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

阿花是被餓醒的。

她沒有穿越，也沒有失憶，她只是想尋死罷了。

剛剛嫁作人婦，新婚之夜丈夫暴斃，不久婆婆歸西，公公過于傷心也一命嗚呼了。村里的霸王龍看見她和四五歲的只會流鼻涕的小叔子好欺負，于是奪了夫家的田產和房產，把他們趕到田壟上的一個草房子里。

這是造的什么孽啊？她阿花也不過是個十五歲剛剛及笄的黃花婦女，一下子成了掃把星牌寡婦，克夫克公公婆婆還敗家。

這些都是道義上的，她阿花心大，這都可以不在意，主要是一件事情不好辦，那就是搖著她的大腿哭得一臉鼻涕眼淚的小叔子，她咋把他拉扯大啊！

想象了一下今后的悲慘生活，阿花哭都找不著調，她靈機一閃，想到了一個好方法，尋死！

可是啊，毒藥也得找大夫開啊，那也是錢啊！阿花可沒錢，所以決定就這樣躺著，餓死！

不過，饑餓沒讓她死成，饑餓讓她從夢中醒來。

她一醒來，小叔子就又開始大哭起來，“嫂子，你千萬不要丟下我一個人走啊，嗚嗚嗚……”

一個四五歲的奶孩子，也不知道為啥口齒這么伶俐，阿花嘆了一口氣，這小叔子長相一點都不隨他哥，長得皺皺巴巴面黃肌瘦，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

哪像他哥哥，面如冠玉唇紅齒白，活脫脫一個溫潤少年翩翩公子，想想就讓人臉紅心跳腿抽筋。

只可惜，死得早！

阿花想到這里，忍不住大哭起來，“哇哇哇！老天爺，我造的什么孽啊，你這樣玩我呢？！”

“嫂子，我只有這一個親人了，你千萬不要撇下我……嗚嗚嗚……嫂子我好餓呀……”

小叔子一邊哭，鼻涕泡泡一邊冒了出來，在空中吹出一個個小泡泡，然后泡泡破了，鼻涕濺了阿花一臉。

俗話說得好，長得好看的人哭，你都不急著哄，就想看他多哭一下。長得不好看的人哭那就不同了，你只想一巴掌過去。

然后，阿花真的這樣做了，她一巴掌往小叔子后腦勺扇過去，“哭什么哭，男子漢大丈夫，頭可斷血可流就是不能哭。”

小叔子愣在了那里，剩下的一個鼻涕泡剎不住還是呼嘯而出了，在空中破出一個好看的弧度。

阿花痛心疾首地擦掉臉上的鼻涕……

“嫂子……我錯了……”

“算了算了，我帶你去找吃的……”阿花嘆了一口氣，走一步看一步吧，暫時先不尋死了，先填飽肚子再說。

②

牽著小叔子在田埂上轉了幾圈，硬是連野菜都沒看見幾棵，現在已經是深秋了，早小麥早就收了，晚小麥還是苗苗，連一只來偷谷子的鳥都沒有。

阿花感到一種深深的絕望。

人絕望的時候，什么事情都能想到。

阿花蹲了下去，用小叔子的袖子擦干他鼻子旁的鼻涕，語重心長地說道，“小叔子，我跟你說啊，嫂子想到一個好辦法，能讓咱倆都吃飽，就看你愿不愿意干。”

“干，當然干。”小叔子擼起袖子一副加油干的架勢。

“村口每天都有人-販-子出沒，我把你賣了，然后嫂子拿到錢，你跟他們去吃一頓好的，再跑回來行不行？”

“嫂子，你不要我了嗎？嗚嗚嗚……”一聽說要賣了他，小叔子立馬就哭了起來。

“乖寶寶。”阿花輕輕地撫摸他的后腦勺，“嫂子不是不要你，只是現在你配合一下嫂子，等嫂子拿到了錢，你就偷偷溜回來。今天子時，我在村口的那棵槐樹那里接你。”

“你真的不會不要我嗎？”小叔子眨著眼睛，亮晶晶的。

阿花點點頭。

“嫂子，那我相信你！”

“好，那我現在就帶你去村口。”

于是阿花牽著小叔子往村口走去，正巧有兩個人販子正在和一戶人家商量他們的女兒可以賣多少錢。

這年頭天災人禍多得很，沒錢的只有賣兒子賣女兒給大戶人家做下人，長得好看的女孩子，還可以賣去花-樓，不過，價錢自然也高一些。

“大哥，我要賣人。”阿花朝著其中一個稍微瘦一點的人-販-子說道。

那人瞟了阿花和她牽著的小叔子，“賣你還是賣他？”

“大哥說笑了，自然是這小奶娃。”

“他？哈哈，這長相又不好，面黃肌瘦蔫了吧唧的，賣不了好價錢。”

“大哥，他雖然小，但是能文能武，從小看《三字經》長大的，你賣給一戶人家當陪讀的，有啥不好。”

“行，那就三兩銀子，一口價。”

