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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12評論第1章 無名小子
枯水鎮中名氣最大的是誰?枯水鎮人最害怕的人是誰?
都是韓小錚,十五歲的韓小錚。
韓小錚像野草一樣成長著,他那老得像他奶奶的媽媽根本就管不住他。他爹在他七歲那年的一個夜晚喝了二三斤老白干后,瞪著紅紅的眼對他娘說他要闖關東,要在那兒掙大把大把的錢。當夜,他便去了,一去便再無音訊——也許真的發了,也許死了,誰知道?
對韓小錚來說,他的爹模糊得像一個簡單的符號,所以這事對他并沒有多少影響,何況,他的小伙伴也不敢像嘲笑別的沒有爹的孩子一樣嘲笑他。
他是韓小錚,連大人都頭疼的韓小錚!
他的鋒芒在他十歲那年漸漸顯露,除了因為年紀太小不嫖之外,他什么事都做,而且做得就像一個天才一般完美。
韓小錚第三次進“順發賭坊”時便開始贏錢了,而且一發不可收拾,到后來,“順發賭坊”的掌柜看到韓小錚到來,小腿就不由自主地打哆嗦。幸好韓小錚不狠,他每次只贏十兩銀子。
當然,他還偷雞摸狗,他家屋子后面有一片竹林,竹林中搭著一間小茅棚,誰家要是丟了只雞或跑了只狗,到這小茅棚轉轉,準能看到雞毛或狗毛。
當然打架也是少不了的。
僅憑這些,韓小錚當然無法讓鎮上的人害怕。讓鎮上的人頭疼的是他那小腦瓜中似乎有永遠使不完的鬼主意。他要是看誰不順眼,過不了幾天,那人準得觸霉頭,偏偏讓韓小錚看不順眼的事又特別多。
憎惡他的人多,喜歡他的人也不少,每天總有幾個他的簇擁者跟著他,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對韓小錚是言聽計從。
但他終究是個小孩,所以除了枯水鎮的人外,知道他的人就很少了。韓小錚對這一點很不滿意,他下決心要讓更多的人知道世間有這么一個獨一無二的韓小錚。
十五歲的人之野心比誰都大,因為他們正介于懂事與未懂事之間,在他們的想象中一切都應該按他們設想的路發展變化的,他們自信得近乎自負。
當劉大魚一溜小跑過來告訴韓小錚說阿蕓要嫁到花石城去時,他便對自己說:“機會來了。”
阿蕓是與他一起光著屁股玩到大的小伙伴,不知不覺中阿蕓就成了水靈靈的小姑娘。韓小錚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有一點怕長大后的阿蕓。從他十三歲而阿蕓十四歲那年開始,他便開始避著阿蕓了,見了阿蕓能躲開就躲開,躲不開就吭哧吭哧胡扯幾句趕緊就溜。
其實他挺樂意像小時候一樣與阿蕓呆在一起的,可現在他一見阿蕓心就顫,鼻尖也冒汗。阿蕓似乎已不是從前的阿蕓了,她說話變得溫溫柔柔的,身子凹凸有致,還有一股好聞的味兒,韓小錚一聞,小腦袋就發昏。
阿蕓要嫁人的事他早在半年前就聽說了,當時他沒把這事往心里擱,現在聽劉大魚一說,他便感到自己的心中“錚”地一聲響,似乎是一根鋼絲繃得太緊了終于繃斷時的聲音。
他道:“是……是……是后天嗎?”
劉大魚用力地點了點他的大腦殼。
韓小錚霍地站了起來,把關節壓得“咔吧咔吧”直響,半天才說出一個字:“好!”
好?好是什么意思?劉大魚不明白。
韓小錚看著劉大魚道:“大魚,你也不愿讓阿蕓嫁給一個沒出息的人對不對?”
劉大魚道:“她她她……”但最后他還是點了點頭,其實他心里在想這與我有什么關系呢?再說阿蕓要嫁的人誰也沒見過,又怎么能斷定他就沒出息?
但劉大魚知道韓小錚需要他點頭,他便點頭了。
韓小錚踱著圈子嘀嘀咕咕地道:“花石城的人會有什么出息?既不會賭又不會打架,聽說他們還喜歡去念書,你說這書有什么好念的?總之,阿蕓去花石城就慘了,我不能眼睜睜看她往火坑里跳。”
他抓了抓后腦勺,接著道:“去把李子也叫來。”
李子的全名叫李子木,但韓小錚喜歡把后面的半截省了。因為他感到這樣太麻煩。
以后的兩天,枯水鎮的人很少看到韓小錚的身影了,這兩天他帶著劉大魚、李子木兩人忙忙碌碌,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
沒有韓小錚的搗亂,人們樂得清閑,誰也不去注意他們在干什么。
很快韓小錚了解到了不少情況,他知道要娶阿蕓為媳婦的是花石城內的左家,左家是遠近聞名的世家,有人說花石城內說話最有分量的不是知府,而是左老爺子。
娶阿蕓的正是左老爺子的大兒子左之涯。
探明這一點時劉大魚與李子木都牙疼似的倒吸了一口冷氣。
韓小錚卻嘿嘿冷笑道:“好啊,仗勢壓人,以強逼親!我韓小錚路見不平,豈能袖手旁觀?”
其實,左家在人們心中口碑不錯,而這一次迎娶阿蕓也完全是明媒正娶。
唯一一點不太正常的就是阿蕓的父親只是一個走家串戶的木匠,憑左家的勢力怎么會找一個木匠的女兒做兒媳?
