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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代譯序《親和力》——內涵深沉豐富的杰作
1774年,年僅25歲的歌德以小說《少年維特之煩惱》震動了德國乃至整個歐洲文壇。事隔35載,在年滿60而進入老境的時候,他又出版了長篇小說《親和力》(1809),再一次于德國讀者和評論界中攪起了軒然大波。也可以說,在歌德生前,《親和力》所受到的注意和引起的爭論超過了除《維特》以外的其他所有作品。小說問世的次年,一位友人寫信給他說:“我從來沒有聽人談起什么像談您這部小說一樣地感情激動,一樣地恐懼不安,一樣地愚蠢荒謬。書店門前也從來沒有過這么熱鬧擁擠,那情形簡直就跟災荒年間的面包鋪一樣……”[1]
一方面,《親和力》獲得了一些富有鑒別力和洞察力的作家及評論家的高度贊賞。卡·威·弗·左爾格說“這是一件含義無窮的藝術杰作”;威廉·格林認為“它只有歌德才能寫出來”;福凱則斷定:“這樣的杰作,我認為,年邁的大師還從來沒有寫過。藝術如此精湛、深刻,感情如此熱烈、真摯,信仰如此神圣、寧靜!我現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傾心于它。”[2]
可是,另一方面,《親和力》這部書卻為當時的多數讀者所不理解,一些個衛道士甚至罵它是“一部不道德的書”,“有傷風化”,而它的作者歌德,也就被斥之為“異教徒”,因為他據說在書里竟然為違犯基督教所謂“十誡”第六誡的人作辯護。[3]相傳在一次社交聚會中,一位夫人告訴歌德,她認為《親和力》這本小說是極不道德的。歌德聽罷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后才冷冷地問答:“很遺憾,它卻是我最好的作品。”[4]
時至今日,人們對《親和力》的評價雖然都已趨于肯定,但是,具體談到它的主題和思想內涵,仍舊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就題材和主題思想而言,《親和力》可以講與《少年維特之煩惱》確有相似之處;但是老年的歌德畢竟不同于青年歌德,《親和力》的思想內涵事實上要深沉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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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德在晚年曾經說,他的所有作品“僅只是一部巨大的自白的一個個片斷”。《親和力》也不例外,同樣反映了他一個時期的生活經歷和思想情感。
1807年12月,歌德在老友耶那出版商弗洛曼家中做客。弗洛曼有一個養女名叫米娜·赫爾茨麗卜。她年方16歲,總是穿著一身潔白的連衣裙,嬌嫩白皙的臉上長著一雙顧盼撩人的黑色大眼睛,眼神中總是含著憂郁、智慧和幻想,后腦勺上盤著烏黑的發辮,整個人看上去就像初綻的花蕾一般地美麗。在冬日的寂寞中,歌德和隨后到來的一位當時算是才華橫溢的青年詩人察哈里阿斯·維爾納爾比賽寫詩,可愛的少女米娜自然成了他們崇拜和謳歌的對象。在兩個禮拜里,歌德頗為她寫了些自己本不喜歡寫的十四行詩,不知不覺間,他已忘記這是逢場作戲,而真的愛上了米娜。這是歌德20多年來又一次產生了強烈的愛欲,內心激動不已,似乎恢復了青春。然而,這卻是一次無望的愛情,只能給他帶來痛苦:歌德已經58歲,與姑娘的年齡太過懸殊,而且他和克里斯蒂娜于1788年開始同居,第二年便生下兒子奧古斯特,在來耶納之前不久剛好和妻子正式舉行了婚禮。沒有別的辦法,歌德只能努力克制自己勃發的情感,強忍著痛苦,像以往多次從自己的愛人身邊逃走一樣,未經告辭便離開了弗洛曼家。
