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月昭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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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瀛鴦(二)
心猿意馬的皇甫遲瑞一路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后面的路已經走了很長,前方的路才剛剛開始。陪伴左右的親朋也都先他而去,如今他又要獨自上路。人生不就是如此嗎?我們生下來的時候,自己哭幾聲;我們死去的時候,親人哭幾聲。“如此說來,人生便是索然寡味了。”皇甫遲瑞心中暗自沉思,懷里緊抱著的女嬰睡的正沉。他伏下頭顱,盡情的呼吸著女嬰身上散發出來的天然香氣。方才的傷感仿佛是被暖風一掃而空,金黃的陽光泛著碧波晃的他兩眼微疼。皇甫遲瑞抬起右胳膊遮住了從天空中射來的強光,強光行成的陰影像是一塊灰布蓋在女嬰粉白的臉頰上。在馬節奏單調的移動中,她睡的更深了。皇甫遲瑞松動松動抱著女嬰的微微酸疼的左胳膊,臉上綻放的是回味無窮的笑容。看著女嬰熟睡時一眨不眨的眉毛,他終于知道自己人生之意義所在了。
漫無目的的行程,反而讓他心頭如釋重負。多年來,他追隨主上南宮文昌南征北戰,時時都要靠著精準的作戰圖紙逶迤而行。險象環生不說,只是那些無休無止的神經崩潰就夠讓他不堪回首的了。如今他終也可以放下身上所有的重擔,悠然自得的走上一回了。他想到這一次不為主上走,也不為柔然民族走,而是徹頭徹尾的為了自己走,心就溫和的樂開了花。薄暮和黃昏的日頭正舒適的光照著他疲乏的肌體,左搖右晃的馬背顛的他昏昏欲睡。他眉頭緊鎖的臉上,顯現出了少有的快意。他仿佛現在才找回了真實的自己,他的身體正知冷知熱的感受著蒼天大地。天地如此安靜,他的心也是一樣。和他的心同樣安靜的還有懷里瞇著眼睛酣睡的女嬰,她嘴角的口水此刻已沾滿了他的手背。
“她夢見了什么好吃的,口水流的這樣歡快?”皇甫遲瑞愛不釋手的用手指拈著女嬰的口水想,“好好睡吧。等你醒了,我們父女倆就要正式開始浪跡天涯的漂泊生活了。到那時我們也改頭換面,你不是柔然國的公主,我也不是什么大將軍了。我們做普普通通的鄉下人家,過安安穩穩的平凡生活。”他想到這里,感覺自己好似一個看破紅塵的得道高僧:“也好,我皇甫遲瑞殺了一輩子的人了,也該吃吃齋念念佛,超度超度那些冤死在我刀下的亡靈了。”皇甫遲瑞嘿嘿笑了笑自己,轉念又想:“哎呀,人在江湖漂,哪有不挨刀啊?憑什么他們就是含冤而死,我就是殺人兇手啊?我不殺他們,他們遲早也要殺我的吧?”他又給自己找到了開脫的理由了:“春秋無義戰,何況眼下要遠比春秋險惡啊。”
皇甫遲瑞想到這兒,抬頭看了看西天邊殷紅的晚霞,又低頭看了看懷里沉睡的女嬰想:“我若早些明白這些,也不至于落到而今這般有家難回、有國難投的地步啊。”他伸手輕輕擰了一把女嬰豐腴的臉蛋感慨萬千的說:“可是苦了你嘍,一生下來就沒了爹娘。我也不比你好到哪去,人正值壯年就家破人亡。唯一的兒子,在至今生死未卜。”自言自語的說到這兒,他有些傷感了:“好在上天對你我都還不算太薄,讓我們這兩個無依無靠的可憐人相逢萍水。以后我們再沒什么好牽掛的了,你就是我的親生女兒,我就是你的親生父親。我們不管天不問地,只顧好好過我們自己的日子”他攤平右手手掌,溫柔的愛撫起女嬰平闊的額頭:“世道雖然黑暗,我們恪守本分的過好自己的日子總該可以的吧?”
識途的老馬將胡思亂想著的皇甫遲瑞和只顧熟睡的女嬰,晃晃悠悠的帶到了黨項部落統轄的上涼一帶。細細碎碎的風沙打在皇甫遲瑞臉上的時候,他才知道自己已被老馬帶出了朔北草原。盡管自然的物候早就輪回到了初夏時分,這里仍舊是怵目驚心的荒涼。沙石取代土壤主宰了上涼的地貌,綠色的植被顯得多么鶴立雞群。沒有具體方向的亂風如同脫了弦的弓箭,帶著“嗖嗖”的響聲東奔西竄橫沖直撞。作為主色調的蠟黃,閃耀的人眼金光亂冒。除了物質上的斷水絕糧,精神上的孤獨可能是最可怕的殺手。它宛若一條未成年的毒蛇,剛剛出洞便嗜血如命。沙漠上星羅棋布的骨骼僵尸,讓人對過往旅客以及自身的命運憂心忡忡。那么多次的嘗試都以斃命告終,蕓蕓眾生里的那個“我”能否得到蒼天的垂青?
