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美麗新世界(譯文經典)
- (英)奧爾德斯·赫胥黎
- 11133字
- 2019-07-30 15:01:09
外面的花園里,正是玩耍的時間,在六月暖和的陽光中,六七百個男童和女童或是尖叫著在草坪上奔跑,或是玩著球類游戲,或是三三兩兩靜靜地坐在鮮花綻放的灌木叢間。玫瑰花開得正盛,兩只夜鶯自得其樂地在樹叢里歌唱,一只布谷鳥正在酸橙樹叢間百轉千回地叫喚著,蜜蜂和直升飛機的嗡嗡聲令人昏昏欲睡。
主任和他的學生們站著看了一會兒離心力碰碰球的游戲。二十個孩子正圍成一個圓圈,中間是一座鍍鉻鋼塔。一個球被扔到塔頂的平臺,滾落到塔身里面,掉到一個高速旋轉的圓盤上,從圓柱形的塔身上密布的一個孔洞里彈出來,孩子們得接住這個球。
“奇怪,”他們轉身離開的時候,主任沉思著,“真是奇怪,想象一下,即使在我們的主福特那個時代,大部分游戲用的只不過是一兩個球、幾根棍子或一張球網,想象一下,允許人們玩完全不會增加消費的精心設計的游戲是多么愚蠢的事情。真是瘋了。如今主宰者們是不會批準新的游戲的,除非能證明它能像現有的最復雜的游戲一樣消耗同樣多的器械?!彼驍嗔俗约旱某了?。
“那個小組挺有意思的?!彼f道,指著某一個小組。
在一小塊草地上有幾叢長得很高的地中海石楠,里面有兩個孩子,一個是年約七歲的男孩,另一個是或許大一歲的女孩。他們正在非常嚴肅地進行基礎性愛游戲,就像正在進行探索的科學家一樣全神貫注。
“有意思,有意思!”主任情不自禁地重復著。
“有意思。”那些男生們禮貌地表示同意。但他們的微笑帶著幾分輕蔑。他們剛剛擺脫了類似的幼稚的娛樂,現在看著這些游戲心里會覺得鄙夷。有意思嗎?不就是兩個孩子在玩傻乎乎的游戲嘛。如此而已,孩子們的游戲。
主任繼續以動情的口吻說道:“我總是在想……”這時吵鬧聲打斷了他。
從附近的一處灌木叢里走出一個護士,牽著一個小男孩的手,他一邊走一邊大吵大鬧。一個愁眉苦臉的小女孩緊跟在她的身后。
“怎么了?”主任問道。
那個護士聳了聳肩膀,回答道:“沒什么。這個小男孩似乎不肯參加正常的情色游戲。我以前注意到一兩回了。今天又是這樣。他剛剛才開始叫嚷……”
那個愁眉苦臉的小女孩插話了,“我真的不是有心要傷害他。真的,真的?!?
“你當然不是有心的,親愛的?!蹦莻€護士安慰她,然后轉身繼續向主任解釋:“所以我正要帶他去見心理學系的副主任,看看是不是哪里不正常?!?
“做得對。”主任說道,“帶他進去吧。你留在這兒,小姑娘。”護士帶著那個仍然吵吵鬧鬧的小男孩離開時,主任補充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波莉·托洛茨基。”
“好名字?!敝魅握f道,“你現在可以離開了,看看能不能找別的男孩子玩?!?
那個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跑進樹叢中離開了。
“小姑娘真漂亮!”主任望著小女孩的背影,然后轉身對他的學生說道:“我現在要告訴你們的內容或許聽起來很離奇。但你們對歷史不是很熟悉,大部分史實聽起來都很離奇。”
他道出了離奇的真相。在我們的主福特那個時代之前有一段漫長的時間,甚至之后幾代人的時間,孩子們之間進行情色游戲被認為是不正常的舉動(學生們哄堂大笑),不只是不正常,而且很不道德(不會吧?。虼吮患右枣倝?。
他的那些聽眾的臉上露出驚詫莫名的懷疑的表情。不許可憐的小孩子們自己來點樂子?他們無法相信會有這種事情。
“甚至直到青春期?!敝魅握f道,“就像你們現在這個年紀……”
“不會吧!”
“連一點偷偷摸摸的自體性行為和同性戀行為都不行——絕對禁止?!?
“什么也不能做?”
“絕大部分情況下不能。直到他們過了二十歲?!?
