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危險迷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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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心不會因文字跳動
拍照?你要拍我和我的房間?
為了一本書,你說?好吧,那我回去,回那段日子,回阿爾及利亞。我一定會覺得快樂極了。
阿爾及利亞,是的,你沒聽錯。翻翻我房間里的抽屜,右下角那個,看到那枚獎牌了嗎?你大概想不到吧,呵,雖然我現在是一個常常睡意朦朧的七十歲老翁,只能待在溫暖舒適的布魯塞爾圣朗貝養老院里,但我絕不開玩笑,我曾在上世紀五十年代末的那場骯臟戰爭中浴血奮戰過。那真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這些天我的聲音就像把鋸子,唉,抽了太多的煙,你懂的,不過那時我——只是個傻不拉幾的比利時年輕人,上戰場前軍隊讓我領唱。一個帥氣的男中音!真是崢嶸歲月,真是光輝歲月啊。
我們足智多謀,
我們放蕩不羈,
我們非比尋常,
誓死消滅蟑螂,
驍勇軍團上場!
你那本書是講什么的?是講住在這座高級大樓里,拿著退休金平靜等待一切結束的人嗎?如實記錄這里的情況?嗯?這地方有很多可愛之處,確實。每次我坐在輪椅上到花園里,看見玻璃和石頭做的大樓,表面變幻出不同的光線,我就感到沉醉,我從沒想過建筑物能如此美麗。明白我的意思嗎?建筑物是敵人的藏身之處,不可信任。但是現在,年輕人啊,我能在玻璃反射中看見我的過去。一個老人除了過去還能擁有什么?你能幫忙開下門嗎?盡可能開大些。看見過道里的那幅壁畫了嗎?就是那幅顏色艷麗,描繪了熱帶場景的畫,里面有棕櫚樹和士兵。我年輕時當兵剛著陸在阿爾及利亞的時候,就以為阿爾及利亞是這樣的美景。但我所看到的完全與陽光、大海、沙灘背道而馳。現在孩子所信仰的“三圣”——陽光、沙灘和性愛,我們那時完全沒享受過。海岸線很壯麗,但我們卻像牛群一樣被趕回室內,里面有另一種“三圣”等著我們——戰爭的“鮮血、糞便和恐懼”。相信我,年輕人,那種污穢的程度,是你無法想象的。我向上帝發誓,一回想起我們和對方做的殘忍事,我的喉嚨就干得如同砂紙。去看看那個碗柜好嗎?拿兩只玻璃杯,酒在底層架子上,我們來喝點烈的吧。這可是相當好的烈酒,這點我可以保證,當過兵的都能區分出來。那時在阿爾及利亞,我們也竭盡所能地多喝酒,每次痛飲后我就會和我朋友比瑟隆德用德語高歌:
皮加勒區,小姐如云,
巴黎市中心的大型捕鼠夾。
你說對了,比瑟隆德中士是德國人,補充一下,是個出眾的德國人。比瑟隆德用他棱角分明的臉龐和強健的身軀救了我不止一次。我們團里還有其他德國人,但我跟你講,那些人全是流氓。我們的指揮官,一個前黨衛軍,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蛋。軍隊里的頭頭喜歡這種人,因為他們最適合當指揮官。我向上帝發誓,比瑟隆德是個奇怪的家伙,一空下來他就鉆進書堆里。他經常說要教我讀書寫字,可這種事情是越老越難學,我已經二十二歲了還不識一字。我有什么辦法呢?我在埃諾省的農場長大,那時我父親讓我上學,其實他很不情愿這么做,相信我,因為德國人正在邊境虎視眈眈,就算戰爭結束,我們還是得在農場努力工作才能果腹,上學就是浪費時間。比瑟隆德想通過教我讀寫來幫助我,為我打開文字世界的大門。但是戰爭還在進行中,馬蘇將軍會把我們一次次派去前線,所以沒什么機會學習。“讓-克勞德啊。”比瑟隆德常說,“讓-克勞德,你的手就不是用來拿筆的。