舉目望著眼前完全陌生的飛沙走石大漠戈壁,皇甫遲瑞有些興奮又有些疑惑,饑餓已經使他不愿對問題本身做更深入的探討。與皓首窮經的追本溯源相比,他更愿意不勞而獲的坐享其成。一股旋渦狀的沙塵暴不容分說的迎面撲來,走在馬身旁的皇甫遲瑞出于本能的趴在了馬的身上。倏忽而過的沙塵將他和停下腳步的馬雕塑成了一尊連體塑像,隨即狂風又很快的讓他們恢復原樣。皇甫遲瑞顛了顛懷里仍在瞌睡的女嬰,笑吟吟的對她說:“昭雪,你看我們到哪兒了?”其實他也知道還不到一歲大的昭雪,自然聽不明白他在說些什么。一連幾日荒無人煙的行程,讓他太想找個人傾訴傾訴了。他緊抱住昭雪,自己跳下馬來。踩在沙子上的感覺,讓他有些頭重腳輕起來。他從走過如此激動人心的道路,軟綿綿的像是走在湖水上。老馬顯然心里也覺著納罕,它戰戰兢兢的匍匐前行,生怕一不小心陷了進去。
皇甫遲瑞回頭看到素來縱橫馳騁的戰馬顫顫巍巍的樣子,心里又好笑又難過:“它老了。”他對自己說,“只有老馬才知道愛惜自己的老命。我不也是一樣嗎?我走路的動作不比它優雅多少。而我自己知道,我不光是因為老的緣故,我還有女兒昭雪要照顧。我愛她,因而必須好好活著。”他想到好好活著,臉上又顯出了難言的悲哀:“對于一個將軍來說,沒能戰死沙場不能不說是種遺憾。可我現在不是將軍了,我是父親。我少說也得活到昭雪長大成人啊,她如今比我自己還需要我自己。我是個有用的老人了,”他走到馬的跟前,牽住了那根韁繩,對馬說:“你也是一樣,你也是個有用的老人。以前都是你馱著我走南闖北,現在該輪到我馱著你了。”
高懸在他們頭頂正中央的太陽,絲毫沒有片刻喘息的傾向。腳下的沙石像是在烈火中炙烤一般,腳踩在上面有說不出的滾燙。還好有風,只是可惜這風也是熱的。皇甫遲瑞充滿溫情的撫摸著馬的頭顱,打趣的對它說:“你的個頭還是這樣大。早知道騎馬還要給馬養老,我就找匹個頭比你小的馬了。現在晚了,可誰讓我也愛你呢!馬啊,你愛不愛我?”他說著果真將耳朵貼在了馬龜裂的嘴唇上。馬似乎也對皇甫遲瑞講的話,聽的一知半解。它長長的喘著大氣,噓聲不斷。皇甫遲瑞呵呵笑出聲來,收回傾斜到馬臉上的身子說:“我懂,我都懂。你也愛我,都是老朋友嘛。”
皇甫遲瑞像個專業的導盲人那樣,一邊牽著馬一邊還給它講解著:“馬啊,我知道你是匹能征慣戰的好馬。可是以后啊,我們可能要在沙漠中過活了。沙漠可不是個好去處,你得虛心向駱駝們多多請教啊。”他稍稍用力拽了一下韁繩,好似問馬聽懂了沒有。馬的回答依然是大口大口的喘氣。皇甫遲瑞的情緒異常的高昂,他也像聽懂了馬的回到一樣:“馬啊,我就知道你能聽懂。以后呢,你也不要干什么重的體力活了,我也不會再騎你了。同樣是老人,于情于理我都不能欺負你啊,何況我們還是朋友。”他又回頭看了一眼艱難喘氣中的馬:“可是有一點啊,咱家總共只有三個勞動力,你也不能老是吃閑飯啊。這樣吧,”
他的語氣變得認真起來,里面不乏商量的色彩:“以后你就負責看守昭雪,我專門負責解決日常生活所需。好在我們出來的時候,吳伯給的錢足夠我們后半生花的了。不然,你我都還得為生計問題遭罪啊。”他說著說著忽然停了下來,然后像是介紹似的把懷里的昭雪抱到馬的眼前給它看:“馬啊,你看看,這就是昭雪。是我的女兒,現在便宜你了,也可以說是你的女兒了。”他說完,又對著昭雪說:“昭雪啊,你別光顧著睡覺啊。你也認認你的伯父兼保姆,它可跟我不一樣,它是匹馬。”馬仍然呼哧呼哧的喘著大氣,它還不太適應沙漠的環境。昭雪友好的伸手摸著馬寬闊的鼻梁,咯咯笑個不停。馬覺著自己也該表示點兒什么了,就上下晃了晃寬大的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