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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我的一生(1)
一個內地人的故事
一
主任對我說:“我留用您,純粹是出于對您可敬的父親的尊重,要不然您早就從我這兒滾開了。”我回答他說:“大人,您認為我會滾開,未免過獎了。”這以后我就聽見他說:“把這位先生帶走,他惹得我冒火。”
過了兩天光景,我就給辭退了。自從我被人看做成人以來,我照這樣更換了九次工作,這使得我父親,一個城市建筑師,十分傷心。我在各式各樣的機關里做過事,可是所有那九種職務卻彼此相像,就跟這滴水和那滴水相像一樣:我總得坐著寫字,聽愚蠢的或者粗魯的訓斥,等著革職。
我去見我父親的時候,他正靠在一把圈椅上,閉著眼睛。他的臉又瘦又干,胡子剃光的地方顏色發青,如同一個天主教年老的管風琴琴師,臉上現出謙卑的、聽天由命的神情。他沒有理睬我的問候,也沒有睜開眼睛,只是說:
“要是我那親愛的妻子,你母親,如今活在世上,那你的生活就會成為她經常苦惱的源泉。她死得這樣早,我看倒是天賜之福了。”他睜開眼睛,接著說,“請你教一教我,你這倒霉的家伙,我拿你怎么辦呢?”
從前我年紀小的時候,我的親人和朋友都知道該拿我怎么辦:有的勸我去參軍,有的勸我進藥房,有的勸我進電報局,可是現在我已經滿了二十五歲,兩鬢甚至出現了白頭發,我已經參過軍,做過藥劑師,進過電報局,人間的一切工作我好像都已經干完,別人就不再勸我,只是嘆氣或者搖頭了。
“你對你自己是怎樣想的呢?”父親接著說,“一般年輕人到了你這種年紀都有牢靠的社會地位了,可是你看看你自己:沒家沒業,窮叫化子,吊在你父親的脖子上靠他養活!”
照例,他接著講到現在的青年人都在自取滅亡,因為他們不信宗教,卻相信唯物主義,過分的自高自大,還講到業余演出應該加以禁止,因為這種東西引誘青年離開宗教,放棄自己的責任。
“明天我們一塊兒去,你要跟主任賠罪,答應他以后勤懇地工作,”他最后說,“你一天也不應該沒有社會地位。”
“請您聽我講一下,”我悶悶不樂地說,我對這種談話根本不存一點好指望,“您所謂的社會地位是用金錢和教育換來的特權。沒有金錢和沒受過教育的人靠體力勞動來糊口,我看不出我有什么理由應當成為例外。”
“你一講到體力勞動,你那些話就又愚蠢又庸俗!”父親氣惱地說,“你要明白,蠢材,沒腦筋的家伙,你除了粗野的體力以外還有神靈,圣火[1],它使你遠遠地高出驢子和爬蟲,使你接近神!幾千年來只有最優秀的人才能夠得到這種圣火。你曾祖父波洛茲涅夫將軍在包羅吉諾一帶鏖戰,你祖父是詩人、演說家、首席貴族,你伯父是教師,最后我,你父親,是建筑師!波洛茲涅夫家歷代的人傳下這種圣火來,莫非是要你來撲滅它!”
“應當公平才對,”我說,“成千累萬的人都在從事體力勞動。”
“讓他們去從事體力勞動好了!此外他們也不會干別的!體力勞動什么人都干得了,就連十足的蠢貨和犯人都會干,這種勞動正是奴隸和野蠻人的特點,圣火卻只有少數人才能得到!”
