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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南枝向暖北枝寒,一種春風(fēng)有兩般
一九二零年四月,武昌的櫻花過了最盛的勢頭,垂絲海棠卻含苞待放。春風(fēng)已經(jīng)悄然吹拂海棠枝頭,那時風(fēng)和日麗,歲月正好。
日頭正盛,顧先生在門外焦急等待,接生婆已進(jìn)去了許久,搓著手來回踱步,顧老太太坐在石凳上,細(xì)細(xì)抿著茶,安慰道:“阿遠(yuǎn),不必太擔(dān)心。每個女人都得過這一關(guān)。”
顧先生用衣袖擦了擦頭上的汗珠,走到母親面前,問到:“母親,這么久還沒有出來,怕不是有什么問題?”
顧老太太放下手中的茶盞,說:“是女人遲早要經(jīng)歷這一遭的,不必?fù)?dān)心。”
顧先生目光緊緊瞅著那扇門,怕是要看穿了它。心里滿是擔(dān)心與焦慮,若是早些送醫(yī)院便好了。
突然房內(nèi)傳來一聲嬰兒的啼哭,顧先生匆匆湊到門口,老太太也在丫鬟的攙扶下走到門口,孩子哭得響亮,接生婆的身影在房內(nèi)穿梭著。老太太身旁,那剛剛滿十四歲的小丫鬟說道:“奶奶,先生,你們看,那北邊枝頭上海棠花開了。”
接生婆將嬰兒抱出來,面帶笑意向顧先生道喜,“恭喜先生、老太太,是位千金!”
顧先生滿心歡喜卻又緊張萬分,微微顫抖接過那襁褓中的娃娃,看著還未長開的小娃娃竟然熱淚盈眶。顧老太太暗下思量著,雖不是男娃,但兒子兒媳還年輕,未來還長,壓下心底的失望。
突然房里接生婆說一句:“還有一個!”
門外的顧先生和顧老太太面面相覷,雙生子?
片刻又一聲嬰兒的啼哭聲,這一聲更響亮。顧先生著急進(jìn)去,卻被老太太攔住,“這時別進(jìn)去,沖著了血氣不好。”
正當(dāng)眾人沉浸喜悅中,那個小丫鬟又指著園中那棵垂絲海棠,高興地說:奶奶,奶奶,南邊枝頭上的海棠也開了。這時,眾人看向園中近三米高的海棠樹,老太太喃喃道:“今年的花開得真好啊!”
后來此事傳出,武昌城人們津津樂道:顧先生喜得一對雙生女兒,女兒出生時,院內(nèi)海棠頃刻間盡數(shù)開放。
一時間,這一對雙生花幾乎得到全城的關(guān)注,顧家本是這武昌城的書香門第,祖上曾管至兩湖總督,來往的也是些名門望族。這對雙生花的滿月酒,來祝賀的也是城中有頭有臉的人物。
當(dāng)時武昌城里有人戲稱:全城的人都在等顧家這對女兒長大
這對雙生花的名字也與她們出生當(dāng)日海棠花開的盛景有關(guān)。北枝開時,姐姐墜地,因此得名“顧北枝”;南枝開時,妹妹降生,因而喚其“顧南枝”。唐朝人劉元載妻作的詩:南枝向暖北枝寒,一種春風(fēng)有兩般,也是二人名字來源。
顧先生本是飽讀詩書,又接受過新思想教育,對待兩個女兒剛?cè)岵?jì),施教有方,城中若是
和平常的雙生子一般,這兩姐妹有時整天在一起膩膩歪歪,有時卻是吵得不可開交。顧太太拿她兩人沒辦法,只得用搬出顧先生來嚇嚇?biāo)齻儯澳赣H,你不能老是用父親來壓我們,是姐姐,定是她和你告狀的。”南枝湊到顧太太身旁,“母親就原諒我這次,好不好?”
