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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棋手(1)

你一定要相信,偽裝術并沒有中國古代的易容術那么夸張,更不像古印度的變幻術那么神秘,它其實是一項較為普通的手藝活。只要你的對手不是十分強大,一個簡單的假發套、一對假眉毛或是一把假胡須,都足以以假亂真,讓你蒙混在人群中,想走多遠就走多遠。

你還要相信,70年前,我也曾經甩開雙手,偽裝蒙混在上海灘。我會沿著蘇州河的堤岸像瘋子一樣奔跑,四面吹來的風會把我的衣裳撐起來,讓我像一只得意洋洋的氣球。我那時還想,我他媽的既然這么年輕,何不換一個名字?比方講給自己取個洋名,或者也可以是恭賀新禧的賀、羽翼漸豐的羽豐。你曉得的,我其實原本并不是姓賀。

對此,姐夫朱修陽卻并不反對。他說無所謂的呀,男人這一輩子可以有很多名字。哪怕是叫混蛋,流氓,那又能怎樣?哈哈,叫賀羽豐,那又怎樣?

你曉得的,爹不在,姐夫就可以是家里的一片天。

此刻,我似乎看到黃浦江和蘇州河交匯的上空,那糾纏與升騰的水霧,就像升起在遠方的陣陣炊煙。炊煙升起的時候,最適合我這段故事的開始。

我和賀羽豐的故事只有一個版本。你要相信的,所有的讀者,都會愛不釋手……

1

賀羽豐踩進上海灘水門汀的第一腳,落在1938年的春天,他也平生第一次耳聞了憲兵隊嘴里狗叫般的八嘎、八嘎,意思是愚蠢和笨蛋。

那的確是個雨水恣意的季節,賀羽豐的腳底污水橫行,但姐姐趙亞晴給他收拾的行李中,卻沒有油紙傘。這時候淞滬會戰剛剛塵埃落定一百多天,身處十六鋪碼頭擁擠的人群中,正和少年時光話別的賀羽豐放眼望去:斜風細雨中,樓宇間陌生的膏藥旗像是蓋在上海臉上的一枚枚扭曲的印章,而憲兵隊集結在碼頭出口處,他們肩上明晃晃的刺刀讓他望而生畏。他覺得這些矮壯的日本兵,像極了地里的一群甘蔗。賀羽豐抓了一把四月里濕漉的頭發,擠出一團水珠后才恍然想起,自己已經大致忘記了來接船的姐夫朱修陽的長相……

賀羽豐原本是姓趙的,他來上海是為了學一門外語。姐夫在信中說,這年頭,學洋人的話實惠,方便在上海安身立命,出人頭地。姐夫還說,上海上海,就是像海一樣的城市。

那天,黃包車上的賀羽豐對著姐夫問這問那,最后說起的,是方才聽到金發碧眼的洋女人說乃斯突米秋,那又是什么意思?姐夫說那是英語Nice to meet you,就是很高興見到你。賀羽豐的一雙手那時恰巧落在行囊里的一盒中國象棋上,他說姐夫,那我就學英語好了。

春天跑起來的速度像是一匹馬,昂首秋風后,轉眼又從冬天折了回來。這一來一去的時間里,賀羽豐的英語也快馬加鞭地差不多學了三年。靜安寺路上的大光明戲院里,他很像那么回事地成了英語電影的第一個男聲助理。上海人叫原版電影為譯意風電影,也就是“Earphone”——他們看電影時戴在頭上的耳機。電影放映時,賀羽豐和他的搭檔阿蘇在樓上的播音室里擔任男女聲對白的現場傳譯。兩個禮拜下來,賀羽豐給自己取了個洋名,叫Hello?Earphone(你好譯意風)。

