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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回憶
傅雷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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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于一九〇八年三月生于浦東南匯縣漁潭鄉,家庭是地主成分。四歲喪父;父在辛亥革命時為土豪劣紳所害,入獄三月,出獄后以含冤未得昭雪,抑郁而死,年僅二十四。我的二弟一妹,均以母親出外奔走,家中無人照顧而死。母氏早年守寡(亦二十四歲),常以報仇為訓。因她常年悲憤,以淚洗面;對我又督教極嚴,十六歲尚夏楚不離身,故我童年只見愁容,不聞笑聲。七歲延老貢生在家課讀《四書》《五經》,兼請英文及算術教師課讀。十一歲考入周浦鎮高小二年級,十二歲至上??既肽涎蟾叫∷哪昙墸〞r稱交通部上海工業專門學校附?。荒旰笠灶B劣被開除;轉徐匯公學讀至中學(舊制)一年級,以反宗教被開除。時為十六歲,反對迷信及一切宗教,言論激烈;在家曾因反對做道場祭祖先,與母親大起沖突。江浙戰爭后考入大同大學附中,參加五卅運動,在街頭演講游行。北伐那年,參與驅逐學閥胡敦復運動,寫大字報與護校派對抗。后聞吳稚暉(大同校董之一)說我是共產黨,要抓我,母親又從鄉間趕來抓回。秋后考入持志大學一年級,覺學風不好,即于是年(一九二七)冬季自費赴法。
在法四年:一方面在巴黎大學文科聽課、一方面在巴黎盧佛美術史學校聽課。但讀書并不用功。一九二九年夏去瑞士三月,一九三〇年春去比利時作短期旅行,一九三一年春去意大利二月,在羅馬應“意大利皇家地理學會”之約,演講國民軍北伐與北洋軍閥斗爭的意義。留法期間與外人來往較多,其中有大學教授,有批評家,有漢學家,有音樂家,有巴黎美專的校長及其他老年畫家;與本國留學生接觸較少。一九二八年在巴黎認識劉海粟及其他美術學生,常為劉海粟任口譯,為其向法國教育部美術司活動,由法政府購劉之作品一件。一九二九年滕固流亡海外,去德讀書,道經巴黎,因與相識。我于一九三一年秋回國,抵滬之日適逢“九一八事變”。
一九三一年冬即入上海美專教美術史及法文。一九三二年一月在滬結婚。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八日事變發生,美專停課,哈瓦斯通訊社(法新社前身)成立,由留法同學王子貫介紹充當筆譯,半年即離去。當時與黎烈文同事;我離去后,胡愈之、費彝明相繼入內工作,我仍回美專任教。一九三三年九月,母親去世,即辭去美專教務。因(一)年少不學,自認為無資格教書,母親在日,以我在國外未得學位,再不工作她更傷心;且彼時經濟獨立,母親只月貼數十元,不能不自己謀生;(二)劉海粟待我個人極好,但待別人刻薄,辦學純是商店作風,我非??床粦T,故母親一死即辭職。
一九三四年秋,友人葉常青約我合辦《時事匯報》——周刊,以各日報消息分類重編;我任總編輯,半夜在印刷所看拼版,是為接觸印刷出版事業之始。三個月后,該刊即以經濟虧折而停辦。我為股東之一,賠了一千元,賣田十畝以償。
一九三五年二月,滕固招往南京“中央古物保管委員會”任編審科科長,與許寶駒同事。在職四個月,譯了一部《各國古物保管法規匯編》。該會旋縮小機構,并入內政部,我即離去。
一九三六年冬,滕固又約我以“中央古物保管會專門委員”名義,去洛陽考察龍門石刻,隨帶攝影師一人,研究如何保管問題。兩個月后,內政部要我做會計手續報賬,我一怒而辭職回家,適在“雙十二事變”之后。
一九三七年七月八日,“盧溝橋事變”后一日,應福建省教育廳之約,去福州為“中等學校教師暑期講習班”講美術史大要。以時局緊張,加速講完,于八月四日回滬,得悉南京政府決定抗日,即于八月六日攜家乘船去香港,轉廣西避難。因友人葉常青外家馬氏為廣西蒙山人,擬往投奔。但因故在梧州擱淺,三個月后進退不得,仍于十一月間經由香港回滬,時適逢國民黨軍隊自大場撤退。