“你父親告誡過,如今時局亂得很,你們可不能像那些學(xué)生一般去街頭游行。”顧太太一臉嚴(yán)肅,“這是我知道了,要是被你父親知道,定讓你吃一記板子。”
“母親……”南枝聽到這話,小嘴一撅,轉(zhuǎn)頭對站在一旁沉默已久的北枝質(zhì)問道:“顧北枝,是不是你?告狀精!”
北枝淡淡的眉間揪在一起,說道:“顧南枝,你不知好人心,我再也不理你了。”說完,少女扭頭轉(zhuǎn)身離開。
南枝嘟著嘴,朝她離去的背影喊道:“誰讓你理了,我也不理你了。”
顧太太無可奈何搖搖頭,望著院里面的海棠樹微微失神。
1938年初春,顧老太太還是沒能熬過這對孫女的十八歲生日就撒手而去,顧家上下一片悲慟。北枝跪在堂前,望著奶奶的牌位默默流淚,她心里明白:南枝性格開朗活潑,總能討父母歡心,在學(xué)堂也深受老師同學(xué)們的喜愛。自己也只規(guī)規(guī)矩矩,為人處事不出錯,活得遠(yuǎn)沒有妹妹灑脫,只有奶奶懂她。如今奶奶也不在了,她心里硬生生剜去了一塊,此時她還不到十八卻已經(jīng)是經(jīng)歷過死別。奶奶與南枝的感情亦很深厚,但她大大咧咧,心思遠(yuǎn)沒有姐姐這般細(xì)膩,更不懂姐姐的心情。
時局動蕩,人心惶惶,武昌城里面有權(quán)有勢的人大費(fèi)周章舉家搬往重慶。而顧先生卻不愿走,他們祖祖輩輩生活在這武昌城里,是血脈里面不知名的紐帶,緊緊將他們和這座城綁在一起。
這年六月中旬,顧先生接到來自北方好友的一封信,這信是其舊時求學(xué)的好友沈澤煥寫來的,說他的獨子要來武昌拜訪,這著實令顧先生疑惑。信的最后沈澤煥也是告知真相,原來是他的獨子沈煦風(fēng)剛從黃埔軍校畢業(yè),一番壯志想奔赴戰(zhàn)場,任憑沈家上下如何勸說都毫不為所動。因此沈澤煥要求他南下看望舊友,同時也希望顧先生能多留他一段時日。
顧先生怎能不明白,這沈煦風(fēng)今年二十歲,已到適婚年紀(jì),將他留住一段時日,不是想結(jié)親家嗎?
隨后顧先生與顧太太提到此事,“沈家有權(quán)有勢,不管是南枝還是北枝嫁給沈煦風(fēng),到時候沈家都能把他們送到安全的后方或是出國。”
“這法子不錯,但是這沈煦風(fēng)要是品行不端,咱們女兒不是吃苦嗎?”顧太太知這事有利,但是可憐天下父母心,若是遇人不淑,豈不是斷送女兒的一聲嗎?。
“小時便出國留學(xué),這是背著他父親回來上了軍校,這孩子我見過,品行好著呢!”顧先生拍拍妻子的手,“在我們家這些時日,我們也可悄悄觀察。你放心吧!”
這年六月底,沈煦風(fēng)的火車就到了武昌。顧先生舉家來車站接風(fēng)。北枝穿著青色蘇繡緞織裙,裙擺繡滿了海棠花,而南枝則穿著粉色的一條,兩人各有所好也各有特色。倒是這武昌城里,女孩子最是時興洋裝,但顧先生從不準(zhǔn)她們穿,因而姐妹倆都是城里老裁縫給做的衣裳。
“姐,你說這沈煦風(fēng)會不會是個丑八怪啊?”南枝悄悄湊到北枝的耳邊問道。
“人不可貌相,不能以長相評判人。”她淡淡得回答道。
“看看,你又無趣了吧?我聽小丫頭他們說,這沈煦風(fēng)也許會成我們家的姑爺,”南枝抱著北枝,“你是姐姐,要論嫁人,定是你先出嫁呢!”