那天的電影即將散場,雙方都念完了最后一句對白。阿蘇掐掉話筒的開關后說,Mr Hello Earphone,多俊的一個名字,人家好羨慕你。

賀羽豐扔開手中的一本象棋棋譜,不屑地說:這胡亂的棋譜簡直是沒譜,印刷公司肯定沒睡醒,好多地方說不通的。

你個棋瘋子,有沒有聽到我跟你說話?別說我沒提醒你,你剛才搶了我的一句臺詞。阿蘇一口的吳儂軟語,像牛皮糖一樣。

轉過頭去的阿蘇又繼續剛才的話題說,要不你干脆也改了國文名字吧,那么,叫什么好呢?對了呀,阿蘇轉回身說,就叫賀羽豐吧,聽著就像是Hello?Earphone呢。

阿蘇耳側的兩束馬尾晃蕩在賀羽豐的眼里。還有還有,儂曉得伐,我說的是恭賀新禧的賀、羽翼漸豐的羽豐,別提有多驕傲了。阿蘇雀躍著,隨手將一本英文字典敲落在賀羽豐的腦門上。

Masterwork!小阿蘇,你比杰作還精彩啊!賀羽豐的手湊近阿蘇的眼前,打出了一個干脆的響指。

但阿蘇卻不喜歡賀羽豐說她小,她說我已經19了。快20的阿蘇那天用手指卷繞著自己的馬尾,又在電影結束后轉身去外頭的水池里倒掉兩人杯子里的剩水,仔細地清洗一番,像要把一小段光陰洗去似的。

播音室的門口其實就有一個洗手池,但阿蘇卻常常要跑上一段遠路,去走廊盡頭的那一個。賀羽豐曾經問她,你這又是干嗎?阿蘇說,你不曉得?那里有冬天里免費的陽光呀。

后來的一天,賀羽豐在播音室里忙完手頭的事后走近那個水池,阿蘇若有心事地凝望一叢高掛的植物。是一個晶瑩的陶瓷花盆,攀緣的藤莖正好從阿蘇的頭頂垂下。那時,她瓷器般的臉上,流轉的眼里鋪滿了綠色。

阿蘇抬手摘掉一片枯葉說,曉得伐,這是常春藤。我剛種的。

阿蘇話音剛落,走廊的另一頭響起幾步高跟鞋的聲音。

你看到了什么?

有一個穿旗袍的人過去了,賀羽豐說。??奇怪,阿蘇回道,又不是一陣風,一轉眼就會不見的。

2

賀羽豐總是踩著腳踏車沖向姐夫朱修陽的石浦棋社,將一陣叮叮當當的車鈴聲撒在路面上。這已經是1941年的春天,細雨依舊纏綿得一塌糊涂,賀羽豐白凈的面孔上貼著一副墨鏡。

二樓的賬房包間里,坐著姐夫和他少年時的同學陶大春。兩人隔得不遠不近,互相警覺地抬起了眼。

朱修陽一陣懊惱,他說你怎么不敲門的?戴著墨鏡裝瞎子嗎?

賀羽豐沒說墨鏡是阿蘇送的,只是說這黑鏡戴了快一個禮拜了,老天就是不愿讓太陽露個臉。陶大春坐在包間里頭,抑制住嘴角的笑。

晚飯后,陶大春示意賀羽豐去賬房里說話。那時朱修陽的酒還沒喝完,他把酒盅停在了嘴角邊,擱下筷子說,不急,讓他陪我一起喝點。

又說,也是個男人了,該沾點酒的。

兩杯酒下肚,賀羽豐的臉即刻紅了起來。陶大春過來抓起他手臂,眼光望向朱修陽,征詢著說,要不,我向羽豐討教一局棋?

羽豐,你聽姐夫的,哪兒也別去。

你們干脆拿一把刀子將我劈成兩份吧,每人帶走一份。賀羽豐撿起一粒花生往嘴里送去。

朱修陽被猛嗆了一口酒,重新擱下筷子道,你個臭小子,回家來跟我們賣弄莎士比亞了?