《親和力》就是在這短暫的冬日愛火中產生的。它的篇幅是《少年維特之煩惱》的兩倍多,但第一稿僅用7周便完成了。可以想象,59歲的歌德仍和25歲的歌德一樣,也是在按捺不住的狂熱狀態和創作沖動中寫成了《親和力》。
不過,盡管如此,這部小說并非他與米娜那段短短的戀情的直接和簡單的記載。在弗洛曼家的經歷和感受,只提供了契機和刺激,迫使歌德去思考他曾經為之長期苦惱的一些問題。誠如同時代的著名作家亨利·胡斯所說:“在這部書中,歌德把自己豐富的閱歷和對人生的觀察思考全都寫了下來。”[5]為了證明這個論斷,只需舉出一個最明顯的事實,那就是小說的四位主人公全都在現實生活中有著自己的原型:美麗、善良、謙遜、樂于助人的奧蒂莉十分像歌德熱愛的米娜·赫爾茨麗卜;聰明、冷漠、有決斷力而人到中年仍豐韻猶存的夏綠蒂,也酷肖魏瑪宮中那位既給了歌德愛和鼓舞,又長期在精神上折磨他的封·施泰因夫人——她的名字并非巧合也叫夏綠蒂;至于愛德華和奧托上尉,他們兩人身上同樣都具有作者本人的某些特征,只不過前者熱情奔放,主要像創作《少年維特之煩惱》時的青年歌德,后者富于理智,更似寫《親和力》時的歌德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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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和力》這部小說篇幅不算長,情節也說不上復雜,歌德原本只計劃寫一個中篇,嵌進他已著手創作的長篇小說《威廉·邁斯特的漫游時代》中去。
說的是一對情侶——愛德華與夏綠蒂歷盡波折,到了中年終成眷屬。婚后,兩人在美麗的鄉間過著寧靜而幸福的生活。一天,丈夫提出是否邀請他倆年輕時的朋友奧托——一位剛從軍隊退伍回來尚無工作的上尉來家,協助管理他們巨大的莊園。妻子堅決反對這個提議,理由是夫妻間的和諧幸福往往會由于第三者的介入而遭到破壞。然而她終究拗不過丈夫。上尉來了,結果不出妻子所料,兩個男子很快找到共同的愛好和工作,把她給冷在了一邊。為了排遣夏綠蒂的寂寞,愛德華又主張將她在寄宿學校念書的侄女奧蒂莉接回來。對此夏綠蒂同樣心存憂慮,擔心年輕的侄女會愛上老單身漢奧托。殊不知情況并非如此,奧蒂莉回家不久,四個人之間便出現了意想不到的重新組合:年輕、美麗、溫柔的奧蒂莉和熱情、豪爽、真誠的愛德華相互吸引,情投意合;賢惠、聰明而余韻猶存的夏綠蒂與干練、穩重而富于理智的奧托上尉彼此愛慕,心心相印。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四人之間的情感變化越加明顯。這不僅表現在日常的大小事情上,而且導致了愛德華和夏綠蒂的婚姻關系事實上的破裂:一天夜里,夫妻二人同床異夢,都下意識地把自己懷抱中的對象當成新的意中人,因而獲得了極大的歡娛和幸福。第二天早上醒來,面對著初升的朝陽,兩人又一樣地內疚,覺得自己已犯下奸淫大罪,既背叛了他們之間的神圣婚約,也玷污了他們對各自的情人的純潔感情。至此,再也無法保持表面的平靜和緘默,情人之間便相互表白了心跡。不同的只是,夏綠蒂和奧托上尉這一對理智而富有節制;愛德華和奧蒂莉,尤其是愛德華卻任憑熱情驅使,以致在慶祝奧蒂莉生日時惹出了事端。這時夫妻倆只好攤牌。結果兩個男子都離開了家:奧托上尉找到了另外的差事,愛德華卻上了戰場,以求一死。
夏綠蒂和奧蒂莉開始過著看似平靜、實則孤寂的生活。不久,夏綠蒂發現自己有了身孕——這就是她與愛德華同床異夢那個神秘之夜留下的后果。而且更加奇怪和令人駭異的是,孩子生下來了,模樣卻不像自己生身父母愛德華和夏綠蒂,而像他們各自的意中人奧蒂莉和奧托。這難道是乖戾的大自然在固執地揭露人們的隱私?或者這只是證明了,愛情的神秘力量也即小說中所謂的親和力,是不可抗拒的呢?
