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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74評論第1章
[一]
每天,不計其數的人看向我,招呼我,朝我微笑。
但我知道自始至終,我只是孤身一人。一睜眼,就分裂成無數個自己。
[二]
十月的午后。
蟬鳴較盛夏時懨纏郁苦。
銀杏路延至盡頭,轉過彎,一排加拿大楊笑在突襲的風中。樹葉泛起斑駁的金黃,色調高貴卻悲沉,猶如一個王朝極盡奢華又行將衰亡。秋和從30號樓去往45號樓。便利店對面的楊樹下蹲著一個白衣裙的女生,頭發在耳后挽成髻,露出的脖頸白皙頎長。她從白色藥箱里取出醫用紗布,為毛色骯臟的跛足貓治療腿傷。
起初幾秒,秋和覺得奇怪,醫學部明明在幾公里外的另一個校區。但馬上她就想起,學校里有個常年致力于救助流浪貓的愛心社,她認識的一個學姐從前還是愛心社社長。
令人唏噓。長假期間有個女生在校外被謀殺、分尸。兇手是她前男友,在拋尸途中落網。這樁本質上并不離奇的命案眼下正是全校熱議的話題。學校很大,極端之善與極端之惡在這里并存。可諷刺的是,秋和是這極端之惡的受益者。自大二從數學系轉到藝術系,就想申請遷入藝術系的宿舍,但床位額滿,申請一直未能通過。直至大三的秋天,一個藝術系女生死于非命。十月六日這天,45樓樓長通知她可以入住了。聽著像是占了死者的便宜,其實也的確如此,就連樓長辦手續時都用復雜的眼神睨著她。死者尸骨未寒,就見縫插針遞上申請書,真是冷血無情。
事實上秋和不記得自己在得知這樁命案后遞交過申請書。她上一次提出申請還是一年之前,即使那時也只是口頭申請。她與原室友相處融洽,對繼續住在數學系學生宿舍并不介意。不過,接到樓長的來電、聽對方說“根據你遞交的申請書,考慮到……”的開場白,秋和欣然接受了這突如其來的調遣。
就像很多人連話都沒和你說過,卻會用那種看著你長大并變壞的鄰居奶奶的語氣下定義——秋和啊,她心眼不好又做作。你不知道在別人擅自寫好的劇本里藏匿著怎樣的惡意,或是親密。
也許有那么一個好人偷偷喜歡著你,想象自己能夠關照你,還真的在一件小事上這么做了。也許是個窺知你秘密的小人,給你掘了個陷阱,想要你難堪。如果你總是疑神疑鬼地搖擺在兩種極端之間,那就沒法以良好的心態去生活。
秋和的處理方法是,通過對任何事保持警惕、對任何人心存提防來保障對某件事的樂觀。
[三]
秋和是個謎。
她曾經是學校各種文藝活動中風光無限的主持人,但不知緣何突然徹底告別舞臺。
很快大家又發現她的名字出現在校報副主編那一欄,喜歡看她以調侃筆調曝光“非公開招標”的食堂如何攫取暴利內幕的學生和喜歡翹課的學生一樣多,但她在校報也沒待多久。
接著,她又轉戰校電視臺,桀驁恣肆比在校報時更甚,沒有什么能阻止那些讓一部分人拍手稱快、另一部分人咬牙切齒的報道視頻瘋狂傳播。
此后她終于銷聲匿跡。但校園里關于她的傳聞卻像失控的癌細胞一樣持續擴散,離譜的甚至說她沉溺毒品或病入膏肓。
不過,這些都與郭舒潔無關,別人的榮辱興衰,她一向聽聽便罷了,既不嫉妒也不憎惡。她關心的只有自己的績點與排名,和這校園里百分之七十的學生一樣,穿印有校名英文縮寫的文化衫、百元以內的運動鞋,背雙肩書包,課前占座,課后自習,在食堂吃飯,在澡堂洗澡,上四十分鐘又四十分鐘的連堂課,寫無窮無盡的論文,有那么兩三個能在周末一起去吃燒烤的好朋友,這就是她乏善可陳的大學生活。秋和那種人在她看來根本不像個學生。最近一次聽聞秋和的消息是,昨晚薛濤說她將要搬進自己的寢室,填補曾曄的空床位。
如此,似乎有了點滴交集。郭舒潔關心了一句:“她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薛濤回答:“一個不好對付的人,你可能會討厭她。”薛濤她人如其名,是聚焦指數不低于秋和的才女、校報現任執行主編。郭舒潔和她同寢室兩年,深知她恃才傲物的脾性。有人說秋和突然辭去副主編職務是為了將晉升執行主編的機會讓給薛濤,這當然是秋和的仰慕者們為了美化秋和的無稽之談。其實她們兩人關系甚密不假,但是敵是友不可捉摸。