賀羽豐沒想到,姐夫竟然也是懂得威廉·莎士比亞的。

陶大春悻悻然坐下。他一言不發,像是這座城市里的一株木訥的樹。

上海在1937年底失守后,朱修陽也基本成了一個閑人。當初組織上也征求過他的撤離意見,但他卻沒有要走的意思。區委開會同意他繼續留在上海。至于下一步的安排,領導只有簡單的兩個字:待命!但這么多年過來了,組織幾乎也沒和他有過像樣的聯系,更不要說下達任務。他甚至不曉得,如今的上海,像他這樣頑強記憶著自己中共地下黨員身份的還有幾人。

沒有任務,只是抓住記憶并在回憶里生活,他感覺自己更像是一個廢人,簡直就是黃梅雨天里毫無生機,而且沒有方向的一只蝙蝠。

上個月,碰巧在蘇州河的橋頭遇見了少年時的同學陶大春。陶大春戴著一頂半新舊的禮帽,陽光把他的帽子斜劈開來。朱修陽笑了一下,說,喝一杯吧。

幾杯黃酒下肚,雙方的話題像放閘的江河水一樣。說到后來,又都不吭聲了,就那樣坐在汽燈的光線下,仿佛所有的時間都凝固了。后來,兩人就開始下棋。再后來,陶大春耷拉著眼皮指著棋盤說,你走的是黑棋還是紅棋?朱修陽應道,老同學,你我都不是真糊涂。

3

陶大春那天離開石浦棋社,蘇州河就在他的眼底流淌,河面上憲兵隊的探照燈每隔三分鐘就穿刺進夜空,那燈光像一條通往黑暗的道路。入夏近在咫尺,河畔已經有了幾聲細瘦的蛙鳴,恍如夜風中顫抖的燭光。

陶大春抹了一把臉,眼角竟是濕潤的。妻子和女兒的尸體就是從這里漂進黃浦江的。一晃,時間已經過了三年。

他想,如果當初為妻女置過一寸墳地,是不是地上的枯草已經隨風長到了腰際?

一個多月前,上頭安排他從重慶又回到上海,要他聚集起在蘇州河畔潛伏的五名散落人員,籌劃一次砍頭行動,目標是從重慶羅家灣19號軍統局本部叛逃到汪偽76號特工總部的諜報要員。總共七個人參加,行動的代號就叫北斗,最后定奪方案和發布指令的組長過幾天才到。還說,他們在76號有個內應,是戴老板多年前預伏在上海的,代號叫老爹,接頭成功后,負責向“北斗小組”提供目標的行蹤去向。老爹的潛伏極其寶貴,上頭有交代,只能“背對背”接頭,意思是誰也不準看他的臉,哪怕是背影。

老爹喜愛電影,理想的接頭地點是在大光明戲院,陶大春由此想到了朱修陽的小舅子。前兩個禮拜,他瞞著老朱給了賀羽豐一個密碼本,開始試探著教他莫爾斯電碼。令他驚喜的是,賀羽豐的腦子非常靈光,他的興趣和天賦原來不只在象棋上。短短的幾天,這年輕人不僅牢記了密碼本,而且發報手法已經相當熟練。

簡直是一個奇跡!

這個禮拜開始,賀羽豐已經替他在大光明戲院里連續幾天發送了譯成數字的電碼。內容是:七星擺陣,斗轉星移。

陶大春知道,賀羽豐的發報是在電影散場時,趁著同伴阿蘇出去沖水杯的那段時間。阿蘇在走廊上的一個來回,陶大春相信,這樣的時長對于賀羽豐來說是足夠了。

可惜,同樣的電碼發送了多日,卻始終沒有收到老爹的回應。上頭有交代,接到電碼后,老爹會在戲院北墻的一米高處留記號:七顆星,差不多每隔五步留一個。

陶大春擔心,這樣的事情多推遲一天,就會多增加一份被老朱察覺的可能性。他當然曉得的,朱修陽不會允許自己的小舅子被拉進這次行動。內心里,他也猜測著老朱應該是中共那邊的人。老朱在酒桌上的言語,一字一句,都是思量過的,說來不緊不慢,卻是讓人摸不透。

酒水亂不了他的性情。陶大春想,但愿老爹早點出現。

4

事實上,朱修陽也不會相信陶大春在上海是個“白相人”,對方的眼里藏著事體。這個下午,他原本也正要開始對陶大春進行試探,但話到嘴邊的辰光,賀羽豐卻闖了進來。就在剛才,陶大春臨走前,賀羽豐在墻角里將一個小本子藏掖著遞了過去。這一幕落進了朱修陽的眼里,他于是恍然醒悟,原來自己眼皮底下發生著像火藥一樣的危險。但他并沒有急著挑明,當作什么也不曉得,很流暢地將眼神給避開。

第二天中午,朱修陽將一張火車票推到賀羽豐的眼前說,準備一下,拿著車票回老家。

你這也太突然了吧。不是說好讓我一直跟著你嗎?