但這也不是不可解釋,首先阿蕓那超凡脫俗的美貌就可以使左家拋開門戶之見。
幾乎整個枯水鎮的人都在為阿蕓找了這么一戶人家而高興,只有韓小錚悶悶不樂,他深深地皺著眉頭,一副憂國憂民的樣子,這與他稚氣的模樣形成了一種鮮明的反差,讓人看了不禁想笑。
在阿蕓出嫁的那天,一大早阿蕓家便忙碌開了,他們必須在對方的人來迎親之前做好準備,許多街坊鄰居來了,有的來幫點忙,有的則干脆看熱鬧。
以往,這種場面一定少不了韓小錚,但這一次卻是不見了他的身影。
趙半成是個大胖子,所以騎著馬這么一溜小跑便把他累得呼哧呼哧喘不勻氣了,一張肥臉直冒油光。
正在這時,斜刺里一條岔道上過來了三個人,個子都不大,待走近了,才知道是韓小錚、劉大魚、李子木三個毛小孩。
趙半成趕緊偏了偏身,想裝作沒看見便這么混過去,他見到韓小錚那張似笑非笑的臉蛋就叫頭痛,心就發慌。
就在他要拐過一個彎時,卻聽得身后有人叫:“趙叔!請留步!”
是韓小錚的聲音!
趙半成心中暗叫一聲苦:“慘了,還是沒避過,不知這小子這次又要玩什么花招。”
他當然可以一抖韁繩,裝作沒聽見就這么過去,但他不敢。惹惱了韓小錚,往后他應付不了對方那么多層出不窮的鬼點子。
趙半成定了定神,調轉馬首:“是阿錚呀?你有事嗎?”
韓小錚鄭重地點了點頭,道:“請趙叔借一步說話。”
趙半成在心中暗罵:“好你個小子,我年齡有你們三個毛小子加起來這么大了,卻還讓我過去!”
心里這么想,可臉上卻不敢表現出來,他艱難地從馬背上滾了下來,笑道:“阿錚,有話你就說吧,我……還得趕路!”
韓小錚似乎很驚訝地瞪了他一眼:“趕路?你這是去哪兒?”
趙半成道:“去花石城。”
韓小錚恍然道:“噢,去左家對吧?記起來了記起來了,你與左家是遠房親戚對吧?”
“說遠也不是太遠,左老爺子是我二嫂的姑母的外侄,今日是他兒子大喜之日,我也去湊個熱鬧。”
韓小錚一臉敬色:“趙叔真是個熱心人,想必趙四嬸子的病定是好了,趙叔才能放心出門。”
趙半成吃了一驚,瞪著眼道:“此……此話怎講?”
韓小錚向前走了幾步,道:“昨天中午我去替我娘抓藥時,聽到趙四嬸子對藥鋪的白先生說讓他今晚再去替她診診脈……”
“白先生?”
“不錯,就是泰康藥鋪中那位愛穿白袍的先生,趙四嬸子還夸白先生把脈把得準呢,每次把脈之后,她都舒服多了。”
聽到這兒,趙半成臉上的胖肉在輕輕地跳動,他的臉色也開始泛青!
韓小錚口中的趙四嬸子就是他的第四房夫人,比他整整小了二十歲,長得美艷嫵媚,撩人魂魄。自從娶了四夫人柳翠濃之后,趙半成便又是歡喜又是憂,整日對每一個可以接近柳翠濃的人虎視眈眈。這幾天他已隱隱約約聽到了一些風聲說柳翠濃暗中與“泰康”藥鋪的白先生有染,他一直將信將疑,沒想到今天得到了證實!
趙半成呆了好一陣子才回過神來,卻見韓小錚一拱手道:“趙叔有事在身,我就不多打擾了。”說完,他與劉大魚、李子木二人繞過那匹馬,向花石城那個方向走去。
趙半成突然叫住他們,問道:“白先生答應我……我四夫人了嗎?”
韓小錚點了點頭道:“那還用說?白先生挺熱心的。”趙半成牙咬得咯咯直響,口中卻道:“好,好!”頓了一頓,又道:“你四嬸病了也沒告訴我,所以我一大早就往花石城趕來,聽你這么一說,我哪有心思再去花石城?這女人咋……咋就瞞我呢?”
韓小錚笑道:“趙叔如此待四嬸,四嬸一定歡喜,說不定趙叔現在回去,四嬸一高興,病就好了。”
趙半成“啊”了一聲,沉思半晌,一咬牙道:“阿錚,你不是要去花石城嗎?”
韓小錚點了點頭。
趙半成把手中韁繩往韓小錚手中一遞,道:“拿著,你們就騎我的馬去,你們三人輕,都坐一起也無妨,這一去四五十里,不容易。”
韓小錚趕緊往后退:“那……那怎么行?我騎了你的馬,那你呢?”
趙半成一咧嘴道:“這兒回去才多遠路?回來時別把它丟在那邊就行了!”
韓小錚感激地道:“那……那多謝趙叔了。”
趙半成搖了搖手,便由來路往回走了。
待他走遠了,劉大魚興奮地叫了起來,他驚訝地道:“你怎么知道他一定會把馬交給我們呢?”
韓小錚笑道:“他現在一心要捉奸,能騎著馬招搖過市嗎?那樣他的四夫人豈不被驚動?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他正毛著腰躲躲閃閃往回走呢。”
劉大魚“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道:“這下夠那白先生與趙四夫人受的了。”
韓小錚冷笑道:“反正他們都不是什么好貨,讓他們狗咬狗去吧,若是今夜白眼貓真的去趙家,那就更好玩了。”
李子木卻細聲細氣地道:“韓大哥說得這么活靈活現,連我都差點被你蒙住呢!”其實他比韓小錚還大上三個月,卻一直叫韓小錚大哥。
韓小錚從李子木身上取下了一個小包裹,然后拍拍李子木的肩道:“好吧,你們回去吧,知道該怎么做了吧?”
劉大魚道:“放心!”
