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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序 “幾多風雨入詩行”
——蔣宜茂詩集《向青澀致敬》
蔣登科
又認識了一位姓蔣的詩人,他叫蔣宜茂。
仔細想想,新詩史上姓蔣的詩人還真不少,蔣光慈(蔣光赤)、艾青(蔣海澄)、屠岸(蔣璧厚)等等,都為新詩的發展做出了突出貢獻。在當下的詩壇上,還活躍著幾十位蔣姓的詩人。
其實,寫詩和姓氏沒有太多關系,除非他主要關注姓氏文化,不過,見到和自己同姓的詩人,還是會很高興,畢竟同姓之人往往會被稱為“本家”?!氨炯摇边@種關系是各種社會關系中最容易親近的關系之一,在很久很久之前或許就是一家。所以,當袁智忠教授反復強調,他介紹的詩人是我本家的時候,即使再忙,我也不太好找出推辭見面的理由。
我過去不太了解蔣宜茂和他的詩。知道他寫詩是最近幾年的事,尤其是在他出版了詩集《窗外》之后。我對“窗外”二字很感興趣。我們可以想象這樣一個場景:一個人因為種種原因長期置身于某個空間,但情感、思緒、思想是封閉不了的,透過窗戶,打量、想象和感悟外在的世界,正是詩歌的特長。我透過這兩個字大致猜測到了蔣宜茂寫詩的動力和他向內的藝術取向。
詩歌創作是一種很特別的興趣和愛好,只要愛上了,只要覺得說出了想說的話,而且還有很多想說的話,那么,創作就不會停下來,有人甚至因此“一發而不可收”。蔣宜茂就是如此,《窗外》的油墨香還繚繞在我的書房里,他的另一本詩集《向青澀致敬》又要出爐了。他可能真的找到了一種訴說心緒的有效方式,也就是詩的方式。
我平常讀詩比較多,見過詩壇上出現的多種寫作實驗,或既有或新穎的言說方式不斷出現,有些循著常規,有些大膽突破,也有一些在遵循常規的基礎上對某些元素進行了突破,使詩壇顯得非?;钴S和豐富。初讀之后,我感覺蔣宜茂屬于比較傳統的那種詩人,在詩歌體式、詩歌語言、情感方式等方面有著自己的堅守。我當然不是說這種堅守沒有價值,有些詩人正是在“以不變應萬變”的策略中獲得了自己的獨特收成。詩歌文本是一個整體,僅僅談論其中的某些元素,我們很難判斷詩歌的優劣,更重要的是,我們應該關注詩人采取的方式與他所希望表達的情感的匹配程度,如果二者融合得比較好,甚至不斷臨近完美,任何書寫方式都可能出現好作品。
蔣宜茂從小就喜歡讀詩、寫詩,只是后來因為工作方面的原因沒有能夠連續地堅持下來。他再次開始寫詩的時候,人生已經進入中年。人們常說,詩歌是屬于年輕人的事業。由于對詩歌界的整體情況了解不是太全面,蔣宜茂的詩在語言、體式等方面或許已經難以趕上當下詩歌的潮流,但是他恰好不是追隨潮流的詩人,而他所擁有的生活閱歷、人生經歷、生命感悟、情感體驗等等卻成為其他一些詩人所難以擁有的財富。他的詩,正是在這些方面體現出了自己的特色。
詩集有一輯題目叫“拾零吟心境”,這個說法或許正好概括了詩人抒寫人生的方式和目標。蔣宜茂通過不同的題材和抒寫方式走近現實與人生。具體來說,他是通過人生“拾零”的方式來建構自己在詩歌中的人生與情感世界的。對于詩人來說,“拾零”就是將零散的經歷、體驗、感悟匯集起來,以獨特的語言、文本“合并”出一個相對全面、完整的人生,尤其是自己的情感世界。在蔣宜茂那里,看似相差甚遠的各種人生、生活、情感信息,因為詩人的參與,最終串聯為一個整體,我們可以由此體悟詩人對歷史、現實、人生的豐富而復雜的詩意表達,感受到詩人的“心境”。
如果跨越時間的河流,主要從詩歌切入的方式來考察,那么我們大致可以從三個角度來打量蔣宜茂詩歌的主要內容,那就是回憶、沉思、追尋。
