棘遠多于鮮花,磨難遠超過安適。

與弟弟蘇轍一同進士及第時,蘇東坡才22歲,可說是少年得志、十分幸運的了。蘇東坡一生在官場宦海中沉浮。他當過太守、翰林學士、禮部尚書之類的官,這些官階都還不低。在任均有作為,堪稱循吏。宋朝沒有一品官,宰相才是二品,而蘇東坡當到了三品。他畢生未脫離政治活動,是風節凜然的政治家,對有宋一代的政治風氣有重要影響。

據史書上講,蘇東坡“博通經史,屬文日數千言”,“文義粲然”,是萬里挑一的曠世奇才,且“器識之宏偉,議論之卓犖,文章之雄雋,政事之精明,四者皆能以特立之志為之主,而以邁往之氣輔之”(《宋史·蘇軾傳》)。

然而,正像蘇東坡自己說的,“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他的仕途上總是悲多歡少,陰多晴少。

蘇東坡有抱負,有主見,絕不肯隨意附和別人。他認為是對的,就一定堅持;認為不對的,必然反對,而且從不隱瞞自己的觀點,仗義執言,很有點撞倒南墻不回頭的味道。這是東坡的可愛之處,也是他老是吃虧的原因。

王安石當權時,蘇東坡是很有可能平步青云的,但他沒有。按常情說,王、蘇二人都是出入于歐陽修門下的,王安石也很看重東坡兄弟,倘若這時東坡稍稍隨和一點,是可以飛黃騰達的。退一步講,東坡即使不贊成王安石的變法措施,只要保持沉默,三緘其口,也可自保平安。

但是他不這樣。東坡說:“流而不返者,水也。不以時遷者,松柏也。”于是,他固持自己深思熟慮的見解,不避利害,不計得失,一而再、再而三地上疏批評新法。他自然不容于改革派。

司馬光上臺后,又用力打擊變法派的活動,將王安石推行的改革措施一律廢除。舊黨當政,自然極力拉攏反對過新法的蘇東坡;此時,蘇東坡如果能依附司馬光,可說是前程似錦。但他對舊黨不顧實際、只求以盡廢新法為快的做法提出反對意見。可想而知,舊黨的營壘里也沒了他的席位。

正是這種堅執己見、不隨波逐流的人格個性,使蘇東坡飽經憂患和磨難。也正是這種獨立不改的人格精神,成就了蘇東坡的崇高和不朽。

蘇東坡從35歲起,開始顛沛流離,一生三次遭貶。真正在朝為官不足二十年。

第一次是發落在黃州,即今天的湖北黃州市。

第二次貶到了嶺南的廣東惠州。

最后一次是他六十二歲時,由惠州貶所再遠貶到海南島的儋州。海南那時遠不是今天的黃金寶地,當時被看作蠻荒瘴炎之地,死囚流放之所。東坡說這里的生活是“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與程秀才書》)。

他在這蠻荒艱苦的“西伯利亞”生活了三年之久。后遇赦北回,不久便病逝了。弟子黃庭堅描繪恩師逝世時的情景說:“東坡病亟時,索沐浴,改朝衣,談笑而化,其胸中固無憾矣!”

二、蘇東坡的遺產

與坎坷的仕宦之路比起來,蘇東坡的藝術之路要順暢得多,輝煌得多。

國家不幸詩家幸。生活不幸文章幸。這大概是人世間的一種獨特的二律悖反:生活的坎坷往往造就文章,政壇生涯的暗淡又常常伴隨著藝術生涯的輝煌。東坡是有宋一代成就最全面的文化偉人,是才華橫溢的藝術大家。

蘇東坡正是如此。明人高啟在《東坡小像贊》中評價說:“先生蓋進不淫,退不傷,凌厲萬古,麾斥八荒,而大肆其文章者也。”宋濂的評價則是:“自秦以下,文莫盛于宋,宋之文莫盛于蘇氏。”還有人稱其為“宇宙第一人物,宇宙第一文字”。