“二十歲?”那些學生異口同聲地高聲嚷道。
“二十歲。”主任重復了一遍,“我告訴過你們會覺得難以置信。”
“但是到底怎么了?”他們問道,“結果怎么樣了?”
“結果很糟糕?!币粋€深沉的充滿磁性的聲音突然插入他們的對話。
他們轉頭望去,在這個小組的邊上站著一個陌生的男子——中等身高,長著黑色頭發和鷹鉤鼻,嘴唇鮮紅飽滿,眼眸是深黑色的,眼神很凌厲?!昂茉愀??!彼貜土艘槐?。
生育與培育中心的主任剛才坐到了遍布在花園里的一張鋼鐵和橡膠做的便民長凳上,但看到這個陌生人,他躍起身沖上前,伸出手,咧開嘴露出熱情洋溢的微笑。
“主宰者大人!真是太意外太開心了!孩子們,你們知道嗎,這位就是主宰者大人,穆斯塔法·蒙德閣下。”
在中心的四千個房間里,四千口電子時鐘同時敲響了四點鐘。從高音喇叭里傳出飄渺的聲音。
“白天主要班次任務結束,白天第二班次接替。白天主要班次任務結束?!?
他們乘著電梯一路往上去更衣室。亨利·弗斯特和助理命運規劃員故意背對著心理處的伯納德·馬克斯,回避這個名聲不太好的男人。
輕微的嗡嗡聲和機器的運轉聲仍然攪動著胚胎貯藏室深紅色的空氣。輪班的人來來去去,一張張長著紅斑的面孔依次而過,傳送帶浩浩蕩蕩永無休止地載著未來的男男女女向前進。
萊妮娜·克勞恩輕快地朝房門走去。
穆斯塔法·蒙德閣下!這群頂禮膜拜的學生的眼珠幾乎奪眶而出。穆斯塔法·蒙德閣下!西歐的居民主宰者!世界十大主宰者之一,十大……之一……他與主任就坐在那張長凳上。他準備留下來,是的,留下來,和他們談話……金科玉律,來自我們的主福特本人的絕對權威的信息。
兩個皮膚像棕蝦一樣的孩子從附近的一個樹叢里跑出來,睜大著眼睛詫異地盯著他們看了一會兒,然后回到樹叢繼續他們的玩耍。
“你們都記得,”主宰者以渾厚的聲音說道,“我想你們都記得我們的主那句美妙而鼓舞人心的話:歷史算個球[1]?!彼従彽刂貜椭骸皻v史算個球?!?
他揮了揮手,似乎拿著一把看不見的雞毛撣子,將幾?;覊m給撣掉,這幾粒塵埃就是哈拉帕、迦勒底的烏爾。還有幾張蜘蛛網,它們是底比斯、巴比倫、克諾索斯和邁錫尼。撣一撣,撣一撣——奧德修斯在哪兒呢?約伯在哪兒呢?朱庇特、佛陀和耶穌在哪兒呢?撣一撣,撣一撣——那些什么雅典、羅馬、耶路撒冷、中央王國——統統都不見了。撣一撣,撣一撣——那個原來是意大利的地方變得空蕩蕩了。撣一撣,撣一撣,所有大教堂都不見了。撣一撣,撣一撣,《李爾王》和帕斯卡爾的《思想錄》不見了。撣一撣,受難曲不見了,撣一撣,安魂曲不見了,撣一撣,交響曲不見了,撣一撣,……
“亨利,今晚去看感官電影嗎?”助理命運規劃師問道,“我聽說阿罕布拉宮那個新人很正點。他們在熊皮地毯上云雨交合,大家都說實在是嘆為觀止。每一根熊毛都纖毫畢現,真是最美妙的感官效果?!?
“這就是為什么不教你們歷史的原因?!敝髟渍哒f道,“但現在是時候……”
主任猶豫地看著他。有傳聞說在主宰者的書房的保險箱里藏有古老的禁書:《圣經》、詩集——吾主福特知道還有什么東西。
穆斯塔法·蒙德捕捉到他不安的眼神,紅潤的嘴角諷刺地翹了起來。
“沒事的,主任?!彼Z帶譏諷地說道,“我不會把他們帶壞的?!?
主任心里充滿了迷惑。
覺得自己受鄙視的人都會努力裝出一副盛氣凌人的樣子。伯納德·馬克斯臉上露出輕蔑的微笑。還每一根熊毛!