言罷,便與李子木一道往回走了。
韓小錚這才打開包裹,里面竟是幾件衣物!韓小錚提了衣物,鉆進道路邊上的一叢灌木中,待得片刻出來時,已將身上的衣衫換過了,現在的他,便活生生是一個闊家少爺了。
他撣了撣衣裳,然后學著別人斯斯文文地走了幾步,忍不住得意地笑了,翻身上馬。
策馬經過一個小鎮時,韓小錚進過一家雜貨店和一家瓷器店,等離開這個小鎮時,他的手中已多了一個方方正正的紅盒子。
左家的名望果然顯赫,韓小錚沒費多大精力就找到了左家。
左家今日上上下下皆張燈結彩,丫頭仆人穿梭來回,一個迎賓的中年漢子站在正門處對每一位來賓笑臉相迎。
韓小錚在左家紅漆大門處翻身下馬時,立即有一個與他年歲相仿的小廝上前牽住馬,恭聲道:“公子里邊請,小的替你將馬拴了。”
韓小錚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信步往左家院內走去,院內有不少人,但他都不認識,當他登過幾步臺階后,便看到迎賓之人。
韓小錚定了定神,從容地向那邊走去,那人遠遠地便綻開了他的笑容,當他看清韓小錚時,笑容突然有些僵了,他驚疑地道:“小爺你是……”
韓小錚大度地一笑,道:“我乃枯水鎮趙半成不肖之子,家父近日身體欠安,不能親來道賀,還望見諒。”
那人恍然道:“原來是趙公子!沒想到幾年不見,趙公子已是如此俊朗非凡了,趙老爺好福氣!”
韓小錚謙然道:“大叔說笑了。”他將手中那只紅盒子遞上:“恭喜恭喜,家父略備薄禮,以表賀意。”
那人忙道:“同喜同喜,多謝多謝!”接過那只紅盒子,覺得有些沉,心道:“這趙老兒倒肯出手,這么遠的親戚了,八竿子打不著的。”
口中卻道:“趙公子請里邊用茶!”
韓小錚施了一禮,便向里邊走了去,他沒想到一切這么順利。
到了一個大客廳里,自有人端上香茗,韓小錚揀了個不起眼的角落,低著頭慢慢品茶。
客人陸續而來,韓小錚自然不能在這兒坐得太久,他得起身讓給后來的人。
走出客廳,到了后院,發現后院的人也很多。因為都是左家的親友,所以不少都是相識的,幾個人圍作一堆在高談闊論,倒也熱鬧。
若是往日,韓小錚定是不甘寂寞,但今天他卻在一張石凳上坐著遠遠地聽,賓客中像韓小錚這般年紀的實在很少,所以不少人都好奇地看他幾眼,每當此時,韓小錚便很謙遜地一笑,那樣子頗得人好感。
坐了一陣子,韓小錚覺得煩了,他還從來沒有這么安分地坐上這么長時間呢,便在這時,他聽到有幾個人嚷嚷著去外頭逛一逛。韓小錚心中一動:“我為何要這么干坐著?反正離好戲開場的時間還早,我何不出去溜一溜?”
這么一想,他再也坐不住了,趕緊起身向外去。
走出左家那扇厚厚的朱漆大門之后,他感覺一下子輕松了好多,連走路都不再有別別扭扭的感覺了。
他先是去賭坊轉了一圈,出來時手中已多了十兩銀子,又到一家酒樓坐了半個時辰,喝了兩斤花雕。
酒一下肚,他便有些忘乎所以了,腳步飄飄地到處亂逛。花石城他僅來過三次,每次都是打個轉就走,沒像今天這么踏踏實實地玩過。與枯水鎮相比,這兒要繁華熱鬧得多了,韓小錚看啥都新鮮,不知不覺中已逛了好幾條街。
他看著四周來往的行人,心道:“都不認識我?過了今天,你們便知道天底下還有我韓小錚這么一號人!”
正這么胡亂轉著,他忽然覺得自己眼睛一亮。
怎么回事?
很快他便明白過來,這是因為他看到了好幾個濃汝艷抹的女子,正在當街處糾纏過往行人。
雖然韓小錚小小年紀肚子里的壞水不少,但對這些青樓女子卻是避而遠之的,何況枯水鎮民風尚屬樸實,沒有這樣的風月場所。
韓小錚皺了皺眉,轉身便走,卻忽地聞到一股幽香,一個俏麗的女子已擋在他的身前了,正用一雙風情萬種的眼睛看他。
韓小錚又好氣又好笑,心中暗道:“連我韓小錚你也敢攔?”但因為今日有事,他不想在這兒出什么亂子,所以他一側身,想從那女子身邊讓過。
哪知那女子卻一把抓住了他,嬌聲道:“小哥哥,你怕我嗎?”
韓小錚一聽這甜得發膩的聲音,不由自主地打了個戰,身上的毛發都豎了起來,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他一邊道:“我怕?你我素不相識,為何要怕你?”一邊要掙脫女子,哪知反而被那女子像蔓藤一樣纏住了,其他幾個女人也“呼”地圍了過來,“小哥哥小哥哥”地叫個沒完,韓小錚聽得雙耳發麻。
他暗暗后悔穿得太過華麗,這種女子只要見你有錢,從十六到六十歲的人她們全都會出手,韓小錚雖然才十五,但他人小鬼大,看去遠比一般的人圓滑世故,所以被纏上了。
韓小錚見勢不妙,趕緊掏出二兩紋銀來,往其中一個女子手中一塞,道:“放了我,放了我,你們香味太濃,我氣都喘不過來了……”
眾女子見他信手便掏出二兩銀子,更認定他是個極有錢的闊少。像他這么大的人很容易被人蒙騙,只要他在風月場中玩上一次,以后就可以放長線釣大魚,從十五歲到五十歲,不知道能從他身上榨出多少銀兩來!
一個頗顯豐滿的女子攀著他的肩,紅嘟嘟的小嘴幾乎湊到他的臉上,哧哧地笑道:“看來你還什么都不懂呢,姐姐教你好不好?保證你會樂不思歸……”
言罷,她更是笑得花枝亂顫。
韓小錚覺得自己有點不太對勁了,渾身熱得難受,他緊張地看著四周,深怕遇見左家的親友。
一個女子在他的胳膊上擰了一把:“是不是怕你娘看見?嘻嘻,男人就該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對不對?”
韓小錚急得滿頭大汗,如換了在平時,他可以想出十條脫身之計來,可今天他不能讓自己過早地成了人們關注的焦點,那樣一來,很有可能是一著不慎,滿盤皆輸了。
韓小錚發覺路上已有人開始觀望這一出好戲,他不由暗罵:“奶奶個熊,咋就找上我?”心一急,他忙道:“別拉了,我去,滿意了吧?”