基于以上兩方面原因,薛濤如此評價倒也在郭舒潔意料之中。郭舒潔很好奇她們碰面會是什么氣氛,稍有期待。七號這天早晨,秋和的兩個朋友已將她的行李送到新寢室,可惜薛濤一早就出去忙了。沒熱鬧可看,她只能索然寡味地埋頭看書,準備將近的期中考試。
下午一點左右,聽見有人敲門,郭舒潔往后一翹椅子,直接伸手開門。
女生立在走廊的陰影里。白色背心,石竹色闊腿九分褲,斜挎藤編小圓包,黑色平底涼鞋正中一朵白茶花。鎖骨單薄,額頭飽滿,栗色中分長發自然卷曲至腰,周身縈繞著蓮葉香,臉上無妝也無瑕。
郭舒潔微怔,已經準備好接受煙熏妝視覺沖擊的她從來沒想過秋和會以如此隨意的形象出現。她同樣沒想過,一個在傳說中離經叛道、放浪形骸的女生,會笑得如此溫婉——“郭舒潔你好。我叫秋和。”郭舒潔受寵若驚,趕緊從椅子上站起來,與她寒暄,手忙腳亂地迎她進寢室。
秋和第一句話就詭異到頂,也難怪郭舒潔情不自禁變狗腿。任何人聽了都會誤以為秋和是個剛進校的新鮮人,而郭舒潔是她久仰的校內名人。其實,全校認識郭舒潔的不超過三十人(含同班同學),秋和與她不同班,認識她多半要歸功于薛濤的介紹。雖然事后仔細想想也實屬正常,但第一次聽自己的名字從秋和嘴里念出,郭舒潔有種莫名的激動感。
“聽說要和你成為室友,我高興極了。你可是傳奇人物。”“欸?”郭舒潔手上的動作滯住了。“連續兩年獲得一等獎學金。”秋和解釋道。郭舒潔不好意思地笑笑,她第一次知道在大學里死讀書也能受人崇拜。
秋和兼具機靈和莊重,話不多,傾聽時神情認真,卻讓人感覺不到壓力。她邊和郭舒潔聊天邊從早上先到的行李箱中不斷取出書籍和什物擺放在書架上,最后拿出一個系著白色絲帶的藍色信封:“給你的禮物。”郭舒潔一愣,旋即搖搖頭:“我不能收,況且我也沒有見面禮送給你。”
“這不是見面禮,而是答謝禮。去年你選了社會心理學通選課,但第二周退課了,幸虧如此我才能補選上那門課,C類學科我正好差那兩個學分。”
其實郭舒潔退課完全是因為它和一門專業課時間沖突,不過她還是接了秋和的禮物,與其說“恭敬不如從命”,不如說她是被嚇住了。選課退課之事,她從不與同學討論,除了她本人,理應沒有人知道她曾經選過社會心理學。秋和也許是一片好心,卻未免令人感到有點可怕。
郭舒潔拆開信封,是兩張芭蕾舞票,當日晚場。俄羅斯芭蕾舞劇團來學校講堂演出經典劇目《胡桃夾子》,其中20%是不對外出售的低價學生票,憑校園卡購買。許多學生從清晨五點開始在售票窗口前排隊,一票難求。郭舒潔當然想看,卻只能望長隊興嘆,學生票買不到,正價票又買不起。
她認出秋和給自己的是學生票,料想秋和在學校范圍內應該還有點辦事能力,弄到兩張票難度不大。這禮物對郭舒潔而言意義非凡,卻不用擔太大的人情,于是高興地謝過收下了。
秋和拿出筆記本電腦開機,禮貌地征求意見:“我放點音樂好嗎?小聲的。”
當然沒有異議。過了十余分鐘,郭舒潔突然暗忖:兩張票意味著知道我有男友?音量的確小,可《The Woman in White Suite》的管弦樂卻還是攪得她心緒不寧,不斷轉頭去看秋和。女生坐在書桌前泰然自若地翻一本32開的厚書。長卷發扎成蓬松的馬尾辮。一副與世無爭的柔和神情,好像對任何聲音都充耳不聞。又覺得自己太多心了。她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與她有交集后更加看不清,不過有這樣一個室友,總比與曾曄同寢室幸運得多。
[四]
曾曄在世時,薛濤不喜歡她,同她身邊的每個人一樣。但曾曄的死讓她感傷。
人性的涼薄是這樣可怖。比起被人恨得咬牙切齒,真正的可悲是所有人記憶中都不再留給她一角一隅。
曾曄資質平庸,卻非要成就不凡,顯赫的家世勉強支撐著她的光環,她不知珍惜反而忘乎所以,踐踏了旁人的自尊心。她是受慣縱容寵溺尚未長大的小孩,這下她永遠也長不大了。
薛濤獨自一人在團委組織部校刊總編室,用U盤從公用電腦的加密文件夾拷貝照片,無意中看見文件夾里有張很久以前曾曄與秋和外加兩個男主持的舞臺照。
照片里曾曄顴骨突出兩頰凹陷,腮寬過頸,單眼皮,腫眼泡,笑容與齙牙無法兩全。妝也化得不好,雖說舞臺妝容許夸張,但也不必在突出的顴骨上再加兩坨鮮明的高原紅。總之,整體效果是具歡天喜地的木乃伊。看起來很寒磣,讓人心生同情。