在中國古代的藝術王國中,蘇東坡是一位非常少見的、杰出的全能文藝家。他多才多藝,在文學藝術的好幾個領域都有很高的建樹。他留給后人的4800多篇文章、3000多首詩詞、《易傳》《書傳》《論語說》等有分量的學術著作,還有書法墨寶,足可為證。

作為大詩人的蘇東坡,今天可以說是家喻戶曉、人人皆知了。大學、中學的語文課本里都收有他的詩詞名篇。人們隨時隨地都會想起他的一些詩句。

到杭州西湖游玩,我們會記起蘇東坡把美麗的西湖比作西子姑娘的絕妙比喻。在湖中劃劃小船兒,細細品味一下“欲把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的佳句,也是一種享受。

上過廬山的人或沒上過廬山的人,差不多都記得東坡先生的兩句詩:“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廬山是這樣,大自然是這樣,人生、世事何嘗不是難識“真面目”?從這些淡而有味、飽含理趣的詩句中,我們總可以品出一些生活的哲理。

月圓月缺,年年中秋。每逢這個佳節,總有人吟詠“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在蘇東坡的這首中秋詞中,包含著多么深的人生感慨和企盼:“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東坡的詩,有感而發,常有奇妙的比喻和對人生、對世事、對宇宙的真知灼見,妙趣橫生。他的詩充滿理趣,反常而合道,給人奇妙之感。

在詞方面,蘇東坡是一個開拓者、改革家。在他之前,詞作為一種文學形式,固定地被人們用來吟誦風花雪月、男歡女怨。詞的范圍局限在深閨和詞人內心的狹小天地。

蘇東坡大大擴展了詞的表現疆域,在他筆下,沒有什么思想不可以入詞,沒有什么事情不可以入詞。他也寫男女戀情、離愁別緒,而且寫得真切動人。他更寫社會、人世,歷史滄桑和現實感受都展現在筆下。和那些像十七八歲女郎的婉約詞相比,他的這些豪放作品則像一個關西大漢。

蘇東坡豪放詞的代表要數那首《念奴嬌·赤壁懷古》了。“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在這氣勢豪邁的高歌中,包含了詩人無限興亡之感和對宇宙永恒、人生短暫的慨嘆。

在散文創作方面,他的成就和影響很大。他是唐宋散文八大家之一,文風平易自然,流暢婉轉,就像行云流水。政論、史論、傳記、游記、隨筆、雜記他都寫,不僅數量多,而且質量高,影響大。尤其是一些小品、書信、隨感,篇幅短小,揮灑自如,袒露真情,體悟生活的哲理,對人很有啟發。

不僅如此,蘇東坡還是一位大畫家、大書法家。他尤其喜歡畫古木叢竹,是我國文人畫的開創者之一。可惜今天已很難見到東坡畫的真跡了。在書法上,東坡自成一家。他的特點是能多方面吸取前代書家的長處,又能自出新意,有所創造。他的字被人稱為“蘇體”。

東坡一生,詩文書畫,都達到了一般人難以企及的高度。古人稱其為“蘇海”,人生與藝術波瀾壯闊,氣象宏大,且極具包容精神。他才氣過人,悟性過人,勤奮也超乎常人。這些都是他成功的原因。

當然,不平坦的人生經歷,更是他藝術上走向成熟和輝煌的推動力量。其政治上的凜然正氣與藝術上的浩然之氣相互輝映。

西方人講“憤怒出詩人”。

中國古人講“不平則鳴”,“窮而后工”。

蘇東坡去世那年,在一首詩中像是給自己一生做了一個總結。詩中寫道: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這三“州”,都是蘇東坡被貶的地方。蘇東坡把這幾處人生的苦難之地,作為自己的“平生功業”,這是為什么呢?