“我一定會去的?!焙嗬じニ固鼗卮鸬?。
穆斯塔法·蒙德俯身向前,朝他們搖晃著一根手指?!皣L試著想象一下,”他說道,他的聲音讓聽眾的橫膈膜異樣地顫動著?!皣L試著想象一下一個十月懷胎的母親是什么模樣?!?
又是那個誨淫誨盜的詞語。但這一次沒有人想笑。
“嘗試著想象一下生活在家庭里意味著什么?!?
他們試了一下,但顯然想象不出來。
“你們知道‘家’意味著什么嗎?”
他們搖了搖頭。
萊妮娜·克勞恩從昏暗的深紅色的地下室上了十七樓,出了電梯,向右轉,穿過一道長長的走廊,打開一扇寫著“女更衣室”的房門,走進一個震耳欲聾的滿是胳膊、胸脯和內衣的亂糟糟的房間。一百個浴室里,熱水正四處飛濺或汩汩流出。八十個真空振蕩按摩器或隆隆作響,或嘶嘶作響,正同時輕揉著吮吸著八十位女性結實的古銅色的軀體。每個人都扯著最高的嗓門在說話。一部合成音樂機正在播放一曲動聽的小號獨奏。
“你好,芬妮?!比R妮娜朝一個年輕女人打招呼,兩人的衣架和儲物柜連在一起。
芬妮在瓶裝室工作,她也姓克勞恩。不過,由于世界上二十億人只有一萬個名字,這種巧合并不會讓人覺得驚奇。
萊妮娜將外套的拉鏈往下拉,雙手拉著褲子兩邊的拉鏈,再往下一扯,脫掉她的內衣,仍然穿著鞋襪,朝浴室走去。
家,家——幾個狹小的房間,住著一個苦悶的男人、一個時不時就會生孩子的女人、一群吵吵鬧鬧的不同年齡的男孩和女孩。沒有空氣,沒有空間,一座沒有充分消毒的監獄。充斥著黑暗、疾病和惡臭。
(主宰者喚起了形象生動的情景,有一個男生要比其他人更加敏感,單是聽到這些描述就變得臉色煞白,差點嘔吐出來。)
萊妮娜走出浴室,用浴巾擦干身子,拿起一根長長的插在墻上的伸縮管,將管口放在胸脯上,似乎想要自殺,然后按下開關。一股暖風將上好的爽身粉噴在她的身上。八種不同味道的香薰和古龍水的旋鈕開關就設在洗手盆的上面。她旋開從左邊數起的第三個旋鈕開關,為自己選了素心蘭味的香水,手里拿著鞋襪,走出去看看有沒有一臺真空振蕩按摩器是空閑的。
家,無論是現實的家還是精神的家,都是那么骯臟。在精神上它就像一個兔子洞或一座垃圾堆,由于緊密結合的生活而充滿了摩擦,充斥著情感。家庭成員之間是親密關系,令人窒息的多么危險、瘋狂、骯臟的關系!母親瘋瘋癲癲地養育著孩子(她自己的孩子)……就像一只母貓養育著它的貓咪。但那是一只會說話的母貓,一只反反復復地說著“我的寶貝,我的寶貝”的母貓,我的寶貝,噢,噢,到我的懷抱里來。那些小手,肚子餓了,還有那難以言狀的充滿痛苦的快樂!直到最后,我的孩子睡著了,我的孩子嘴角泛著白色的奶沫睡著了。我的小寶貝睡著了……
“是的,”穆斯塔法·蒙德點了點頭,“你們或許會不寒而栗?!?
“你今晚和誰出去?”萊妮娜問道,她剛做完真空振蕩按摩,整個人看上去就像一顆白里透紅的珍珠。
“不和誰出去?!?
萊妮娜驚訝地揚起眉毛。
“我最近覺得有點不舒服,”芬妮解釋道,“威爾斯醫生建議我吃點代孕藥?!?
“但是,親愛的,你才十九歲。要到二十一歲才必須進行第一次代孕。”
“我知道,親愛的。但有的人如果早點開始會比較好。威爾斯醫生告訴我,像我這樣的寬骨盆的黑發女人應該在十七歲就進行第一次代孕。所以呢,我是遲了兩年,而不是早了兩年?!彼蜷_自己的儲物柜的門,指著上面的架子上那一排排盒子和貼著標簽的小玻璃瓶。
“黃體糖漿,”萊妮娜大聲讀著那些名字,“卵巢素,保證新鮮。請于福特紀元六三二年八月一日前服用。乳腺萃取素:日服三次,飯前以水送服。胎盤素:每三天靜脈注射五毫升……呃!”萊妮娜打了個冷戰?!拔液糜憛掛o脈注射,你呢?”