一聽這話,北枝的臉“唰”一下紅了,“你別瞎說,這般沒根據(jù)的話,你也信。”
“你不信就算了,姐姐,你也太無趣了!”南枝從小知道姐姐的無趣,可那又是外國譯本,如今她砰砰的心跳聲如書中描寫的一般。
“你是阿北?”沈煦風(fēng)的桃花眼笑起來彎彎的,右眼角的淚痣訴說了未來多少的彎彎繞繞與兜兜轉(zhuǎn)轉(zhuǎn)。
她羞紅了臉頰,不知該說些什么,任她讀過多少書,肚子里有多少辭藻,到了他的面前,所能做的只有微微點頭而已。
倒是南枝,繞到沈煦風(fēng)的身旁,問道:“你是從哪里過來的?”
“我從上海過來的,原先是想回家一趟,不過父親讓我先來拜訪顧伯父。”沈煦風(fēng)回答道。
顧先生打斷他們,說:“我們回去吧,這人來人往的也不方便”
顧太太也附和道:“對啊,煦風(fēng)定也累了,回去先吃飯再好好休息。我們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飯菜了。”
沈煦風(fēng)在顧家住了幾日就與兩姐妹混得很熟了,武昌城的風(fēng)物盡數(shù)游覽了一遍。
一日,南枝找到沈煦風(fēng),問道:“煦風(fēng)哥哥,你會自行車嗎?我們一起去兜風(fēng)怎么樣?”
沈煦風(fēng)正覺得憋壞了,“好啊,你會騎車?”
南枝吐吐舌頭,狡黠得悄聲說道:“我偷偷學(xué)的,你可千萬別告訴我父親”
沈煦風(fēng)問一旁的北枝,“一起去?”
北枝低頭推脫道:“我不會騎車。”
“沒事,我載你!”沈煦風(fēng)向他伸出一只手,那只手骨節(jié)分明,多年后她再想起,也許就是那一刻她學(xué)會了勇敢。
那天,三人騎車逛了半個武昌城,他們并肩坐在長江邊,看夕陽西下的余暉撒在江面上。
“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沈煦風(fēng)望著出神,口中念著這句詩。
“為何用殘陽?顯得這樣悲傷。”南枝問道。
“如今侵略者正企圖蠶食我們的國家,山河破碎,不能不悲傷。”沈煦風(fēng)若有所思地解釋道。
北枝在一旁望著他的側(cè)臉,還是那雙桃花眼,可眼神里復(fù)雜的情感,憑她一個十八歲循規(guī)蹈矩的姑娘怎么也看不懂。
三人在一起,往往南枝和沈煦風(fēng)更為聊得來,北枝心里明白這一點,但還是抑制不住的難受。每當(dāng)這樣想時,她都會跪在奶奶的牌位前靜靜地禱告傾訴著,希望心里懷疑的事情不會發(fā)生。
果然越是擔(dān)心的事情就越可能發(fā)生。
沈煦風(fēng)來到顧家的這年冬天,南枝和北枝擠在同個被窩里,南枝悄悄地伏在北枝的耳旁,說:“姐,煦風(fēng)哥哥與我說他喜歡我。我們在珞珈山上看雪的那日,他還親了我。”
也是在那時,顧北枝的心,以及她一直以來的期待與盼望,如同山頭的雪,剎那間崩塌。
一個是與自己血濃于水的妹妹,一個是被自己視為清風(fēng)朗月般的存在,若要說嫉妒,顧北枝更愿意是心痛,對南枝,她是恨不起來的,南枝本就與自己不同,生性活潑討人喜歡,而自己性子寡淡拒人千里之外,沈煦風(fēng)的選擇理所應(yīng)當(dāng)。
那夜,窗外的雪壓著海棠樹的枝椏,“嘎嘣”一聲斷了,南枝依偎在她的身旁睡得香甜,而她卻一夜未眠。
往后的日子,北枝也極少與他二人出去,更多時間陪在母親身旁,連母親也看出端倪來,問:“阿北,你近日可是與阿南吵嘴了?”