他如同遭綁架一般地被拉進了花石城有名的青樓“春風得意樓”,他在心中切齒地道:“你們這不是引狼入室嗎?今天就先把你們這兒攪個天翻地覆!”
想是這么想,其實他心里還是挺緊張,里邊的鶯聲燕語,男女嘻哈浪笑之聲讓他頭皮一陣陣地發麻。
幾個女子唧唧喳喳地要把韓小錚往自己那兒拉,韓小錚不耐煩了,用力一掙,高聲道:“你們這幾個庸脂俗粉,公子我一個也看不上呢!”
眾女子吃了一驚,沒想到他小小年紀眼光卻不低!
老鴇聞聲而來,一臉諂笑地道:“喲,這位公子哥真是一表人才!難怪我的女兒們這么疼愛你哪!我這兒國色天香有的是!公子哥你就慢慢地挑。”
她一轉身道:“把花折子給這位公子拿來!”
立即有一個小廝送上一疊精致的折子。
韓小錚暗自嘀咕:“戲既然開始了,我就陪你們演下去!”
當下,他揀了一張折子打開,一看才知所謂的花折子就是把青樓女子的特征及擅長之技,寫在折子上,旁邊還空著一半畫著一幅像,自然便是青樓女子的像了。
韓小錚看了一陣,皺眉道:“太瘦了。”
小廝趕緊又遞上一張。
韓小錚看了一陣,嘆了一氣,道:“挺好的,可惜就鼻子低了些。”
小廝心中罵道:“就這么點年紀,口氣倒像是大得能吹倒大牯牛!”
心中這么想,口中可沒敢說,畢恭畢敬地遞上了第三張折子。
這一張,韓小錚只看了一眼就扔了,他氣憤地道:“我又不是來買母豬!”
很快,厚厚的一疊花折子已看了一大半,韓小錚還是沒點一下頭,不是說臉太圓了,便是說下巴太尖了,不是嫌這個單眼皮,便是怪那個招風耳。
小廝又氣又急卻反而更不敢說什么,因為越是挑剔的客人越得照應好,往往這種人是極為闊綽的。
他沒有再按順序把折子遞過來,而是從中間抽了一張出來,交給韓小錚,恭聲道:“這位想必公子會滿意的。”
韓小錚皮笑肉不笑地道:“是嗎?”他接過折子一看,不由真的有些驚詫于其中所描女子的美貌了。
反反復復看了好幾遍,韓小錚終于把折子遞回去,他重重往后一靠,緩緩地道:“可惜……”頓了一頓,才接著道:“可惜笑得太甜了。”
小廝暗暗氣惱,他想這不是存心雞蛋里挑骨頭嗎?莫非他是來搗亂的不成?
當下,他的語氣一下變得硬了起來:“若是公子你對她都不滿意,那么我們就招待不了你這樣尊貴的客人了。”
韓小錚一把搶過他手中的花折子,道:“我還沒看完,怎么就知道沒有?”
邊說他邊飛快地翻著,突然,他的動作一下子停滯了,然后又往回翻,翻過兩張,他便抽出了其中的一張花折子。
打開之后,他便愣在那兒了,目不轉睛地看了片刻,方道:“她她她……是誰?”
他實在找不出可以對她不滿意的地方,這樣一個天仙般的女人怎么會在這種場合出現呢?
小廝湊過身來看了看,眼中閃過一線驚慌,不安地道:“她是我們的段如煙小姐……”
韓小錚立即打斷他的話道:“就找她。”
小廝為難地道:“她……她已有客人了。”
韓小錚冷冷笑道:“那為何還將這折子遞給我?分明是戲耍我!”他的臉上已有慍怒之色。
小廝一急,說話磕磕巴巴了:“若是尋常……尋常客人來,都知道段小姐是由左公子定下的,自是……不會點段小姐,我……我一時疏忽,還望公子爺多多包涵……”
韓小錚一驚,追問道:“你說由誰包下?”
小廝神色一變,支支吾吾地道:“這……這自然是一位有錢的公子爺……”不知為何,他的額頭上滲出了汗來,不遠處,老鴇掃過來一道冷冷的眼光。
韓小錚心中一動,打了個哈哈,道:“既然如此,我也就不插上一杠了。你們的好姑娘想必都住得要好上一些吧!”
“那自然是,像段姑娘、曲姑娘、柳姑娘她們就住的是二樓雅室……”大概小廝為了方才的事而有些不安,所以聽得韓小錚如此一問,便說了一大通話。
韓小錚站起身來,道:“就曲姑娘吧。”
小斯道:“公子不是說曲姑娘笑得太甜了嗎?”
韓小錚道:“將就著點吧。”一副老氣橫秋,精于此道的樣子。
小斯哈著腰道:“那好那好,公子爺隨我來……”
韓小錚跟在小廝后面向二樓走去,一路上聽得兩側屋子里有蕩人心魄的笑聲與喘息嬉鬧聲,韓小錚一會兒覺得自己心跳很快很快,一會兒又覺得自己心跳似乎停了。
從一種暖昧的脂粉香中穿走一段時間,小廝終于在二樓一間房前駐足,輕輕地敲了敲門。
房內響起了一陣腳步聲,然后門“吱呀”的一聲開了,里邊探出一張甜甜的笑臉,柔柔道:“公子你來了?”
那語氣就像她與韓小錚早就熟識,不知為何,韓小錚的緊張心情一下子松弛下來,他點了點頭,然后對小廝道:“你下去吧,沒我的吩咐,不要來打擾!”
小廝點頭悄然退下了。
韓小錚閃身進了屋,曲姑娘就偎依了過來,韓小錚干咳一聲,道:“不是說你會唱嗎?”
曲姑娘嬌聲道:“公子要聽哪一折子戲?”
