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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緒論
戲劇作為一種最古老和最傳統的藝術形式,在當代美國文學史上似乎并沒有受到應有的重視,即便被提及,所占篇幅也十分有限,以至于蘇珊·哈里斯·斯密斯(Susan Harris Smith)用《美國戲劇:一種不上臺面的藝術》(American Drama:The Bastard Art,1997)[1]為題,從文學史、文學批評及大學課程設置等角度,指出了戲劇這門藝術所遭受到的,如同雞肋一般的不公正對待。其實,如果我們翻檢20世紀美國戲劇畫卷,就不難發現,無論是經濟大蕭條、戰爭苦難、黑人民權,還是女權運動、金融危機,都通過浪漫主義、現實主義或超現實主義等創作方法,以獨特的人物故事呈現在觀眾面前;而越戰之后最早將同性戀、艾滋病等觸及人類倫理道德底線的題材用最鮮活、最直觀、最深刻的方式展現出來的,同樣是美國戲劇舞臺。戲劇作品的創作與演出,真實地反映了美國社會思潮、歷史發展、社會變革,以及人們的價值取向。萬花筒般的美國戲劇舞臺是一個濃縮的社會,正如馬丁·埃斯林在《戲劇剖析》中所說,“人們都認為,舞臺反映現實生活”。他又補充道:“哈姆雷特說舞臺如同一面鏡子,折射出自然。而我要說,其實舞臺如同一面鏡子,反映了整個社會的方方面面。舞臺以及所有的戲劇作品都可以被視作一面反映社會的鏡子。”[2]
一
美國在19世紀初開始其工業化進程,南北戰爭結束后步入成熟階段。美國是一個新興的資本主義國家,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爆發促進了它經濟的繁榮。戰爭使美國擺脫了對歐洲的資本依賴,勞動生產率增長了50%以上,而通貨膨脹率近乎零。此時,市場上新產品、新服務層出不窮,收音機、汽車、住房和電影等新興產業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發展。20世紀初的美國物質極為豐富,成為消費者的樂土,樂觀主義情緒彌漫社會各個角落。美國進入了所謂的“新時代”。然而,好景不長,20世紀20年代末開始的經濟危機驚醒了沉浸在無憂無慮之中的美國人,更令人憂慮的是歐洲的戰爭風云也越過大洋,向美洲大陸逼近。1936年,羅斯福總統終于宣布美國進入命運攸關的時期,然而,直到1941年珍珠港事件才真正將美國卷入第二次世界大戰。但是,發生在歐亞大陸的這場爭斗不僅沒有制約美國的進一步發展,反而為它提供了千載難逢的發展良機。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美國一躍成為超級大國,在軍事上第一個擁有了核武器,在經濟上又進一步持續繁榮了近20年,這些成為影響當代美國政治、社會和文化的重要因素。然而,戰后不久,以蘇聯為首的共產主義陣營對美國利益發起了挑戰,這個新興的資本主義國家面臨著來自各方的壓力。由于政治信仰與價值觀的不同,美國和蘇聯相互恐懼、懷疑和不信任,這兩個超級大國不再尋求和平友好,開始了長達數十年的對抗,世界進入冷戰期。為了防止共產主義擴張及對美國本土的進一步滲透,美國支持并參與了朝鮮戰爭、越南戰爭,爭奪世界霸權;對內則實行麥卡錫主義,發起反共產黨運動,對政府部門及知識界進行了瘋狂的大清洗。第二次世界大戰后不久,美國政壇就開始了意識形態領域的斗爭,之后盡管政權更迭、政策變化,但這種斗爭從來沒有停止過。另一方面,美國經濟在戰后得到了飛速發展,普通民眾的收入增加了,享有了受教育的權利,社會地位和經濟地位都有所提高。美國人盡情享受著豐富的物質帶來的繁榮、快樂與和諧,對未來充滿了希望。極大的物質豐富催生了獨特安逸的郊區生活和消費文化,個人主義得到極大的發揮,年輕的肯尼迪總統讓這個年輕的國家充滿了朝氣。在追求成功并強調自我和個性發展的主流價值觀背后,涌動著一股股暗流,美國文化界出現了如垮掉的一代、搖滾樂等反對保守和傳統的藝術運動和藝術形式。美國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的藝術思潮就是在美國政壇風起云涌的影響下,在保守與反保守、傳統與反傳統的對抗中演進的。