一九三九年二月,滕固任國立藝專校長,時北京與杭州二校合并,遷在昆明,來電招往擔任教務主任。我從香港轉越南入滇。未就職,僅草一課程綱要(曾因此請教聞一多),以學生分子復雜,主張甄別試驗,淘汰一部分,與滕固意見不合,五月中離滇經原路回上海。
從此至一九四八年均住上海??箲鹌陂g閉門不出,東不至黃浦江,北不至白渡橋,避免向日本憲兵行禮,亦是鴕鳥辦法。
一九四七、一九四八兩年以肺病兩次去廬山療養三個月。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以上海情形混亂,適友人宋奇擬在昆明辦一進出口行,以我為舊游之地,囑往籌備。乃全家又去昆明。所謂辦進出口行,僅與當地中國銀行談過一次話,根本未進行。全家在旅館內住了七個月,于一九四九年六月乘飛機去香港,十二月乘船至天津,轉道回滬,以迄于今。當時以傅聰與我常起沖突,故留在昆明住讀,托友人照管,直至一九五一年四月方始回家。
經濟情況與健康情況
母親死后,田租收入一年只夠六個月開支,其余靠賣田過活??箲鹎耙荒辏淮钨u去一百余畝,故次年抗戰發生,有川資到廣西避難。以后每年賣田,至一九四八年只剩二百余畝(原共四百余畝)。一九四八年去昆明,是賣了田,頂了上海住屋做旅費的。昆明生活費亦賴此維持。我去昆明雖受友人之托,實際并未受他半文酬勞或津貼。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二十日回上海后,仍靠這筆用剩的錢度日。同時三聯書店付了一部分積存稿費與我,自一九五一年起全部以稿費為生。
過去身體不強壯,但亦不害病。一九四七、一九四八兩年患肺病,一九五〇至一九五一年又復發一次。一九五五年一月在錦江飯店墜樓傷腿,臥床數月,至今天氣陰濕即發作。記憶力不佳雖與健康無關,但是最大苦悶,特別是說話隨說隨忘。做翻譯工作亦有大妨礙,外文生字隨查隨忘,我的生字簿上,記的重復生字特別多。以此,又以常年伏案,腰酸背痛已成為職業病,久坐起立,身如彎弓。一九五六年起腦力工作已不能持久,晚間不易入睡,今年起稍一疲勞即頭痛。
寫作生活
十五六歲在徐匯公學,受楊賢江主編的《學生雜志》影響,同時訂閱《小說月報》,被神甫沒收。曾與三四同學辦一手寫不定期文藝刊物互相傳閱,第一期還是文言的。十八歲,始以短篇小說投寄胡寄塵編的《小說世界》(商務),孫福熙編的《北新》周刊。十九歲冬天出國,一路寫《法行通信》十四篇(應是十六篇),五萬余字,載孫福熙編的《貢獻》半月刊(應為《貢獻》旬刊)。
二十歲在巴黎,為了學法文,曾翻譯都德的兩個短篇小說集,梅里美的《嘉爾曼》,均未投稿,僅當做學習文字的訓練,絕未想到正式翻譯,故稿子如何丟的亦不記憶。是時受羅曼·羅蘭影響,熱愛音樂?;貒笥谝痪湃荒昙醋g《貝多芬傳》。以后自知無能力從事創作,方逐漸轉到翻譯(詳見附表)??箲鹎霸鵀椤稌r事新報·學燈》翻譯法國文學論文。抗戰后為《文匯報》寫過一篇“星期評論”,為《筆會》寫過美術批評,為《民主》《周報》亦寫過時事文章??箲鹌陂g,以假名為柯靈編的《萬象寫過一篇“評張愛玲”(即《論張愛玲的小說》),后來被滿濤化名寫文痛罵。
一九三二年冬在美專期間,曾與倪貽德合編《藝術旬刊》,由上海美專出版,半年即停刊。
一九四五年冬與周煦良合編《新語》半月刊,為綜合性雜志,約馬老、夏丏老等寫文。以取稿條件過嚴,稿源成問題,出八期即停。
社會活動
少年時代參加五卅運動及反學閥運動。未加入國民黨??箲饎倮髴嵱谑Y政府之腐敗,接收時之黑暗,曾在馬敘倫、陳叔通、陳陶遺、張菊生等數老聯合發表宣言反蔣時,做聯系工作。此即“民主促進會”之醞釀階段。及“民進”于上海中國科學社開成立大會之日,討論會章,理事原定三人,當場改為五人,七人,九人,至十一人時,我發言:全體會員不過三十人左右,理事名額不宜再加。但其他會員仍主張增加,從十一人,十三人,一直增到二十一人。我當時即決定不再參加“民進”,并于會場上疏通熟人不要投我的票,故開票時我僅為候補理事。從此我即不再出席會議。一九五〇年后馬老一再來信囑我回“民進”,均婉謝。去年“民進”開全國代表大會,有提名我為中委候選人消息,我即去電力辭;并分函馬老、徐伯昕、周煦良三人,懇請代為開脫。