“大哥是爽快人。”阿花笑得眼睛彎成小月牙，“孩子給您，銀子嘛……嘿嘿……”

接過三兩銀子，阿花臉上心里甚至還有胃里，都升起一種滿足感。

③

美餐一頓，阿花回到草房子里，安安心心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覺。

在夢里面，她不是一個寡婦。

晚上突然下起了大雨，阿花從夢中驚醒，她突然想起小叔子，那個四五歲只會流鼻涕的小奶娃，他現在會不會淋著雨？

深秋的雨透心涼，那小奶娃會不會冷？

還有，她說過要去槐樹底下接他的。

算了算了，管他干嘛，她自己都自顧不暇。阿花拋開心中的善良。

草房子本來就破，現在大雨一來，草房子就倒了。

阿花很絕望。

人絕望的時候，就特別容易想多。

她無處可去，想了想，決定去哭墳。

“天哪，老天爺，這都是造的什么孽？”阿花倒在已死丈夫的墳頭抱著他的碑哇哇大哭。

突然，阿花看到碑后面有一個小小的人頭，她竟然一點都不害怕，而是走了過去。

雷鳴電閃之中，她看見小叔子縮在墓碑后面，臉上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

“小叔子，你怎么在這里？”

小叔子不理她。

一動不動地抱著自己小小的身體，窩在那里。

像死了一般。

一陣閃電而過，阿花看到他受驚的眼神，還有他被荊棘刺傷的身體。

觸目驚心。

“對不起對不起。”阿花的眼淚頃刻間流了下來，“我不該不去接你的，對不起對不起。”

小叔子咬了咬牙，把臉別到另外一邊。

天空中一聲驚雷，阿花一把將小叔子撈了起來，抱在懷里，“對不起，對不起，嫂子以后再也不會丟下你了。”

阿花這一刻突然有了活下去的勇氣，她要把小叔子撫養長大，然后，她才有臉去找他哥哥。

畢竟是小孩，再大的情緒只要哄一哄就會消散，小叔子哇哇地哭了起來，“嫂子大騙子！我再也不要相信你了！”

哭完了，他就暈倒在阿花懷里。

大雨來的快去得也快，阿花摸了摸他的頭，燙燙的，心中暗自叫不好，抱著他跑去別人家里偷了幾根干柴火。

臨走時雙手合十說了幾聲對不起來日再還。

找了一個稍微大一點的房檐，生了柴火，抱著小叔子迷迷糊糊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起來，阿花除了冷其他還真沒啥感覺，但是小叔子確是燙的不行了。

阿花將小叔子丟到大夫家，把剩下的銀子全部給他，讓他把小叔子救過來。

想著草房子不能住了，得快點去找個處所。

于是，她跑去強占她夫家地皮的霸王家里哭。

“村民們，來瞧了來看了，霸王龍吃人不吐骨頭了，將我的房子還有地都給吞了，村民們都來評評理啊！”前不久是她年紀小，不敢撒潑打野，現在的她連死都不怕，別提丟臉了，所以喊話喊得十分生動，活脫脫一個潑婦，“可憐我一個弱女子，年紀輕輕就當了寡婦，還照顧著一個小奶娃，現在小奶娃發高燒要死不活了，我是真的活不下去了，不然也不會在這里哭的晦氣！村民們評評理啊，救救命啊！”

“你個掃把星，你把人家老顧家一家都克死了，還有臉來找我要東西？”老霸王大聲吼道。

“就算我是掃把星，是顧家的外人，可我家小叔子總是顧家的孩子啊！他現在生病很嚴重，要是你不把顧家的家產還回來，他救不回來了，顧家人做鬼都不會放過你！”阿花往地上啐一口痰，“鄉親們，顧家一家平時都很心善，大家不是不知道，現在出了這樣的事情，大家看在已死的長者的份上，就幫幫我們吧！求你們了！”

阿花跪了下來，腦袋往地上磕去。

“嫂子……”小小的小叔子不知道從哪里跑了出來，攙著阿花想要將她扶起來，他的眼睛里蓄滿了淚水，“嫂子……”

“別哭，男子漢流血不流淚！”

“你們家都這么有錢了，就把東西還給他們吧，可憐巴薩的！”

“是啊，你小老婆不是快生了嗎？快為孩子積點陰德吧！”

……

“行了行了，別到我這里哭喪！”霸王龍揮了揮手，“房產我是不可能給你們的，田我就還給你們，你們自己種去吧！”

說完，霸王龍就一揮手走了。

阿花破涕為笑，立馬牽著小叔子站起來。

這霸王龍是個傻叉，莊稼人不要田要房子。

“謝謝鄉親們，謝謝！”阿花不停鞠著躬。

④

有田意味著有收獲，可這住所的問題還是沒有解決。

阿花覺得很絕望，人絕望的時候，就容易想多。

她決定自己“賣-身求-榮”，找到村里最能說的巧嘴王婆，王婆身高八尺，長得魁梧壯碩，左下巴上有一個銅錢眼大小的黑痣，曾將鎮上首富奇丑無比的千金說成潘金蓮在世，成功騙到一個貌似潘安卻無大腦的男子，讓他們“幸福”地結合在一起。