兩個女人精心地撫養著這奇怪的孩子,奧蒂莉尤其盡心竭力。她把這當成是對自己的情人愛德華應盡的義務,并以此寄托對他的思念。漫長的冬天過去了,愛德華并沒有如其希望的那樣戰死疆場,而是又回到了他蟄居的別莊。他決心重新安排生活,便說服奧托去請求夏綠蒂同意和他離婚,以便四個人都能按心愿重新合法地結合。不巧夏綠蒂不在家;急不可待的愛德華潛回莊園附近卻碰上了奧蒂莉,使她情緒十分激動,于回家途中神思恍惚,將孩子掉進湖里淹死了。面對著孩子的尸體,四個人中最冷靜的夏綠蒂才省悟到:
有些事情命運固執地做好了安排。理性和道德也好,義務和所有神圣的誓言也好,都休想阻止住它:命運覺得是合理的事情就得發生,盡管在我們看來好像不合理;臨了兒它會強行貫徹自己的意志,不管我們怎么反抗都沒有用。
基于這樣的認識,夏綠蒂同意離婚,然而為時已晚。奧蒂莉深感內疚,一是怪自己破壞了自己心愛的人愛德華和夏綠蒂的婚姻和諧,二是怪自己害死了他們的孩子,斷然拒絕與愛德華結合。她郁郁終日,瞞著眾人不吃不喝,終致衰竭而死。絕望的愛德華學著她的榜樣,不久也離開了人世。兩人被合葬在小教堂里。小說在結尾時寫道:
而今一對情侶就這么并肩長眠。靜穆的氣氛籠罩著他倆的安息地,歡樂的天使從穹頂上親切地俯瞰著他們;而將來,假使他倆一旦雙雙蘇醒轉來,那又將是何等美妙動人的一瞬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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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以上故事梗概,我們得到的第一個印象很可能是:此乃一部愛情小說。
果真如此嗎?不,至少不完全如此。
不錯,《親和力》是寫了兩對男女之間的感情糾葛。但是,愛情僅僅構成了小說的骨架,在這骨架之上還支撐著豐滿的血肉,蘊藏著深邃的精神。也即是說,《親和力》不像一般愛情小說乃至言情小說那樣注重情感的抒寫,以至于纏綿悱惻,從而感染讀者,引起讀者的共鳴;相反,倒是對主人公之間激烈的感情矛盾進行冷靜的描寫和細致的剖析,引導讀者思考。因此,整個小說帶著強烈的思辨色彩。
至于說《親和力》是一部“誨淫之作”,更與事實相悖,純屬膚淺和虛偽的無稽之談。
不錯,小說的兩個主人公是已經以上帝的名義結為合法夫妻,后來又各自愛上了其他的人。但是,小說僅僅敘述了,令人信服地敘述了他們在感情上的變化,而沒有任何一點點露骨的、庸俗的男女私情的描寫。加之四位主要人物都是富有教養、品格高尚而且勇于自我犧牲的人,輕浮、淫蕩這樣的字眼兒,無論如何也加不到他們身上。其中,尤以奧蒂莉的形象最為可愛:她純潔、善良、美麗、文靜而樂于助人,生前受到眾多男子的青睞,死后成了人們心目中的圣女。就連四人中最易受人非議的有婦之夫愛德華,歌德也認為“至少是極其可愛的,因為他無條件地在愛。”[6]在這里,我們不是又聽見了維特和青年歌德的聲音嗎?所不同的只是,在追求個性解放和反對傳統束縛——宗教的、法律的、倫理的束縛的道路上,《親和力》和老年歌德比《少年維特之煩惱》和青年歌德似乎更前進了一步,遠遠地走在了時代的前面。正因此,衛道士們加給小說“誨淫”的罪名,當時的大多數讀者不能理解和接受它,也就一點都不奇怪。在談到這個情況時,德國現代大戲劇家和無產階級革命作家布萊希特憤慨地說:“唯其如此,我才高興。德國人都是些豬玀。”[7]布萊希特認為,《親和力》沒有絲毫的小市民氣,而同時期的哪怕最成功的德國劇作都是打上了小市民的烙印的,因此《親和力》算得上一部“偉大的杰作”,他布萊希特可以為這部杰作“唱一支贊歌”。不只布萊希特,還有本亞明等當代的一大批著名理論家,同樣給予了《親和力》以崇高評價。
那么,《親和力》這部小說究竟有何深義,究竟提出了哪些問題來進行探討,以致引起人們如此的重視,并在不同時代的不同論者中得到截然相反的評價呢?