“我也是。但只要有利于身體……”芬妮是個格外敏感的女生。
我們的主福特——我們的主弗洛伊德,出于某個神秘的原因,在談及心理學的問題時他選擇以這個名字示人——我們的主弗洛伊德是第一個揭示家庭生活駭人聽聞的危險的人。世界上到處都是父親——因此到處都充滿了悲劇,到處都是母親——因此就有了各種各樣的反常,從虐待狂到守貞,到處都是兄弟姐妹叔伯姑嬸——因此充滿了瘋狂和自殺。
“但是,在薩摩亞和新幾內亞海岸外的某些島嶼上的野人中……”
熱帶的陽光就像溫暖的蜂蜜灑在孩子們赤裸的身上,在芙蓉花叢中徜徉。家就是二十座棕櫚葉屋頂的房子中的一間。在特羅布里恩群島,懷孕是祖先的幽靈作祟的結果,沒有人曾經聽說過父親這回事。
“兩個極端相遇了,”主宰者說道,“它們注定是要相遇的?!?
“威爾斯醫生說現在三個月的代孕能讓我在接下來的三四年健康大有改觀?!?
“嗯,我希望他說得對。”萊妮娜說道,“但是,芬妮,你真的說接下來三個月你不打算……”
“噢,不,親愛的,就只是一兩個星期而已。今晚我會去俱樂部打音樂橋牌。我想你會出去吧?”
萊妮娜點了點頭。
“和誰?”
“亨利·弗斯特。”
“又是他?”芬妮那張和藹的圓月般的臉龐露出痛苦和不贊同的別扭的表情。“你是說你仍然和亨利·弗斯特在交往?”
父親、母親還有兄弟姐妹。但是,還有丈夫、妻子、戀人。還有一夫一妻制和浪漫。
“雖然或許你們不知道那些是什么?!蹦滤顾āっ傻抡f道。
他們搖了搖頭。
家庭、一夫一妻制、戀愛。一切都是排他性的,一條狹窄的釋放沖動和能量的渠道。
“但是,人人為我,我為人人才是真理?!彼运呓虒W法的格言作為結束語。
那些學生點了點頭,非常認同這則在夜晚重復了六萬兩千次的格言,它不僅是真理,而且是不言自明的無可辯駁的定理。
“但是,說到底,”萊妮娜抗議道,“我和亨利在一起不過才四個多月?!?
“才四個多月!虧你說得出口?!狈夷堇^續說道,伸出一只手指責難她,“這段時間除了亨利就沒有別人了,是吧?”
萊妮娜滿臉通紅,但她的眼神和聲音仍然不服氣,“是的,一直沒有別人,”她回答時的口吻幾乎帶著挑釁,“我不明白為什么要扯上別人。”
“噢,她還真搞不清楚狀況哦?!狈夷葜貜椭?,似乎在對著萊妮娜左肩后面一個看不見的人在說話。然后,她的聲音突然一變,“但是,說正經的,”她說道,“我真的認為你得小心點。一直像這樣子只和一個男人交往很不好。四十歲或四十五歲,還不算太糟糕。但是,在你這個年紀,萊妮娜!不,這樣真的不好。你知道主任非常反對感情強烈或長久的關系。四個多月和亨利·弗斯特在一起,沒有別的男人——為什么?要是他知道的話,他會很生氣的……”
“想象一下壓力下的水管里的水?!彼麄兿胂笾@幕情景?!拔抑灰烈粋€洞,”主宰者說道,“水就會噴射而出!”
他將它戳了二十個洞,出現的則是二十條涓涓的水流。
“我的寶貝,我的寶貝……”
“媽媽!”瘋狂是會傳染的。
“我的愛人,我僅有的唯一的愛人,寶貝,寶貝……”
母親、一夫一妻制、戀愛,所以水噴得老高,泡沫四濺,洶涌澎湃,因為沖動只有一個發泄口。我的愛人,我的寶貝。難怪那些可憐的前現代人都那么瘋狂、邪惡和可憐。他們的世界不讓他們輕松面對,不允許他們保持理性、高尚和快樂。由于母親和愛人,由于他們沒有接受培育服從的禁令,由于有那些誘惑和寂寞的悔恨,由于有種種疾病和無盡的孤立的痛苦,由于種種無常和貧窮——他們不得不產生強烈的情感。而有了強烈的情感(更何況是在孤獨和棄世的絕望中),他們怎么能穩定呢?