早期的美國戲劇舞臺上演的都是歐洲劇作家的戲劇作品,直到1787年羅伊爾·泰勒(Royall Tyler,1757—1826)創作的諷刺喜劇《攀比》(The Contrast)被搬上舞臺,美國本土戲劇才初現端倪。大規模的本土化戲劇運動于20世紀初才開始出現。作為世界文學家族中的一支,美國本土戲劇的發展軌跡與世界文學基本同步,從某種程度上說,它既是世界文學發展史在戲劇舞臺上的邏輯演進,也是美國文學在戲劇舞臺上的特殊表現。而且,戲劇作為廣播、電影問世之前的一種大眾化的傳播媒介,還起到了促進和推動其他形式的文學作品傳播的積極作用。例如,我們從現存的戲劇文本和演出信息中可以看到,當美國早期地域小說蓬勃發展的時候,戲劇舞臺上同樣出現了反映地域風情的戲劇作品,如鄧曼·湯普森(Denman Thompson,1833—1911)表現新英格蘭地區人際關系的《古老的家園》(The Old Homestead,1886)、博松·霍華德(Bronson Howard,1884—1922)表現南方風土人情的《謝南多厄河》(Shenandoah,1888),以及奧古斯汀·戴利(Augustin Daly,1838—1899)表現西部文化的《地平線》(Horizon,1871)。
在美國戲劇本土化和現代化的初期,舞臺上以傳播和介紹歐洲戲劇為主,本土劇作家的作品無論在創作技巧還是人物劇情上均顯稚嫩。但是到了20世紀初,隨著美國工業化進程的加速、鐵軌的進一步延伸,美國戲劇創作本土化又與戲劇舞臺現代化運動交織,呈現出前所未有的發展態勢。以哈佛大學為代表的戲劇教育為現代戲劇舞臺輸送人才,《紐約時報》開辟的戲劇評論專欄及《戲劇藝術》等戲劇評論制度的建立推動了本土戲劇理論的出現,小劇場運動的蓬勃興起為年輕的本土劇作家提供了實踐的舞臺,而普利策戲劇獎的設立在很大程度上刺激了美國本土戲劇形成規模和數量。作為普利策獎最早的7個獎項之一,戲劇獎標志著戲劇形式在20世紀初的美國與小說和詩歌齊名。資料顯示,這個時期的戲劇在題材上與小說也是相互借鑒和促進的。如厄斯金·考德威爾(Erskine Caldwell,1903—1987)創作的《煙草路》(Tobacco Road,1932),問世后不久便被劇作家杰克·科克蘭(Jack Kirkland,1902—1969)搬上了百老匯的舞臺。從1933年12月4日上演到1941年5月31日,這部與小說同名的劇作共演出3182場,在當時創下了單劇演出歷史之最。[3]該劇的上演毫無疑問擴大了同名小說的影響力。當文學界的作家們為戰爭、為主張自由平等的民權運動搖旗吶喊的時候,劇作家們同樣以特有的方式向民眾傳遞信息,加油助威。世界文學史上出現的種種思潮與流派,也都能在美國戲劇舞臺上或多或少地窺見。莎士比亞、易卜生、蕭伯納、契訶夫和布萊希特、斯特林堡、阿爾托等歐洲劇作家對美國本土劇作家都產生過巨大的影響。與歐洲戲劇發展軌跡相同,美國本土戲劇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是以現實主義戲劇創作為主,但是到了20世紀50年代,美國劇作家們開始有意識地以各種后現代派的理論在戲劇舞臺上表現他們的反思與實踐。此時,追求商業利潤最大化的、代表保守與傳統的百老匯戲劇舞臺已經無法滿足劇作家們創新和實踐自己藝術主張的需求了。于是,當代美國戲劇舞臺從20世紀初的百老匯大街逐漸向外圍擴展,延伸到了外百老匯及后來的外外百老匯,形成了一條清晰的、特有的美國戲劇的發展路線圖。我們僅從百老匯、外百老匯及外外百老匯上演的劇目,就能清晰地看到現代美國戲劇發展的脈絡,觸摸到美國的政治社會變遷以及文化思潮的發展。