去年下半年,“民盟”托裘柱常來動員我二次,均辭謝。最近問裘,知系劉思慕主動。
其他活動
一九三六年夏,為亡友張弦在上海舉辦“繪畫遺作展覽會”。張生前為美專學生出身之教授,受美專剝削,抑郁而死;故我約了他幾個老同學辦此遺作展覽,并在籌備會上與劉海粟決裂,以此絕交二十年。
一九四四年為黃賓虹先生(時寓北京)在上海寧波同鄉會舉辦“八秩紀念書畫展覽會”。因黃老一生未有個人展覽會,故聯合裘柱常夫婦去信爭取黃老同意,并邀張菊生、葉玉甫、陳叔通、鄧秋放、高吹萬、秦曼青等十余黃氏老友署名為發起人。我認識諸老即從此起,特別是陳叔通,此后過從甚密。
一九四五年勝利后,龐薰琹自蜀回滬,經我慫恿,在上海震旦大學禮堂舉行畫展,籌備事宜均我負責。
一九四六年為傅聰鋼琴老師、意大利音樂家梅百器舉行“追悼音樂會”。此是與梅氏大弟子如裘復生、楊嘉仁等共同發起,由我與裘實際負責。參加表演的有梅氏晚年弟子董光光、周廣仁、巫漪麗、傅聰等。
一九四八年為亡友作曲家譚小麟組織遺作保管委員會。時適逢金圓券時期,社會混亂,無法印行;僅與沈知白、陳又新等整理遺稿,覓人鈔譜。今年春天又托裘復生將此項樂譜曬印藍圖數份,并請沈知白校訂。最近請人在滬歌唱其所作三個樂曲,由電臺錄音后,將膠帶與所曬藍圖一份,托巴金帶往北京交與周揚同志。希望審查后能作為“五四以后音樂作品”出版。
一九四四年冬至一九四五年春,以淪陷時期精神苦悶,曾組織十余友人每半個月集會一次,但無名義、無形式,事先指定一人做小型專題講話,在各人家中(地方較大的)輪流舉行,并備茶點。參加的有姜椿芳、宋悌芬、周煦良、裘復生、裘劭恒、朱濱生(眼耳喉科醫生)、伍子昂(建筑師)(以上二人均鄰居)、雷垣、沈知白、陳西禾、滿濤、周夢白等(周為東吳大學歷史教授,裘劭恒介紹)。記得我談過中國畫,宋悌芬談過英國詩,周煦良談過《紅樓夢》,裘復生談過熒光管原理,雷垣談過相對論入門,沈知白談過中國音樂,伍子昂談過近代建筑。每次談話后必對國內外大局交換情報及意見。此種集會至解放前一二個月停止舉行。
解放后,第一次全國文代聽說有我名字,我尚在昆明;第二次全國文代,我在滬,未出席。一九五四年北京舉行翻譯會議,未出席,寄了一份意見書去。自一九四九年過天津返滬前,曾去北京三天看過樓適夷、徐伯昕、錢鍾書后,直至今年三月宣傳會議才去北京。去年六月曾參加上海政協參觀建設訪問團?!?
一九五七年七月十六日于上海
(據手稿)
夢中
一、母親的歡喜
久不提筆了。實在心緒太繁,思想太雜,要寫也無從寫起。春假歸家一次,到校想寫一篇歸家雜記,可是只也寫得一半,就以課忙丟了;其實也是思緒太亂的緣故吧!
春是早已過去了,“春色惱人”,也已成了陳話;可是夏日炎炎,很有令人疏懶倦睡的景味。
每天總是躺在藤椅里,拿著蒲扇,劈劈拍拍,趕趕蚊蟲。無聊地隨手撿本詩來,剛讀了兩首,便又放下,自言自語替自己解說:天熱了,用腦本不相宜的。
我的書房,總算是一個又幽靜又涼快,又爽朗的好地方了。宜乎“明窗靜幾”,用功個半天,那么兩月也可有一月的成績了。為何事實上總是翻開書來合上,其間不過半分鐘啊!
昨天望他來,他竟沒有來。失望中撿起他剛才的信:
復書昨晚方才收到。這幾天天氣很熱,恐怕我這星期日未必能來,即使它晴好,實怕暑氣逼人,請你諒我!你這個好寶貨!我早就猜著了,不過起先不說罷了。不知現在卻有幾分可言?……蚊子不讓我多說一些,祝你!……
ZF七,十六燈下
讀到“你這好寶貨”一句,不禁使我想起他的詼諧的豐度,更不禁為好寶貨三字,引起我一段幽藏的情緒。
我前信里提及恐怕我不久要到N城去的話。我還說:此行于我精神上很有些愉快,雖然長途坐船,于身體是很不相宜的。朋友,你猜猜我愉快些什么?他回信里沒有猜,只盤問我,我也就在最近一信里,復了他一個字——她,——于是他這封信竟說我好寶貨了!