再談下去也無益了。父親崇拜自己,對他來說只有他自己說的話才能使他信服。此外我很清楚地知道,他評論粗重勞動的高傲態度骨子里倒不是出于圣火之類的考慮,而是因為他暗自擔心,深怕我去做工人,招得全城的人紛紛議論。主要的是所有我的同輩早已在大學里畢業,有了很好的前程,國立銀行辦公室主任的兒子已經做了八品文官,我這個獨生子卻什么也說不上!再談下去是無益了,也不愉快了,可是我仍舊坐在那兒,無力地反駁他,希望他終于會了解我。其實,整個問題又簡單又清楚,無非是我如何謀生的方法罷了,可是父親沒看出這種簡單,卻找出些堂皇得肉麻的話來跟我講包羅吉諾,講圣火,講伯父,講一度寫過虛假的壞詩、如今已經被人忘記的詩人,粗暴地罵我是沒腦筋的家伙和蠢材。我卻多么希望他明白我的意思啊!不管怎樣,我是愛我父親和我姐姐的。我從小就養成習慣,遇事向他們要主意,這個習慣已經根深蒂固,日后恐怕也改不掉了。我做得對也好,不對也好,總是怕傷他們的心,我深怕父親激動得漲紅他那細脖子,深怕他中風。
“對我這種年紀的人來說,”我說道,“老是坐在一個不通氣的房間里抄寫,好比一架寫字的機器,未免丟臉,難堪。這哪兒談得上什么圣火呢!”
“這畢竟是腦力勞動啊,”父親說,“可是算了,別再談下去了。不管怎樣我要警告你:要是你再不去上班,而追隨你那種可鄙的傾向,那我和我女兒就不再愛你。我當著上帝發誓:我要取消你的繼承權!”
我十分誠懇地想要證明我的動機完全純正,我打算一輩子照這原則生活,我就說:
“對我來說繼承權問題是不關重要的。我預先聲明,我不要一切遺產。”
不知什么緣故,完全出乎我的意料,這些話深深侮辱了我父親。他漲得滿臉通紅。
“不準你跟我這樣講話,蠢材!”他用尖細的聲音叫起來,“壞蛋!”他又敏捷又靈便地用習慣的動作照準我的臉頰打了兩巴掌,“你變得無法無天了!”
我小時候,父親一打我,我一定站得筆直,手心對著褲縫,直直地瞧著他的臉。如今他打我,我張皇失措。仿佛我的童年仍舊在繼續著似的,我挺直身體,極力直著眼睛瞧他的臉。我父親蒼老了,而且很瘦,可是他的瘦筋肉一定像皮帶那么結實,因為他把我打得很痛。
我往后退,退到了前堂,他在前堂抓起他的傘,照準我的腦袋和肩膀又打了好幾下。這時候姐姐推開客廳的門,想看一看為什么這樣吵鬧,可是她立刻現出害怕和憐憫的神情扭轉身回去了,沒有替我說一句求情的話。
我那種不預備回辦公室而打算過新的勞動生活的心愿已經沒法動搖了。剩下來要做的只有選擇哪種行業,這是不大困難的,因為我覺著我很強壯,刻苦耐勞,最繁重的勞動也擔得下來。我的面前擺著一種單調的工人生活,半饑半飽,四下里一股臭氣,環境粗俗,經常盤算工錢和面包。而且誰知道呢?日后我下工回來,走過大貴族街,也許會不止一次地嫉妒靠腦力勞動生活的工程師多爾日科夫吧,可是現在我想到日后這種種苦處反而覺著高興。從前我也想望精神活動,一會兒想象自己做教師,一會兒想象自己做醫師,一會兒想象自己做作家,然而想望始終只是想望罷了。我對智力方面享受的愛好,例如對戲劇和閱讀的愛好,曾經發展到入迷的地步,可是我究竟有沒有腦力勞動的才干,那我就不知道了。在中學念書的時候,我對希臘語厭惡極了,因此我念到四年級,家人只好把我從學校里領出來。家里有很長一段時期請了家庭教師,給我補習功課準備考五年級。后來我在各式各樣的機關里做事,每天大部分時間都十分清閑地度過,而人家卻對我說,這就是腦力勞動。我在讀書和做事方面的活動并不需要什么腦力的緊張,也不需要什么才能或者個人的才干,更不需要創造的熱情,那是一種機械的活動。我把這樣的腦力勞動看得低于體力勞動,我瞧不起它,我認為這種勞動一分鐘也不能成為人們過無憂無慮的閑散生活的借口,因為這種勞動本身不是別的,只不過是一種騙局,只不過是閑散的一種形式罷了。大概,真正的腦力勞動我還從來沒有見識過吧。