那是新生文藝匯演,她第一次登臺亮相。初進學校,照例要組織淘汰賽選拔兩男兩女做本屆御用文藝活動主持人。愛出風頭和多才多藝的女生比男生多幾十倍,所以女生場的競爭也就比男生場激烈得多。薛濤已經不記得中途那些黯然離場的淘汰者,只記得最后剩下的亞軍是數學系的秋和,冠軍是新聞系的錢筱頤。按理應該是秋和與錢筱頤一起主持新生文藝匯演。可不知為何最后臺上多了個名不見經傳的曾曄,事后聽說是某校領導欽點的“空降兵”。從那以后,每逢大型演出,總是秋和與錢筱頤輪流登臺,而曾曄卻反成了固定的“臺柱”。
曾曄從一開始就無緣無故地針對秋和,極盡排擠迫害之能事。但讓薛濤更困惑的是秋和的態度,妥協退讓一點不像她的風格。大一時,有天晚上秋和下課后繞到地處學校風景區的體育館去打卡計課外活動次數,突然被蒙面男子持刀挾持。她把10厘米長的金屬鞋跟踩進對方腳面,轉身后用裝著《牛津高階》的拎包往對方兩腿間猛掄,趁對方倒地時跑向路燈,脫下另一只高跟鞋指著對方恐嚇道“再跟來戳瞎你”,然后赤腳跑到派出所報案。秋和鎖骨處的刀傷很多人都看見了,但整件事知情者不多。薛濤聽說時十分震驚,不是對校園治安而是對秋和這個人。
“如果你不照我說的做,就要你的命。”一般人會在受到這種威脅時連零點一秒都不猶豫就拒絕合作、奮力反擊嗎?她甚至連對方的企圖都沒興趣搞清,不管對方是殺人犯還是因迷路而焦躁的小偷,就那么不分青紅皂白地要置人于死地——就效果而言,她的鞋跟和拎包不比鋼釘和鏈球差,那位衰人能幸免于難即時逃走真是奇跡。她占了上風,但并不滯留,也不妄想能贏到底,而是立刻跑去報案求助,這是理性。一個人在不失理性的情況下居然比亡命徒還不計后果,隨隨便便就決定同歸于盡,實在令人難以置信。正常的人類不應該這樣。
可就是這樣的秋和,居然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一味對曾曄忍讓,最后甚至因此退出了那個舞臺,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得勝的曾曄逐漸變得張揚跋扈,開口閉口鄙夷別人“鄉土”,自恃公主,以為受人膜拜,殊不知無論她與誰同臺都淪為陪襯。
獲悉她的死訊后,幾乎沒有人對被害人產生憐憫,反而是另一種觀點占了主流:那兇手是被逼上了何等絕路才崩潰至殺人碎尸的地步啊。
兇手是她前男友,在本校讀研二,叫歐陽翀。歐陽翀另尋新歡,曾曄心有不甘,沖去他家糾纏著要復合,兩人話不投機發生口角,男生一怒之下用鈍器擊打曾曄頭部致其死,然后分尸拋尸。純粹的沖動殺人,諸事都做得不夠周全,早晨五點去早市買編織袋,空袋進滿袋出,引起了小區保安懷疑。報案后警方分析他離開的方向,得出可能的拋尸地,神速將其抓捕歸案。
案情簡單得連起承轉合都不太齊全,卻人為被變得撲朔迷離。薛濤本想就此做個教育警戒性質的專題,可指導老師說為了學校聲譽,在報道時要隱瞞歐陽翀在校學生的身份,只稱“社會青年”。那要怎么做,旨在教育誰?總不能教育女生們“天涯何處無芳草”吧。只好作罷。校報沒有公開說法,謠傳就版本紛呈地泛濫。
雖然找不出證據,但薛濤有種強烈的直覺——曾曄的死與秋和有關。
正值她陷入沉思,瞿翛然抱著一個電腦主機箱進了辦公室,突然在她身后高聲搭腔:“薛濤你吃午飯了嗎?”
薛濤被嚇了一小跳,關掉窗口,朝他笑笑:“沒有啊。”“我就知道!你這工作狂!我這兒有菠蘿煎餅你要嗎?”“你自己不吃么?”“我已經吃了兩個。盡管拿去好了。”
薛濤接過煎餅,指著男生正在安裝的主機箱問:“這是上次壞掉的那臺嗎?”
“對。我搬去電腦城找人修好了,插上試試。”“辛苦你了。我們部門也就你一個能做正經事的男生,其他人要么花拳繡腿,要么懶散得連油瓶倒了都不扶。”正說著,看見電腦已經完全正常運轉了,“看看這事兒辦得,多妥帖!回頭我一定得跟齊校長說說。”齊校長是副校長,兼校報主編。薛濤其實一年也難得見到他兩三次,校報真正的指導老師是一個姓朱的中年男老師,但校報社之所以比團委同級部門的地位高與副校長直接管轄不無關聯。
瞿翛然得了表揚面露喜色,嘴上謙虛道:“哎,這點小事,用不著。本來就是應該辦的。”
薛濤的溢美到此為止,轉換了話題:“哦,對了,明天晚上九點我想召集大家開個會,你幫我通知一下他們吧。修電腦的經費正好到時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