暑假歸來,母親就對我說起要到N城去吊喪的話,她說:K表伯死了;你既在假中,不去似乎說不過去。不過天氣這般熱,這般遠的水路,你雖然去,我總很擔心……當時的我,心弦顫動了。N城中,K表伯的同宗,不是有個她嗎?母親正替我擔憂,我正慶幸這個好機會呢!坐船是我最怕的一件事,尤其是四五十里的長路,當這赤日當空的天氣!可是為了求得一些精神上的愉快,就是犧牲些肉體的健康,也是值得的!
三四天后,母親很高興的告訴我,說她剛才從一個親戚那里得了一個好消息:K表伯的開喪期改了,那時你校里必已開學,不用去了。真好運氣!……我也安心了!……怪不得他們的訃聞至今還沒有來……
當我聽到……喪期改了,我頓時懊惱起來,滿懷說不出的惆悵,可也不便十分顯露出來,只茫然地順口說了一句:“唔,怪不得訃聞至今還沒來……”
母親是歡喜極了,可是她的純潔的愛子之心,又哪里會夢想她兒子的別有懷抱的同她相反的心!喲,母親的歡喜……
二、她們
連日天氣熱極了,溫度過了百度,白天里——尤其是日中的時候,只覺得頭昏腦脹,背上又給汗出的怪黏澀,怪癢的只不好過。
“一日之計在于晨”,清晨本是一天最好的時候,不料歸家以來,非六點不肯起來。終夜的亂夢顛倒,把平旦清明之氣都趕跑了。
只有傍晚時光,冷水浴罷,移只藤椅,拿把蒲扇,荷花缸畔,讀讀小詩。太陽才從東墻上隱去,晚風習習之中,把它的余威一下兒驅除盡了,仰起頭,看看天空,蔚藍中浮著一片片魚鱗似的白云,微微的帶些金色,遠處還有幾帶紅霞令人想象到斜陽古道中的莊嚴的廟宇,紅墻上映著夕陽,愈顯得偉大而燦爛。遠方近處,還綿延著高低突兀的山脈……自然的奇觀,自然的偉大,自然的美麗,早已有無數的騷人墨客,吟之詠之,形容盡致了;還何用我這支笨筆,把自然玷污了呢!當然!只有低徊,只有贊嘆!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夜之神已姍姍地走近了,把一切一切都收藏了去。
快樂的時間本是加倍的過得快,何況夕陽同黃昏的距離又是如何的近啊。
她們去了,明月也隨著不見了,繁星滿天,空庭寂寂,黑漆漆的煩悶死人。因為失了光明的月,才引起沉悶的心緒;因為失了天真活潑的她們,才勾起我的悵惘。
小朋友!我的小朋友!
我們都是好朋友。
哥哥弟弟一齊來,
大家攙著,大家攙著,大家攙著手,
一步一步向前走,向著那光明的路上走!
小朋友!
大概是一個光明之夜吧!她們正唱著月明之夜。庭中白光滿地,萬籟無聲,只有她們宛轉曼妙的歌聲:
明月呀!明月呀!
一個小皮球哇!
讓我丟一丟哇!
下來吧!下來吧!
我陶然,我醉了,我對著月,對著那月中的桂樹,對著那老太太們傳說的樹枝上的飯籃,樹枝下的勇士、斧頭……我仿佛三魂渺渺,七魄悠悠,趁著微風,飄上青云,遨游月宮去了。
歌聲寂然,戛然而止,幻想也忽然停止,意識也立刻恢復過來,才覺得此身仍在,未曾超脫,悵也何如!恨也何如!
月光中照著她們,皎潔而又天真,活潑而又幽嫻,不禁使我聯想到自己的凋零身世:既無兄弟,又無姊妹,孤零零地只剩母親和我二人。回想到她們才唱的“哥哥弟弟一齊來”,余音在耳,怎能不使我感動至于流淚!
以生性孤傲的我,朋友之少,不用說了,只有一年一度的S妹,來住幾天,T妹來玩幾天,算解解她寄母和寄哥的寂寞。
S妹的年紀,比我小五歲。她家本同我家有些戚誼,而當她七歲那年的夏間,她以她母親一時高興的緣故,便稱我的母親為寄母了;以后每個年假,或暑假,總得到我家來小住數天。
她的性情:又活潑,又誠摯,又嫉妒,又多疑,又沉默,又多哭,又……總之:她是具有一切女性的性情。人家無意中一句閑話,會引起她的奇怪的猜疑。有一天,我為了一件事,斥責了仆人,不料她以為借女罵媳,躲在床上,哭了半天。我素來歡喜想什么講什么,要罵人,要勸人,都歡喜直說,從不會打鼓罵曹。換句話說,就是人家打鼓罵曹來罵我,我也不會懂他是在罵我的。所以這天的事情,竟把我呆住了,不舒服極了。母親知道了,也只搖搖頭,沒法想??墒堑搅送砩霞{涼的時候,她倒又有說有笑,好像并沒有日間那回事。這種奇怪的態度,是女性的特征嗎?是她們年齡上的生理變態嗎?……可惜我沒有研究過心理學或是生理學!