二
如上所述,美國戲劇的本土化與現代化運動始于20世紀初。一些具有現代意識的年輕劇作家相聚在一起,成立了以普羅溫斯頓劇團(Provincetown Players,1915)[4]和華盛頓廣場劇團(Washington Square Players,1914)為代表的演出團體。這些演出劇團創作并上演了本土劇作家的作品,其中包括尤金·奧尼爾(Eugene O'Neill,1888—1953)的早期代表作。從創作方法來看,美國戲劇誕生之初,占統治地位的是以亞里士多德理論為主的現實主義思潮,它們主要通過舞臺設計再現真實的生活場景,并通過人物的動作、對話及服裝等展現人物的心理活動,從而達到反映現實生活的目的。這些劇作的表現手法迎合了中產階級觀眾的審美情趣,反映了他們所熟悉的生活場景以及喜怒哀樂。到了1930年代,經歷了經濟大蕭條的美國社會,勞資矛盾進一步激化,此時的戲劇舞臺出現了以埃爾默·賴斯(Elmer Rice,1892—1967)、克利福德·奧德茲(Clifford Odets,1906—1963)、莉蓮·海爾曼(Lillian Hellman,1905—1984)和喬治·S.考夫曼(George S.Kaufman,1889—1961)等一批深刻反映時代特征與社會問題的優秀劇作家。他們雖然也嘗試過表現主義、象征主義等藝術形式,但是現實主義依然是其主要的創作方法。
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尤金·奧尼爾雖然飽受病痛折磨,但他之前創作的幾部劇作被陸續搬上了舞臺并獲得巨大成功,大師地位牢不可破。這其中有完成于1939年的《送冰的人來了》(The Iceman Cometh),1946年被搬上舞臺;創作于1941—1943年間的《月照不幸人》(The Moon for the Misbegotten)1947年在百老匯首演;還有創作于1941年,1956年被首次搬上舞臺的《進入長夜的漫漫旅程》(Long Day's Journey into Night),該劇在1957年獲得普利策戲劇獎;《詩人的氣質》(A Touch of the Poet)則是在1942年完成創作,于1958年上演。奧尼爾的這些后期代表作是“二戰”以后百老匯經常上演的劇目,在美國戲劇史上占據著重要的地位。與此同時,以阿瑟·密勒(Arthur Miller,1915—2005)和田納西·威廉斯(Tennessee Williams,1911—1983)為代表的現實主義后起之秀也已嶄露頭角,成長起來,極大地豐富了美國本土的戲劇舞臺。阿瑟·密勒繼承了尤金·奧尼爾的衣缽,用現實主義手法,將美國社會變遷以及由此帶來的對家庭與個人所造成的影響展現在觀眾面前。他的《全是我的兒子》(All My Sons,1947)和《推銷員之死》(Death of a Salesman,1949)在藝術上屬于佳構劇范式,在一天時間里揭露一個家庭悲劇的前因、醞釀、發展與爆發,把戰爭苦難、美國夢破滅、道德正義的失衡、普通民眾的喜怒哀樂,以及萬花筒般的社會眾生相表現得淋漓盡致。而后者更是與奧尼爾的《進入長夜的漫漫旅程》、田納西·威廉斯的《欲望號街車》(A Streetcar Named Desire,1947)一同被譽為當代美國劇壇的百年經典。之后,密勒的另外一些劇作,如《嚴峻考驗》(The Crucible,1953)、《秋天以后》(After the Fall,1964)和《代價》(The Price,1968)也頗受世人關注。