“當然,沒有必要和他分手。時不時和別人在一起,就是這樣。他也在和別的女孩子交往,不是嗎?”
萊妮娜承認了。
“他當然有別的女孩子。要知道,亨利·弗斯特可是個完美的紳士——總是一貫正確。而且還有主任呢,你知道他是個很固執己見的人。”
萊妮娜點了點頭,“他今天下午從后面……拍了拍我?!比R妮娜說道。
“是吧,你知道的!”芬妮很得意,“這表明了他的立場。最嚴格的傳統。”
“穩定,”主宰者說道,“穩定。沒有社會穩定就沒有文明;沒有社會穩定就沒有個人穩定。”他的聲音就像一個號角。聽著他的聲音,他們覺得更加高大,更加溫暖。
那部機器轉啊,轉啊,必須保持永遠運作下去。如果它停止運作了,死亡將會降臨。這部機器開始運轉的時候,地球上生活著十億人。在一百五十年里,人口增加到了二十億。停止機器的運作,在一百五十星期內,人口將會再減至十億,十億人將會活活餓死。
齒輪必須穩定地運作,但不能聽之任之。必須有人去看管它們,就像輪盤穩穩地固定在機軸上的男人,理性的人,聽話的人,因為滿足而意志堅定。
哭泣;我的寶貝,我的母親,我唯一的唯一的愛的呻吟;我的罪惡,我可怕的上帝,痛苦地慘叫著,狂熱地囈語著,為衰老和貧窮而哀嘆——他們怎么能夠去看管機器呢?如果他們無法看管那些機器……那十億男女的尸體就無處安葬,無處火化。
芬妮以誘哄的口吻說道:“說到底,除了亨利之外再和一兩個男人好又不是什么痛苦或難過的事情。你知道的,你應該更放縱一些……”
“穩定,”主宰者堅持說道,“穩定是首要的終極的需要。穩定。因此就有了這一切?!?
他朝花園揚了揚手,宏偉的培育中心,那些或躲在樹叢里或在草坪上奔跑的赤身裸體的孩子們。
萊妮娜搖了搖頭,若有所思地說道:“不知道為什么,我最近不是很想濫交。有時候你就是沒有興致。難道你沒有同感嗎,芬妮?”
芬妮同情和理解地點了點頭?!暗粋€人總得去作出努力,”她語重心長地說道,“這是你的責任。說到底,人人為我,我為人人?!?
“是的,人人為我,我為人人?!比R妮娜緩緩地復述了一遍,嘆了口氣,沉默了一會兒,然后握住芬妮的手,輕輕地捏了捏,“你總是說得很對,芬妮。我會努力的?!?
被抑制的沖動決堤了,這道洪水就是情感,這道洪水就是激情,這道洪水甚至就是瘋狂。它取決于浪潮的力量和堤壩的高度與強度。無拘無束的水流順著指定的河道自由地流淌,成為平靜的康莊之河。胚胎餓了,日復一日,替代血液不停地以每分鐘八百轉的速度旋轉著。瓶中的嬰兒放聲啼哭,一個護士馬上拿著一瓶外分泌激素出現了。在欲望與滿足的間隙潛伏著情感,將這個間隙縮短,打破一切舊的不必要的障礙。
“幸運的男孩子們!”主宰者說道,“我們盡心盡力不辭辛勞,為的就是讓你們過著輕松的情感生活——盡可能地不讓你們產生任何情感?!?
“吾主福特登臨御車,”生育與培育中心的主任喃喃說道,“天下太平了。”
“萊妮娜·克勞恩?”亨利·弗斯特一邊拉上褲子的拉鏈一邊回答助理命運規劃師的問題,“噢,她是個好女孩,身材豐滿。我很奇怪你怎么還沒上了她?!?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敝砻\規劃師說道,“一有機會我就會把她給上了?!?
伯納德·馬克斯面朝著更衣室過道的對面,偷聽到了他們的說話內容,臉色頓時變得蒼白。
“說老實話,”萊妮娜說道,“我開始對每天只有亨利的日子有點厭倦了。”她套上左腳的襪子。“你認識伯納德·馬克斯嗎?”她以明顯故作輕松的口吻問道。
芬妮的表情很驚訝,“你不是要說……”
“為什么不可以?伯納德是優等阿爾法。而且他叫我和他去一個野人保留區。我一直想去看看野人保留區?!?