含羞和嫉妒,又是女子的兩大特性吧!她們校里的作文簿,不是鎖在箱子里,便是繳在教員那里;不是繳在教員那里,便是鎖在箱子里;保存得差不多同情書——其實情書她們也未必是有——一樣珍重。假使有人設法偷看了,那可不得了!嘮叨,哭,絕,……件件都會做出來。推而至于算術簿,小楷簿,習字簿……無不如此,不過作文簿看得最重罷了。
有一次,L妹對我說:S妹前天有一封給她同學的信,附在別個同學信里,托她轉交的;在那信封口處,你猜她寫了什么……哈哈!她竟寫道:“拆視者我之愛妻也?!彼€沒有說完,我早已把一口的茶,噴了滿地,還嗆了半天。
她們又最歡喜私下論人,批評人,這個習慣我們也有的,不過總不及她們這樣的尖刻。大概也是嫉妒之心利害的緣故吧!
她,S妹今年已于高小畢業了,程度也還不差。她家里是完全放任的,她的成績,是全靠她天縱之資。不過因年齡的關系,差不多還談不到用功與覺悟。
家庭的權威,是多么利害!社會的勢力,又是多么可怕!小鳥似的她們快樂無憂的生活,不知還能繼續幾年!她們一忽兒哭,一忽兒笑的任性生活,使我見了,只代她們擔心。
她現在的環境,總算很好,很如意的了;而她的生活,又是在光明燦爛的黃金時代,可是她曾屢次問我:“人生究竟為的什么?”她這樣又悲觀,又深奧的問題,我實在回答不來……而且她還時有厭世出世的語調,更使我奇怪,疑惑!
“人生究竟為的什么?”喲!這是一個多么神秘而艱深的問題?。?
不要羨慕小孩子,
他們的智識都在后頭呢,
煩張也已經隱隱的來了。
——繁星之五八
三、一個影像
煩噪的搖紗童子(我鄉稱一種夏夜的蟲名)的叫囂,夾入輕靈的織布娘子的聲音(同前注),以梭,亞梭,倒很清脆,正如雨后初霽,淋濕的小鳥,在樹葉中伸出頭來,舒氣時的歌聲,可也只是聲聲的織成了我煩悶和悵望的情緒。
近來每天都覺得寂寞和煩悶,做事不高興,只是癡癡地胡思亂想,燈下呆坐,便隱約地閃過一個影像:
大概在二年前的一個新年吧!我正在N城。
她嬌憨的依著她的父親,微倚著,正端相著我。無意間突然叫了我一聲:“哥哥!”我受寵若驚的應了一聲,正見她癡癡地笑了,自然的面龐上泛起微紅,自然的頭也微微的垂下,身體也更靠緊她父親一些。一雙尖銳逼人的眼珠,還直射著我;怯著的我,立刻敗退了——顧左右而言他。
這真是一般少女的天真誠摯的愛情自然的流露,赤裸裸的,熱烈的,圣潔的,由內心的,而正的的確確的在兩年前的新年里的某一天,坦白的展現在我的面前;而又正隱隱約約的,若有若無的,時時重映在我的心板上。在腦海中屢現屢滅!
“回憶,哪堪回憶!”而這神秘的回憶,卻竟是這般甜蜜!
以舉目無親的我,多愁多感,彷徨歧途,正像一葉扁舟,孤獨的翻騰漂泊于驚濤險浪之中,一剎那間,電一般的閃過,正發見了彼岸,遇見了救星,一剎那,只有一剎那!可是已付與我的,是如何深切的慰安!
她,的確是一個活潑可愛的女孩子。她是我的表妹,不知道是何緣故,我一見她便覺戀戀,而她對于我,也時有依依的表現,就那天的情景看起來,而且我還發見過好幾次,她在偷偷的望我,因為好多次我無意中看她,她也正無意的看我,四目相觸,又是癡癡一笑。
她的性情,母親是深知的,贊許的。她常常說:“M真乖!什么禮性都懂得……”“娶媳婦真不容易!Z家的幾位小姐,哼!一天到晚,躲在房里……T家的M便不然,在家什么事都會做都肯做……而且又愛讀書?!?
