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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窘迫(1)

獻給J.T.

他魅力頓失,激情枯竭。在舞臺上他從來不曾失過手,他所作的一切都那么鏗鏘有力和成功,接著可怕的事情來了:他不能表演了。登臺已成為痛苦不堪的折磨。他不再信心十足地認為自己會創造奇跡,相反心里清楚會必敗無疑。這種感覺接連出現了三次,最后一次出現時已經沒有任何人感興趣,沒有任何人來看了。他已經招不來觀眾。他的才華消隕殆盡。

當然,如果你擁有這份才華,肯定也會有異于常人之處。我生來就跟常人不同,阿克斯勒對自己說,因為我就是我。那種特質跟我形影不離——這點人們將永遠不會忘記。可是,曾經環繞他的光環,以及所有那些做派、怪僻和個人特立獨行之處,那些曾為出演福斯塔夫和培爾·金特以及萬尼亞服務的氣質——作為古典戲劇演員中最后的高人,那種給西蒙·阿克斯勒帶來顯赫聲名的東西——如今沒有一丁點兒可以給他的任何角色派上用場了。曾讓阿克斯勒顯得卓爾不群的一切,現在反而把他弄得像個瘋子似的。他每時每刻都惦記著自己在舞臺上可能出現的最壞情況。過去,只要表演,他腦子里就什么雜念都沒有。他表現得最出色的東西全都出自本能的發揮。現在他腦子里可謂無所不想,而且各種東西同時紛至沓來,生命力慘遭扼殺——他試圖借助思考來控制它,到頭來卻消滅掉了它。認了吧,阿克斯勒告訴自己,看來他是碰上倒霉期了。雖然已經年過六十,沒準這個霉頭終會過去,因為他仍然承認自己還是不錯的。何況他不是第一個經歷這種倒霉期的經驗老到的演員了。很多人都有過類似經歷。我以前就碰到過,他心想,所以我終究會找到解決的出路。這次我雖然不知道如何才能找到出路,但我定會找到——定會挺過去。

到頭來還是沒挺過去。他不能表演了。從前在舞臺上專心致志的本事沒了。現在每一場演出他都害怕,而且提心吊膽的感覺會長達一天之久。他經常花整天的時間思索這輩子在上場表演前從不思索的問題:我可能會失敗,我演不好,我在扮演不當的角色,我的表演太過火,我的表演虛情假意,我甚至都不知道該如何處理第一句臺詞。其間,他巴不得干上一百件貌似不做不行的事兒來佯做準備以消磨時間:我得再看眼對白,我得休息,我得練習,我得再看眼對白,到該登臺演出時,他早已精疲力竭。這時他又害怕上臺了。聽到提醒演出的時間越來越迫近,他心想自己這回可能要演砸了。他等著快點開始,早點解脫好了,等著變成現實的剎那快點到來,等著忘記自己是誰,變成扮演這個角色的人,可是他卻站在那兒,頭腦完全茫然,做著人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時才會做的那種動作。他既不能表現什么又無法收回去;他的表演既不流暢,也不內斂。表演成為一種夜復一夜、試圖解脫某種東西的操練。

那種感覺最初是從人們跟他講話開始的。三四歲的時候,他就已經對自己講話和聽人講話陶醉不已。從一開始他就感覺自己在入戲。他駕馭聆聽的那股專注和全神投入勁兒,堪比個別演員對激情釋放的駕馭。當然,在舞臺之外,他同樣具有那種力量,特別是還比較年輕的時候,跟那些女人在一起的時候:她們意識不到自己還有故事,最后他揭示出她們不僅有故事,還有自己獨特的聲音,以及誰也不具備的氣質。她們后來都成了跟阿克斯勒搭檔的女演員,成為自己生活中的女主人公。舞臺演員鮮有能像他那樣講話和善于聆聽的人,但是如今這二者他都不行了。感覺那些仿佛灌入耳朵的聲音像在慢慢地滲出去,他說出的每句話似乎都是在表演而不是講話。他表演的最初源泉都在自己聽到的東西中,他的表演的核心就是對自己聽到的東西的反應,如果不能聽了,聽不到什么了,他就沒有任何往前走下去的資本了。

有人讓他在肯尼迪中心扮演普洛斯佩羅和麥克白——雄心勃勃的連場演出想來都嚴峻——糟糕的是這兩個角色都演砸了,但麥克白演得要更糟些。莎士比亞塑造的低強度和高強度角色,他都演不好了——可他演了一輩子的莎劇。他演的麥克白油腔滑調,看過的人個個都這樣說,連許多沒看過的人也瞎起哄。“不,他們甚至都沒去過現場,”他說,“就來侮辱你。”許多演員借著酒勁來擺脫尷尬。有則流傳甚廣的玩笑講的就是這種情形:有個演員上臺之前總要喝酒,當被警告說“你不能喝了”,他就回答:“什么,難道獨自從這兒出去?”可是阿克斯勒從不喝酒,所以他崩潰了。他的崩潰來得非同小可。

