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章節
- 第9章 跋
- 第8章 作者與本書研究相關成果
- 第7章 結語:賬戶革命是一場時間維度的經濟革命
- 第6章 可能出現的逆境
- 第5章 新經濟與新金融的發展——賬戶革命的延展與深化
- 第4章 賬戶革命——新金融的發生
第1章 序言:賬戶 數字管理和數據主義
——周子衡《賬戶》序言
多年來,從當代宏觀經濟演變的角度探討“賬戶”,或者從“賬戶”出發理解當代宏觀經濟演變的經濟學家,幾乎沒有。周子衡撰寫的《賬戶》一書,填補了這樣的空白和缺憾。
如何解讀黃仁宇的“數字管理”
1981年,黃仁宇先生在耶魯大學出版了其影響最大的著作:1587,A Year of No Significance:the Ming Dynasty in Decline,書名的中文直譯是《1587,一個尋常的年份:明朝在衰落中》。僅僅過了一年,北京的中華書局以《萬歷十五年》的書名出版了該書的中譯本。應該說,中譯本以《萬歷十五年》作為書名,再好不過。在書中,黃仁宇先生提出了“數字管理”(mathematically manageable)的概念:一個穩定的和成熟的商業社會需要具有計算和記錄整個社會資源的能力,任何資產因繼承、轉移及交付信托導致的數量增減和去向變化都可以及時更新在案。唯有如此,社會物質生活的所有層面,不論是私人的或是公共的,都可以在數字上加以處理。財富的可交換性有利于財富的積累,創造出動態的環境。按照黃仁宇先生的標準,中國的明朝距離“數字管理”差距甚大。如果以黃仁宇先生的“大歷史”視野,缺乏“數字管理”,其實是明朝衰亡的重要原因。
黃仁宇先生是對的。明朝創建于14世紀的1368年,經過完整的15和16世紀,覆滅于17世紀的1644年,前后276年。在這一時期,西歐建立了近代會計制度,奠定了國家全面“數字管理”的基礎。其中,1494年是“分水嶺”。在這一年,中國處于明朝孝宗(弘治七年)統治時期,史稱“弘治中興”,但在國家治理的創新方面卻乏善可陳。而在意大利,一位名為盧卡·帕喬利(Lusa Pacioli,1445~1517)的數學家,受到一位叫羅比亞西(Sen Antonio de Rompiasi)的威尼斯商人的啟發,撰寫了《算術、幾何、比與比例知識》(Summa de Arithmetica Geometrica, Proportion et Proportionalita)一書,提出了系統的“會計學”思想:“商業是負責任的行為,而非只是賺取最大利益的活動。財務要公正,首先要值得信賴。”不僅如此,帕喬利對威尼斯商人已經遵循多年的所謂“威尼斯簿記法”加以改進,提出了“復式簿記法”(double-entry accounting)。“復式簿記法”的物質形態就是“會計表格”和“賬簿”。值得一提的是,此前面世不久的約翰尼斯·古騰堡的印刷技術也使得低成本印造“賬簿”成為可能。
如果說會計體系體現為以“賬簿”形式存在的“復式簿記法”,那么,“復式簿記法”的前提則是“賬戶”。何為“賬戶”?“賬戶”就是“會計主體”。在現代經濟活動中,“會計主體”主要是企業和具有獨立法人地位的各種組織。
于是,我們可以看到現代國家的一個清晰的經濟鏈條:“數字管理”的基礎是會計體系,會計體系基于“復式簿記法”,“復式簿記法”基于作為“會計主體”即從事經濟活動的獨立經營主體,例如公司和企業。
再回到1587年,其時在西歐,大面積的經濟活動已經實現和正在實現標準“會計”記錄,整個國家可以據此實現“數字管理”;而處于“萬歷十五年”的中國,盡管在實際經濟生活中存在著借貸與還貸,但是卻沒有“會計學思想”,沒有“賬戶”概念,沒有可能創造“復式簿記法”和以此記錄巨細靡遺的經濟活動,整個國家也自然不可能建立“數字管理”制度。