“沒有這回事,母親,你莫要擔(dān)心。”北枝接過母親繡著的并蒂荷花。
“近來阿南倒是與沈家小子來往親密,你們兩姐妹日日同吃同睡,可知道些什么?”都說女人的直覺極準(zhǔn),更別說一個當(dāng)了母親的女人了。
“我并不知,阿南未與我談過此事。”南枝先前囑托過她,千萬不能和父親母親說此事。北枝明白,沈煦風(fēng)一心想去前線,若此事被兩家父母知曉,定會催促成親,送往后方,那么沈煦風(fēng)的報國熱情將付之東流。
顧太太看著也套不出什么話來,便話頭一轉(zhuǎn),說道:“阿北,你也到了適婚的年紀(jì),這兵荒馬亂的,城里的姑娘也是早早出嫁,舉家離開武昌。我和你父親……”
“母親,孩兒明白你和父親的意思,只是孩兒暫時沒有這個想法,若是倉促成婚,想必孩兒并不幸福。”知道父母有這方面的打算,北枝心里“咯噔”一下,雖然知曉妹妹與沈煦風(fēng)之間的情意,但是她自小固執(zhí),愿意等到自己心死,即使是后來的幾十年里她同樣是一意孤行,劍走偏鋒。
1939年,武昌城里人都知道顧家這對雙生花到了適婚年紀(jì),明里暗里,話里話外,都想著向顧家求親。但在顧先生和顧太太心里,這如意郎君一定是能護(hù)這對女兒一世周全的。來求親的人有頭有臉的人不少,但是顧家人心里有桿秤,更不必說這兩姐妹了,“一律回絕”。
“阿姐,林見深問我,你可有中意的人?他打算請家里人來我們家求親。”南枝坐在梳妝臺前輕輕梳理她那烏黑的長發(fā),小心翼翼地問道。
北枝的臉上看不出情緒,合上書,回答道:“你同他講,不必了。”
“為何?我記得你和我講過,林見深文章寫得好,你很佩服他。”南枝猛地站起來問道,“林見深說他們家會將你們送去英國。”她說完便后悔了,后悔自己反應(yīng)過度了。
“阿南,我原以為你會明白我的。”北枝望向她。
南枝眼圈紅紅的,“我當(dāng)然明白你,你也喜歡……,但是這次不是什么衣服首飾更不是點心,我不愿讓也不能讓。”
“阿南,從小到大,讓的那個人一直都是我。”北枝起身費(fèi)力說完這句話后,轉(zhuǎn)身跑了出去。
那夜,北枝在奶奶的房間對著奶奶的牌位坐了一夜,而南枝同樣是一夜未眠。
長沙那邊已經(jīng)是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這戰(zhàn)一觸即發(fā)。沈煦風(fēng)在武昌城里也坐不住了,寫了好幾封信給政府,也給沈府打了好幾通電話,均未如愿。
9月的某一天夜里,沈煦風(fēng)跑了。他像風(fēng)一樣奔向了前線。顧家上下一團(tuán)亂,都在尋找沈煦風(fēng),但是北枝早已洞察一切。
“是你幫他的。”北枝看著安靜端坐在房間里面的南枝。
“你知道什么是愛嗎?你覺得能夠禁錮一陣風(fēng)嗎?”南枝說了這樣一句話便離開了。她并沒有逃到天涯海角,而是去了武漢當(dāng)?shù)蒯t(yī)院服務(wù)傷員。北枝曾和父親母親去探望她,并想帶她回來,她都拒絕了。
生辰那天,北枝帶上母親親手做的飯食來看她。南枝頭忙碌穿梭在傷員之間,空隙間與北枝坐下來聊了幾句。
“阿煦寫信來,說戰(zhàn)事吃緊,但他一切都好。你不要太擔(dān)心。”
“阿南……”
“阿姐,你知道嗎?這些天我在這里見慣了生死,見慣了別離。我才明白,親人比什么都重要。”沒有穿洋裝的南枝,身上的護(hù)士服有許多血漬,她的頭發(fā)也沒有原來那樣整齊,甚至生出了幾根白發(fā)。
“阿南,回來吧!”