回憶是蔣宜茂這部詩集切入現實與人生的重要方式之一。尤其是對故鄉、親人、青少年時代的回憶,可以使我們清晰地感受到這些元素對詩人的人生甚至人生觀、世界觀、價值觀的深刻影響。蔣宜茂出生在農村,他所經歷的農村還是比較偏遠、貧窮的,但童年、青少年時代的生活在他的生命之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記,因而成為他詩歌創作的重要題材和主題。《那就是我》是這樣寫的:“年少放牛,牛任性/喜噬公路邊土溝長出的嫩草/遇一吉普小車風馳而過/牛驚嚇跳躍/放牛郎牽繩絆跤/一溜塵土飛揚/擦干眼淚/把牛繩抓牢//幾十年了/風雨兼程在路上/每遇路邊的放牛郎/必叮囑司機減速緩行/不濺塵土/不驚嚇牛與少年郎/駕駛員有些疑惑/我嚴肅開導/那就是我。”語言很樸素,事情也很簡單,或許并不是詩集中最出色的作品,但我卻比較喜歡,因為這首詩既回憶了童年的一段經歷,也從中獲得了自我警示,更重要的是詩人將這種警示融合到了自己的成長之中,成為一份人生營養,并作為其后人生的自我提醒。換句話說,詩人所發現、感悟到的東西,最終成了他的精神養分,這樣的詩人是真詩人!父母是許多詩人筆下的形象,因為他們是人生的第一任老師,以自己的言行影響著詩人的成長,《感知》是寫母親的:“悠然看見母親/佇立云霧蒸騰的山頂/似觀音顯身/‘心中無冷病,不怕吃西瓜’/‘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母親的話,響徹山崖/我整裝了突圍的翅翼,/將胸中游離的負累踩在腳下?!蔽也聹y,這首詩的背景是在詩人遇到了人生的某種困境時,突然想起了母親的教誨,心中突然敞亮,于是擺脫了“負累”,張開“翅膀”,找到了前行的方向?!蛾惣覝鲜皹颉穼懙氖皹颍赡苁窃娙思亦l的,也可能是別的地方的,我們甚至不管它是哪里的,不管它的名字,就能夠讀出這座“牛羊車馬悉數踏過/未曾有絲毫疼痛呼號”的橋帶給詩人的人生啟示,因為詩人從中發現的是一種心境,一種人生態度:“背負蒼茫,面朝溪河/靜觀碧水晝夜奔流/前呼后擁,一路放歌/風雨雷電,穿堂而過/無所謂寵與辱/不思驚與詐,立住陣腳/緘默成本分,炎涼伴寂寞?!弊达L云變幻,我自巋然獨立,堅守本真與本分,既有滄桑之感,又有超然心態,甚至可以隱隱感受到詩人所面對的寵辱與炎涼。每個人都經歷過年輕,都曾經在父母的呵護和哺育下成長,童年、青少年時代的點點滴滴有時候會形成一種“模子”影響人的一生。在年輕的時候,我們對此或許不太在意,但經歷過人生風雨之后再回頭,可能會發現很多事情早就嵌入我們的生命里,體驗記憶中的美好。
沉思是蔣宜茂抒寫現實與人生的重要方式之一。這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詩人的敏銳,他可以將潛藏在內心的感受借助現實中不知何時會突然出現的景象、事件而抒寫出來。觸發沉思的對象不是固定的,工作、生活、品茗、旅游、散步甚至發呆時都可能沒有名狀地爆發出來。這是因為詩人積累的人生閱歷和感悟非常豐富,他的人生和這個世界達成了無數看不見的聯系,因為特殊的機緣或者外在物象的觸動,這種聯系中的某一部分就會清晰起來,成為富有詩意的感悟,于是也就有了寫詩的動因?!墩埥獭泛苡幸馕?,天空中月亮在云層中出現,和諧而安靜,詩人愛上了這樣的場景,他向“月亮”請教,但月亮“謙遜地微笑著/推給浮云”,“浮云”二字可以讓我們想起很多,甚至包括人生如浮云的感慨?!缎闹械纳脚c海》抒寫的是開闊、堅守,“山風與海霧纏綿/綻放成紫色的笑靨/雨雪經年,不竭的愛戀/在遼闊的海面/印刻著山峰的胸襟。”“山峰的胸襟”正是詩人贊美的人的胸襟?!饵S昏佇立窗前》寫的是佇立高樓時的心境,世界在變化,城市在擴張,鳥兒在彷徨,“線型的行道樹/尋不著它們構筑的巢”。由物及人,由景及人,“凝視淡去的片片彤云/廣袤的森林突兀膨脹/清風從窗欞拽住頭發/我頓覺身體虛空/換算成墻體里/一粒塵沙的比重?!边@是一種伏向低處的人生哲學,雖然站在高處,但感覺身體虛空,好像是“一粒塵沙的重量”。這不是消極,而是事實,尤其是經歷過人生沉浮的人,更可能體會這樣的感受。這種低姿態的人生態度,可以使我們帶著敬畏面對世界,帶著堅強面對人生,帶著向往暢想未來。