在當代社會,任何國家都需要“國家資產負債表”。“國家資產負債表”是在特定時期內,包括政府、居民、非金融機構、金融機構等所有經濟部門在內的“賬戶”資產負債的累積,反映的是整個國民經濟在某一特定時點上的資產和負債的總量規模、結構,國民財富及總體經濟實力的狀況。換言之,沒有會計意義的基層“賬戶”,沒有微觀“賬戶”的加總,就沒有“國家資產負債表”。至于“國際收支平衡表”,也是依據“有借必有貸,借貸必相等”的復式記賬原則,系統地記錄與國際經濟相關的經濟實體的每一項交易。可以這樣說,“國家資產負債表”和“國際收支平衡表”提供了現代國家“數字管理”的基礎。
生產、交易和金融行為的“賬戶”化
被會計記載的所有生產、交易和金融行為,需要轉變為規范的“會計科目”(chat of account)。這些“會計科目”都是以貨幣為單位計量的。在著名的四個“會計假說”中,就包括“貨幣計量假說”:貨幣是會計的計量手段,企業的生產經營活動及其成果通過貨幣來反映。在特定經濟環境下,只能以一種貨幣計量,也就是說,貨幣的幣種具有唯一性。于是,以匯率為背景,以單一幣種為表象的“現代金融”進入所有會計意義中的“賬戶”。
還可以這樣看:在會計體系中,所有生產、交易和金融行為都可以簡化為借貸法則方程式,即資產=負債+所有者權益。在這個方程式中,等號左邊和右邊所反映的都是以貨幣為基本形態的資金運動。
以貨幣為基本形態的資金運動,需要以銀行為中介。每一個商業銀行的客戶都要有“賬戶”,其總和構成了一個國家的銀行賬戶體系。在很大程度上,中央銀行對貨幣政策的調整,取決于銀行賬戶體系所反映的加總的貨幣結構、存量和流量的運動態勢。
對于上述事實,周子衡在引用了凱恩斯在其《貨幣論》中所說的“現代貨幣的主要形態是賬戶貨幣”之后,做了如下的概括:“貨幣金融活動既有其數量方面的意義,也有其時間方面的約束,更為重要的是,其活動更為直接地是在賬戶間或賬戶關系中實現的,并被有關賬目記錄的。這個賬戶體系的基礎就是商業銀行的賬戶體系,證券、期貨、信托等等近金融活動所開立的賬戶體系都是根植于商業銀行的賬戶體系。”“近現代金融體系已經建立起一個有效的網絡體系。這個網絡體系依賴的是貨幣金融革命和法律革命所創建起來的有關貨幣的賬目、賬戶管理及運營體系”(62頁)。
問題是,貨幣金融并非處于完全被動的狀態。至少在“金本位”制度瓦解之后,特別是20世紀70年代全球進入“浮動匯率”時代之后,世界主要國家都無法維系穩定的貨幣供給,從而無法自然擺脫通貨膨脹和利率走低的趨勢。這樣,傳統會計體系所依賴的“幣值的不變性”發生了根本性的動搖。“資產負債表”中的每一個科目都會受制于匯率。例如,一個跨國公司的海外“固定資產”或者“長期投資”,會因為匯率的調整而發生相應的增減。
而利率下降則直接作用于經濟周期:“工業經濟時代,信貸變得極為普遍,利率水平大為下降,債務約束相對以往也大大下降,這就促使整個社會經濟普遍的債務水平越來越高。一種普遍的債務約束發生了,這是經濟歷史上非常鮮明的變化。工業經濟時代實現了普遍的債務約束,它使賬期——財務期限成為經濟運行的一個新的時間約束,確立起新的時間節律。但是,這個節律并不是完美的,普遍債務約束有時是松的,有時是緊的,其變化往往成就了所謂的經濟周期,甚或帶來一輪又一輪的金融危機乃至經濟增長趨緩甚至發生衰退”(59頁)。
“賬戶”革命:由來與發展
人類的經濟歷史是不斷“演進”的歷史。周子衡提出:自20世紀30年代的“大蕭條”之后,世界逐漸進入了“新經濟”的歷史階段。何謂“新經濟”?“舊經濟以生產為核心,新經濟以交易為中心;舊經濟以企業為重心,新經濟以個人為中心;舊經濟是所謂的‘柜臺經濟’,新經濟是所謂的‘平臺經濟’”(161頁)。