傍晚來了。我們住在大貴族街,這是城里的一條主要街道。由于缺乏像樣的城市公園,我們的beau monde[2]每逢傍晚總到這條街上來散步。這條美麗的街道多多少少代替了公園,因為街道兩旁生長著白楊,發散著一股股清香,特別是在雨后。另外從圍墻里和小花園里露出一棵棵洋槐樹、高高的紫丁香樹叢、稠李樹、蘋果樹。雖然春天是每年必來的,然而這種五月的暮色、這種嬌嫩清新的綠蔭、這種紫丁香的芬芳、這種甲蟲的嗡嗡聲、這種寂靜、這種溫暖,這一切多么新奇,多么不平常啊!我站在便門的門口,看那些散步的人。我跟其中大多數的人一塊兒長大,從前一塊兒玩過,現在我站在他們旁邊卻只能使他們發窘,因為我穿得寒酸,又不時髦,人家看到我的很窄的褲腿和又大又笨的靴子,就說這好比兩條通心粉掛在海船上。此外,我在城里的名聲很壞,這是因為我沒有社會地位,常在便宜的酒館里打臺球,也許還因為我有兩次被人硬拉去見憲兵軍官,而在我這方面其實并沒有犯什么過錯。
街對面那所大房子里,工程師多爾日科夫家里,有人在彈鋼琴。天色黑下來,星星開始在天空眨眼。這時候我父親一面跟熟人點頭,一面慢慢走過去,他戴著一頂舊的高禮帽,寬帽檐已經向上卷起來。他用胳膊挽著我姐姐。
“你看!”他對我姐姐說,同時他舉起剛才用來打過我的那把傘指著天空,“你看天空!那些星星,連頂小的也算上,都是一個個世界!跟宇宙相比,人是多么渺小啊!”
照他說話的口氣聽來,倒好像他自己這樣渺小,對他來說是非常榮耀和愉快的事似的。他是一個多么庸庸碌碌的人啊!不幸他是我們城里唯一的建筑師,就我的記憶來說,近十五年到二十年以來城里就沒有蓋過一所像樣的房子。每逢人家來請他設計,他總是先畫出大廳和會客室。如同舊日貴族女子中學的學生跳舞必得從爐子旁邊跳起一樣,他的藝術構思也只能以大廳和會客室做出發點,往前進展。他畫好大廳和會客室以后,再畫飯廳、兒童室、書房,各房間都有門通連著,結果那些房間就不免成了過道,每個房間都有兩道以至三道多余的門。大概他的構思總是不清楚,非常雜亂,丟三落四。他每回都似乎覺著還缺點什么,就想出各種拼湊的辦法,這兒添一間,那兒擠一間。我至今還記得那些又窄又小的前堂、又窄又小的過道、彎彎曲曲的小樓梯,那些樓梯通到閣樓上,人要站在閣樓里就非彎著腰不可,并且那里的地板是三層大臺階,像是浴室里的蒸浴床。廚房一定在房子底下,蓋著拱頂,鋪著磚地。房子的正面顯出死硬冷酷的氣派,線條干巴巴,卻又怯生生。房頂低矮而扁平。在那些仿佛加了奶油的粗煙囪上必得扣著用鐵絲編的罩子,罩子上總有一個吱哩吱哩響的黑色風向標。這些由我父親設計造成的房屋彼此十分相像,而且不知什么緣故總是使我隱隱約約聯想到他那頂高禮帽和他那死硬干癟的后腦勺。日積月累,城里人也就看慣我父親的平庸,于是這平庸生下根,變成我們的風格了。
父親還把這種風格帶到我姐姐的生活里來。首先他給她起了一個名字叫做克麗奧佩特拉(如同給我起的名字叫做米薩伊爾一樣)。她年紀還小的時候,他就給她講星星啦,古時候的圣賢啦,我們的祖宗啦,使她聽得戰戰兢兢。他花很長的時間給她解釋究竟什么叫做生活,什么叫做責任。現在她已經二十六歲,他卻仍舊講他的老一套,只許她跟他一個人出門,挽著他的胳膊。不知什么緣故,他想象早晚一定會出現一個規規矩矩的青年人,由于尊敬他的人品而愿意跟她結婚。她呢,崇拜我父親,怕他,相信他的不平常的智慧。
天完全黑了,街上漸漸沒有人了。對面房子里的音樂聲停下來,街門大開,一輛由三匹馬拉著的馬車跑出來,沿著我們的街道跑去,一路上小鈴鐺輕柔地響著。這是工程師帶著女兒坐車出來兜風。我卻到了該睡覺的時候了!