田納西·威廉斯是另一位當代美國戲劇的重要作家。這位具有浪漫情懷的巨匠用詩一般的語言、細膩的筆觸、浪漫的柔情,塑造了一批生活在南方、無法跟上現代工業發展步伐的傳統女性。她們中有無法守住家族的莊園來投奔妹妹的布蘭奇(《欲望號街車》),有生活在回憶中的母親阿曼達和脆弱得如同易碎的玻璃動物一樣的女兒勞拉(《玻璃動物園》,The Glass Menagerie),還有為了爭奪遺產愿意忍受同性戀丈夫的瑪吉(《熱鐵皮屋頂上的貓》,Cat on a Hot Tin Roof)。威廉斯筆下的男性群像同樣富有詩意,悲慘命運讓人扼腕同情。他們中有四處流浪的逃亡者錢斯(《甜蜜的青春鳥》,Sweet Bird of Youth)和瓦·澤維爾(《琴神下凡》,Orpheus Descending),還有不被世俗所接納的那些同性戀斯基珀、布里克(《熱鐵皮屋頂上的貓》)和塞巴斯蒂安(《去夏突至》,Suddenly Last Summer),劇作家通過這一系列的經典形象,將靈與肉、傳統與現代、南方與北方的矛盾及沖突用最直觀的方式展現在了戲劇舞臺上。他的創作深深地影響了后來一批年輕的劇作家,其中就有威廉·英奇(William Inge,1913—1973)——一位與他志趣相投、內心同樣敏感脆弱的劇作家。
阿瑟·密勒和田納西·威廉斯在“二戰”后美國戲劇史上的霸主地位一直無人可以取代,直到1960年代愛德華·阿爾比(Edward Albee,1928—2016)的出現。阿爾比深受歐洲先鋒派劇作家如塞穆爾·貝克特(Samuel Beckett,1906—1989)和尤金·尤奈斯庫(Eugene Ionesco,1909—1994)的影響。他創作的《動物園的故事》(The Zoo Story,1959)、《美國夢》(The American Dream,1960)和《誰害怕弗吉尼亞·沃爾夫?》(Who's Afraid of Virginia Woolf?1961),使他成為美國先鋒派戲劇當之無愧的領軍人物。在沉寂了三十年之后,阿爾比又帶著《三個高個兒女人》(Three Tall Women,1994)重返美國劇壇,并一舉斬獲當年的普利策戲劇獎,成為與羅伯特·舍伍德(Robert Sherwood,1896—1955)一樣三次榮獲普利策戲劇獎的劇作家。
從美國地域文化的橫斷面來看,美國當代戲劇舞臺上既有表現南方文化的田納西·威廉斯和莉蓮·海爾曼,也有將中西部風情小鎮搬上舞臺的威廉·英奇,還有表現西部傳奇的山姆·謝潑德(Sam Shepard,1943—2017)等人。從戲劇的題材角度去分析,美國戲劇舞臺上除了有表現勞資矛盾、社會問題、種族歧視、男女平等等題材的劇作外,反對戰爭也是當代美國戲劇舞臺上的一個重要內容。雖然美國本土并沒有遭受過炮火的蹂躪,但是逃離戰火的難民和戰場上歸來的老兵們遭受的心靈創傷依然能觸動劇作家的情感,即便到了21世紀的今天,這依然是他們關注的焦點。于是,我們在舞臺上看到了表現艾略特家族幾代人從軍作戰以及戰爭給他們造成創傷的《艾略特三部曲》(Elliot Trilogy)和反映伊拉克戰爭的荒誕劇《巴格達動物園的孟加拉虎》(Bengals Tiger at the Baghdad Zoo,2009)。從戲劇形式上來考察,美國人特有的性格和文化注定了喜劇是最能引起觀眾共鳴的形式。這一點可以從百老匯常青樹——尼爾·西蒙(Neil Simon,1927—2018)身上得到印證。這位喜劇大師一生創作了30多部幽默、滑稽、諷刺、溫情的都市喜劇,盛演不衰,票房價值極高。尼爾·西蒙一生獲得過26個獎項的提名,其中有三次是托尼獎;他不僅是當代美國獲獎最多的劇作家,其喜劇藝術成就也被譽為美國都市,尤其是紐約文化的代表。