人生不是一帆風順的,每個人都可能遇到迷茫、困惑甚至艱難曲折。到了蔣宜茂這種年紀的詩人,如果不能感受到人生的多種滋味,那么他可能就是體驗不深刻,也可能是沒有表達這種體驗的能力。我很高興從他的一些作品中讀到了這種體驗。《慈悲在路旁遺失》寫的是迷途的小羊,其實也是寫詩人自己:“迷途的羔羊/在懸崖邊迷茫吶喊/小鳥辯證的鳴叫/在枝葉間激蕩/期盼暗夜的星光/照亮羊羔回歸的林間小道?!薄稑琼敩F場》是一個很常見的情景,詩人觸景生情,寫出了人生的特殊狀態:“一群螞蟻興奮地圍著/一條掉隊的蚯蚓徜徉/一場大雨的降臨/在不假思索中分道揚鑣”,暗示的是那種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人生現象,無論人還是動物,對有些事情都是無法掌控的,比如一場大雨,一場別的災難,而恰好在這種時候,我們最容易分清什么是真正的朋友。恰如詩人在另外一首《霧》中所表達的:“看清他人易/自知之明難/如長在背脊的痣/只看清不看輕,仍是重/紅塵淹沒了/明心見性的傷痛?!比松缑造F,世事如迷霧,尤其是在面對自己的時候,很多人都會寬己而責人,難以發現自身的局限和不足,這也許正是人生的局限?!洞鼓汉蟮奈摇肥且环N自我判斷,詩人小時候挖回一棵樹苗,栽種在坡坎上,父親說那是槐樹苗,“長大作不了房梁/只可作板材或當柴燒?!钡睒湟廊化傞L,幾十年后,“老屋寂靜,樹心也空了”,父親的斷言得到了驗證。于是“樹被砍掉/劈成柴燒/凝視一片片/燃燒的槐柴/透過裊裊焰火/在干枯的柴塊間/映照出垂暮后的我。”這既是回憶,也是感悟,人生不容易,但都會老去,于是詩人由干枯的槐樹想到了垂暮后的自己,以及自己經歷過的人生旅途。蔣宜茂的這些詩充滿滄桑之感,這恰好體現出他詩歌的深度,可以帶給我們很多啟示和警醒。
一個詩人如果只是抒寫過去的經歷和感受,他的詩可能就難以飛升起來。詩歌是記憶、回憶、反思,也是夢想。在蔣宜茂的作品中,還有一類作品,主要抒寫人生的追尋和夢想,抒寫自己的人生態度。人到中年并不是人生的低谷,對于有夢想的人來說,可能是另一個人生層次的開啟。這類詩主要見于那關注自然的作品,換句話說,詩人在與大自然的對話中獲得了一種精神的梳理和撫慰,甚至找到了一種特殊的力量?!赌鞘侵瘛穼懙氖腔煦缰蟮某蚊?,是一種很高的境界:“直至一場秋雨的降臨/枯萎的竹枝在薄涼中舒卷/猶如我干渴的身心/在秋雨后潤澤澄明?!庇幸唤M寫西藏的詩《西藏行吟》是蔣宜茂近些年的代表作,其中《一直想拜見西藏》有這樣的詩行:“拜見西藏的愿望/醞釀預約了幾十年/進入西藏,心便浸泡在/一片凈化的海洋/旖旎的風光長滿路旁/天藍得有些難以置信/夜晚的星辰仿佛就掛在頭頂。”多年的夢想,美好的風光,在詩人的心里達成了和諧,因此,詩人特別愿意放聲歌唱:“我仍尋覓著最潔凈的詞語/想為你寫一首簡約的詩/將幾個備用的詞句/放在圣湖里清洗/不可讓漂洗過的藍天白云/看到這首詩的一絲塵跡/以此向那些神山圣水虔誠致意?!痹娋淞鲿常楦屑儍?,心懷坦蕩,一氣呵成,氣韻貫通,我們可以由此感受到詩人的愉悅心情和他在神奇的高原對人生的另一種感悟。此時再讀他的《釋懷》,可以獲得別樣的體驗:“大片大片的時光/被切割成一把一把/從指縫泄漏/拳頭攥緊,無濟于事//凝視鏡中的我/有些陌生/反復擦拭鏡面/仍抹不去滿額的年輪?!比绻f詩人寫的是一種事實,那么下面的感悟就是具有超越性的:“卸下本不屬于軀體的罩具/扯掉與衣冠不相干的標簽/洗滌臟器與血管,/簡衣素身,清爽澄明?!睊仐壱磺型庠诘陌蜆撕?,回歸本真,回歸真實的人生,這才是真正的“釋懷”,也正是蔣宜茂詩歌在總體上的追求,恰如他的人生追求一樣:“靜觀浮云悠然過,讀山吟水心不孤?!保ā队卫柘愫罚?