中國古人講“三不朽”,就是立德、立功、立言。文學藝術可算在立言中間。而蘇東坡的一些不朽之作,大都寫在被貶之地。

苦難使人成熟、深沉和達觀。

在戲劇中,悲劇總是比喜劇深刻。

曹丕說,人的壽命到一定時候就會終了,榮譽和享樂只限于自己一身,二者都只能到一定的時限,文章卻可以永遠流傳。

蘇東坡正是與他的藝術作品一起,永遠流傳,永遠輝煌。

三、心中有桃源

蘇東坡有一段話談自己的作文之道。他說,我寫文章就像泉水從地下涌出,并不選擇什么地方。在平地,泉水滔滔汩汩,一日行千里也不困難;若遇上山道、巖石,就隨它們變化形態和去向,曲曲折折地向前去,它到底怎樣發展,我也不能事先預知。但有一點我是清楚的,這就是文章總是要起于所當起的地方,停于不可不停的地方。文理自然,姿態富于變化。(《自評文》)

一句話,作文當如行云流水,順乎自然。

這是蘇東坡的為文之道,也是他的為人之道。合乎本性,順其自然,不勉強,不造作,這就是他所推崇的生活準則。

如何達到這種自然的人生境界呢?

就說當官吧,這是古今不變的熱門話題。儒家講入世,講進取,講社會責任;道家則講出世,講退隱,講自適逍遙。對讀書人,前者主張去做官,兼濟天下;后者則堅決反對做官,希望獨善其身。看看東坡的態度。

東坡說:“讀書人不必當官,也不必不當官。”這好像有點模棱兩可,讓人無所適從。

東坡講了他的道理。一定要做官,心中只有官,就消解了自身的存在;一定不要做官,心中只有自己,就是忘了君主的存在。這就像吃飯,吃不吃要看是餓還是飽,如此而已。不做官的人安于現狀而不肯出仕;做官的人貪于利祿而忘記歸隱。于是就有了不奉養雙親、隔絕塵俗的譏笑;有了貪圖俸祿、茍且安逸的弊端。(《靈璧張氏園亭記》)可見,做官同作文也是一個理兒: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答謝民師書》)

人生在世,對外要順應天意,不要和老天過不去;對內要依歸本性,不要和自己過不去。

人們常說要“思而后行”。東坡對此也來了個正題反作:

沒有發言而思考,那么思考達不到;已經發言而思考,那么思考又落后而追不上。其實,言語是從內心感發沖口而出的。有些話,說出來可能得罪人,悶在心里自己又難受。我認為寧可得罪人,還是要把話講出來。

有道德的人喜愛善,就像喜歡美麗的容貌;討厭不善,猶如討厭不好的氣味。哪里是碰到事情后才思考,計算一下它的美惡,而后決定是避開它還是接近它呢!所以,碰到義而想到利,那么義一定不能實現;碰到打仗而想到活命,那么打仗一定不拼力。至于或窮困或得意、或獲得或喪失、或死或生、或禍或福,那是由命運決定的。(《思堂記》)

說話辦事,以自然為尚,以自適為佳。這也不失為一種生存方式。面對大千世界、紛擾世事,憂國憂民,奮發進取,舍己為民,當然不失其社會價值;而順其自然,無為而為,適可而止,這又何嘗沒有意義!生活無限豐富,生活的方式也無限多樣。更何況,就如同休息有益于工作,收回拳頭有益于更好地出擊,順乎自然有益于創造,甚至有時它本身就是一種更高更完美的創造。反過來,人的努力和創造,往往又是為了回復到一種更高的自然境地。東坡思想糅合儒釋道,又能自辟新境。在他那里,“情”是人最根本的自我屬性,是本體論的范疇。

四、知識分子的理想人格

曠達是一種人生態度,又是一種胸懷,一種境界。

曠達出于自然,然而,社會人生又斷難自然,這就決定了蘇東坡的人格、思想十分復雜,充滿了矛盾。這里有儒家的正統,道家的自然,還有佛家的空幻。有積極的成分,也有消極的因素。有些東西,積極中含有消極,謬誤中又蘊藏著真理,是是非非,難以分辨,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蘇東坡的復雜,大略看來呈現出兩種面貌。一是儒士,一是隱士。