韓小錚一時想不出來,便道:“揀你拿手的唱吧。”言罷就往那兒一坐,一言不發。
曲姑娘心道:“咦,這小人兒倒還不好伺候呢!”當下她飛了個媚眼,咿咿呀呀地唱了起來,無非是些艷俗之詞。
沒過一會兒,韓小錚就煩了,他打斷了曲姑娘的歌聲,道:“別唱了。”
曲姑娘停了下來,用誘人的目光看他:“你要做什么我都會順著你的。”
韓小錚道:“好,你會擲骰子嗎?”
曲姑娘笑道:“擲骰子當然會。”
韓小錚道:“那我們就來擲骰子,誰若輸了,贏家就可以問輸家一個問題,你說好不好?”
曲姑娘的頭倚在他的懷中,悄氣細氣地道:“其實我們可以玩更好的游戲……”
韓小錚一板臉:“可我笨,我只會擲骰子。”
曲姑娘滿臉不樂意地找來兩粒骰子及一只瓷罐。
與韓小錚擲骰子,她當然是只有輸的份。韓小錚先盡是問一些無關痛癢的東西,玩了十幾把后,曲姑娘已是索然無味了,她晃著韓小錚的肩膀:“小哥哥,這多沒勁……”她身上僅有薄薄羅衫,溫軟清香一同向韓小錚襲去,若是換了別人,早已魂飛魄散了,可韓小錚卻是未解風情之人,剛開始有些緊張,如今卻是毫無感覺了。
他往嘴里塞了一顆新鮮的櫻桃,邊嚼邊道:“我花了錢愛怎么玩就怎么玩,哈哈,你又輸了,這次,我要問你,段如煙是不是與你相鄰?”
“好呀,吃著碗里看著鍋里,你小小年紀心眼倒不小!”曲姑娘不依不饒地用粉拳捶著他。打情罵俏本是她們的專長,盡管對象是一個尚未諳世之少年,但她也一樣不覺肉麻。
“說不說?”韓小錚道。
“不說,你要是喜歡她,又何必來我這兒?我看你是吃不著腥的貓,怕左公子卻又賊心不死!”
韓小錚心中暗喜:“有了,又有‘左公子’出現了。”
當下,他故作漫不經心地道:“左公子有什么了不起?”
曲姑娘“撲哧”一聲笑了,那婀娜的身姿一陣亂顫,半晌,她才直起腰來:“你呀,真是開玩笑,誰不知左家有權有勢,左公子又風流倜儻?”
“呸!再風流倜儻,還不是被女人縛住了手腳?”韓小錚故意試探著問道,他想知道曲姑娘口中的左公子是否就是左之涯。
曲姑娘道:“這倒也是,也不明白他這么一個人物,為何放著那么多名門閨秀不娶,偏偏要去找一個鄉下丫頭。”
韓小錚暗叫:“有戲!”他沉住氣,順著她的話題往下說道:“說不定那丫頭真是漂亮得出奇,左老爺子拗不過那小子,所以才同意了這門親事。”
曲姑娘一點他的額頭:“笨哪!恰恰相反,是左公子拗不過他爹,才同意這門親事的!”
韓小錚一聽,更覺此事蹊蹺,若是左之涯癡迷阿蕓從而使左老爺子在迫于無奈的情況下答應親事還有些道理,可現在為何是左老爺非得替自己兒子找一個他并不喜歡的媳婦呢?
圖財?圖權?都不像,一個木匠有什么錢又有什么勢?韓小錚轉念無數,卻仍是毫無頭緒。
他忍不住道:“敢情這左老爺子是中了邪。”
曲小月——這名字還是通過擲骰子知道的——將一只手指豎在唇邊,“噓”的一聲,悄聲道:“小心隔墻有耳!”
韓小錚不屑地道:“莫非左家是將眼線布滿天下了不成?我在這兒信口說一句,又怎會傳到他們耳中?”
曲小月指指北邊那堵墻,然后道:“她,就在那兒!”
韓小錚先是一愣,接著就明白過來了,知道她所指的是段如煙,他大大咧咧地一躺,就橫在床上了,然后道:“聽見了又如何?左公子總不能在成了親之后還來你們‘春風得意樓’吧?”
曲小月“哼”了一聲,酸酸地道:“左公子昨夜不還是在她這兒?即使他不來,可他的銀兩還在的,現在他人不在,可你不還是不能找她嗎?”
曲小月一向自恃貌美,沒想到最后還是不敵段如煙,所以她一直對段如煙懷恨在心。
就在她說話的當兒,韓小錚不知什么時候拉過了一床被子蒙頭睡著了,還扯起了細細切切的呼嚕!
曲小月又好氣又好笑,心道:“還真沒見過這樣的客人!終究還是少年習性!”
看韓小錚那沒心沒肺的模樣,不知為何,她竟是感慨不已,大約是記起自己從前的日子了。
后來,不知什么時候她的思路也模糊起來,眼皮慢慢合上了。
正當她開始有些迷糊時,卻被人用力一掌拍醒了,一驚而起,她才知道是韓小錚。
韓小錚從懷中掏出一錠大銀子,估計有十兩左右,他將銀兩往曲小月一遞:“今日沒帶多少銀兩,就委屈你了。”
曲小月暗自竊喜,思忖道:“這家伙要么少了個心眼,要么就是大富大貴之人,這么坐上一陣子他就給了十兩銀子還說委屈了我!”
口中卻溫柔地道:“小公子還不明白我的一腔情意嗎?盼只盼你能常來看看姐姐,不要學那薄情寡義之人……”手卻已接過了銀子,這種話,她已不知對多少人說過了,并將繼續說下去。
此所謂“二八嬌娘巧樣裝,洞房夜夜換新郎。一條玉臂千人枕,一點紅唇萬客嘗。迎來送往知多少?慣作相思淚兩行。”
韓小錚附和著點了點頭,曲小月又依在他懷里,吊著他的頸,清淚點點:“勿忘我,好嗎?”
韓小錚“撲哧”一聲笑了,他道:“大姐,逢場作戲而已,何必如此投入?”
說得曲小月訕訕的,心道:“終是個毛小孩,什么都不懂。”
韓小錚推開她,然后道:“多練練擲骰子,下回我再來找你玩。”
言罷,他反手帶上門出去了。
曲小月嘀咕道:“還玩?”