最糟糕的是,他對自己精神崩潰的洞察跟演戲如出一轍。這是一種劇痛,但他仍然懷疑這不是真的,事情因此變得雪上加霜。他甚至不知道如何從這一分鐘混到下一分鐘,他的思維感覺像在融化,對自個兒獨處恐懼得要命,一個晚上睡不了兩三個小時。他不思飲食,每天都考慮著用藏在閣樓上的那桿槍結束性命——那是一桿雷明頓牌870型壓動式射擊步槍,他保存在那幢離群索居的農舍里,用來防身自衛——可是整個這件事兒好像也是一場表演,一場拙劣的表演。當你表演某個崩潰的人物角色時,它是有組織有規矩的;當你觀察自己分崩離析,扮演自己死亡的角色時,那又是另一碼事,那可是浸透恐怖和恐懼的事情。

阿克斯勒都無法信服自己已經瘋了,更不要說讓自己或者別人信服他就是普洛斯佩羅或者麥克白。同時他又成了一個矯揉造作的瘋子。他能表演的唯一角色就是在表演某個角色的人。一個表演神志不清者的神志清醒者。一個表演支離破碎者的健全者。一個表演失控者的控制裕如的人。一個成就卓著的人,一個戲劇界的傳奇人物——一個身材高大、魁梧結實的演員,站在那里身高足有6.4英尺,長著一個巨大的禿腦袋,一副打手般結實和亂毛叢生的體格,臉上傳達的內容如此之豐富,下巴堅毅果斷,闊大的嘴巴可以扭成各種形狀,從喉嚨深處發出居高臨下、低沉渾厚的聲音,那里好像經常含著輕微的咆哮聲,一個大氣正派的男人,好像一切考驗都能經受得住,而且可以輕而易舉地完成賦予一個男人的所有角色,他是堅忍不拔的化身,極力想往自己身上注入某種令人信賴的巨人的利己主義——扮演一個無足輕重的小角色。半夜醒來,他有時會驚聲尖叫,發現自己還囚禁在一個被奪去了自我、才華,在這個世界喪失了地位的男人的角色中,依然是一個可惡之人,除了那份失敗的記錄外一無所有。好幾個早晨,他在被窩里一躲就是幾個鐘頭,可仍然躲不掉自己還在表演的那個角色。最后他不得不起床時,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自殺,而且還不是對這種念頭的模擬。一個人想通過表演一個想去死的人來活著。

其間,普洛斯佩羅最著名的臺詞無法讓他放松,也許是因為他最近把這些語言全都粉碎成細末了。這些語言經常在他的腦子里定時重現,很快就變成了一片意義晦澀空洞的叫囂之聲,沒有實際意義但卻攜帶著充滿個人意味的魔咒。“我們的狂歡現在已經結束。我們的這些演員,我早就告訴過你,全都是精靈/全都化作空氣,融入窘迫的空氣。”對“窘迫的空氣”這幾個字他無計可施,無論如何都清除不掉。早晨,他有氣無力地躺在床上時,這幾個字的音節亂嚷嚷地重復個不休,而且即便這些音節變得越來越莫名其妙的時候,都還籠罩著一圈模模糊糊控訴的光暈。他全部復雜的人格完全處于“窘迫的空氣”的操縱中。

阿克斯勒的妻子維多利亞也不再關懷他了,而且如今她自個兒還需要關懷。只要在廚房的餐桌上看到丈夫,她就會哭泣。他雙手捂住腦袋,吃不下妻子準備好的飯菜。“試著吃點吧。”維多利亞都懇求了,可他什么都不吃,什么也不說,很快維多利亞就開始驚慌了。她從來沒有見過阿克斯勒這樣萎靡不振,連八年前他父親開車跟別人相撞,年邁的父母在車禍中喪生,他都不曾如此沮喪過。當時他只是痛哭了一場,然后挺了過來。他從來都能挺過來。他吃了不少虧,可是自己的表演從來沒有踉踉蹌蹌過。維多利亞一團糟的時候,是他讓維多利亞保持堅強,最后渡過了難關。她老要面對居無定所的兒子的吸毒糾葛。隨之而來的是衰老的永恒之痛和職業生涯的終結。失望如此巨大,但是有阿克斯勒在,所以她還是能夠忍受。只要有阿克斯勒在就好,可是那個她曾經依賴的男人如今不復存在了!