對君主忠心耿耿,對國家的貧弱憂心如焚,對老百姓的疾苦深切關注。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甚至不以一身禍福,改變其憂國之心。這是東坡形象的一面:儒士、忠臣。

有的人已注意到,蘇東坡留給后人的主要形象并不是這一面,而恰恰是他的另一面。東坡屢次遭受挫折、打擊,有幾次差點送了命。即便這樣,一旦皇帝有召,他便“召之即來”。他也曾想到過退隱,并且打心眼里喜歡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陶淵明,但他一生始終不曾真正歸田、隱退山林。從行動上看,他不是一個隱者;若從精神上看,他通過詩文所表現出來的那種人生空漠之感,卻比前人任何口頭上或事實上的“退隱”“歸田”“遁世”要更深刻更沉重。李澤厚先生曾指出:東坡的這種“退隱”心緒,“已不只是對政治的退避,而是一種對社會的退避”(《美的歷程》)。它已不是對朋黨爭斗、政治殺戮的恐懼哀傷,盡管這種具體的政治哀傷東坡也有;而是對整個人生、世上的紛紛擾擾究竟有什么目的和意義這個根本問題的懷疑、厭倦和企求解脫與舍棄。對政治的退避是可能做到的,而對社會的退避卻是不可能的,除非離開人世。所以這便成了一種無法解脫而又渴望解脫的人生厭倦和感傷。

蘇東坡的退隱不是實際行動上的退隱,而是精神上的、哲學意義上的,后者比前者又深了一層。

透悟了人生無可回避的煩惱,就可以以一種相對超脫、曠達的態度面對人生,面對世界。東坡被貶黃州時,他同一個友人一同劃船游玩于赤壁之下。當友人哀嘆生命短促,羨慕長江無窮,希望同神仙一起游玩、與明月一起長存的時候,東坡卻說:“你真正知道江水和月亮嗎?長江之水不斷地流淌,而實際上并沒有流走;月亮圓缺交替,但也并沒有增減什么。若從變化的角度來看,天地間的萬事萬物連一眨眼的工夫都不能保持原樣;若從不變的角度來看,人類自身和宇宙萬物都是永存的。既然這樣,那人又何必羨慕長江的無窮無盡呢!天地之間,物各有主,如果不是我的,即便一毫一厘也不取。只有江上的清風,山間的明月,耳聽為聲,眼看有色,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這是大自然無窮無盡的寶藏,可供我們賞玩適意。”(《前赤壁賦》)物我齊一,榮辱互通,生死也沒有什么絕對分界,既然如此,人們還有什么理由不保持樂觀的精神呢?在我們看來,蘇東坡的樂觀實際上是一種徹悟人生,且頗具悲劇精神的樂觀,甚至可說他是一個樂觀的悲觀者,或悲觀的樂觀者。

怎樣才能達到樂觀和達觀呢?蘇東坡有一套解脫困苦、超越悲哀的獨特的思維邏輯和方法:嶺南惠州一帶瘴癘害人,住在北方又何嘗不生病;是病都死得人,何必瘴氣。人們苦于嶺南缺醫少藥,但在都城,醫術高明的醫生手里死人也不少見。(《與參寥子書》)這種自譬自解的方法,可能導致泯滅一切是非的自滿自足的混世哲學,也可能成為厄境中堅持生活信念的精神武器。東坡顯然選擇了后者,這種解脫方式對后人的啟迪和教益也正在此處。

人生在世,難免有苦惱、失敗和困頓。身處逆境或遭逢不幸,人如果不善于自我解脫,沒有一點曠達的胸懷,難免陷入泥沼,不能自拔。蘇子的人生態度,是失敗、挫折中的一種智慧,是苦惱、病痛中的一劑藥方。