韓小錚當然不會就這么離開“春風得意樓”,他出了曲小月的門后,又在外面過道上轉悠了一陣子,心中想道:“那小娘們知道給她的十兩銀子是從她自己那兒拿來的話,一定會氣得發瘋。”
他這么晃悠著來回,眼睛卻不時地瞄向曲小月北邊的那間屋子,那兒正是段如煙所居之處。
大概過了兩盞茶光景,那扇門“吱呀”一聲開了,里邊走出一個裊裊婷婷的女子,舉手投足間竟是風情萬種!
韓小錚不敢怠慢,他立刻迎了過去,擋在那女子之前,施了一禮,方道:“姑娘,敢問段如煙小姐居于何處?”
女人眼中閃過一絲驚疑,盡管一閃即逝,卻還是被韓小錚捕捉到了。
女人平靜地道:“你找她何事?”
韓小錚略略壓低了聲音:“不是我找她有事,而是左公子讓我找她。”
女人身子一顫,上上下下打量了韓小錚幾眼之后,悄聲道:“你進來。”
韓小錚便被女人引進了房內,女人反手又緊緊地拴上了門,看她的神色,似乎有些緊張,又有些憂郁,韓小錚不由暗暗奇怪。
那女人為韓小錚奉上了一杯茶,方道:“你進來時可曾讓人知道是來找我的?”
韓小錚心念一轉,搖頭道:“自然沒有,我借口找曲姑娘才上來的。左公子他一再囑咐要小心些。想必,你就是段姑娘吧?”
她點了點頭,道:“你是左公子的人嗎?”
韓小錚一笑,道:“不是,論起來,我是他表弟,不過我與他頗為投緣,雖然他比我大上一些,但我們卻更像摯友。”
段如煙點頭道:“我看你也不像是個做下人的人,不知公子貴姓?”
韓小錚道:“不敢,敝姓趙。”
“原來是趙公子,左公子他……他為何不自己來……”
韓小錚心中“咯噔”了一下,暗道這話可不好回答,正躊躇間,段如煙已嘆了一口氣,幽幽地道:“是我不讓他來的,若非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勸止,說不定今日他又會來這兒的,如此一來,我與他,也許會更為痛苦……”
她的眼中,竟有淚光點點!她的眼神,夾雜著幸福與哀傷,格外地楚楚動人。
韓小錚沒想到段如煙對左公子竟是情真意切,心中不由一時沒了主意。
莫非是左老爺子知道了左之涯與段如煙之間的事,為了他的家族名望,才會替左之涯找了阿蕓,從而以阿蕓來牽制左之涯,讓左之涯斷了與段如煙的這份情?
似乎這種解釋是有些道理的,可為何左老爺子放著那么多名門閨秀不選,卻去找一個鄉下姑娘?
卻聽段如煙問道:“趙公子此來,左公子向你托付了什么事?”
韓小錚支吾著:“這……他……”他一時想不起該如何說才好。
段如煙的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了,她慘然道:“趙公子但說無妨,即使是他……他負了我,我……也是不會負他的!”她的神情讓韓小錚同情之心油然而生,于是,他便道:“左公子讓我告訴你,無論如何,他心中分量最重的終是你!還有一些話,咬文嚼字的,我卻記不清了,什么終風且暴,終風且買的。”
段如煙淡淡一笑道:“不是‘買’,是‘霾’,說的意思便是塵土飛揚的景象。”
韓小錚驚訝地道:“他為何要對你說塵土飛揚之事?”
段如煙又一笑,她的笑很淡,遠不如曲小月那么甜,但她的笑容極有感染力,讓人一見,如沐春風,心中雜俗之念,便會悄然而隱。韓小錚看得有些癡了。
段如煙似乎淡忘了韓小錚的存在,她忽然輕輕地吟了起來:“終風且暴,顧我則笑,謔浪笑傲,中心是悼;終風且霾,惠然肯來,莫往莫來,悠悠我思……”
吟著吟著,她的一雙美麗的眸子里,漸漸有淚水漣漣而下,聲音中也摻了抽咽之聲。
韓小錚一下子慌了手腳,他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一個勁地搓手。
段如煙的低吟之聲顯得那么幽淡如夢,其間之絲絲縷縷的哀傷讓人神傷,韓小錚生平第一次領悟到了憂傷的力量,這是一種讓人的心為之輕顫的力量。
“終風且噎,不日有噎,寐言不寐,顧言則噎,噎噎其陰,虺虺其雷,寐言不寐,顧言則懷!”
當吟唱完最后一個字后,段如煙將臉深深地埋于雙手之間,她的身子顫如秋風中的寒葉,卻不發出一絲抽泣之聲。唯有淚,從她的指間不斷滲出……
韓小錚無論如何沒想到見到段如煙時會是如此情景,一時心亂如麻,堵堵的很不好受,他有心要勸勸段如煙,可一向伶牙俐齒的他今天卻忽然變得木訥了,竟不知如何開口。
段如煙所吟念的,他一句也聽不懂,但他能從她那略略有些發顫的聲音中感受到許多的東西。
還是段如煙自己控制住了,她似乎是在自言自語:“他果然還記著我,愛著我,我知道我不該再祈求什么了,可我卻總是不甘心!上天為何總是要讓人經歷悲歡離合、陰差陽錯?我愛他,他愛我,可這又有什么用?一切的一切,都是可笑可悲……”
韓小錚忽然道:“段姑娘,左公子還對我說,日后他一定會想辦法得到他真愛之人!”
說完這句話,他就后悔了,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說這樣的話,莫非,自己是想給段如煙那顆悲傷欲絕的心以暫時的慰藉?
他發現進了這間屋子之后,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與他的初衷背道而馳的。
段如煙忽然抓住了他的手,抓得是那么緊:“他……真的這么說了嗎?真的嗎?”