“阿姐,過幾日我便要去長沙了,那邊傷員更多,來不及送過來了。”
“不要去,太危險了。我和父親母親怎么辦?你不要我們了嗎?”
“阿姐,這一次又得你讓我了。”南枝握住北枝的手,那雙相似的眼睛里,似乎一夜之間充盈了太多太多的事情。
“南枝南枝,快快快,又一批傷員來了……”護(hù)士長在催促著。
南枝她擁抱了一下北枝,在她耳邊輕輕說了一句“放心”。
她走了,她不再是那個天天依偎在父母親身邊撒嬌賭氣的小姐了,她的身影看上去是多么的果斷與決絕。
那是1940年的4月,院里的海棠照例還是開了。
日子不緊不慢的過去了,夏天的武昌城氣溫居高不下,醫(yī)院的環(huán)境越來越惡劣,缺乏藥品,許多傷員的傷口開始潰爛,細(xì)菌滋生。南枝就是在這樣的一個季節(jié)里面染病的,顧家自然不能放任不管,急忙把她接了回來。看著日漸消瘦,日漸羸弱的南枝,顧太太的眼睛哭傷了,朦朦朧朧看不清楚人,顧先生的頭發(fā)一夜之間變白了。
為給南枝治病,能夠變賣的東西已經(jīng)變賣的差不多,為節(jié)省開銷,家中已遣散了大部分傭人,只留下幾個老媽子和小丫鬟服侍著。母親患上了眼疾,父親也一籌莫展,北枝默默擔(dān)起了這一家的擔(dān)子。
“這藥我托人打聽清楚了,只是現(xiàn)在這藥比黃金難得啊!”
北枝知道父親也很為難,她向南枝的房間看了一眼,都說雙生子心有靈犀,南枝有多難受也只有北枝才知道。
自從生病以來,南枝便日漸虛弱,偶爾能醒著也不過片刻,其余時間便是昏昏沉沉,但她與沈煦風(fēng)的書信卻未間斷過。這也多虧了北枝,一有信來便念給南枝聽,回信也是由南枝口述,北枝書寫的。
“為何不告訴他你生病這事?”
“我怕他有所牽掛,我會好起來的,何必告訴他,讓他擔(dān)心呢?”
“我時常不懂你。”北枝這年也憔悴了許多。
“我們是雙胞胎,不是說心靈相通嗎?你會懂我的。”才說了幾句話,南枝便精神不佳,說話便開始有些費(fèi)勁了。
“你歇著吧,我得出去一趟。”北枝幫她折好信塞進(jìn)信封中,囑咐老媽子好生盯著,便出去了。
林見深攪拌面前杯子里的咖啡,看著眼前那個原本清高冷傲的女孩。
“林公子,想來你也很清楚我找你來的意思,若是能為我家阿南拿到藥,那臨街的商鋪我們顧家愿意讓出。”這臨街商鋪是祖輩傳下來的,兵荒馬亂的年頭,能夠保命便是天大的幸事,還談什么發(fā)財。
“北枝,什么時候我們也要這樣功利地談條件了?”林見深停住攪拌的動作,看著那雙眼睛,烏黑晶瑩的眼珠,原先閃爍著的是知性是不染塵世的清高,現(xiàn)如今那眼睛里面少了純真少了知性,多了妥協(xié)與隱隱約約的無助。“你變了許多。”
“我從來都不知道自己原是什么樣子,自然也不知自己變了多少。”北枝端起面前的咖啡,抿了一口,不加糖不加奶的黑咖啡,她竟覺得尚可,可能是日子太苦了,這些都算不上什么。
“我會想辦法的,畢竟現(xiàn)在管得嚴(yán),就算是有藥也得送往前方。”林見深放下咖啡,起身拿起倚在一旁的西裝外套,“北枝,你知道我要的根本不是什么商鋪!”