精神的痛苦,最終只能在心靈中求得解放和超越。

五、這不是他的全部

蘇東坡在世時,其人其文、其詩其詞、其書其畫在北宋境內已是聲名很大,廣受喜愛。他的作品還流傳到北方的遼國和西夏,翻印盜刻之本不在少數。從海南島流放歸來,所經之地,人們從四面八方擁來爭相一睹其風采神韻,以至有的市鎮出現萬人空巷之盛況,詩云:拓得龍光竹兩桿,持歸嶺北萬人看。至晚明,受時代思潮和社會風尚影響,蘇東坡“粉絲”日益增多,聲譽更隆。

而就對后世的影響來看,蘇東坡無疑是數千年文人墨客第一人。因其深刻、因其厚重、因其超曠,也因其無比的豐富,后人從他那里各取所需,不斷汲取和創新。

毛澤東稱他是宋代大文豪,畢生讀東坡、談東坡、評東坡。他與文化界名流見面,時時談論蘇東坡,勸說基層干部讀蘇東坡。他經常吟誦蘇詩蘇詞,愛不釋手,圈點過《題西林壁》《惠崇春江晚景二首》等,親筆書寫過《念奴嬌·赤壁懷古》等詩詞多首。老人家一輩子贊東坡人品,頌東坡詩篇,書東坡詞文。

一代學術巨匠陳寅恪極為尊崇蘇東坡。尤其是晚年,“棲身嶺表”的經歷心態與東坡“貶謫嶺南”頗為相似,故與東坡精神相通,引為知己,對東坡的景仰、崇敬之情無不滲透在字里行間。

當代著名的文人學者中,除了林語堂這樣的超級“蘇粉”,蘇東坡的鐵桿“粉絲”還有賈平凹、莫言、周國平、余秋雨、蔣勛等。女作家方方喜歡到了“嫁人就嫁蘇東坡”的入迷程度,容不得別人說蘇子半句壞話,誰說和誰急。臺灣詩人余光中則說:“如果要選擇一個人一同旅行,我不選李白,因為他不負責任;不選杜甫,因為他太悲苦。蘇東坡倒是一個值得同行的人,因為他是一個有趣味的人。”

可見,蘇東坡不僅可敬可佩,而且可親可愛。20世紀80年代中期,中央主流媒體就“你最喜愛的中國古代文化名人是誰”這一問題,在廣大中青年中做了一次問卷調查,榜首是蘇東坡。在當下互聯網時代,蘇東坡受到的歡迎與尊崇有增無減。有網友撰文說,現今的網絡流行語“呵呵”,“發明權”就屬東坡。在蘇東坡的詩文、詞作、書信中,確實可以找到不少地方用了“呵呵”二字。網文有這樣的標題:“蘇東坡:用一生把別人的茍且活成詩和遠方”。現代話語,當下熱詞,似乎也還貼切。

馳名中外的蘇東坡對同屬東亞儒家文化圈的日韓影響既久且深,可圈可點處甚多。東坡還在世時,奉命入宋的高麗使臣金覲,仰慕蘇氏兄弟的名聲,竟把自己兩個兒子取名為“富軾”和“富轍”。高麗時代,文人學者談論東坡詩詞書畫、生平事跡頗為風行,朝鮮時代依然如此。東鄰日本,學習蘇東坡、翻譯蘇東坡、研究蘇東坡者代不乏人。《赤壁賦》發表780周年、840周年、900周年等歷史節點,日本都曾舉行過規模很大的相關紀念展覽。蘇東坡的人格風范、思想光輝和藝術精神都深深感染著歷代日本受眾。此外,在新加坡、越南和東南亞一帶,東坡貶謫文學特別受歡迎。