從戲劇思潮及戲劇流派的縱向發展來看,當代美國戲劇從誕生之初就與世界范圍內出現的各種文化思潮相互碰撞、交流。20世紀前半葉美國戲劇的主流是現實主義創作方法,從第二次世界大戰開始,伴隨著政治、社會與文化領域的各種運動與思潮,戲劇創作呈現出前所未有的多樣性。這其中有1950年代開始走向成熟的美國黑人戲劇,有伴隨著女權主義運動一起成長的女性戲劇,有在V日運動中逐漸被人們認識與接納的同性戀戲劇。在豐富多彩的流派變遷中,值得注意的不僅有在移民大潮中涌現出的少數族裔劇作家,如華裔劇作家黃哲倫及其創作的《蝴蝶君》(M.Butterfly,1988)等;還有在1950年代出現的、向傳統戲劇的理念和創作方法發起挑戰的流動劇團,如生活劇場(The Living Theatre);以及那些熱衷為先鋒劇作家提供實驗場所的咖啡屋和車庫,如西農咖啡屋等。它們都是美國當代戲劇發展的別致標簽。這些在外百老匯和外外百老匯執著地嘗試和實踐自己的藝術主張的流動劇團和劇作家們,與光鮮閃耀的百老匯主流劇作家們一起,把當代美國戲劇舞臺裝點得花團錦簇、千姿百態,也使得美國戲劇能夠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的世界戲劇大家庭里扮演著引領者的角色,與好萊塢電影聯袂而行,成為美國當代文化和社會價值觀國際傳播的重要渠道之一。
三
文學評論家萊昂內爾·特里林(Lionel Trilling,1905—1975)曾經在他的《文學思想的意義》(The Meaning of a Literature Idea,1949)中指出,美國現代文化中始終貫穿著一種懷疑的情緒。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世界進入冷戰時期。一方面,美國在軍事和經濟領域躍升為世界超級強國;另一方面,約瑟夫·麥卡錫議員的“內部顛覆”論在美國知識界產生極大的震蕩,在1930年代贊同并支持馬克思主義的那些知識分子作家紛紛改變自己的立場,或贊美“美國生活方式”,或對1950年代盛行的文化與政治持更加懷疑的態度。保守主義觀點認為戲劇的作用是感化和宣泄,是要把可能導致個體反抗和暴力,以及可能會威脅到社會秩序或政權更迭的潛在因素控制在劇院里。然而,對于生活在這個時期的人們而言,戰亂、不安定以及來自內部的和外部的異化,使得他們不得不重新思考建構一個新的社會秩序。人們希望通過重塑“人性”、宗教或情感等,賦予這個世界以新的價值和意義,但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殘酷與暴行從根本上摧毀了人們對真理的信念。冷戰的開始和政治迫害的加劇,使劇作家們開始在劇作中對美國夢提出了質疑。資本主義的理想被所謂的自我奮斗、財富和權力所拋棄并破滅。
此時,在大西洋的另一端,布萊希特和阿爾托的戲劇理論正在影響著一代歐洲劇作家,他們開創了一種被馬丁·埃斯林(Martin Esslin,1918—2002)稱為“荒誕派戲劇”的新表現形式,即用語言對現實進行詮釋和解構,而非簡單的呈現,對真實和現實提出疑問。尤金·尤奈斯庫的《禿頭歌女》(The Bald Soprano,1950)、《課程》(The Lesson,1951),塞穆爾·貝克特的《等待戈多》(Waiting for Godot,1953)和金·奈特(Jean Genet,1910—1986)的《陽臺》(The Balcony,1957)等劇作在歐洲掀起了一股反主流文化的浪潮。《等待戈多》1955年在倫敦上演,次年被介紹到了美國,與美國的政治文化、生態環境產生了強烈共鳴。1959年,將荒誕派戲劇介紹到美國的導演霍伯特·布勞(Herbert Blau,1926—2013),把貝克特和尤奈斯庫等荒誕派劇作家的作品搬上舞臺,還譯介了安東尼·阿爾托的《戲劇及其重影》。正是在歐洲先鋒派戲劇的影響下,美國激進的戲劇家對亞里士多德的戲劇理論發出挑戰。他們通過非特定劇場中的舞臺設計,打破了舞臺與觀眾之間的界限,混淆了演員、人物與現實中真實人物間的界限,用后現代的語匯對現實的本性提出質疑,創建了一個充滿活力的劇場。在這個劇場里,觀眾參與進來,從觀看演出到參與其中,一同思考有關存在主義的、本體論的和認識論的問題,這些問題有關真實感受,要激發人們思考我是誰、我們如何適應這個變化多端的社會。