你有熊一樣魁梧的手掌和屁股。這雙是熊掌,不是手,你永遠都拿不了筆。”年輕人,你長得有點像比瑟隆德,希望你不介意我這么說,這些卷發和——呃——翹鼻子。比瑟隆德,我最好的朋友……真的非常像,但當然了,你更年輕。你是攝影師,所以你有一雙犀利的眼睛,信不信由你,比瑟隆德也是,而且他的眼睛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刻派上了用場。比如那一晚在離貝沙不遠的沙漠里,我們團被一群游牧民族包圍,他們像瘋了似的用機槍朝我們射擊,然后半夜里,他們的女人無休止地鬼哭狼嚎,差點把我們逼瘋。幾小時后,我已經幾近崩潰。我急切地要讓這群阿拉伯佬嘗嘗苦頭,用槍擊碎他們,用刺刀撕爛他們。比瑟隆德見我這模樣笑出了一臉褶子,“抬頭看,熊掌哥。”他說道,“看到星星了嗎?像不像天鵝絨上點著鬼火?”氣得我差點把他打成篩子,但回頭見到他淘氣的表情,我只是輕輕拍了拍他的背,笑得差點嗆起來,邊噴口水邊說他是我朋友,我這個該死的最好的朋友。
你提到美的事物,年輕人,你得有發現美的眼睛,而這個德國人,他就有。我這一生,我跟……請原諒我的用詞,“廢物”,更容易對上眼。只有上帝才知道為什么比瑟隆德加入軍隊,我們從沒談起過,不過我知道他以前是學醫的,回家后想根據我們的經歷寫本書。我們稱他為“巴拉卡”中士,阿拉伯語永生的意思。不管是大漠里的炮戰,阿爾及爾的轟炸,還是和暴躁的民族解放陣線激進分子的槍戰,他都活下來了。巴拉卡中士可能全身是血,身上全是大大小小的口子,不過他仍屹立不倒,穩如磐石。他從來沒有吃過子彈。我這里應該有他的一張照片,讓我找找……這張,你覺得怎么樣?看出和你的相像之處了嗎?確定只有一點像?那棱角分明的臉,那鼻子……可能是我的問題,我現在有點近視了。但是連你的聲音……當然,他也喜歡拍照。你拍的是建筑物,而他對女人感興趣……你也喜歡拍女人?哦,我明白了,男人都一樣,就算到了我這個年紀也是。這里有個護士,就像奶油巧克力一樣讓人垂涎欲滴,是個年輕漂亮的姑娘……泡妹子不容易,因為老年人的口臭和其他……說好聽點就是“味道不好”。走廊里的空氣時常比沙漠里的茅坑還難聞……變老無他唯有痛苦,你還年輕,要享受生活,時間跑得可比子彈快多了……那護士,一個惹人愛的小姑娘,讓我想起阿爾及爾那個讓我心碎的姑娘……哎,可惜,她是個漂亮女人,但是在我的年紀,美就是個捕鼠夾,夾子啪地打斷了你老鼠般佝僂的脖頸,奶酪就在你夠不著的一公分開外,你沉醉在迷人的香氣中,直到生命一點一滴流失殆盡,而那一口美味的奶酪……還是忘了吧。
美,年輕人,美是個殺手……我早該知道的。
回到當時在阿爾及爾,我們想要的就是找點樂子。隨便你怎么去評價當時的我們,但是放馬后炮總是容易一些,不是嗎?戰斗期間,我們對沙維雅地區的一個妓女非常滿意。說實話,這些妓女不是最干凈的,而且每次都草草結束,但我們要求不高,她們長得也算靚。別以為她們丑,她們的眼睛和嘴唇非常誘人,但要小心,陷進去會很危險,她們大多數人只是為了撫養小孩,其實對我們恨之入骨。那時候在阿爾及爾有休息時間,比瑟隆德會把自己搞到“精疲力竭”,最后被罰去兵營洗衣房做雜役。阿爾及利亞民族解放陣線當時非常活躍,不停在城市里組織襲擊,但我們毫不在意。如果他們的炸彈正好把你撕成碎片,那是命,“轟”地一下進了墳墓。我們就是這么說的:“‘轟’地一下進了墳墓”。比瑟隆德因為被困在洗衣房干活對上頭非常生氣。他想要報復……有一天早上他碰到我,告訴我他偷了兩件軍官制服,一件中尉,一件上尉的。正好是我們的大小,大差不差,我們看起來會很像兩個高級軍官。我很少看到我的德國朋友如此開心,如此興奮。我們的計劃很簡單:就穿上“借來的”制服去法裔阿爾及利亞人的姑娘們聚集的餐廳坐坐。我告訴你,里面有幾個可口的漂亮妞,之前去時我們已經注意到了,但是她們瞧不起穿普通士兵制服的男人,那可就一點兒都沒的玩了……如果被憲兵隊抓住小辮子怎么辦?我提出我的顧慮,而比瑟隆德回了我一句至理名言——好漢做事好漢當。