春假歸家,母親提及K表伯母——M的嬸嬸——要替我倆人作伐的話。母親的意思,想等疏通好了對方的表伯,讓我倆通通信,試試兩人的脾氣合不合;我呢,雖不希望早婚,但一顆漂浪無定的心,總須有個安頓,有個歸宿。
我對于她的認識,還在她幼小之時,怕只五歲吧!因為那時我也只有九、十歲??梢膊贿^略一認識,并未注意過,直至前年重逢,才驚見她亭亭玉立的光艷的容姿,嬌憨而又活潑的天真。我不會描寫,我更不愿描寫。我這顆熱躍的心傾注的情,也讓它變成煩悶和悵惘。
真不幸,K表伯突于端午后死了。K表伯母哀毀逾恒,當然一時不能想到那無關緊要的做月下老的事了。
尤不幸!K表伯的喪期改了,我倆一會的機會,都會絕望。
夜深了,還是夢中去吧!悲歡的事,一總向夢中去尋覓吧!
八月十三日夜寫于四壁蟲聲中
九月十八日重修于暮色蒼茫中
關于狗的回憶
當同學們在飯廳里吃飯,或是吃完飯走出飯堂的時候,在桌子與桌子中間,凳子與凳子中間,常??梢耘龅揭欢桓┲^尋找肉骨的狗,攔住他們的去路。他們為維持人類的尊嚴起見,便冷不防的給它一腳——On Lee一聲,它自知理屈的一溜煙逃了。
On Lee一聲,對于那位維持人類尊嚴的同學,固然是一種勝利的表示,對于別的自稱“萬物之靈”的同學們,或許也有一種驕傲的心理??墒菍τ谖遥@個膽怯者,弱者,根本不知道“人類尊嚴”的人,卻是一個大大的刺激。或者是神經衰弱的緣故吧!有時候,這一聲竟會使我突然驚跳起來,使同座的L放了飯碗,奇怪的問我。
為了這件小小的事情,在飯后的談話中,我便講起我三年前的一篇舊稿來:
那時我還在W校讀書,照他們嚴格的教會教育,每天飯后須得玩球的,無論會的,不會的,大的,小的,強者,弱者;凡是在一院里的,統得在一處玩,這是同其他的規則一樣,須絕對遵守的。
一天下午,大家正照常的在草地上玩著足球,呼喊聲,談話聲,相罵聲,公正人的口笛聲……雜在一堆,把沉寂的下午,充滿著一種興奮的,熱烈的空氣。
忽然的,不知從什么地方進來了一條黃狗,它還沒有定定神舒舒氣的時候,早已被一個同學發見了。一個……兩,……四個的發見了!噪逐起來了!
十個,二十個……的噪逐起來了。有的已拾了路旁的竹竿,或樹枝當武器了。
霎時間全場的空氣都變了,球是不知道到了那里去了,全體的人發瘋似的像追逐寶貝似的噪逐著。
興高采烈的教士——運動場上的監學——也呆立著,只睜著眼看著大家如醉如狂的追逐著一條拼命飛奔的狗。
它早已嚇昏了,還能尋出來路而逃走嗎?它只是豎起耳朵,拖著尾巴,像無頭蒼蠅一樣的滿場亂跑。雨點般的磚頭,石子,不住的中在它的頭上,背上……它是真所謂“忙忙如喪家之犬”了!
漸漸的給包圍起來了,當它幾次要想從木柵門中鉆出去而不能之后。而且,那時它已吃了幾下笨重的棍擊,和迅急的鞭打。
不知怎樣的,它竟沖出重圍,而逃到茅廁里去了。
霎時間,茅廁外面的走廊中聚滿了一大堆戰士。
“好!茅廁里去了!”一個手持樹枝的同學喊道。
“那……最好了!”又一個上氣不接下氣的回答著。
“自己討死……快進去吧!”
茅廁的門開了,便發見它鉆在兩間茅廁的隔墻底下,頭和頸在隔壁,身子和尾巴在這一邊。
可憐的東西,再也沒處躲閃了,結實的樹枝鞭撻抽打!它只是一聲不響的,拼命的挨,想把身子也挨過墻去。
當當的鐘聲救了它,把一群惡人都喚了去。
當我們排好隊伍,走過茅廁的時候,一些聲音也沒有。雖然學生們很守規矩,很靜默地走著,但我們終聽不到狗的動靜。
當我們剛要轉彎進課堂的時候,便看見三四個校役肩著扁擔,拿著繩子,迎面奔來,說是收拾它去了。
果然,當三點鐘下課,我們去小便的時候,那條狗早已不在了,茅廁里只有幾處殷紅的血跡,很鮮明的在潮濕的水門汀上發光,在墻根還可尋出幾叢黃毛。除此之外,再也沒有狗的什么遺跡了。
一直到晚上,沒有一個同學提起過這件事。
隔了兩天,從一個接近校役的同學中聽到了幾句話:
“一張狗皮換了二斤高粱,還有剩錢大家分潤!