你和陶大春更突然。朱修陽瞪著一雙老鷹一樣的眼,在桌子那頭逼視著。

還想一直瞞著我?朱修陽的手指隨即在桌上敲出一段長短不一的電碼。

眼見著賀羽豐沒反應,他又將同樣的內容再敲了一次。

賀羽豐這回是收到了,姐夫是在問他:學電碼,很有趣?

賀羽豐低頭嘆氣道,可是……

沒有可是。今天邁出去的腳明天就收不回了。人家的事體,你少這么熱心,回去負責給咱家延長壽命吧。

賀羽豐無言。

朱修陽那時的目光有著羽毛般的顏色,像一只收起翅膀的鳥,落在賀羽豐靜默的穿著卡其布中山裝的肩膀上。他那時像是再次見到了臨終前的岳父。岳父在病床上氣若游絲地說,趙家就剩這根獨苗,老夫我拜托你了……

岳父說完,又是一陣綿延持續的咳嗽,像是永不停息的黃梅雨。

回老家后,也好給我看著你姐。這仗剛打了一半,從今往后,家里需要你操心的事還多著呢。朱修陽這么說著,賀羽豐的嘴算是確定給堵上了。

三天后,阿蘇在上海火車站的站臺上哭得梨花帶雨的。她說,賀羽豐,你這一走,啥個辰光才能回來啊?你就不想想,往后誰來陪我配音呢?我……我一個人怎么忙得過來呀?

阿蘇,你都20了,不許哭。

賀羽豐在車窗里探出身子,抬頭望了一眼站臺里像河床一樣狹長的天空。阿蘇似乎聽到他是在說:我回不回來,要看上海什么時候需要我了。

然后賀羽豐揮了一下手,像是讓阿蘇走,也像是要趕走一些什么似的,比方講這幾年的記憶。

5

令朱修陽始料未及的是,回到浙西縣城的賀羽豐,轉眼就被老唐給看上了。

在村口見到賀羽豐的第一眼,老唐就很是興奮。這么好的一個青年,腦子打小就跟算盤似的,如今嘛要知識有知識,要文化有文化。關鍵是,人家又在上海見過世面。這“市面”兩個字,雖然不寫在臉上,不過別人看不出,不等于老唐看不出。

眼望著村口緩緩東去的須江水,老唐突然想劃亮火柴點一根煙。他覺得,這簡直是延安特意給他派來的助手。但這樣的念頭很快就被老唐拋下了,都應該是同志,怎么能說是助手。

江水不急,老唐也不急。他曉得的,江水沒日沒夜地流,自己有的是時間。

那天,用借來的肥皂把臉洗得跟賀羽豐一樣干凈的老唐斯斯文文地說,你有沒有覺得,我們兩個可以交朋友?

說到交朋友的時候,老唐的兩個手指在賀羽豐棋盤的楚河上空來回比畫了一陣。那時,天空像是落下了幾個雨點。

見賀羽豐不語,老唐又把身子湊近說:上海的天氣怎樣?聽說馬路很寬?烏龜車跑起來的時候,隔一段路程就放一個黑乎乎的屁?汽油味聞起來還很香?

賀羽豐撿起棋盤上一枚黑色的車,說,聞聞看,香不香?

老唐于是說,我就曉得的,你會拿我開玩笑。來來來,陪你下一局。

三天后,每局都輸的老唐,話題是從幫會開始的:那些幫會你總該知道一些吧?有屁股向著日本人的,也有一天到晚對著人家點頭哈腰巴不得叫親爹的。

賀羽豐盯著棋盤,嘴角擠出三個字說:小日本!

慢慢地,老唐就輕聲細語地透露,自己是一個組織里頭的。

上架時間:2019-01-17 14:28:38
出版社:廣東花城出版社
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已經獲得合法授權,并進行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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