韓小錚心一橫,用力地點了點頭。
段如煙本是興奮的眼神忽然又暗了下去,甚至比以前更為暗淡,便如一顆飄逝于茫茫夜空中的星星。
她放開了韓小錚的手,略有些急切地道:“趙公子,你一定要讓左公子拋棄這種念頭,他爹根本不會給他機會的,只要他心中有我,這就夠了。”
韓小錚心中暗道:“聽她語氣,似乎知道左之涯的某種打算。”
口中卻道:“左老爺子就這么一個兒子,若是左公子執意要做什么事,左老爺子也是會順著他……”
段如煙搖了搖頭:“你不了解他爹,他爹是一個……一個可怕的人。”
她的眼中閃過一種奇怪奇異的神色。
然后,她突然道:“見了左公子,你便告訴他說我已忘了他,我……我不再愛他,我只是一個風塵女子,愛的就是錢財……”她的眼中又有淚滾下,卻不肯擦去。
韓小錚道:“段姑娘何苦說這些違心之言?”
段如煙懇切地道:“望趙公子務必幫這個忙,我會永遠感激你的。”
韓小錚看著她,終于鄭重地點了點頭。
段如煙忽然又道:“我有一物,還要麻煩趙公子轉交左公子,請趙公子稍候。”
言罷,她轉身掀起一處門簾,進了內室。
韓小錚暗暗好笑,心道:“既然你說已忘了左公子,為何又讓我轉交東西?”正思忖間,他忽然聽到了內室有一聲輕微的“咔嚓”之聲,然后便是一聲極為短促的叫聲,叫聲一起即沒,然后便又恢復了平靜,似乎什么事也沒有發生過。
韓小錚愣住了,他不知道是否是聽錯了,等了片刻,內室還是沒有聲音,而段如煙卻是遲遲不見出來!
韓小錚心中暗暗驚訝,隱隱有了一種不祥之感,他定了定神,輕輕地叫了一聲:“段姑娘……”
沒人答應。
韓小錚聲音又提高了一點,仍是如此,他的額頭上一下子便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壯了壯膽,他悄悄地走近內室,然后將門簾輕輕掀起,往里一看。
這么一看,他幾乎叫出聲來,叫聲已到喉嚨口,硬是讓他生生咽了下去!他的右手緊緊地捂著自己的嘴,生怕自己叫出聲來!
段如煙竟已被一條白綾懸于屋梁之上!她那張本是極為美麗的臉已經蒼白如紙!她的嘴角處,已有一縷血絲滲出!
韓小錚覺得自己的思想已飛離了自己的軀體,在那一瞬間,他不會想了,腦子里空洞洞的一片,只剩下一個念頭:“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
少頃,他終于回過神來,卻仍是手足失措,他不知是該借機溜走,還是救下段如煙。
驀地,他腦中亮光一閃:“不對,即使她要自殺,也該把東西交給我之后再自殺呀!”
如此一想,他那雙已僵硬的雙腿終于可以動一動了。
他想把段如煙抱下來,卻又擔心自己力氣太小抱不動,說不定段如煙會一下子栽在地上,那時眾人一定會被聲音吸引過來,那時,自己真是百口莫辯了!
可無論段如煙是否已死,他都要試著救救,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這么做,本來他到“春風得意樓”是為了對付她與左之涯兩人的,沒想到現在他反而要救段如煙!
想了想,他找來兩張椅子,一張放在段如煙的腳底下,另一張與這一張并排,然后,韓小錚便站在一張椅子上,按捺住自己的恐懼感,從后面抱住了段如煙。
就在他抱住段如煙時,他聽到了從段如煙體內發出的一種奇怪的“咕咕”之聲,有點像用棒子攪動水的聲音。
韓小錚心中一驚,幾乎從上面栽了下來,他的雙腿也開始一個勁地顫抖了。他不明白為何會有這種聲音出現。
長長地吸了一口氣之后,他終于把段如煙向上舉起了一些,從而脫離了白綾,接著他拼盡全身力氣,才把段如煙顫巍巍地抱下來,橫置于地上。
大概是怕過頭了,韓小錚反而冷靜下來了,他用手試了試段如煙的鼻息,沒有,又伏下身來聽聽她的心跳,也沒有!
最后,他找來一塊銅鏡,放在段如煙的口鼻之前,少頃,他拿起銅鏡一看,上面很干燥,沒有細密的水珠!
段如煙竟這么快死了嗎?即使是她一進內室便自盡,也不可能有這么快!何況,她還得找白綾然后掛起。
可若不是自盡又是怎么回事?自己一直坐在外面,不可能有人進來自己卻毫無察覺。
韓小錚用力地捏了捏段如煙的人中穴,段如煙毫無反應,她的眼睛卻未閉上,似乎在怔怔地望著什么地方,眼中有驚訝,有恐懼,有憤怒……
這不應該是一個自盡者的眼神!
韓小錚又在她的身上掃視一番,未找到任何傷口,頸部也沒有淤血。
饒是韓小錚如此精靈,也是被眼前之事所困惑了。
突然,他的目光停留在段如煙的左手上,那只手在緊緊握著!是不是因為臨死時筋骨不由自主的收縮造成的呢?韓小錚不能斷定。
他小心翼翼地將那只手的一只手指掰開,便看到段如煙的手中有一件粉紅色之物!
韓小錚心中一動,暗道:“段姑娘,多有得罪。”一邊默念著一邊將其他幾只手指也一一掰開,最后,一只粉紅色的心形之物赫然出現在韓小錚的面前!
韓小錚心道:“莫非,這便是段姑娘要我轉交左之涯的東西?”心中這么想,他將它揣入了懷中。
正在這時,外面突然響起了敲門聲!
韓小錚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如果這時有人進來,那么他就是有一千張嘴,也是分辯不清了。
怎么辦?怎么辦?
敲門聲越來越急,韓小錚剛退下去的冷汗又“嗖”地冒了出來,他不停地罵自己:“怎么平時挺機靈的,今天卻是像個朽木疙瘩!”
門外響起了一個女人的聲音:“段姑娘……段姑娘……”
情急之中,韓小錚只好捏著嗓子,應了一聲:“誰呀?”