林見深走后,北枝她坐了很久很久,林見深想要什么她明白,可是她什么也給不了。
大約是過了半月,林見深送來了三盒藥劑,他踏著夜色而來,眼底盡是疲憊,衣衫滿是風(fēng)塵仆仆的味道。
他沒有多做停留,只是問了一句話“你跟不跟我走?”
那夜剛下過雨,晚風(fēng)徐徐,雨水洗滌過的武昌城有些凄涼,北枝看著林見深遠(yuǎn)去的車子,她默默得望著,口中呢喃道:“再見林見深!謝謝你喜歡顧北枝!”
那一次,竟是他們此生最后一次見面。多年后,遠(yuǎn)在英國的北枝看到國內(nèi)報紙上富商林見深去世的消息時,這個已經(jīng)變成喜歡嘮嘮叨叨的老太太會對著自己的孫女說,這個人曾經(jīng)是那么喜歡我啊!
即便是用過了藥,南枝的病情還是沒有好轉(zhuǎn),顧先生為這個女兒的病四處奔走終于也病倒了,一時間這個家風(fēng)雨飄搖,支離破碎。北枝變賣了自己的首飾,遣散了家里的傭人,她一人盡心照顧著至親們。
她也曾求助那些父親的朋友,但是在這兵荒馬亂的年代,保全自己已是十分不易。生活的重?fù)?dān)全部壓在她的身上。沈煦風(fēng)也有兩個月沒有來信,南枝郁郁寡歡,病情更是加重。
人生在世,誰不都是忙著生,忙著死。世道如此,自顧自,怪不得別人。
1940年的冬天,比往年冷得多。沈家托人給顧家送來了一些過冬的棉衣糧食煤炭,并請他們來北平。北枝很是為難,這方面武昌的確危險,但南枝的病以及父母親的身體禁不住這旅途的奔波,便只好回絕了。入冬前,為補(bǔ)貼家用,北枝找了個家庭教師的工作。為省下錢來,她每天下班后,都得步行回家,偶爾看見還在外拉客的人力車,她才會坐上車,付錢時往往不要車夫找錢了。誰活得不艱難?她只愿自己的小點點善心,老天爺能看見,不要讓她的家人受苦了。
天寒地凍的時節(jié),顧太太眼睛不好,不小心摔了腿,只能臥床休息。顧先生變得沉默,他常常哀嘆自己的無用,人到中年竟不能為兒女做點什么。
冬至的那天,北枝剛下班回來,問候了顧先生和顧太太,去看望南枝時,發(fā)現(xiàn)她竟不在房中。北枝不敢聲張,害怕父母親會擔(dān)心,她看到病榻上的字張以及沒有擰上的墨水瓶蓋。她披上大衣,囑咐唯一一位老媽子照看著,便匆匆出了門。她輾轉(zhuǎn)了幾個郵局,詢問打聽,確實有一位姑娘來寄信,但現(xiàn)在卻不知去向。
北枝心里焦急得思考著,南枝的身體不好,受了寒就更糟了。她為何今日要出來?冬至,難道……
珞珈山上,南枝就坐在雪地上,這一年來她瘦了許多,前年的衣服今年穿著竟空蕩蕩的。
雪落在她的頭發(fā)上,她靜靜望著遠(yuǎn)方,望得出神。就連北枝來的時候,她也沒有發(fā)覺。北枝氣喘吁吁來到她身邊,她想發(fā)火但是她忍住了,她知道南枝想他了。
“阿姐”南枝先開口說話了,“借我肩膀靠靠吧,我有些累了。”
“阿姐,如果我說我和阿煦從沒有在一起,你會信嗎?”南枝靠著北枝氣息微弱,但依舊想說些什么,卻再也說不出什么,她就這樣靜靜得睡去了。
北枝摸摸自己的臉,竟沒有一滴眼淚,原是這年來她的眼淚都流干了。
夜幕下的武昌城安靜得殘喘著,委屈卻又倔強(qiáng)得活著。這年冬天,大雪壓斷了院子里的那棵海棠。