盡管當代美國戲劇舞臺上出現了大量的反現實主義的實驗戲劇,但是現實主義的戲劇流派并沒有被擊潰,而是在表現方式上注入了一些反主流文化的因素。此時,美國荒誕戲劇最具代表性的劇作家有愛德華·阿爾比、阿瑟·考比特(Arthur Kopit,1937— )和金—克勞德·范·伊太林(Jean-Claude van Itallie,1936— )等。美國的后現代主義戲劇將目光更多地投向了那些在社會底層掙扎、處于社會邊緣的小人物,劇作家們更關注社會階級、種族、性別及性的問題,關注真實與經驗的個性和多樣性。多角度的關注、社會政治的認同以及戲劇形式上的實驗性成為當代美國戲劇的重要特征。
在20世紀60年代到70年代,美國戲劇的政治色彩愈加濃烈。外百老匯和外外百老匯蓬勃發展,為紐約城涌現出的眾多演出團體和戲劇新人提供了便利的實驗場所。劇作家和演出團體在內容和形式上試圖顛覆傳統的戲劇樣式,更多地加入了即興表演的成分。他們為了讓觀眾有真實感,沖決了演員與觀眾、角色與自我的樊籬,打破了現實主義戲劇中把演員與觀眾隔離開的“第四堵墻”,將表演的場所搬到了咖啡屋、農舍、學校操場,甚至大街上。他們摒棄經典“劇場”的、要有文本的、傳統的表現方式以及語言邏輯,要求演員采用發自內心的、更自然的表演,同時也要有更多的肢體動作。這些身體的動作和自然的場景就是指劇中的“事件”,而它們正是盛行于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荒誕派戲劇的核心。在這些眾多的實踐著各自主張的演出團體和劇作家中,代表性的有生活劇場、表演劇團(The Performance Group)和開放劇場(The Open Theatre)等。到了七八十年代,此前出現的表演革新已經在美國劇場留下了烙印,越來越多新的劇作加入了反現實主義元素。一種更加表現自我、全新的敘事方式、解構的人物以及碎片化的語言,成為當代美國戲劇的一部分。這些后現代派作品將現實主義和反現實主義因素結合起來,反映當時的政治和社會問題。許多藝術家熱衷反抗傳統的敘述模式,將目光投向表現事物的表層,關注理性與秩序,用更加主觀的、更加靈活的方式表現現實。他們不斷地試探戲劇的邊界,探索一些“意思”是如何通過語言和表演來表現出來。因此,影視的、多媒體的、美術的,甚至現代科技的手段,都成為戲劇家鐘愛的舞臺介質,其中著名的有羅伯特·威爾遜(Robert Wilson,1941— )的《沙灘上的愛因斯坦》(Einstein on the Beach,1976)。這些文本的共同點是想通過表演、通過對真實和人工的區分,也就是存在(being)和表演、演員與人物、真實性與角色扮演的區分,來構建劇作家心目中社會的和政治的認同。
四
當一批美國戲劇家用現代的語匯對現實的本質提出質疑的時候,黑人劇作家——當代美國文藝界的一個獨特群體,則以一種執拗而又堅韌的姿態、專注而又極富感染力的才情、悲憫傷感的情感底色,呼應著黑人民權運動的發展,成為當代美國戲劇的重要景觀。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民眾反對戰爭與種族歧視,要求男女平等的呼聲越來越高。伴隨著此起彼伏的抗議、集會和游行,美國的年輕一代對傳統的價值觀也產生了懷疑,他們追求更加自我、開放以及更具個性化的生活方式。1950年代中期開始的抵制種族隔離制度在蒙哥馬利市初戰告捷后,反對種族歧視與種族隔離政策的民權運動在全美各地此起彼伏,一浪高過一浪,至1963年8月達到頂峰。這年8月,25萬民眾聚集在華盛頓林肯紀念館前的廣場,馬丁·路德·金發表了他的著名演說《我有一個夢想》。此次集會所產生的直接影響就是迫使美國國會在1964年通過了《公民權利法案》,次年通過了《選舉權利法案》,正式以立法的形式賦予了美國黑人平等的公民權利。正是在這種政治環境和社會思潮的影響下,美國黑人戲劇經過半個多世紀的發展,到1950年代趨于成熟,涌現了大批優秀的黑人劇作家。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洛蘭·漢斯伯雷(Lorraine Hansberry,1930—1965),她的《陽光下的一粒葡萄干》(A Raisin in the Sun)于1959年登上百老匯戲劇舞臺,這標志著黑人劇作家獲得美國正統戲劇界的承認。