一九五〇年代,維多利亞·鮑爾斯曾經是巴蘭欽[1]最年輕的寵兒。后來她膝蓋受傷,動了一次手術,然后又能跳舞了,然后又受傷,又動了一次手術,她第二次恢復時,別人已經取代了巴蘭欽最年輕寵兒的位置。她再也沒有恢復過自己的地位。她結婚、生子、離婚,然后是第二次結婚,第二次離婚,然后跟西蒙·阿克斯勒相遇、相戀。早在二十年前,阿克斯勒剛走出大學不久便在紐約的舞臺上開始了自己的職業生涯,那時他經常去城市中心劇場看她跳舞。倒不是他多么喜愛芭蕾,而是面對維多利亞通過最溫柔的感情方式撩撥得他情欲勃發的本事,年紀輕輕的他難抵誘惑:打那以后,多年來在他的記憶中,維多利亞仍然是情欲悲悵的化身。七十年代后期,他們以四十歲高齡相遇時,已經很久沒有人請她去表演了,但是她每天堅毅地去本地一家舞蹈工作室參加訓練。為了保持體型的健美和顯得年輕,她無所不用其極。可是,那時自己的痛苦已經凌駕于她人為控制的能力之上。

經歷了丈夫在肯尼迪中心的那場敗落、他的意外崩潰之后,維多利亞也崩潰了,于是逃到加利福尼亞去找兒子會合了。

頃刻間,住在鄉下那幢大房子里的阿克斯勒變成了孤家寡人,他害怕自己會自殺。現在什么都攔不住他了。現在他可以向前進,完成維多利亞在家的時候自己深感辦不到的事情:爬上樓梯走進閣樓間,給那桿槍裝上子彈,把槍桿塞進嘴里,長長的手臂向下伸過去扣動扳機。妻子走后,他選擇了這把槍。然而一旦她走了,阿克斯勒獨自在家,幾乎連最初的一個小時都很難熬過去——甚至都難以爬上通向閣樓梯子的第一級臺階。當天,阿克斯勒就給自己的精神科醫生打去電話,請他安排入住一家精神病院。幾分鐘之內,醫生就在哈默頓醫院給他找到一張床位,這是一家聲譽不錯的小醫院,向北行程不到幾個小時。

他在那里住了二十六天。被一個護士問過話、打開行李、交出自己的“尖銳物”之后,他的各種值錢的東西都被帶到商務辦公室妥善保管起來。一旦又變成獨自一人,待在分配給自己的房間里,他便坐在床上開始一個接一個地回憶自己從二十歲出頭成為職業演員后以絕對把握表演過的那些角色——現在到底是什么摧毀了他的自信?他來這個病房究竟要干什么?一幅自我戲仿畫像已然成形,此人從來沒有存在過,這是一幅毫無所本的自我戲仿畫,為什么就成這樣了呢?這純屬時間流逝帶來的衰落和崩潰嗎?這是漸入老境的征兆嗎?他的容貌依然令人贊嘆。他的演員目標沒有改變,為了表演好一個角色不辭辛苦進行準備的態度也沒有改變。沒有人比他更加殫精竭慮、勤勉辛苦、嚴肅認真,沒有人比他更加惜乎自己的才華,或者更加善于調整自己以適應戲劇這個行當幾十年來瞬息萬變的形勢。驟然間停頓了演藝生涯——此事頗難解釋,好像自己在沉睡之際一夜間卸除了身為職業演員的重負和實質。在舞臺上講話和聆聽別人講話的能力——歸根結底就是這個,但它又消失了。

他去找的精神科醫生法爾博士詢問,他遭遇的這一切是否果真沒有明顯原因,而且在他們每周兩次的討論中,請他仔細反省下這位醫生所謂的“一種常見噩夢”突如其來之前自己的生活狀況。他的意思是說,這位演員在戲劇舞臺上的不幸遭遇——登上舞臺后卻發現自己根本就演不了,這種不知所措的打擊——這種內容在人們做的跟自己有關的紛擾夢境中很常見。這里所謂的人們不是指像西蒙·阿克斯勒這樣的職業演員。上了舞臺卻不會演戲是很多病人在不同場合訴說的常見夢境。此外,有人夢見自己赤身裸體行走在熙熙攘攘的城市大街上,有人夢見自己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參加一場事關重大的考試,有人夢見自己從一道懸崖上墜落下來,有人夢見自己在高速公路上發現車閘失靈了。法爾醫生要阿克斯勒談談他的婚姻、父母的死亡、跟毒癮纏身的繼子之間的關系、童年時代、青春期、步入演員職業的開端、他二十歲時死于紅斑狼瘡的姐姐等情況。醫生想聽聽他最近幾個星期和幾個月來在肯尼迪中心出場的具體細節,想了解他是否還能想得起發生在這段時間的大大小小的事件。阿克斯勒努力做到陳述時忠實原貌,以便讓自己的病根暴露出來——而且借此可以恢復自己的能力——可是他所能告訴的這一切,坐在這位充滿同情心和凝視聆聽的心理醫生對面訴說的任何東西,都不是引起這個“常見噩夢”的原因。相反,這樣倒變本加厲地催生出新的噩夢。可是他仍然沒有放棄向醫生傾訴,每次他都照來不誤。干嗎不試試呢?痛苦到某個份兒上,你就會不惜一切來解釋自己出了什么問題,縱然知道什么都解釋不了,而且接二連三的解釋均告失敗。

品牌:上海譯文
譯者:楊向榮
上架時間:2021-02-08 18:24:00
出版社:上海譯文出版社
本書數字版權由上海譯文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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