其實,我們上面的劃分方式并沒有多少道理,主要是為了討論上的方便。詩人在很多時候是將回憶與現實、追尋結合起來的,以詩的方式梳理整個的人生。詩歌創作永遠都是一種具有融合特色的抒寫,沒有任何一首詩只是關注過去或者現實、未來某一個確定的時間點,即使有這種情況,也會因為詩人的經歷、心境而融進其他的元素。組詩《向青澀致敬》是詩集中具有特色的作品,其中《向青澀致敬》通過一個成年人的超乎年齡的行為,“他在草蔓中/尋覓當年的誓言/撿拾起任性與輕狂的碎片/雙手顫抖/拼湊不出青澀的雛形”,抒寫了對青澀歲月的回憶。這些回憶已經融入到詩人的生命之中,或者說是人生不可或缺的閱歷,因此,即使“渾身的苔蘚淹沒了/白云見證的笑聲與足印”而無法重新“撿拾”,詩人也對此滿懷敬意,因此他說:
三角梅簇擁綻放,
似搖曳的火焰,
烘烤濕潤的雙眼。
事物的容顏,
在時光的浸染中嬗變,
留下漸行漸遠的背影。
在心田的儀式臺,
對往事鞠躬,
向青澀致敬。
這樣的“青澀”已經不是曾經的“青澀”,而是回憶中的“青澀”,是失去了“任性與輕狂”之后重新感受到的“青澀”,是除了詩歌外難以通過其他方式復活的“青澀”,其中蘊含著更豐富的人生滋味,而對于詩人來說,更多經歷的加入,他可能更真切地體會到了“青澀”的本真與魅力。
直抒胸臆是蔣宜茂詩歌的基本抒情方式,這不是說他不注重詩歌的含蓄蘊藉這個基本特征,他照樣使用了很多意象、細節,以暗示的方式抒寫人生感悟,而是說,在抒情的策略上,他的有些作品可能存在著先有理念、再尋找抒情方式的現象,或者在現象、細節中人為加上情感、思想的情況。這就容易導致作品的整一性、協調性存在一些不足。不過,即使如此,我們對這種寫作方式也是可以理解和接受的,因為他在詩歌中所表達的詩意發現具有自身的獨特性,尤其是在對現實、人生和生命價值的深度感悟方面,蔣宜茂有著過人之處,這與他的人生閱歷有關,也和他善于總結、反思人生與現實有關,尤其是其中的自我反省,成為他詩歌中最突出的亮點,因為在很多人、很多詩人那里,真正反躬自省的人并不是很多。因此,我們在蔣宜茂的詩中,基本上見不到怨恨,見不到埋怨,見不到推諉,我們所見到的主要是向內的反思,向上的生長。
在詩體上,蔣宜茂的詩以短章為主,詩句相對整齊,有時甚至寫出了一些詩行字數完全相同的作品,大多數時候押韻。這樣的作品,容易形成詩行的節奏,詩節的韻律,詩篇的旋律,閱讀起來和通常的散文形成了天然的區別,避免了作品的散文化。他對語言比較節儉,鋪陳的、修飾的語詞使用得比較少,只是讓那些他自己認定的情感詞、心態詞、形態詞出現在作品中,有些詩句看起來存在干澀之感,但其實也都是擠出了水分的“干貨”,當然,這種話語方式也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了詩歌語言的柔韌性存在一些欠缺。
這并不是說蔣宜茂的詩就明白如話。事實是,每讀一首作品,我都感覺到它的背后有故事,而這些故事又不宜放置于作品中。但作為讀者,我們需要盡可能合情合理地通過想象、了解復活這些故事,循著詩人的人生閱歷、情感變化、精神向度去揣摩這些故事。這不是獵奇或者索隱,而是有助于我們理解他的創作和作品的蘊含。因此,他的很多作品,我都是讀了多次,才或多或少揣摩到其中所蘊含的人生意味。也正因為如此,這篇小文拖了很長的時間都無法下筆,下筆之后又無法在短時間內完成,即使現在寫成這個樣子,恐怕也漏掉了很多有價值的信息。我愿意借用蔣宜茂的《照鏡》作為這篇序言的結束語:
對鏡端詳辨兒郎,/一片云霞賦滄桑。/幾多風雨入詩行,/花甲標點隱鬢霜。
期待他寫出更多更好的蓄滿人生況味、生命本味的詩篇。
2020年11月18日起草
2021年1月3日修改
(蔣登科,文學博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西南大學中國新詩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導師,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副社長,重慶市作家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