正房里有我自己的房間,可是我住在院子里一個小屋里,這個小屋跟用磚砌成的堆房共用一個房頂。當初造這個小屋大概是為了存放馬具的,墻上釘著大鉤釘,可是現在這個小屋沒用了,父親三十年來在這屋里存放報紙,不知什么緣故還把這些報紙每半年裝訂成一冊,不準人動一動。我住在這兒,父親和他的客人看見我的機會就比較少。我覺著既然我不是住在一個真正的房間里,又不是每天到正房里去吃飯,那么父親所說的我靠他養活的話聽起來就似乎不那么使人難堪了。
姐姐在等我。她瞞過父親把晚飯給我帶來了:一小塊冰涼的小牛肉和一小塊面包。我們家里常常說這樣的話:“錢要算計著花”,“省了小錢就來大錢”等等,姐姐經不起這些俗套頭的壓力,就千方百計節省開支,因此我們吃得很壞。她把碟子放在桌子上,她自己在我的床上坐下,哭起來。
“米薩伊爾!”她說,“你在怎樣對待我們啊?”
她沒有用手蒙住臉,她的眼淚滴在她的胸脯上,手上。她的神情悲傷。她一頭倒在枕頭上,讓眼淚盡情地流出來,周身顫抖,發出抽抽搭搭的聲音。
“你又辭職……”她說,“啊,這是多么可怕呀!”
“可是你要明白我的意思才好,姐姐,你要明白我的意思才好……”我說。她一哭,我簡直急壞了。
仿佛故意搗亂似的,我的小燈里的煤油已經完全燒光,燈里冒出黑煙,燈就要滅了。墻上的舊鉤釘顯出兇相,它們的陰影跳動不定。
“可憐可憐我們吧!”姐姐坐起來說,“父親非常憂愁,我心里難過,簡直要發瘋了。你將來怎么辦呢?”她問道,她一面哭著一面向我伸出手來,“我求求你,我央告你,我憑我們去世的母親的名義請求你:回去工作吧!”
“我辦不到,克麗奧佩特拉!”我說,覺著再過一會兒我就要屈服了,“我辦不到!”
“為什么呢?”姐姐接著說,“為什么呢?是啊,要是你跟你的上司處不好,那就另外謀一個差事也行。比方說,你何不到鐵路上去工作呢?我剛才跟安紐達·布拉戈沃談過,她斷定鐵路局肯用你,她甚至答應去替你奔走呢。看在基督分上,米薩伊爾,好好想一想!好好想一想吧,我求求你了!”
我們又談了一會兒,我就屈服了。我說:為那正在修建中的鐵路去工作,我還從來沒有想到過,那我不妨去試一試。
她帶著眼淚快活地微笑著,握住我的手,可是她仍舊在流淚,因為她自己也止不住自己的眼淚了。我就到廚房里去取煤油。
二
在具有慈善性質的業余演出、音樂會、戲劇亮相[3]的愛好者當中,本城的頭一名應當屬于阿若京一家人。她們住在大貴族街上自己的一所房子里,每一回都撥出房屋來供演出用,一切雜事和開銷她們也攬在自己身上。這個富足的地主家庭在本縣有將近三千俄畝土地和一所豪華的莊園,可是她們不喜歡鄉間,無論冬夏都住在城里。這家人只有一個母親和三個女兒,母親長得又高又瘦,身體很弱,留著短短的頭發,穿著短短的上衣和一條英國式的平板的裙子,至于那三個女兒,人們在談到她們的時候,不提她們的名字,只是簡單地叫她們大姑娘,二姑娘,小姑娘。這三個女兒都長著難看的尖下巴,眼睛近視,背有點駝,裝束跟母親一樣,說起話來發音不清,很不好聽,盡管這樣卻仍舊一定參加每次演出,經常做點具有慈善性質的事情,例如演劇,朗誦,唱歌等。她們都很嚴肅,從不笑一笑,甚至在帶歌唱的輕松喜劇里也演得沒有一點點快活的樣子,做出一本正經的臉相,倒好像在做會計工作似的。
我喜歡我們的演出,尤其喜歡那些一再舉行的、有點雜亂的、熱鬧的排演,每次排演過后她們總留我們吃晚飯。在選擇劇本和分配角色方面我完全不管。我管的是后臺的事。我畫布景,抄臺詞,提臺詞,化裝。我還負責制造各種效果,例如雷鳴、夜鶯的啼叫等。由于我沒有社會地位,又沒有像樣的衣服,每逢排演,我就躲在一邊,站在側面布景的陰影里,怯生生地一聲不響。
我在阿若京家的堆房里或者院子里畫布景。幫我忙的是一個油漆工人,或者按他自己給自己起的名稱,那就是油漆工作的承包人。他叫安德烈·伊萬諾夫,是個五十歲上下的人,身量很高,長得很瘦,臉色蒼白,胸脯凹進去,兩鬢也凹進去,眼眶下有黑眼圈,他的樣子甚至有點可怕。他害著一種折磨人的病,每年秋天和春天大家都說他就要離開人世了,可是他躺一陣又起床了,事后總是驚奇地說:“我又沒死!”