歐美世界的東坡熱應該與林語堂20世紀30年代用英文寫作出版的《樂天知命的天才——蘇東坡》(又譯《蘇東坡傳》)有一定關系。此后,蘇東坡作品的英譯日漸增多,相關學術研究也日益深入豐富。70年代以來,國外以蘇東坡的思想、詩詞、書畫創作、藝術理論為研究主題的博士論文就有上十篇,作者來自哈佛大學、耶魯大學、斯坦福大學、華盛頓大學等美國名校。2020年8月,“溫哥華·首屆蘇東坡國際文化詩會”舉辦。組委會邀請香港著名藝術家、人文學者周天黎女士擔任顧問并致辭。周女士寫下這樣一段話:“我特別欣賞蘇東坡那種灑脫樂觀的人生態度。他這一生無論遭遇到何種人生困境,總能以內在的人文精神為張力,寵辱不驚地去應對萬般磨難,在平凡與不平凡中,光明磊落地彰顯耀眼的人性的光輝,啟迪人們懂得,苦難不是生命的坎陷,苦難是靈魂超拔的階梯!”

在法國,蘇東坡受歡迎的程度比之英美有過之無不及。其獨立的人格、自由的精神、多方面的藝術成就尤為法國人所推崇。東坡作品的法譯、以東坡為題材的小說創作方興未艾。2000年,為了迎接新千年的到來,法國著名的《世界報》經過特別策劃,選取并連載了十二位生活在公元1000年前后的對后世有著重要影響的東西方人物,稱之為“千年十二英杰”,中國人將其翻譯為“千年英雄”。蘇東坡是唯一入選的中國人。

一位詩人曾這樣寫魯迅: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

的確,生活中有人活著,只是行尸走肉,與死了沒什么差別;有人雖已離別人世,卻仍然活在人們心中。蘇東坡正是這種雖死猶存的人。他早已故去了900多年,然而,他的思想、故事、軼聞、詩文、書畫,仍在政治領袖、文人雅士和普通百姓中廣為傳衍;他的道德、人格、精神和智慧,依然潤澤后人,開啟未來。

蘇東坡是豐富的,他的人生意義對后世的啟迪也是多方面的。林語堂先生這樣描述蘇東坡的多彩多姿:他是個秉性難改的樂天派,是悲天憫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的畫家,是偉大的書法家,是釀酒的實驗者,是工程師,是假道學的反對派,是瑜伽術的修煉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書,是飲酒成癖者,是心腸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堅持己見者,是月下的散步者,是詩人,是生性詼諧愛開玩笑的人。

蘇東坡影響后人的有詩文書畫,但更有人格風范。明人王直《題赤壁圖后》,對遭到李定等人陷害的蘇東坡評論道:“先生雖為所困,然胸次悠然,無適而非樂,其清忠直節,自足以映照千古,不特詩文至美也。”東坡說不完,道不盡,這些也還不是他的全部。

我們下面將要展開敘述和議論的,是作為生活的達觀者的蘇東坡,是作為一個有血有肉的真人的蘇東坡。他知識、智慧過人,卻保有一片天真爛漫的赤子之心;他生性幽默,愛與人打趣,也常常自嘲;他不善于自謀,卻悲天憫人,一副古道熱腸;他洞悉人世,但處世接物,決不拘泥于俗套;他在政壇上曾居高位,文壇上是公認的領袖,而他自己愛吃肉、喝酒,還對釀酒、烹調、醫藥、養生術等興趣濃厚,自己動手,造酒燒菜,給人治病,全然是一個普通人;他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村野乞兒,在他眼前全天下都是好人,因此他快樂,無所畏懼,慷慨大度。在蘇東坡身上,充滿了心靈的喜悅,思想的快樂,智慧的光芒。他的人生智慧,他的處世哲學,給今天的人們以多方面的啟示。

蘇東坡是偉大的,又親切平易,和普通人接近,其曠達的人生哲學也有持久的魅力。

原文品讀 《前赤壁賦》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東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于是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簫者,倚歌而和之。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余音裊裊,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

蘇子愀然,正襟危坐而問客曰:“何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非曹孟德之詩乎?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郁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況吾與子漁樵于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于悲風。”

蘇子曰:“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唯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客喜而笑,洗盞更酌。肴核既盡,杯盤狼藉。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

上架時間:2021-08-31 14:03:21
出版社:長江文藝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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