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蕭瑟，透骨涼意難以抵擋。中年大漢輕輕拉了拉胸前的破皮襖，醉眼迷離地眺望著秋日傍晚最后一縷殘霞跌進暮色里，口中輕輕哼著不知名的歌謠。

“天下熙熙攘攘，往來皆是為了自在，自在好！自在好啊……”中年人大笑著搖晃見底的酒壺，略有些遺憾，酒是好酒，惜哉不多。

“自在當然是好的，可你孤身一人來到此地，故土遠在千萬里重山之外，舊時愛人也早已不再有書信傳來，便是自在了嗎？”突然一人話音從身后傳來，中年人臉色頓時一變，這北方長城之上，能夠悄無聲息地接近他的人可是不多，而來人只聽口音，便知道不是北州人。

渾濁的眼神瞬間清明，中年人猛然起身極為警惕地注視著緩緩向自己走來的兩道身影，人尚在十丈之外話音卻如同只在耳畔——高手！

來人其中一個身著素白衣袍，在這漫天風沙的長城之上顯得格外扎眼，當他閑庭信步地走過來時，中年人已然開始生出無法抵抗的念頭。

另一人則是身材格外瘦小，隱約可見的身體曲線能夠分辨出是個女孩，這仿佛畫中走出兩個人置身此間，顯得與粗獷野性的北州如此格格不入。

兩人都以兜帽遮了面容，看不清模樣，中年人干脆利落地拔出刀來：“長城重地，離去，或者死！”

“或者你死……”

一聲輕笑之后，中年人驚悚地發現對方已然來到自己身前，鋒銳的長刀在那人眼中仿佛不存在一般，兩人四目相對，比之蕭瑟秋風更顯冰涼的寒意驟然涌上心頭。

他不敢動！對方已然扼住他的咽喉，輕易便可取他性命！

“閣下不是長城之外的異族，為了什么來到此處？我這條命，并沒有太大價值。”

他實在沒想到對方竟然如此年輕，兜帽下的男子看上去不過二十三四歲的模樣，可偏偏又有著如此恐怖的修為，這樣的一個人，有什么理由專程跑到這荒蕪的長城之地殺他這么一個無名小卒？

“的確沒什么必要，所以還是把刀放下吧，我這人向來儒雅隨和，不喜歡打打殺殺。”年輕人微微一笑。

“……”

趙云禮只感到有些問候這家伙父母親族的話憋在口邊，很想一吐為快！儒雅隨和？你上來便扼死別人命門，殺氣騰騰！你說你儒雅隨和，這四個字跟你有半點關系嗎？

但腹誹歸腹誹，這家伙手上動作卻是不慢，當即放下了長刀，舉起雙手。

他不是滿頭只剩熱血的傻子，當然不會去硬著頭皮去激怒對方而白白送命，似他們這般人，若是戰死疆場還算作半分榮譽，不明不白地死在這里算什么？狗屁！

年輕人點點頭，自顧自地坐下來，懶洋洋地從懷中取出一封發黃的信箋：“趙云禮是吧？應當是不會錯的，南州沙河鎮有人給你的信，不必問，仔細看過便是了，看完了，我要的東西也就到手了。”

“南州沙河鎮？”趙云禮心中一驚，那是他的故鄉，在此間每一個彌漫著風沙血氣的夢境里時常回去的地方，有人從那里給他寄來了一封信？

來此之前他是個父母雙亡的窮小子，縱然是所謂故鄉亦是舉目無親，會給他寫信的，豈不是只有……

“她……還好嗎？”

這個一身粗糙不修邊幅的漢子剎那間竟然不敢去接那封信，而是有些惶恐地輕聲向年輕人問道。

“我說了，不必問，我也不喜歡回答問題。”年輕人沒有看他，而是抬起頭，微瞇著雙眼眺望漫天風沙、枯黃而死寂的長城以北。

隨他一道來的少女乖巧地坐在他身旁，撐著手臂凝望師父所看的方向，長城之外，異族，是什么有趣的地方呢？

一陣寒風吹過，少女頭上兜帽被驟然掀起，無意間露出那副堪稱完美無瑕的絕美容顏。烏云般的青絲隨著冷風肆意招搖，美得驚心動魄，恍如五州長天之上翩翩起舞的精靈。

不過驚鴻一瞥的工夫，趙云禮連忙有些慌張地移開自己的目光，似乎是做錯了什么一般。這個少女，仿佛多看她一眼，便是自己這等凡人的罪過！

姿色上乘的女人他見過不少，可眼前的少女卻與那些都不同，究竟有什么不同，趙云禮卻只是暗暗想到：或許她只是長成了每個男人年少時候都會期待遇上那個女孩的模樣吧。

剎那間時光流逝的惆悵就涌上了心頭，自己的一生會怎樣結束呢？趙云禮突然開始思考，而結局總是死在長城上，任由風沙飲盡他的殘血。

他忽然很傷心，不是怕死，而是眼前突然出現的這兩人讓他意識到，自己年少時遇見的那個她終究是錯過了！

“云哥親啟……”

泛黃的信封表面一行娟秀的小字當先映入他眼簾，趙云禮頃刻間竟有些不知所措。雙手顫抖著打開信封，似乎那個女子就站在面前，舊時每一次的相見他都如今日這般惶恐不安。

那個人的筆跡趙云禮早已忘了，可還記得自己曾經年少懵懂時寫給她的那些字句，如今再看來，突然就濕了眼眶。

年少輕狂時候不計后果的許諾，到頭來都被年華消磨殆盡，無奈隕落，舊時離家的少年郎也已然歷盡了風霜。

“她……”趙云禮有些茫然地看向那年輕人，這封來自南州舊地的書信，讓這個長城之上鐵骨錚錚的漢子完全失了方寸。

“死得很慘，并未瞑目，不過亂世嘛，都是這樣的。”年輕人拍拍手站起來，面無表情地轉身而去。

少女亦站起身來，隨他走下了長城，任由趙云禮在身后緩緩跪倒，泣不成聲。此間事——已了！

……

冰冷夜幕下巨獸般的長城身軀上鑲嵌著無數搖曳的燈火，塞外有如刀劍的疾風吹過這一道橫亙世界北疆的傷疤，吹透了無數人并不安穩的夢境。

師徒二人行走在茫茫黃沙之中，少女顯然十分厭惡這獵獵風刀，不住地催促師父快些帶自己離開這個鬼地方。

年輕人則是作沉醉狀抬頭細嗅，此間數不清的魂靈飄蕩在天際。長城之后是一片朦朧，滾滾黃沙將傳說中無數的兇險藏匿在其中。

他突然有些凝重地輕聲道若非所托為長城守衛，他決不肯不遠萬里走這一遭，這些人駐守在此，朝夕皆有性命之虞，哪怕死了靈魂也難以得到安息。

“我死了……也會這樣嗎？”少女忽然開口道，言語中盡是藏不住的落寞與悲傷。

少女開口時，漫天風沙忽然變化，千里黃云中似乎有著重重巨影顯露，剎那間又在年輕人兩目神光之下退散。這一切只在頃刻間，紅衣少女甚至并未察覺。

“不會……”年輕人溫柔地拍了拍她的頭頂：“師父怎么會讓你死呢？我們樂兒一定會好好活下去，平平安安地長大！”

“可我聽別人說，天命難違。”少女仍舊有些低落。

“那是騙人的。”年輕人微微一笑，拉著她的手慢慢走向遠方，慢慢被滾滾黃沙吞沒了二人的身影。

“師父，我們要去哪里？”

“回南州。”

“回那里做什么？”

“上次遇見一個有趣的小家伙，希望他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