歌德自己在給朋友的不止一封信中指出,他在小說中放進了,不,藏進了許許多多的東西;他希望讀者反復地進行觀察,穿過透明的和不透明的帷幕,最后窺見其中的真義。[8]他還說過,要真正把握書中的細節安排和人物關系,必須把它認真讀上三遍。我們這樣做了,果真發現《親和力》圍繞著四位主人公的感情糾葛,對戀愛、婚姻及其相互關系等重大的人生和社會問題,進行了深入的思考和探討。除了通過主人公的思想、行為和遭遇,形象而又委婉地提出問題和解答問題外,歌德還借其他人物之口,直截了當地讓不同的觀點針鋒相對。例如,關于婚姻的約束力這個問題,小說中那個好心腸干壞事的仲裁人(中間人Mittler)認為,“婚姻是一切文明的起點和頂峰”,因此“必須是牢不可破的”。反之,小說中的一位伯爵卻公然宣稱,人都樂意扮演新的角色,“在婚姻關系中,不恰當的也僅僅是要求在這充滿變換和動蕩的世界上實現絕對的、永久的穩定”,因此認為,“每締結一次婚姻只應生效五年”,五年以后夫妻雙方都有權考慮和決定是延長婚約呢,或是各奔東西。這位伯爵所代表的,在當時無疑是一種違反宗教戒條和法律道德準則的驚世駭俗的觀點。然而,持這種觀點的伯爵,他的一席話不但講得“得體而又風趣”,在“戲言中包含著深刻的倫理意義”;而且,他還身體力行,未曾離婚就與一位男爵夫人相愛、同居。在小說中,他們是高雅、端莊、快活的一對兒。反之,那位仲裁人卻老邁、迂闊、令人討厭——作者歌德自己顯然就十分厭惡這個貌似與人為善的衛道士,以致讓他在夸夸其談中無意間斷送了一老一少兩個人的性命。這樣,通過直接、間接的方式,歌德明確地表示了自己的態度:他顯然同情的是愛德華、奧蒂莉和伯爵式的“無條件地愛的人”。上面引的小說結尾的那句話,不止可以視為歌德對于他們的贊頌,而且道出了他希望人們能獲得更多的婚姻戀愛自由的理想。因此筆者認為,有的學者所謂“宣揚人在戀愛、婚姻問題上須有所節制,有所放棄和斷念,乃是《親和力》這部小說的主旨”的說法,不符合歌德的創作本意,不符合文本的實際情況。
在歌德時代的德國上層社會,離婚已并非罕見的事,常有朋友以可否離婚的問題去征求歌德的意見,他從無表示反對的時候。《親和力》一出來,也被某些人簡單地看作一部為離婚辯護的書。在現代西方社會,婚姻關系變得如此松散,男女相愛結合更加自由,似乎實現了歌德在《親和力》里提出的理想,于是不少評論者認定,在歌德的所有作品中,《親和力》是最富現代意義的一部。筆者也認為這種看法不無道理,因為《親和力》所包含的倫理意識和觀念,確實遠遠超越了產生它的時代。
在這個意義上,《親和力》稱得上是一部倫理小說,但又不僅僅是一部倫理小說。
《親和力》沒有停留在愛情、婚姻、家庭倫理問題的探討上,而是通過愛情與婚姻時常發生矛盾、婚姻因此不能持久等現象,進一步提出了人性和人生的局限問題,并且企圖作出自己的解答。