“但他名聲不大好?!?
“我干嗎要理會他的名聲呢?”
“他們說他不喜歡玩障礙高爾夫?!?
“他們說,他們說。”萊妮娜模仿著她的口吻。
“還有就是,他大部分時候老是自己一個人?!狈夷莸穆曇衾锿钢@恐。
“嗯,和我在一起的時候他就不孤獨了。人們對他的態度那么惡劣,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他人很好啊?!彼龥_著自己微笑著。他真是太害羞了!就好像她是世界的主宰者,而他只是一個次等伽瑪機修工一樣。
“想想你們自己的生活吧,”穆斯塔法·蒙德說道,“你們有誰曾經遇到過無法克服的困難嗎?”
對于這個問題,大家以沉默表示否定。
“你們有誰被迫在產生欲望和得到滿足之間等候很漫長的時間嗎?”
“嗯,”一個男生開口了,但猶豫不語。
“說嘛?!敝魅苏f道,“不要讓大人久等?!?
“我曾經等了將近四個星期,我想要的一個女孩子才讓我和她好?!?
“然后你覺得情緒很激動?”
“太可怕了!”
“說得很對,太可怕了。”主宰者說道,“我們的祖先是那么愚昧和目光短淺,當第一批改革者出現了,并提出將他們從這些可怕的情感中解救出來時,他們不想跟他們扯上關系。”
“當她是一坨肉那樣談論她。”伯納德咬牙切齒地想著,“左一句上她,右一句上她。就像一塊羊肉,就當她是一塊羊肉。她說她會考慮一下,這個星期給我答復。噢,吾主福特,主啊,主啊!”他恨不得走到他們面前,狠狠地迎臉揍上一拳,又一拳,再一拳。
“是的。我真的建議你把她上了。”亨利·弗斯特說道。
“以體外發育為例。菲茨納和川口已經研究出了整套技術。但政府會過目嗎?不會的。曾經有一種叫基督教的事物,逼女人進行懷胎生育?!?
“他長得太丑了。”芬妮說道。
“但我蠻喜歡他的長相?!?
“而且那么瘦小?!狈夷莅缌藗€鬼臉,瘦小是很糟糕的事情,而且是低層階級的典型特征。
“我覺得很可愛啊?!比R妮娜說道,“你會覺得你想要呵護他。你知道的,就像一只貓咪?!?
芬妮驚呆了?!八麄冋f當他還在瓶子里的時候有人犯了錯——以為他是一個伽瑪,往他的替代血液里放了酒精。這就是為什么他這么矮小的原因?!?
“胡說八道!”萊妮娜憤怒了。
“睡眠教育以前在英國是被禁止的。有一種事物叫自由主義。議會,如果你知道那是什么的話,通過法律將其取締。那些記錄仍然保留著。盡說什么個體的自由。自由是沒有效率和可悲的,正好比方鑿圓枘格格不入?!?
“但是,我親愛的伙計,不用客氣,我向你保證。不用客氣。”
亨利·弗斯特拍了拍助理命運規劃員的肩膀。
“說到底,人人為我,我為人人。”
一周三晚重復一百次,一連進行四年,伯納德·馬克斯是催眠教育的專家。六萬兩千四百次重復造就了一則真理。傻瓜!
“或以等級體制為例。一直在提出議案,一直被予以否決。以前有民主這個東西,似乎人不止在物理—化學意義上是平等的。”
“嗯,那我能說的就是,我會接受這次邀請?!?
伯納德憎恨他們,痛恨他們。但他們有兩個人,而且體格龐大而健壯。
“福特紀元一四一年,九年戰爭爆發?!?
“即使他的替代血液里摻了酒精這件事是真的我也會接受邀請。”
“碳酰氯、三氯硝基甲烷、乙烷基碘醋酸鹽、二苯代胂腈、三氯甲苯、氯甲酸鹽、二氯二乙硫醚。更別說還有氫化氰酸?!?
“我才不信呢?!边@就是萊妮娜的結論。
“一萬四千架飛機嗡嗡作響鋪天蓋地而來。但是,在選帝侯大街和巴黎第八區,炭疽炸彈的爆炸聲就像一個紙袋爆開的聲音一樣輕微。”
“因為我真的想去看看野人保留區?!?