比瑟隆德說穿著上尉制服的我看起來威風凜凜,我就暫且相信他。他穿中尉衣服的模樣看上去也不賴。我們向“巴黎之春”餐廳出發,那里的姑娘們愛喝珀諾酒[1],邊趕走賣明信片的阿爾及利亞小混混。說起那晚的情況,有幾個小北非佬想搞炸彈襲擊,但是那晚安保特別嚴格,我們篤定他們不會得逞的。只有準備好堅持到底,石榴裙底才會為你掀開……結果沒想到我們居然運氣不錯,珍寧有著魅惑的笑容、纖細的紅唇和坦率誠實的雙眸。幾杯珀諾酒下毒后她已經親昵地喊我“泰迪熊”了。比瑟隆德在那種事方面比我手腳麻利多了。他開門見山,直搗黃龍,呃……我不記得那女人的名字了,反正他們倆一起離開了,她知道不遠處公寓里有一個房間可以用。我告訴你,有些女人可機靈了,平時精心打扮成一副正經模樣,性致來了,卻比男人還著急。不過珍寧和我決定留在餐廳,不管你信不信,年輕人,我對珍寧可是一見鐘情。坐在我對面的是一個天使,不容辯駁。我當然想把她弄上床,但即使一次也好,我想做個紳士。你懂我的意思嗎?她想聊的是我一無所知的事,我只好假裝頭部受傷還在恢復來掩蓋我的無知。后來珍寧不停地說了幾個小時,越說越開心,手開始輕拍我的膝蓋,然后她用調皮的眼神看著我,對我輕聲說:“如果現在面前有一盤海鮮大拼盤,她會覺得浪漫”,暗示我點它。她把菜單推向我,但是我一個字也不會讀。而且之前比瑟隆德已經請了一輪酒,花掉了我們半個月的薪水。
現在只能靠自己了。珍寧堅持我應該點一道帶子,再弄一道龍蝦。哎?不如再來一點魷魚和扇貝?把我說得頭都暈了。我沒意識到我的手指一直在各種菜名之間不斷移動。服務員就在一旁等著,我羞得滿臉通紅。珍寧那驚訝的表情!“我的大帥軍官,”她說道,“有這么難選嗎?”我應該猜一個的,隨便在菜單上指一個菜名,如果指錯了,就怪頭部受傷導致記憶力衰退。但是我不會假裝,而且對珍寧的迷戀讓我腦袋遲鈍。“你到底怎么了?”珍寧問道,“你瞇著眼在看什么?你為什么不點……”我的心卡在了喉嚨上。她的雙眼蒙上了一層多疑的銀色高光。她想不通為什么,但感覺不太不對勁。接著,你猜我脫口而出說了什么?
“心不會因文字而跳動。”
這些詞,它們從哪里來,又是怎么在我身體里組合的?不管是當時,今天,還是五十年以后,我都想不明白。這些詞的音節就這樣從我嘴里跑出去,還帶著一股酸味,就好像我的胃不對勁。我站起來,拔腿就走,不然還能怎么辦?如果珍寧那時攔住拷問我,我會告訴她我的真實身份——一個文盲列兵。然后,憲兵隊會出現,然后呢?我會被紀律處分,幾周或數月駐扎在沙漠里的前線,身邊都是死去的戰友,喉嚨被割斷,鮮血和內臟流得到處都是,而且比瑟隆德和我才剛在前線被處分完回來。我蹣跚回到軍營,好像狂飲了好幾升珀諾酒,與珍寧分別時的一瞥仍像皮膚被酸液腐蝕般刺痛我……途中我聽到有人叫我名字,比瑟隆德追上我,臉上帶著露齒大笑,“巴黎人的高貴氣息下藏著一顆狂野內心,熊掌哥哇,那可真是個饑渴的婊子。”他看到了我的表情,把手搭在我肩上,開始聽我的故事……聽完我的遭遇,他嘆息著搖了搖頭。我們在沉默中返回軍營。他摟著我的肩膀,告訴我他夸大了事實,他那個妞沒那么厲害,他想找個更瘋狂的。“來,熊掌哥,我請客,別跟我爭,我們的上尉需要分散一下注意力,我們的中尉不在同個晚上來兩發就不是真英雄。”我知道他為了安慰我在說謊,我本想戳穿他。但是他看我的眼神,他眼里的忠誠……他是我的好朋友,你能看出,他很愛我。前面稍遠有一座殖民時期風格屋子,屋前倆男人站著。“在這等著,”比瑟隆德說道,“你老兄懂行,我保證你變得像彌諾陶。”