小說題名作《親和力》是富有深義的。所謂親和力,原系瑞典化學家白格曼在1774年創造的一個拉丁文術語(attractiones electivae),譯成德文為Wahlverwandtschaft,意即“選擇的親緣關系”。作為科學術語,它指的是在自然界的不同元素和物質之間,相互吸引和聚合的能力和強度是不同的,當不止兩種元素在一起,或于兩種原來聚合在一起的元素中又參入別的元素時,它們之間就會相互進行“選擇”,結果總是親和力更強的聚在一起,親和力較弱的則自然分開。在我們的小說中,通過主人公之一的奧托上尉之口,對這個化學術語做了十分明白的解釋。歌德以此詞作書名,賦予它深刻的寓意,把它所表現的自然現象推演到人與人之間特別是男女兩性的關系上,也即戀愛和婚姻上。因為對于人來說,“選擇的親緣關系”,就不是血緣的先天的親屬關系,而是后天經過選擇而形成的親屬關系,即通常所謂的“姻親”。在歌德看來,書中四位主人公之間的愛情感情變化和離散聚合,都是由這帶有一定神秘色彩的親和力的強度差異造成的。
愛德華和夏綠蒂本是一對恩愛夫妻,彼此之間的親和力當然很強,但在碰上了奧托上尉和奧蒂莉后便各自奔向新的愛人身邊,原因是他們與新來者之間的親和力更強。于是出現了由親和力強度差異造成的“選擇”和重新聚合。
當然,所謂親和力,在書中只是一種比喻,一種象征。我們和歌德一樣,都不會把人與人之間的親和力,做純自然科學的機械的理解;因為,作為萬物之靈長的人,畢竟是有理智的。但是,人與人之間,似乎又確實存在著類似于親和力的某種神秘的力量;而這種力量所造成的常常是破壞性的、不幸的影響,又不總是能為理智乃至由理智所創造的諸如宗教戒條、法律準則、道德規范等所抑制和克服。
什么是人與人之間的親和力呢?可不可以說是遺傳、生理、心理、種族、年齡、社會環境以及文化素養等內在和外在的因素,在人們身上造成的性格、氣質和審美理想的差異,而由于這種差異,又形成了人與人之間感情交流和心靈契合的不同強度?看來可以說是,但又似乎不完全是,因為其中確實包含著某些不可理喻的、神秘的東西,某種人所不能控制和抵抗的宿命的力量。
《親和力》這部小說的深刻和震撼人心之處,正在于向我們揭示了人生由親和力所注定的一種大的局限:就是婚姻的締結即便并非被動的——愛德華和夏綠蒂在終成眷屬前都被迫結過一次婚,也總免不了帶有偶然性乃至一定程度的盲目性;第一次的選擇很難就是最佳的選擇,更不可能有絕對的和永遠的最佳選擇。所以,人的終身大事,實際上是由不受或者不完全受他的意志和感情所支配的偶然性也即“命運”所決定。同時,人受著同樣不由他支配的親和力推動,常常又不能順從自己的“命運”,于是就生出了無數“千古知音難覓”和“恨不相逢未嫁時”的慨嘆,釀成了無數的戀愛、婚姻和家庭的悲劇。
《親和力》中的四位主人公正是如此,他們中兩個死了,兩個可悲地活了下來,命運都是悲慘的。因此,評論家們又進一步認為,《親和力》乃是一部如希臘悲劇一樣的命運悲劇。當代著名德國評論家瓦爾特·本雅明在其徹底改變了人們對《親和力》看法的長文《歌德的〈親和力〉》中,就特別強調小說所表現的婚姻戀愛關系“神秘的”性質。
愛情小說——倫理小說——命運悲劇,至此是否已經窮盡這部左爾格所謂“含義無窮的藝術杰作”的內涵呢?其實未必。
舉個例子來說,倘使請西方現代精神分析學派來評論《親和力》這部書,來分析一下夏綠蒂生的那個奇怪的男孩,他們多半又會做出新的有趣的解釋,并且發現在歌德的親和力和弗洛伊德的力比多以及榮格的類型學說之間,也存在某種聯系吧。