“三硝基甲苯加雷酸汞等于什么呢?地上一個大洞、一堆石頭瓦礫、一團模糊的血肉、一只斷腳,上面仍然穿著靴子,飛到半空中,撲通一聲落在天竺葵叢中——那種鮮紅色的天竺葵。那個夏天,場面何其壯觀!”
“你沒救了,萊妮娜。我拿你沒轍了?!?
“俄國人污染水源的技術實在是太巧妙了。”
芬妮和萊妮娜背靠著背,沉默地繼續換衣服。
“九年戰爭,經濟大蕭條。世界在控制和毀滅之間進行選擇,在穩定和……”
“芬妮·克勞恩也是個好女孩?!敝砻\規劃員說道。
在育兒所里,基礎階級意識課結束了,那些聲音開始轉而灌輸對工業供應品的未來需求。“我真的喜歡飛行?!彼鼈兦穆曊f道,“我真的喜歡飛行。我真的喜歡穿上新衣服。我真的喜歡……”
“當然,自由主義就像炭疽一樣致命,但你不能靠暴力行事。”
“比不上萊妮娜那么豐滿,噢,根本比不上?!?
“可是,舊衣服丑死了,”不知疲倦的耳語繼續說道,“我們總把舊衣服給扔掉。丟衣服比補衣服好,丟衣服比補衣服好,丟衣服比……”
“政府是坐天下,不是打天下。你們是用頭腦和屁股進行統治,絕對不能用拳頭進行統治。比方說,強制性的消費?!?
“好了,我準備好了?!比R妮娜說道,但芬妮一直沒有說話,還轉過身去。“我們言歸于好吧,親愛的芬妮?!?
“每一個男人、女人和孩子每年都被迫要進行定量的消費。為了工業的利益,唯一的結果……”
“丟衣服比補衣服好。補丁越多越是窮光蛋。補丁越多……”
芬妮陰沉著臉,“總有一天你會惹上麻煩的。”
“爆發了大規模的基于良心的反對。什么都不消費,回歸自然?!?
“我真的喜歡飛行。我真的喜歡飛行。”
“回歸文化,是的,真真正正地回歸文化。光是坐在書齋里讀書你是沒辦法吸收多少文化的?!?
“我看上去怎么樣?”萊妮娜問道。她的外套用的是深綠色的醋酸絲纖維布料,袖口和領口是綠色的粘膠纖維布料。
“在格勒斯綠地,八百個樸素生活者被機關槍掃射消滅掉了。”
“丟衣服比補衣服好,丟衣服比補衣服好。”
綠色燈芯絨短褲配白色粘膠纖維羊毛襪子,在膝蓋下面打了個褶。
“然后是著名的大英博物館大屠殺。兩千名文化擁護者被二氯二乙硫醚毒死?!?
一頂綠白相間的騎師帽遮住了萊妮娜的眼睛,她的鞋子是明綠色的,擦得很亮。
穆斯塔法·蒙德說道:“最后,主宰者們意識到武力是不好的。于是采取了較為緩慢但更加可靠的體外培育、新巴甫洛夫式條件作用培育和睡眠教育……”
她腰際纏著一條銀紋綠色仿摩洛哥皮革挎帶,鼓鼓囊囊的(因為萊妮娜不是雄化雌體),裝滿了必備的避孕藥品。
“菲茨納和川口的發明終于派上了用場,開展反對胎生方式的熱烈宣傳……”
“真好看!”芬妮興奮地叫嚷著。她總是無法長久抵擋萊妮娜的魅力?!昂闷恋鸟R爾薩斯節育帶!”
“隨之而來的是一場反對歷史的運動:關閉博物館,炸毀歷史紀念碑(幸運的是,大部分紀念碑早在九年戰爭期間就已經被摧毀了),銷毀所有在福特紀元一五〇年之前出版的書籍?!?
“我也得弄一條這種挎帶。”芬妮說道。
“比方說,以前有叫‘金字塔’的東西?!?
“我那條老的挎帶……”
“以前有一個人名叫莎士比亞。當然,你們沒有聽說過這些。”
“我自己那條挎帶真是丑死了。”
“這些就是真正的科學教育的好處?!?
“補丁越多越是窮光蛋,補丁越多越是窮光蛋……”
“我們的主福特的第一臺T型轎車的推出市場……”
“我已經戴了它快三個月了?!?
“被確立為新紀元的起始日?!?
“丟衣服比補衣服好,丟衣服比補衣服好……”
“我剛才說過,以前有基督教這種東西?!?
“丟衣服比補衣服好?!?