城里人叫他烈吉卡(蘿卜),說這才是他的真正的姓。他也跟我一樣愛好戲劇,只要聽說我們在籌備演出,他就丟下自己的一切工作,到阿若京家里來畫布景。
在我跟姐姐談話的第二天,我從早晨到晚上一直在阿若京家里工作。排演規定在傍晚七點鐘舉行,在開始排演的前一個鐘頭,所有的業余戲劇愛好者已經在大廳里會齊,大姑娘、二姑娘、小姑娘已經在舞臺上走來走去,手里拿著本子念臺詞。蘿卜穿著褪色的長大衣,脖子上圍一條圍巾,已經站在那兒,鬢角靠在墻上,瞧著舞臺,現出一種虔誠的神情。阿若京家的母親時而走到這個客人面前,時而走到那個客人面前,對每個人都說幾句好聽的話。她有一種習慣,喜歡盯著人的臉,小聲說話,仿佛在說什么機密的事似的。
“畫布景一定很不容易吧,”她走到我面前來,小聲說,“我剛才跟穆甫凱太太談迷信的時候,看見您走進來。我的上帝啊,我這一輩子,一輩子都在跟迷信做斗爭!為了要女仆相信她們的那些恐懼多么沒道理,我就永遠點三支蠟燭,到每月十三日那天才開始辦我的一切重大事情。”
工程師多爾日科夫的女兒來了,她是個美麗豐滿的金發姑娘。她的裝束,照我們這里的人的說法,從頭到腳都是巴黎式的。她不演劇,可是在排演的時候人們總在舞臺上為她放一把椅子,到演出的時候也一定要等她穿著漂亮衣服,周身放光,在頭一排坐下,引得人人驚嘆的時候才開演。她是從京城來的人,因此可以在排演的時候提意見。她一面提意見,一面總要露出可愛的、寬容的微笑,看得出她把我們的表演看做孩子的游戲。據說她在彼得堡的音樂學院里學過唱歌,甚至好像整個冬天都在一個私營的歌劇團里演唱。我很喜歡她,照例在排演和演出的時候我的眼睛總是離不開她。
我已經拿起本子來要開始提臺詞,不料我的姐姐來了。她沒有脫掉大衣和帽子,一直走到我面前來,說:
“我求求你,我們一塊兒走吧。”
我就去了。在舞臺背后的門口站著安紐達·布拉戈沃。她也戴著帽子,披著黑面紗。她是法庭副審判長的女兒,這位副審判長早就在我們城里工作,差不多從創辦地方法院的時候起就來了。他的女兒長得很高,身材好看,因此大家認為她非參加戲劇亮相不可,每逢她扮演一個菲雅[4]或者天神,她的臉就羞得通紅,可是她不參加演劇,即使到排演場上來也只待一會兒,也總是為了接洽什么事,而且不肯走進大廳里來。就是現在也看得出來,她待一會兒就要走的。
“我父親談到了您,”她淡淡地說,眼睛沒有看我,臉卻紅了,“多爾日科夫答應在鐵路上給您一個職位。請您明天去找他,他在家。”
我鞠躬,并且為她的奔走道謝。
“您可以把這個還給他們了。”她指著我的本子說。
她和我姐姐走到阿若京娜面前,跟她小聲談了大約兩分鐘,眼睛看著我。她們在商量什么。