纏綿病榻的顧先生和顧太太為了不拖累女兒,雙雙服毒自盡。這是無能為力的父母為他們那可憐的女兒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不久沈家派人來接她,原是父親在死前用他平生最后一點努力為女兒做的最后一點安排。一是為了遂了父親的遺愿,二也是此地再也沒有可以留念的東西。她收拾著行李,能變賣的都整理出來,無意中發(fā)現(xiàn)一封藏在縫隙之間的信。
原來那年冬至,南枝在珞珈山上向沈煦風(fēng)表白,但是沈煦風(fēng)坦言自己喜歡北枝并要求不要告訴北枝,因為自己志在報國,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不想耽誤北枝。信中的她祈求姐姐原諒她的自私,如今的她骨灰沉沒在長江底。只留下北枝不知是哭還是笑,心里滋味萬千。
1942年底,在北平,住在沈家的北枝正與院里的孩童一同堆雪人時,從外院走進(jìn)來一人,來人一身寒氣,只聽身邊孩童紛紛喊“舅舅”。她心思一動,是他?
“阿北’’一如初見那時的呼喚,但時過境遷,是心酸是愛惜是一腔熱情難敵現(xiàn)實冷水,其中滋味何人知道。
北枝緩緩轉(zhuǎn)過身子,莞爾一笑,道:“歡迎回來!”
那一刻,沈煦風(fēng)突然覺得眼前這個是北枝又不僅僅是北枝,是南枝卻又不是南枝。
而下一刻,他擁抱了這個瘦小堅強(qiáng)的女孩,他知道她撐了很久。
她們終究融為了一體。那年珞珈山上,南枝死了卻以另一種方式存在著。
開春,他們便結(jié)婚了。夜里,北枝望著沈煦風(fēng)的睡顏,她露出苦澀的笑容。她向丈夫的那邊靠了靠,他是春日里的風(fēng),應(yīng)該是可以溫暖自己的,對吧?
那日醒來,身邊已沒有了人,她起身穿好衣物,走出房門,看見院子里沈煦風(fēng)正在做秋千。見她過來,便問:“是吵著你了?”
她搖搖頭,問:“你早起做這個干嗎?’’
“給你解解悶的。”沈煦風(fēng)抬頭,對著她笑著,露出他的大白牙,是他標(biāo)志性的微笑。
恍惚間,她想起了七歲那年,父親親手在海棠樹下為她們做了一架秋千。那時海棠花開滿樹,風(fēng)一吹落在她的頭上、妹妹的衣襟上。
不久之后顧北枝和沈煦風(fēng)去了英國,在那里他們度過了年月,看過雨后彩虹,也看過雪后初陽。他們和普通的夫妻一樣相處,時間是個神奇的東西,撫平傷痛,也沉淀幸福。
1999年,相伴56年的顧北枝與沈煦風(fēng),永遠(yuǎn)的分開了。收拾遺物時,一個破舊的鐵盒子安然地躺在柜子中,因為年代已久,上面的鎖已經(jīng)松動,好奇心極強(qiáng)的孫女含沁打開,里面是一張年代久遠(yuǎn)的照片。
“奶奶,您年輕的時候真俏!爺爺把您的照片藏得這樣好。”孫女笑著對顧北枝說。
“這可不是我。”北枝戴上老花鏡,仔細(xì)端詳之后,慢慢得說。
“不對吧,著照片上的女孩和墻上照片上的女孩一模一樣呀!”孫女很是不解。
她顫顫巍巍接過照片,按在心口上,說道:“那是我妹妹。”
那年所謂的真相,原來是最美好的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