其他較為成功的黑人劇作家還有愛麗絲·柴爾德里斯(Alice Childress,1916—1994)、威廉姆·布蘭奇(William Branch,1927— )和羅夫登·米歇爾(Loften Michelle,1919—2001)等。到了1960年代,伴隨著民權運動與“黑人藝術運動”的蓬勃開展,出現了以阿米里·巴拉克(Amiri Baraka,1934—2014)為代表的主張武裝反抗的黑人劇作家。他們這時已經不再滿足于反抗種族歧視,體現黑人對平等、美好生活的向往。他們呼吁要建立美國黑人劇場,一個全面擊潰白人勢力的革命劇場。巴拉克與艾德·布林斯(Ed Bullins,1935— )和羅恩·米爾納(Ron Milner,1938—2004)一起,把戲劇當作一種武器,來喚醒人們對種族平等以及社會變革的意識。為此,巴拉克創作了如《販奴船》(Dutchman)、《奴隸》(The Slave)等用暴力反抗種族歧視的劇作。在黑人戲劇運動中,黑人女劇作家的藝術成就更加突出,其中的先驅有1960年代的艾德麗安·肯尼迪(Adrienne Kennedy,1931— )和1970年代的尼托扎克·尚格(Ntozake Shange,1948— )。她們通過更加表現主義的、更富有詩意的戲劇手法,撕下種族歧視和性別歧視的面紗。這些劇作引領著一大批后來者,如奧古斯特·威爾遜(August Wilson,1945—2005)和蘇珊·蘿莉·帕克斯(Suzan Lori Parks,1963— )。前者1982年創作的《瑞尼大媽的黑臀舞曲》(Ma Rainey's Black Bottom)[5]贏得廣泛贊譽,他成了美國黑人戲劇史上的一顆耀眼明星。
美國黑人戲劇一直是現實主義與反現實主義并存,它們交織在一起,表現了黑人族群復雜的文化與個人情感。黑人劇作家盡管取得了很高的藝術成就,但他們的舞臺依舊很狹窄,很難融入主流社會。1980年代興起并在1990年代盛行的大眾說唱藝術日益成為美國黑人文化的象征,影響了一批當代美國劇作家,成為當下美國黑人戲劇的特征之一。
美國女性劇作家盡管在美國本土戲劇萌芽時期便一直伴隨左右,但是她們要付出超常的努力才能為自己爭取到一席之地。在20世紀初,曾參與創辦普羅溫斯頓劇社的蘇珊·葛萊斯佩爾(Susan Glaspell,1876—1948)盡管著作頗豐,并斬獲過普利策戲劇獎,但是她在美國戲劇本土化與現代化進程中的地位和作用直到近年才被認可。這與美國女性的社會地位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在美國戲劇史的早期,只有那些來自戲劇世家或有著雄厚財力支持的女性劇作家的劇作才偶有演出機會,絕大多數女性劇作家被排斥在正統古板的戲劇圈外。伴隨著美國第一波女性主義運動的發展,女劇作家們開始為爭取女性的權益而呼吁。她們的劇作表現了在這個男性主導的社會中,女性所受到的壓迫以及她們的反抗。因此,這個時期,女性劇作家所關注的主要是與男女平等有關的一些主題。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的女性劇作家在劇作中主要表現的是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以及她們對自己作為女性的身份認同。于是,在1960年代之前的美國戲劇舞臺上,我們看到了蘇珊·葛萊斯佩爾、蕾切爾·克羅瑟斯(Rachel Crothers,1878—1958)、莉蓮·海爾曼、洛蘭·漢斯伯雷等女性主義劇作家,她們為爭得婦女的權利搖旗吶喊,做出了自己的貢獻。