“真的,”阿若京娜走到我面前,盯著我的臉,小聲說,“真的,如果這種事引得您放棄了正業,”她從我手里把本子拿過去,“那您可以把它交給別人。別擔心,我的朋友,您去吧。”
我向她告辭,很難為情地走了。我走下樓去,看見姐姐和安紐達·布拉戈沃正走出去。她們熱烈地談著什么,大概在談我到鐵路上去工作的事吧,她們匆匆忙忙地走著。以前姐姐從沒到排演場上來過,現在她的良心大概在折磨她,而且她深怕父親知道,她沒得到他的許可就到阿若京家里來。
第二天十二點多鐘,我到多爾日科夫家里去。聽差領我走進一個很漂亮的房間,那是工程師的客廳,又是他的工作室。這兒一切東西都柔軟,優雅,對我這樣沒有見慣的人來說甚至顯得古怪。這兒有貴重的地毯、大的圈椅、青銅器、繪畫、鍍金的和絲絨的鏡框,相片分散地掛在墻上,那上面都是些很美的女人,臉容聰明嫵媚,神態瀟灑。客廳的門直接通到花園里,從陽臺上,人可以看見紫丁香,還可以看見一個準備開早飯的桌子、許多瓶酒、一束玫瑰花。空中有春天的氣息、貴重的雪茄煙的氣息,總之是一派幸福的氣息,一切都似乎極力想說:這兒生活著一個人,他辛苦地工作過,終于得到了人間所能有的幸福。寫字臺后邊坐著工程師的女兒,她在看報。
“您來找我父親嗎?”她問,“他正在洗淋浴,馬上就來。請您暫時坐一坐。”
我坐下。
“您好像就住在我們對門吧?”沉默了一會兒,她又問。
“是的。”
“我因為閑得無聊,每天總是從窗子里往外看。請您原諒,”她看著報說下去,“我常看見您和您的姐姐。她的神情老是那么善良,莊重。”
多爾日科夫走進來了。他用一塊毛巾擦脖子。
“爸爸,波洛茲涅夫先生來了。”女兒說。
“是啊,是啊,布拉戈沃對我說過了,”他很快地轉過身來對我說,沒有伸出手來跟我握手,“不過,您聽我說,我能給您什么工作呢?我這兒有些什么樣的職位呢?你們也真是些怪人,先生!”他大聲接著說,照他的口氣聽來好像在申斥我似的,“每天總有二十個像您這樣的人來找我,都以為我這兒有個機關!先生,我這兒只有鐵路線,我這兒只有繁重的活動,我需要機械工、鉗工、挖土工、木工、掘井工,可是話說回來,你們卻只會坐著寫字,別的都不行!你們都是些作家!”
從他身上,就跟從他的地毯和圈椅上一樣,冒出一股幸福的氣息,向我迎面吹來。他又胖又健壯,臉頰很紅,胸脯寬闊,洗得干干凈凈,穿著花布襯衫和肥腿的褲子,像是一個小孩玩的瓷制馬車夫。他留著一圈鬈曲的胡子,沒有一根白頭發。他長著鷹鉤鼻,眼睛烏黑、明亮、坦率。
“您會做什么事?”他接著說,“您什么也不會做!不錯,我是工程師,我是生活富裕的人,可是在人家要我修鐵路以前我干過很長時間的苦差事,我做過機車司機,在比利時當過兩年普通的加油工人。您自己來說說看,最可愛的人,我能給您找個什么工作呢?”