“狗肉真香!……比豬肉要好呢!昨天他們燒了,也送我一碗吃呢。??!那味兒真不錯!”
我那時聽了,不禁憤火中燒,恨不得拿手槍把他們——兇手——個個都打死!
于是我就做了一篇東西,題目就叫“勃郎林”。大罵了一場,自以為替狗出了一口冤氣。
那篇舊稿,早已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墒悄羌虑?,回憶起來,至今還叫我有些余憤呢!……
我講完了,嘆了一口氣,向室中一望:L已在打盹了。S正對著我很神秘的微笑著,好像對我說:“好了!說了半天,不過一只死狗!也值得大驚小怪的嗎?”
我不禁有些悵然了!
十五年,十二,十五深夜草畢
(原載于《北新》第二十四期,一九二七年二月五日)
回憶的一幕
他來了,他來了。
好容易望到他來,突然的來,使我無限歡喜;而胸中蘊蓄的千言萬語,竟不知在何時跑去,訥訥如我,又不善辭令,一時間相對無語,反倒冷落起來。
忽晴忽雨的天氣,留了他一宵,半夜的長談,自以為積愫一傾了;不料他剛走,又忽然想起了許多話,自悔他在的時候,何竟昏聵健忘若此!又煩惱為何不多留他一天!
于是我便開始悵惘了。比他未來時更悵憫悒郁了!我想立刻寫信吧,一轉念,心亂如麻,實在無從寫起。而且他才走,又要寫信,他不要笑我發瘋嗎?過去的經驗,也頓時消滅了我寫信的勇氣。
正在這個時候,我剛寫了上面的一段,鄰家的一位小客人,Miss X,正在庭中隙衣服,不時的拿杈竿,拿椏杈,從遠處走到近處,又從近處走到遠處。一時好奇心沖動,使我從門邊偷偷地覷了她一眼——我身子是沒有離開椅子——不料事情竟是這樣巧:我立刻受著一雙強烈的、尖銳的目光的射擊。這一下可嚇了我,趕緊低下頭,搖動著筆,裝做正沉思寫東西的樣子。勉強自己鎮靜自己,可是不中用!微弱的心房,早已跳動起來,拍拍的再也按捺不住……
一口氣寫了下來,才覺得那擾亂治安的不安分子,攢出了腦海。
有好幾次的經驗了!想認識一個不相識的少女,而同時正發現反被她認識了去……神秘!真是一件神秘到不可思議的事啊!
昨夜談到十一點多,才倦極了睡熟。可也不時的從夢中驚醒,孤燈如豆,室中幽郁得引起我夜的恐怖。只覺得滿身熱烘烘的;心房劇烈的跳動,過分迅速的血流,增加了我不少的熱度。夢些什么,再也想不起。只是空空洞洞的起了無謂的恐懼。
他的記性真好!數年前的往事,童年正盛時的趣劇——這些事情于我只有做夢時才會夢見,而他竟能一幕幕的道出。
喂!你還記得嗎?……那件事——同T的事。
唔——T的事?我實在想不起了,你說吧。
——課堂里的事!……兩拳頭!
喲——是了!
三年前的一幕小小的慘劇,從心頭的陳舊的簾幕中,漸漸的重現出來。
T,那位小朋友,真是一個天真爛漫的小孩子。微凹的面龐,稍凸的前額,笑時的眉眼,都成一絲,兩個小酒渦襯托在嫩白的面頰上,K縣的口音語調……以及一切一切的舉動容止,都有使人陶醉的魔力。很多的同學,為他而顛倒,為他而興波作浪的,著實的鬧過一番。
很幸——也可以說很不幸,我也是認識他——十分的認識他中的一個。從那校里的某種交際習慣上,認識了他;從幾次往來的緋紅或碧綠的信箋上,十分的認識了他。關于他的信,我又想好好的藏起來,又想故意露些痕跡,叫人家知道。實在的,我很樂意別的同學,拿這件事情來和我開玩笑,雖然面上是假做罵他打他。當我聽到人家把他的名字和我的名字聯在一起的時候,真是心里舒服了許多,做出又得意又驕傲的樣子,這些情形,正恰像一個已經訂婚的青年,聽人家拿他的未婚妻來和他取笑的時候的扭扭捏捏的樣子,究會一樣!
當時的我,實在以為幸福極了。因為不久之后,他和我的地位,變得更多接觸的機會,而那件不幸的事情,也于不久之后便發生了。
我和他是同級,我的座位之前,便是他。左旁隔一個位子,便是Y,提及此事的Y。
上課的時候,大概總是上國文、上歷史的課,我們總歡喜拿他——T——來消遣。一方面固然是教室生活太枯索,太沉悶了些;一方面實在是他生得太可愛了!