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爆發打破了既有的世界格局,世界進入了一個多變的時代。此時,傳統的價值觀發生了改變,傳統與反傳統之間的斗爭愈發激烈,各種主義和思潮輪番登場,既讓人眼花繚亂,也給全體社會成員尤其是女性帶來了釋放意愿和心聲的機會。伴隨著民權運動的發展,與種族、階級和性相關的主題成為年輕一代劇作家關注的焦點,而越南戰爭的爆發,讓更多的女性劇作家自覺地投入反對戰爭的熱潮中,婦女解放和為婦女爭取平等獨立的訴求已經不再是她們劇中唯一的主題了。這個時期出現的梅根·特利(Megan Terry,1932— )、瑪利亞·艾琳·福恩斯(Maria Irene Fornes,1930— )和尼托扎克·尚格等女權主義劇作家,開始將目光投向政治,向傳統的現實主義創作方法發起挑戰,并積極投身先鋒戲劇的實踐。在她們的筆下,女性具有了新的特點,那就是堅強、聰慧和獨立。例如,從1950年代末開始其創作生涯的梅根·特利到1970年代初期已有20多部戲劇作品問世,被譽為“美國戲劇之母”。其劇中人物、時間、地點和動作常常在急速地變換著,舞臺上的演員也可以根據劇情的需要轉換性別和角色,這一特點在其《走近西蒙娜》(Approaching Simone,1970)[6]中體現得尤為突出。其他較有代表性的劇作還有瑪利亞·艾琳·福恩斯的《菲芙和她的朋友們》(Fefu and her Friends,1977)和尚格的《獻給有色姑娘們》(for colored girls who have considered suicide/when the rainbow is enuf)。
隨著時代的發展、社會的進步,女性劇作家的地位有了很大的提高,僅從普利策戲劇獎的獲獎名單上便可以看出這一點。在普利策戲劇獎設立的百年歷史中,有17次把這個代表著戲劇創作最高榮譽的獎項頒給了16位女性劇作家,而其中的12次是在20世紀80年代以后發生的。
美國當代戲劇的發展呈現出波浪式的遞進風貌,與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的流變若即若離而又息息相關。20世紀90年代以后,隨著蘇聯解體,形成新的世界格局,但這并沒有給這個世界帶來真正的平衡和安寧,反而因為利益分配不均和資源掠奪的加劇導致局部戰爭不斷爆發,宗教矛盾與意識形態的沖突愈發激烈,這些都以不同的題材樣式豐富和影響著美國當代戲劇思潮與流派。比如戰爭導致的難民潮成為劇作家們新的關注點,“9·11”恐怖襲擊的場面也出現在百老匯舞臺上。從藝術形式上看,即興藝術更加流行,為戲劇表演注入了新的活力,出現了如“單人獨白”和“紀實戲劇”等新的戲劇樣式。這些反主流藝術通過挑戰權威,對傳統勢力形成的社會結構,以及性別、種族和階級等固有的觀念發起沖擊。進入21世紀以來,無論是社會觀念還是傳播媒介都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比如,美國比較保守的地區馬薩諸塞州在2004年承認同性戀的合法婚姻;隨著醫療技術的進步,人們也不再談“艾”色變。再比如,網絡時代人們的交流和閱讀方式已今非昔比,年輕人還會去劇場看戲嗎?當代美國戲劇史的發展歷程告訴我們,每當某一個時期特有的主題和社會問題消失之后,必然會有新的主題和社會問題凸顯在戲劇家面前。責任和良知一定會驅使著他們編織新的故事,塑造新的人物,探索新的表現形式,革新和裝置新的舞臺,吸引新一代的觀眾進入劇場。我們堅信,當代美國戲劇的思潮和流派也一定會與時俱進,真實而又全面地反映社會生活的變遷,以其更加多樣的形式、更加豐富的內容和更加獨特的視角為豐富世界戲劇理論做出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