“當然,事情是這樣的……”我受不了他那對明亮坦率的眼睛,十分慌張,支支吾吾地說。
“至少您總會管個電報機什么的吧?”他想了一想,問道。
“是的,我在電報局里做過事。”
“嗯……好,那我們來試試看。請您姑且到杜別奇尼亞去。那兒我已經用著一個人了,然而他是個十足的廢物。”
“那么我的職務是在哪方面呢?”我問。
“到那兒再看吧。您暫且上那邊去,我給他們下個命令。只是請您別酗酒,也別提出什么請求來打擾我。要不然我就把您趕走。”
他甚至沒有對我點一下頭就扭轉身走開了。我對他和他那看報的女兒鞠了躬,走出來。我的心頭十分沉重,臨到姐姐問我工程師怎樣接見我的時候,我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為了到杜別奇尼亞去,我一清早在太陽剛出來的時候就起床了。我們的大貴族街上連一個人影也沒有,大家都還在睡覺,我的腳步聲孤零零地、悶悶地響著。沾著露水的白楊給空氣填滿柔和的清香。我心里難過,不想出城去。我喜愛我這個故鄉,這個城。我覺著它那么美麗,那么溫暖。我喜愛這種蒼翠、這晴朗而安靜的早晨、我們的大鐘的當當聲,可是那些跟我同住在這個城里的人依我看來卻乏味,生疏,有時甚至可惡。我不喜歡他們,也不了解他們。
我不明白所有這六萬五千人為什么活著,靠什么活著。我知道基木雷城的人靠了做靴子過活,土拉城的人做茶炊和槍支,奧德薩是一個港埠,可是我們這個城究竟是什么,它做出些什么東西,我就不知道了。大貴族街和另外兩條比較干凈的街道上住著的人要么靠現成的資金生活,要么靠做官從國庫領來的薪金生活,此外還有八條街道,彼此平行,大約有三俄里長,街的盡頭伸到高崗背后,住在這八條街上的人又靠什么生活呢,這對我來說永遠是個捉摸不透的謎。至于這些人在怎樣生活,那真叫人羞得說不出口!沒有公園,沒有劇院,沒有像樣的樂隊。市立圖書館和俱樂部圖書館只有猶太籍的少年才光臨,因此雜志和新書放在那兒,一連好幾個月沒有人去裁開書頁。有錢的和有知識的人睡在又窄又悶的寢室里,躺在滿是臭蟲的木床上。孩子們住在臟得使人惡心的房間里,還美其名曰“兒童室”。至于仆人,哪怕是年紀大的和令人敬重的,也睡在廚房的地板上,蓋著破被子。在平常日子,屋子里有紅甜菜湯的氣味,到了持齋的日子就有用葵花子油煎的鱘魚的氣味。他們吃沒有滋味的菜,喝不衛生的水。在國會里,在省長家里,在主教家里,在各處屋子里,許多年來人們一直在紛紛談論,說我們城里沒有價錢便宜、清潔衛生的水,說必須向國庫借二十萬盧布來安裝自來水。很有錢的富翁在我們城里總也不下于三十個,有時候,打一場牌就輸掉整整一個莊園,可是也喝不好的水,一輩子熱心地談借款,這種事我也不懂,我覺著他們干脆從自己口袋里拿出那二十萬盧布來倒簡單多了。
在全城當中我沒見過一個正直的人。我父親收受賄賂,認為人家是出于尊敬他的思想品質才給他賄賂的。中學生們為了升班而到教師家里去搭伙食,教師乘機收下他們大筆的錢。軍事長官的太太在招募新兵時期接受新兵的賄賂,甚至容許新兵邀她去吃喝,有一回在教堂里跪下去以后無論如何也站不起來,因為她喝醉了。在招募新兵時期就連醫師也接受賄賂。本城的醫師和獸醫向肉鋪和酒館要錢。縣立學校出售那種特準豁免兵役的證書。監督司祭向下面的教堂教士和長老索取賄賂。在市政機關里,在市民機關里,在醫務機關里,在別的一切機關里,每個有所請求的平民辦完事,剛要走,就會有人對他的背影大喝一聲:“應當表示感激才對!”那個平民就走回來,給他們三十個到四十個戈比。凡是不接受賄賂的人,例如司法機關的官員,總是傲慢無禮,跟人握手的時候只伸出兩個手指頭,為人十分冷酷,見解極其狹隘,很愛打牌,喝很多的酒,娶有錢的女人,對他們四周的人無疑地起著有害的、腐化的影響。只有從姑娘們那兒才吹出一股道德純潔的氣息,她們大都有高尚的抱負,正直純潔的靈魂,可是她們不懂生活,相信給人賄賂是出于對那人的思想品質的尊崇,而且出嫁以后很快就衰老,墮落,不可救藥地陷在庸俗的小市民生活的泥潭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