“新經濟”的發展,不可避免地改變傳統的“賬戶”體系:①財務賬期發生重大變化,記賬時間的差距消失了,實現同步記賬。②大量中介消失,賬戶關系相對簡單化。③交易效率提高,支付效率也提高,賬目關系和賬戶關到完整記錄,可以全面完整反映相關交易活動。④各個環節的資金狀況發生變化,資金效率得到提高,既有的資金約束在相當程度上降低了,形成新形態的信用。
更重要的是,傳統會計“賬戶”的主體構成隨之改變。傳統“賬戶”的主體是“企業”,而不是“居民家庭部門”,“個人賬戶則始終處于弱勢且不活躍”(67頁)。這是因為,“企業——特別是生產企業是現代經濟活動的中心,是現代金融服務的主要對象,其目的就是要提供充分的資金或資本,使之能夠最大限度地提高生產效率,進而實現利潤增長”(22頁)。但是,伴隨著“從企業市場經濟到個人市場經濟”的轉變,“未來,經濟活動的主體是個人,更是一系列的賬戶,經濟活動的基本形態將更加突出地反映在賬戶關系體系中”(26頁)。“個人或者居民家庭部門”的“賬戶”增長,最終打破“企業部門賬戶體系的優勢”。現實經濟正在證明:互聯網為“個人或者居民家庭部門”的“賬戶”崛起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技術基礎。“個人或居民家庭部門有能力通過網絡體系來建立數以億計的龐大的網絡資金賬戶,或者建立起相應的賬目,網絡賬戶的信息豐富性更是線下賬戶體系無法相比的”(47頁)。
“個人”賬戶崛起,對傳統會計制度和金融制度的沖擊是巨大的。“個人網絡資金賬戶體系的建立標志著工業經濟時代以來,企業部門的賬戶或賬目體系的優勢地位正在被打破,企業部門和居民家庭部門——兩大經濟部門在經濟活動中第一次擁有了相互匹敵的賬戶資源”(47頁)。反映在金融領域,就是“第三方支付”的產生和不可抑制的迅猛發展。“第三方支付體系本質是一個記賬系統。客戶將用于網上交易的資金轉移到網上賬戶,實際上是將該筆資金交托于第三方支付,相當于百分之百的保證金。之后,網上所發生的一系列的支付活動,事實上是一個記賬系統。這個記賬系統以貨幣計價,但并不直接管理相應的貨幣資金。這些貨幣資金已經轉移到第三方支付提供商在商業銀行開立的賬戶之中,也就是說,商業銀行只是在保管這些資金而已”(74頁)。最終,在“第三方支付”的推動之下,“個人資金賬戶體系的確認”成為了不可逆轉的事實,開啟了“賬戶”革命。
在周子衡對“個人”賬戶崛起的觀察之外,讀者還要思考“個人”賬戶崛起的“革命”意義:“巨量的網絡交易的支付安排需要巨量的個人支付賬戶以及可靠的效率保障”(79頁)。
“數據主義”全面侵入會計體系的前景
如果說,“個人”賬戶的崛起開啟了“賬戶”革命,那么,當“數據主義”全面侵入會計體系,將是真正和全面的“賬戶”革命。
“數據主義”不是一種意識形態,而是對一種事實的描述:“數據主義認為,宇宙由數據流組成,任何現象和實體的價值就在于對數據處理的貢獻”。“對于政府、企業和一般消費者來說,數據主義提供了突破性的技術和強大的全新力量”。[1]
原本的會計“賬戶”,記載的就是賬戶主體經濟活動的“信息流”。數百年來,“賬戶”的管理是由專業的“會計師”完成的,“會計師”的技術手段從手寫“賬簿”演變到電子“賬簿”。但是,因為IT革命和互聯網的全面興起,“大數據”和“云技術”時代的來臨,人類社會中的交易活動得以“徹底開放”,可以不再受“時間”“地點”“主體”“對象”和“幣種”的限制。任何經濟聯系都是實時的、可連續的,消除了時滯或斷點,空間差異實現了最小化,并且被實時地記錄,所形成的數據成為新的經濟資源或要素。