多年后我參加夜校學習讀寫,我才查這個詞,彌諾陶[2]……他對詞匯有種天分,那個比瑟隆德,說話總是一針見血:“在不可知的迷宮中我就是一頭半瘋的公牛……”我試圖攔住他……我的自信每時每刻都在消減。“在阿爾及爾不行,”我說,“這太危險了。”毫不諱言,半夜在阿爾及爾找妓女是冒險之舉。“別擔心。”比瑟隆德說,“他們一看到我們的肩章,就會自動迅速立正!”他收起了壞笑,“得保證這位指揮官也是站得筆筆挺的。這將是一場值得紀念的閱兵儀式!”他看我猶豫不定,于是揪住了我的袖子。“你需要這個,讓-克勞德。”他說道。他是認真的。年輕人,這句話我仔細想了很多年。他說的不是:我們需要這個。”
這個比瑟隆德,不只是我的戰友而已。
我們順利肩并肩一起走進了妓院。我也不清楚為什么,記憶力這東西真奇怪啊,可能是比瑟隆德想一路展現他的忠心到最后,也可能是我的主意,那時候的我非常莽撞。但我記得比瑟隆德開玩笑,說我倆是一桿“雙筒”槍,又笑我的“心不會因文字跳動”,但是我們還是對房間里的美色垂涎三尺。我們當時應該沒想一起上她,但說實話,我也記不太清了。她還是個年輕的小東西,沒什么經驗,看見我倆沖進她的閨房,她就開始尖叫。我們聽不懂她在喊什么,所以也很慌,這地方滿是阿爾及利亞皮條客,你懂的,人人戴著長刀。我們攫住她,堵住了她的嘴。比瑟隆德用阿拉伯語告訴她閉嘴,否則……這個可憐的妓女用我見過最大的眼睛無助地盯著我們。比瑟隆德揮舞著幾張鈔票并把他的手指放在她唇上。她點頭,我們放開她,開始脫制服。她在閨房衣柜里到處翻尋,突然……不管你信不信,回頭居然看見她手拿著彎刀站在那里……我至今仍不知道那把刀是從哪里來的,一切發生得太快了。她邊叫邊將刀刺入比瑟隆德的褲襠。我給了她一拳,她摔倒在床上。比瑟隆德劇烈咳嗽,大喘粗氣,他彎著腰,血流如注。當時我嚇壞了!我害怕到失去了理智。我拿起軍隊配槍就開始胡亂射擊。痛苦的尖叫聲四起,腳步呯呯地響,一屋子的人開始四散逃跑。我抱起比瑟隆德,過肩扛住,沿著走廊朝出口開溜。人們在后面呼喊,我用手槍對著叫喊的人,腳下仍然跑得像個瘋子。我扣動扳機。但我是亂射的,兩發子彈穿過走廊發出巨大的轟隆聲,然后我就出來了,出來了!比瑟隆德呻吟著,淌著血,一邊咒罵,掛在我肩上像一袋要洗的衣服。我只能不停說:“漢斯,你不能死啊,不能!如果你在我身上斷氣,我就把你扔進他媽的噴泉里!漢斯,我求你了!”
我用所剩的錢叫了輛出租車。先前離開軍營堡壘時,我們悄悄塞給了哨兵一些錢。幾乎所有士兵,甚至一些軍官,會在他們前往城市但知道自己會晚歸時這么做。我告訴他們我們打了一架,見刀子的那種。哨兵讓我在執勤軍官出現前帶著比瑟隆德消失,我沒反駁。把比瑟隆德帶到醫務室之前,我得先去洗衣房脫下他的制服。我得在黑暗中幫他脫,我不敢開燈,我把這沓沾血的衣服塞進一堆要洗的衣服里,然后脫掉我的上尉制服,扔在另一堆。給比瑟隆德穿上他的士兵服再扛回肩膀是多不容易的事情,但我做到了……他死里逃生,但是他的睪丸被不幸刺中,不得不切除一個。我們后來會拿這事開玩笑,但我知道這是我的錯。比瑟隆德的伙伴們叫他“一邊蛋”,我到現在也沒能忘懷。一年后,1961年,他誤入阿爾及爾土匪的陷阱,終于去了天堂,我幾乎如釋重負。你懂我意思嗎?好像一個巨大的重壓從我肩膀抬離……友誼就像愛情,年輕人,受一點小傷,它就會像沙子一樣從你指縫間穿過……
你不介意我再耽誤你一分鐘吧?你覺得這張生日賀卡怎么樣?明天是她的生日,就是那個可愛的小護士,她長得很像珍寧,激起了我很多回憶。看,你覺得我的字如何?好看嗎,嗯?比瑟隆德會為我驕傲的。
不對,我在上面寫的是:
心不會湮沒文字,卻會被時光吞噬。
注釋
[1]珀諾酒:一種帶茴香味的法國開胃酒。
[2]彌諾陶:希臘神話中牛頭人身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