“是基于消費不足的倫理與哲學…………”
“我愛新衣服,我愛新衣服,我愛……”
“在生產力低下的時代很有必要,但在一個機器和固氮作用的時代——絕對是反社會的罪惡?!?
“是亨利·弗斯特給我的。”
“所有的十字架的頂部都被砍掉,變成了T字架。以前還有‘上帝’這種東西?!?
“它是真的仿摩洛哥皮革?!?
“如今我們有了世界國,有了‘福特節’的慶典,還有社區大合唱和團結儀式?!?
“吾主福特啊,我恨透他們了!”伯納德·馬克斯心想。
“以前有‘天堂’這種東西,但他們仍然酗酒無度。”
“就像肉,就像一坨肉?!?
“以前有‘靈魂’這種東西,還有‘不朽’這種東西?!?
“問問亨利他是從哪兒買到的。”
“但他們總是吸食嗎啡和可卡因?!?
“更糟糕的是,她認為自己就是一坨肉?!?
“兩千名藥理學家和生化學家于福特紀元一七八年接受資助。”
“他看上去悶悶不樂的,”助理命運規劃員指著伯納德·馬克斯說道。
“六年后實現了商業化生產。完美的藥品?!?
“我們逗逗他。”
“能產生欣悅的快感,有麻醉作用,出現美妙的幻覺?!?
“心情不好啊,馬克斯?心情不好的話,”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嚇了他一跳。他抬頭一看,是那個粗魯的亨利·弗斯特?!澳阈枰獊硪豢颂K摩。”
“擁有基督教和酒精的所有好處,卻沒有它們的任何缺點?!?
“吾主福特啊,我要殺了他!”但他說出口的卻是,“不了,謝謝?!卑涯枪苓f過來的藥片推開了。
“可以隨時擺脫現實,事后不會導致頭疼或迷糊?!?
“收下吧,”亨利·弗斯特堅持道,“收下吧。”
“穩定得到了切實的保證。”
“一克解千愁,”助理命運規劃員引用了那句耳熟能詳的催眠哲理。
“剩下要征服的就只有衰老?!?
“該死的,該死的!”伯納德·馬克斯嚷道。
“輕浮自大。”
“性激素荷爾蒙,輸入年輕人的血液,鎂鹽……”
“記住哦,吃蘇摩好過受折磨?!眱扇舜笮χ鋈チ?。
“舊時代的所有生理上的弊端都被克服了。當然,伴隨著這些……”
“別忘了問他關于那條馬爾薩斯節育帶的事情。”芬妮說道。
“所有的老年人的精神特征也被一掃而空。他們一輩子都會有穩定的性格?!?
“……天黑前打兩圈障礙高爾夫。我一定要飛行?!?
“工作、娛樂——我們在六十歲的時候仍像十七歲時一樣精力充沛胃口大開。在糟糕的舊時代,老人會消沉、退休、皈依宗教,把時間花在閱讀和思考上——思考!”
“白癡,豬玀!”伯納德·馬克斯一邊朝走廊的電梯走去一邊自言自語。
“這就是進步,老年人能工作,老年人能交媾,老年人一直在享樂,沒有時間,沒有時間坐下來去思考——即使由于偶然的不幸,在令人心里踏實的消遣之間出現了空隙,他可以服用蘇摩,美妙的蘇摩,半克蘇摩就能享受半個假期,一克蘇摩就能度過周末,兩克蘇摩就能神游東方極樂世界,三克蘇摩就能來到永恒的漆黑的月球世界,回來時他們會發現自己已經度過了空隙,每天腳踏實地地工作和消遣,一部感官電影緊接著另一部感官電影,和一個又一個豐滿的女孩子交往,打一圈又一圈的電磁高爾夫……”
“走開,小姑娘,”主任生氣地嚷道,“走開,小男孩!你們沒看到這位大人忙得很嗎?去別的地方玩你們的情色游戲吧。”
“可憐的孩子?!敝髟渍哒f道。
在輕微的機器運轉的嗡嗡聲中,傳送帶浩浩蕩蕩地緩緩向前推進,每小時三十三厘米。無數紅寶石在暗紅的漆黑中閃爍著光亮。
注釋:
[1]“歷史算個球。”(History is bunk.)出自一九一六年《芝加哥論壇報》對亨利·福特的采訪。英文原文是:History is more or less bunk. It's tradition. We don't want tradition. We want to live in the present,and the only history that is worth a tinker's damn is the history that we make tod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