不知哪一天,我們照常偷偷的說笑著,故意拿別一個同學來和他作目標,算一個為我們情敵的暗示。現在說起來,實在也可笑,當時我們——他們當然也不是例外——實在以“他”為“她”了!所以一切嫉妒的心理,都盡量的在胸中燃燒著,到處都在找發泄的機會。雖然W校的校風,對于這事特別來得熱烈些,可是這種情形,差不多是學校里的一種普遍的現象,任何學校都不免,不過盛衰有些不同罷了。而且徹底的說:我們此時,對于這種心理,這種情緒,今還存著,有時竟會更熱切些。所以根據我們一些過去的經驗,可以武斷一句說:在一般未婚的青年,喜歡講這種變態的戀愛,來解除他的枯寂,實在是很可能的,毫不足異的。我們現在既不是做討論戀愛的文字,也就無須細細的去解剖他了。
那天同T究竟鬧了什么把戲,也記不清楚了;不過的確戲侮得太過分了。種種的窘迫,使他善于退讓的性子,也一時消滅了。他再也不能容忍而發怒了,他竟破口罵我們了。
不知怎樣的一句罵我的話,引得大家注意起來,都望望他,望望我。他因難堪而罵我,我也因難堪而惱羞成怒了。獸性頓時發作起來,一變嬉皮笑臉的樣子,為青筋暴脹駭人的樣兒了。更不幸,他和我的地位間的交通太便了,我一時無名火冒起來,竟毫不遲疑的給了他兩拳,在他的背上。
沉重的擊聲,使旁邊人都驚駭起來,接著他便哭了,伏在書桌上深深的悲哀起來。
一霎時我的怒氣已經跑掉了,而面上卻更熱起來,這是表示我內心已惴惴的不安了。
大家都埋怨我,尤其是Y,說我不該打他,更不該打他這樣重,他還是一個小孩子?。?
啊,是??!他正是一個小孩子,正是一個可愛而又為我所愛的小孩子?。∫粫r的神經錯亂,竟在一秒鐘內做了這樣一件蠻橫無理的事,我正在悔恨的當兒,他哭得更厲害了,由嗚咽而漸漸的要號啕了。我愈加恐慌了,因為方瞎先生——國文教員——已漸漸注意起來,他終于皺著眉,瞪著一副陰陽眼而發問了。雖然大家都不響,可是做賊心虛,我趕緊做出鎮靜的樣子,故意東張西望,像正幫助方瞎先生尋那答話的人。
幸運到底降臨了,散課鐘響了,大家陸續出走,我獨心中盤算去補救這事的方法,也就有意無意的落在后面了。他呢,正在最后,這是當然的!眼睛都哭紅了,還好意思當眾人的面前走嗎!
我一路走,一路想:那也容易得很——謝罪,道歉,就得了!可是說說容易,要實行就不容易了。何況剛才這樣打他,一忽兒又低首下心,拜倒他面前,不但我倔強的脾氣不肯,就是他,余怒未息,也未必肯睬我。那又何必自討沒趣?……可是做了錯事,除非不知,知了定得立刻改掉才好,膽大些!好了!等他不睬再說,我總得盡我的責任……但是機會不容你躊躇,他早已進了自修室了。
雖然很好的機會,以后也還不時的碰到,可是一見面已是羞慚得說不出話來。怯弱,總是太怯弱了!連那放假那天的最后的機會,也錯過了。一切都照我預料的:自從那天之后,我倆交情上,便劃了一道鴻溝。角逐之場,也從此沒了我的份。
那一年暑假,我離開了W校。假中不知怎樣,竟放膽寫了封謝罪信,他也居然能海涵,也復了我一信。兩年來還時通消息,總算沒有十分的隔膜。
我去年見過他,他已高了許多,面貌也改了些,扁圓的臉龐,竟變成長方形,一切舉止也缺乏了醉人的能力,實在的,華年已過,不美了!
可是我還是十二分的戀他,花晨月夕,也時時記念他。Y昨夜提起此事,使我新愁舊恨,一齊涌上心頭,一夜數驚,未曾安睡。
早上六點鐘起來,Y正呼呼地好睡,我便寫了一封五張八行的長信寄他。往事的回憶,尤其是童年初戀的回憶,實在的撕傷了我嫩弱的心。懺悔吧!懺悔吧!
信呢,應該到他的手里了??墒?,他的信什么時候才能到我的手?……
發信至今,已是旬余,而鴻飛冥冥,真是悵望云天,凄楚曷極?
一九二六年八月二十七日在浦東家中
九月十一日復志于大同
(原載于《小說世界》第十五卷第四期,一九二七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