婚姻與愛情發生矛盾,婚姻不能持久,由于婚姻造成不幸和悲劇,這樣的問題在人類社會是司空見慣,由來已久,而且仍將長久地存在下去。對于問題的產生根源、解決辦法以及避免造成不幸和悲劇的途徑,不同時代、不同社會、不同民族和不同宗教信仰的人會有不同的認識。在《親和力》這部小說中,歌德是以十分嚴肅的態度,探討了這些重大的人生和社會問題,表明了自己的認識。我們完全可以不同意歌德那帶有宿命色彩的親和力理論,但他關心人類命運和勇于破除陳腐觀念、戒律的精神,卻令人欽佩。《親和力》這部小說也有力地證明,歌德是一位超越了自己時代的偉大思想家。
詩人歌德一生多戀。人們常常以他和女性的關系大做文章,頗多微詞。就連我國“五四”時期思想解放的先驅者之一的郭沫若,他雖崇拜歌德,自比歌德,卻也對這位“西洋賈寶玉”“只曉得‘吃姑娘嘴上的胭脂’”表示不滿。[9]而事實上,在筆者看來,歌德是受了幾分委屈。誠然,在他漫長的一生中,歌德是有過一些遠比常人為多的“風流韻事”,而且輕率和負心的情況也不只一樁,對此,他在《葛慈》《克拉維歌》以至于《浮士德》中,都做過所謂“詩的懺悔”。可是,綜觀詩人整個的戀愛婚姻經歷,應該說他并不幸福。他覓到的知音不多,少數真正的知音如夏綠蒂·布甫和瑪麗安娜·維勒美爾卻又不能結合。有的女友如麗莉·薛納曼和封·施泰因夫人還以自己的任性乖僻,帶給他痛苦。歌德最終娶的只是一位制花女工,她雖美麗、善良、賢淑,對歌德的生活多所關懷、照顧,但在精神上離大詩人和大思想家的他卻相去遠矣。歌德的小說《少年維特之煩惱》、劇本《斯苔拉》和詩歌《西東合集》等,都是不幸的或無望的愛情的產物,《親和力》也屬于這類作品。歌德在小說中借助藝術形象,對戀愛婚姻不和諧的問題,進行了冷靜而痛苦的思索。讀《親和力》,我們似乎聽見了歌德對自己一生多戀所作的辯解:他是一個“無條件地在愛”的人,年齡和社會地位的差異以及宗教戒條、法律準則、倫理規范等,都不能成為愛的障礙;因為,愛不以人的主觀意志為轉移,而由人與人之間的親和力所決定,因此可以講,愛就是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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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和力》被視為老年歌德的一部杰作,它在藝術表現方面自然也是成功的。前文已指出它那鮮明的思辨色彩。在一部篇幅不長的小說中要做到這一點,就不能沒有精練警譬的語言,生動感人的故事,以及巧妙的細節安排。作者歌德只是事件的冷靜敘述者和剖析者,書中主人公是循著一個嚴格而冷酷的邏輯,一步步接近了不幸和死亡。
《親和力》和《少年維特之煩惱》題材和主題近似,藝術風格卻迥異。要想真正理解和欣賞《親和力》,似乎得花更多的工夫(歌德說“至少讀三遍”)。在這個意義上,《親和力》又可以說是一部典型的德國長篇小說。匠心獨運的細節安排,邏輯謹嚴的推理思辨,浪漫主義的神秘色彩和象征性,三者被作者成功地糅和在了一起。