因此，阿花相信她能把自己推銷出去。

可是王婆看了看她，只說了一個字，“耐不活。”

阿花雖然是如花似玉的年齡，但卻不是如花似玉的長相，且不說那些曲折的身世，就是給七旬老夫做續弦，人家也嫌棄啊！

“王婆，事成之后，我一定跟你包一個大大的紅包。”

“算了，看你怪可憐的，你這一單我免費做，我就把你帶去醉花-樓吧。”

“啊！不好吧，我可是良家女子。”

“你想太多了，我說讓你去打雜。”王婆癟了癟嘴，揮了揮手絹，“你長得不好看，想必沒人找你麻煩。”

“哦哦。”阿花欲哭無淚，不知是喜是悲，拉著王婆的手連連道謝。

從此，阿花再也不是失業人員，她有了穩定的職業。

包吃包住，月薪三兩。

將小叔子送進學堂，希望他以后能有出息。

阿花每天都累死累活的，交完學費錢卻沒剩下多少，只能給小叔子添置幾件衣裳，日子過得緊巴巴的。

索性小叔子聰明，每次都考第一，讓她出錢也出的舒服。

晚上的時候花樓里沒事做了，她就背著榔頭去田里割草。

這個時候，總有一個小小的影子，跟在她身后，然后軟軟地喊道，“嫂子，我來幫你了。”

借著月光，看著那小小的影子，阿花總是忍不住笑，然后又沉沉嗓子，故作深沉地說，“回去睡覺去，明天還要上課呢。讀書人哪能下地呢。”

“嫂子，沒事的，我很聰明，而且我上課很認真，明天不會打瞌睡的，你就讓我幫你吧！”

小叔子抱著她的大腿，搖著她的一角，她心中一軟。

月光下，一大一小在勞作著，日子雖然很苦，但卻很充實。

⑤

日子就這樣不疾不徐地過去了，小叔子一天一天長大了，個子蹭蹭地往上冒，臉也長開了，越來越好看。

甚至，比他哥哥還要好看。

不時有花樓的女眷，借著酒意故意跑來下人房間里來調-戲他。

一開始阿花不知道，小叔子怕給她惹麻煩，也不好意思跟她說，可后來，還是被阿花看見了。

阿花很生氣，趕走了女眷，恨不得一巴掌扇在小叔子臉上。

可還是舍不得，手無力地放了下來。

“嫂子……對不起……”小叔子癟了癟嘴，好看的眼睛里蓄滿了星辰。

“對不起什么？又不是你的錯。”阿花嘆了口氣，“不過也都怪你，誰叫你長這么好看？”

阿花這才開始仔細打量他，劍眉星目，唇紅齒白，高挺的鼻子。

與小時候完全不一樣。

不過，長好看了又怎樣，在她心里，他依舊是個小毛孩。

“嫂子，我長大了！”

“哦，那就和我下地去吧，這幾天累一下，就快趕上收割的時候了。”阿花有些滿足地笑了起來，“等這次收割了，就可以賺夠你進京趕考的盤纏了。到時候你考好了，我就可以放松了，然后我就開始享受我的生活哈哈哈哈。”

歲月并未優待阿花，她的眼角也有了細細的紋。

他想說些什么，卻啞然無語，末了，只是低下頭。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阿花身邊出現了一個男人，他長得也不好看，但是和阿花很般配。

重要的是，他對阿花很好，阿花腿疼的厲害，他就買了膏藥幫阿花揉腿。

田里的活干不完，他不吃不喝也要幫阿花干活。

看到好吃的好玩的還有好看的飾品，總想著和阿花帶回來。

阿花也很開心，她把他當做生命中的第二春。

在麥收的前一天晚上，男人在月亮地里吻了阿花。

正巧給小叔子看見了，他一揮拳頭，將男人打倒在地上。

阿花給了小叔子一嘴巴，然后說出了這十多年來最狠的一句話：滾。

小叔子當真就這樣滾了，而且再沒有回來。

⑥

阿花很后悔，從她揚手的那一刻，她就后悔了。

她和男人說了道歉，然后把這些年他送的東西全部還給他。

男人沒有要，說是當做朋友送的。

阿花點了點頭，和他道了再見。

阿花在花樓里等小叔子回來，那么小的小孩，離了她，咋活得下去？

匆匆兩年過去，阿花已經二十八了。

有一天，青樓的老-鴇突然對她好生伺候，又是端茶遞水，又是上座。

阿花心中納悶。

不一會兒，謎底揭曉，她看見她的小叔子騎著馬，停在花樓前。

兩年的時間，歲月將他打磨的極好，少了青澀多了成熟。

他的眉眼更加好看了。

翩躚少年歸來。

白馬從驪駒。黃金絡馬頭。

腰間鹿盧劍。出行千余騎。

阿花眼睛突然就澀澀的。

直到他朝她笑，眼睛彎成一座橋。

可繞是少年已長成，她還是會想到，十二年前的鼻涕小奶娃。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