所有的“賬戶”都以“大數據”為后臺,以“云技術”為手段,“賬戶”徹底“網絡化”,傳統的具有“獨立”身份的“賬戶”已經不復存在。不僅如此,傳統會計體系的金融工具,主要是數字貨幣的興起,勢必更為深刻地改造甚至改變傳統的“賬戶”。這是因為:數字貨幣具有身份屬性,即每一數字貨幣都永久綁定一組“身份編碼”;賬戶屬性,即數字貨幣總是綁定在某一賬戶內,特別是數字貨幣的支付與記賬同步。最近,周子衡為《清華金融評論》雜志撰寫了題為“中央銀行發行數字貨幣的五個問題”的文章,探討了中央銀行發行法定數字貨幣與傳統銀行賬戶體系的關系,“央行發行數字貨幣后,法幣一分為二:銀行貨幣與數字貨幣。兩套貨幣體系,需要兩套賬戶體系:銀行賬戶體系和數字貨幣賬戶體系”。進而,法定數字貨幣賬戶體系的建立標志著數字貨幣資產納入財務會計科目,法人機構將能夠直接持有數字貨幣資產。“就整個社會經濟體系而言,數字資產賬目化將刷新社會財富的結構,極大地推進數字資產的結構性增長”。此外,這也意味著“在未來,數字貨幣活動將與數字財務報表相匹配,而不是與銀行貨幣計量的財務報表相妥協。財務報表亦終將裂解為:數字貨幣財務報表與銀行貨幣財務報表”。[2]應該說,這些描述是精準和精彩的。
如果再加入“人工智能”的變量,傳統會計的“賬戶”體系非常有可能實現“自動化”和“智能化”。一旦“網絡賬戶體系實現自動化和智能化,將使更多的個人參與進來,其學習成本將大幅下降,時間成本將最大幅度地縮減,安全性和收益將得到基本的保障”(125頁)。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周子衡不僅揭示和描述了現實經濟中擁有少量資金的個人卻在網絡經濟世界非常活躍且數以億計”這樣的事實,而且提出了賬戶從擬人化到法人化,即有限責任化的主張。賬戶的法人化和有限責任化,意味著賬戶本身取得相應的法律地位,將自然人的特性隔離開來,特別是將自然人對賬戶活動所承擔的無限責任割除掉,最終,有利于控制賬戶失敗的風險,而不是擴張這一風險,從而有利于網絡賬戶體系吸引更多的資源,釋放其潛能,使得在線更趨于自由,管理更為有效,網絡經濟與金融的效率更高。進一步說,網絡賬戶體系的法人化即有限責任化相當于個人賬戶“公司化”,必將在更大程度上壓縮居民家庭部門與企業的體制落差,“居民家庭或個人才能歷史性地成為經濟或金融活動的主體”(111~113頁)。毫無疑問,只有個人和家庭部門“賬戶”實現“法人化”和“有限責任”化,方可實現傳統會計“賬戶”的制度性革命。
在本書的最后部分,周子衡希望讀者關注在當前線下線上的“通貨二元化”的背景下,網絡金融“賬戶”及網絡貨幣賬戶數目量級的不斷突破,網絡貨幣多元化,賬戶功能大幅提升,將帶來觀念、體制、市場等多方面的沖突,甚至出現逆境。所以,需要防止“壟斷與不正當競爭”,保證賬戶安全問題、系統安全問題,以實現金融穩定。
我與周子衡相識多年,看到了他在治學方面的潛力和執著。這本《賬戶》的核心觀點,我也較為了解。但是,當我結束為此書作序之時,我要說,這是一本原創比重較高的著作。希望周子衡知道,“賬戶”是一個難度極高的跨界課題,不僅涉及經濟學、會計學、財政學,還涉及法學,當然,還涉及信息理論。總之,賬戶問題引發的是一系列“復雜科學”。所以,周子衡關于“賬戶”的研究,不過是剛剛打開第一道“沉重的大門”,后面的挑戰還會很多很多。
朱嘉明
2017年3月18日
注釋
[1]〔以色列〕尤瓦爾·赫拉利:《未來簡史》,中信出版社,2017,第335頁。
[2]參見周子衡“中央銀行發行數字貨幣的五個問題”,《清華金融評論》2017年第4期,總第4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