尤其是富于浪漫和神秘色彩的象征手法的使用,可以說是《親和力》的一個十分獨特之處。以化學術語“親和力”曉喻兩性關系的多方面深刻含義,上文已講得不少,這兒不再贅述。還有歌德給書中四位主人公取的名字,也大有講究,也有深義存焉。兩位男主人公原本同名,即都叫奧托(Otto),只是為免混淆,才常常一個僅稱其姓愛德華(Eduard),一個僅呼其職上尉;而兩位女主人公即夏綠蒂(Charlotte)和奧蒂莉(Ottilie),她們的名字中同樣隱含著Otto這個名字的女性形式即Otte。[10]甚至還有,夏綠蒂生下來的那個神秘的孩子也取名為小奧托。于是,整個的故事,都可以說是在男女奧托之間發生的事情。不過歌德并非在這里玩字謎游戲,而是于這幾個同出一源但性別鮮明的名字中,暗藏了深意。就像亞當和夏娃這兩個名字具有了象征和隱喻整個人類的意義一樣,在小說中的Otto和Otte也可以被理解為泛指一切的男人和女人,泛指被分為男女兩性的整個人類。因此,《親和力》給我們講的乃是帶有普遍意義的人的故事,探討了形成人類命運悲劇的自然而神秘的原因。
從以上分析不難看出,歌德對作品的藝術形式是何等重視和講究。大至整個小說的題名,小至主人公們的稱謂,無不有助于表現作品深邃的立意和主題。這就是說,即使在一些不起眼的藝術形式中,《親和力》也如歌德提醒讀者的那樣,藏進了許許多多的東西,值得反復地進行觀察,以便穿過透明的和不透明的帷幕,最后窺見其中的真意。
還值得一提的是小說的人物塑造十分成功。這不僅指它的四位主人公都個性鮮明,給我們留下了深刻、難忘的印象,就連一些次要人物也形象生動,呼之欲出。作者為此十分純熟地使用了對比的手法,甚至是多重對比的手法,取得了突出的效果。如小說的中心人物奧蒂莉,我們不但會自然地將她與性格截然相反的夏綠蒂對比,還可以與同齡人露嫻妮對比;另一中心人物愛德華,我們不但會將“無條件地愛”的他與理智冷靜的奧托上尉相比,還可以與同樣愛慕奧蒂莉的校長助理和建筑師相比。通過如此多角度的對比、烘托,人物的形象、性格就更加豐滿,更加光彩照人。特別是奧蒂莉這個少女形象的塑造,更是令人贊嘆,值得深入研究和細加玩味。
《親和力》不但幫助我們更好地認識歌德整個的思想、生平和創作,而且也幫助我們理解西方,特別是現代西方戀愛婚姻的倫理觀念和思想基礎。東西方在倫理觀念上的差異無疑是巨大的。也許正由于這個原因,在40多年前即已問世的第一個《親和力》的中譯本——為筆者的恩師馮至先生的恩師楊丙辰先生所譯,才沒有得到我國讀者的理解和重視。在實行對外開放和中西思想文化交流不斷加強的今天,重新介紹歌德這部“最富有現代精神”的作品似乎更加必要。
近些年,《親和力》這部小說盡管也有了不止一種新譯,但遺憾的是研究、評論仍不多見,在讀書界引起的反響更是寥寥。也正因此,筆者在結束本文時,想再次強調一下:無論從哪方面考察,《親和力》都是一部當之無愧的杰作,值得我們充分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