他平日偷雞摸狗時就學過這一手,他所學的貓叫,不知幫了他多少次忙。
那女人道:“我是小菊,媽媽讓你下去一趟。”
就這當兒,韓小錚終于反應過來,他看到了里間有一扇窗戶。其實,這窗戶他早已看見了,可是因為太緊張了,他根本就想不到可以借此逃走。現在,他推開窗,向外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暗暗叫苦,因為這是在二樓,而窗外毫無依托之物,如果直接這么跳下去,不死也得丟掉半條命!
外面忽然響起了一個男人的聲音:“段姑娘不在嗎?”
叫小菊的女子應道:“在的,方才她還應過我了。”
“應過你了?”男人的聲音顯得極為吃驚與不安!他重重地哼了一聲。
韓小錚感到一種危險的氣息在向自己逼近,他又探出頭向外看了看。便在此時,他聽得“砰”的一聲巨響,竟是門被踹的聲音!
不及細想,韓小錚立即爬上窗戶,然后向外縱身一跳!
幾乎就在同時,已有一個高大的漢子沖了進來!
那漢子高聲叫道:“不好!段姑娘自殺了!”然后便是一聲極為尖銳的恐怖叫聲,顯然是叫小菊的女人發出的!
一陣雜亂的聲音向這邊涌來,很快,這間屋子里便已擠滿了人,哭聲,叫喊聲,桌椅被碰倒的聲音響起一片!
有人高聲叫道:“快去報官!”
立即有一個嘶啞的男子聲音響起:“報什么官?段姑娘是自盡身亡,若是報了官,以后客人還敢來我們這兒嗎?”這聲音正是方才高呼“段姑娘自殺了”的男人發出的。
另外那人就再也不說話了。
只聽得這個嘶啞的聲音又道:“事出突然,為了不影響我們‘春風得意樓’的生意,大家回去后不要大肆宣揚此事。段姑娘為我們‘春風得意樓’出了不少力,我高某人自然會好好料理她的后事的。”
頓了一頓,他又道:“段姑娘已遭此不幸,我們就不要再多打擾她了,諸位先回去,如何?我們‘春風得意樓’自會打理一切。”
顯然此話是說給夾在女人間的客人聽的,因為他們全是外人。
喧鬧聲漸漸小去,大概眾人真的開始退去了。
半晌,只聽得自稱“高某人”的男子道:“小菊,你也出去吧,把門帶上,不經我允許,任何人不得進來!”
“是。”小菊恭聲應道,然后便響起了關門聲。
那男子獨自一人在屋內踱了幾步,蹲下身來在段如煙身上查看了一遍,當他看到那扇敞開著的窗戶時,他的眉頭一皺,一個箭步躥至窗前,探出身去向下望。
看了片刻,他自言自語地道:“好快的身手!”然后又縮回身子,將窗戶關上。
如果他抬頭向上看一看的話,他將看到一個人正咬著牙用力地用手攀著檐溝處的兩根椽子,身形竭力地曲蜷著,那模樣就像一只倒掛著冬眠的蝙蝠!
這人正是韓小錚!
原來,韓小錚聽得門被“砰”地踹開后,他便知道再在那兒呆上片刻的話,就已死無葬身之地了,他只有逃!而且只有這個窗戶可供他逃!
在登上窗戶的那一剎那間,他才想到可以不往下跳,而是往上跳。這個念頭來得太及時了,以至于他的人已掛在椽子上時,他還不明白怎么會在那短短的一瞬間會想到這一點的。
如果眾人在房間里待上更長的時間的話,他一定會支撐不住從而弄出一點聲響,那樣一來,他這副模樣一定會讓人懷疑他與段如煙的死有關!
當姓高的男子“啪”的一聲把窗戶關上時,韓小錚懸著的心才“通”的一聲落了地。但很快他又發現大勢不妙了,因為他不知該如何從那么高的地方下來!
先前為了逃命,一急之下用力一跳,便抓住了頂上的椽子,那是斜著躥上去的,而現在要從上面斜著躥回來,那就難比登天了!
就算他有那份能耐可以使自己的雙腳落在窗戶的臺面上,可如今窗戶已關上了,韓小錚若是一縱而下,身子勢必要與窗扇一撞!
若是撞斷了窗扇,那么產生的聲音一定又會把人引上來,何況里邊可能還有人在;若是沒撞斷,他的人與窗扇一碰,必然要向下落,摔個七葷八素!
再看看四周,除了一面光禿禿的墻之外,再無他物,邊上倒是有一棵樹,可它離這邊足足有七八尺遠!
韓小錚生平第一次如此束手無策,他感到自己的雙手越來越痛,似乎再待上一會兒,骨頭就要“啪”的一聲斷開了,他的身子開始還盡量曲蜷,如今卻是顧不得那么多了,就像一塊豬肉般直直地掛了下來。
如果此時有人經過后院,便極有可能看到這個掛著的人。
好幾次,韓小錚都差點挺不住要喊救命,他一會兒想要是有一根繩子從天上垂下來讓他抓著,然后繩子把他吊走該有多好;一會兒又想要是自己也像說書人所說的大俠們那樣飛檐走壁就更好了……
韓小錚越來越絕望,他心想:“世上的事可真怪,在今天早上,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自己會被這么吊在這兒的。”
想著想著,他幾乎要笑出來,但又被恐懼壓了回去!
突然,他感到自己頭上有什么東西在晃動,抬頭一看,吃了一驚。
在他的頭頂上,竟然真有一根繩子在晃!
韓小錚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惜他不能騰出一只手去揉自己的眼睛。
這意外的發現讓他本已消耗殆盡的力氣又奇跡般地回到了他的身上,他也不再一味絕望了。
可他不知道這根繩子的另一端是系在什么地方,還是就那么隨隨便便擱在屋頂,也不知道繩子能否支撐得了他的分量。
他一時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抓著那根繩子。這根奇跡出現的繩子帶給他的可能是機會,也可能是惡運!
盡管這可能是惡運,但卻是他唯一一個還可以試一試的機會。
韓小錚終于下了決心,他一咬牙,雙手一齊用力,然后迅速伸出左手,向那根繩子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