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奇霧隨地而生，氣鎖云籠，赤輪無光，遇風不散，七日止絕。

《四方觀象·奇霧》

……

起霧了。

千里輕嵐，彌天漫地。

陽生現實離遠，宅屋墻垣如幻。似一籠巨大的帳子，遮蔽了日月星辰，罩住了鄭地三郡。

霧很怪。

若煙波浩瀚，人畜不沾水汽。似柳絮紗棉，風嘯不見蕩漾。

絕對靜止的存在，令人疑而生畏。

似乎那不是霧，是真實的夢境。

百姓稱奇議論紛紛，王宮鐘鳴匯集百官。鄭國上上下下，都陷入了騷動之中。

“一百一十年前，霧漫燕國北地，武侯朱無忌薨歿；五十年前，霧罩懸空寺，世苦禪師圓寂；三十年前，霧鎖東海白石島，劍神上官殷德失蹤……”

鄭國王宮，玉階之上，年輕的鄭王掃視群臣，表情凝重萬分。

“此番奇霧起于鄭，莫不是我國有大賢要故去？”

奇霧若出，必有圣殞。

歷代史書皆有記載，不是傳言也非秘辛。只是鄭王這番話，讓群臣著實為難。

朱無忌起于微末，一統北地助大燕崛起。世苦禪師大悲大慧，讓西南六國休兵止戈。上官殷德少年劍神，持三尺青鋒一人敵萬軍。

時間再往前推，那就更多了。無一不是名貫古今，做出一番事業的天驕英豪。

可鄭國呢？

治不過三郡，兵不滿萬。地不超千里，十年九旱。百姓餓的天天刨土挖草根，要有圣賢早就扒拉出來了。

“寡人新即王位，正待勵精圖治，突然就起了奇霧……該不會……是寡人吧？”鄭王想到一個可能，頓感悲壯。

“大業未成，竟遭天妒乎？”

群臣垂首，掩飾白眼。

人家都是功成身隕，沒有壯志未酬的。大王誒，您是真沒數。

不過，能是誰呢？

……

“奇霧漫起，將死之時。七日之后，再入輪回。”李長青見怪不怪，只自言自語道。

“嗯，我又要死了。”

他是穿越者。

眼神黯淡無光，腦袋空洞無物，胸中斗志無有。

這不該是穿越者的狀態。

穿越者理應激情澎湃，為了某種目標拼搏，逆襲起乘風起。哪怕是面對死亡，也轟轟烈烈。

只是，李長青體驗夠了，更死的夠夠了。

他不是第一天穿越，已在此間輪回三千年。

起初也曾激情過，抄文練字奮發圖強，金榜題名公主傾心，沒給穿越同行丟臉。

可就在封爵大婚的當日，突然間降下一場怪霧。

大霧十分詭異，看得見摸不著。哪怕是大風呼嘯，也不會動上一動。旁人可自由穿行，唯有李長青出不去。

當然，不是一直出不去，因為七天后就死了。

輪回轉世，開啟新生。

同時記憶也被封存，忘卻前世和大霧，還以為自己是初次穿越。

于是，便像個正常穿越客一樣，再一次拼搏努力，力求達到人生的頂點。

直到達成人生目標，大霧再次降臨，才記起上一世的事情，知道已經打過一周目。

然后，又一次霧困七天，再一次失憶轉世。

周而復卷，無限輪回。

心累。

想改變。

雖然困在霧中出不去，但霧中七天可記起往世，能做的事情有很多。

利用當世所掌握的資源，用只有穿越者能理解的方式，留下信息以及遺產，為來世籌謀布局。

李長青成功了。

每一次新生，都輝煌閃耀。

做文人名揚四海，做武人舉世無敵。做皇帝天下一統，做太監禍亂宮闈。

無論做什么事，都能做到極致。

只是關于轉世的秘密，卻難留下只言片語。哪怕鐵刻斧鑿，也會莫名消失。人生一直成功，真相永是謎團。

還有一點很糟糕。

體驗感不會和記憶一樣封存，而會在轉世時保留下來。

漸漸地，做什么都沒有成就感，沒有任何人生目標可言。隨著輪回次數增加，再沒什么能激發興趣。

到了這一世，終于沒再卷。

“人生吶……”

李長青正正肩上的帶子，背著貨箱繼續往前走。

“真喪。”

這一世，他是貨郎。

…………

“哎……里外青的大蘿卜嘞……”

“餅子呦，扛餓的餅子，吃一張管三頓……”

“賣米，賣米咧。一天一價，明個兒又得漲咧……”

吆喝聲摻雜著器皿碰撞，草屐布履沙沙地來去交錯。

市集喧囂一如既往，販夫走卒故我依然。無論天象怎么變，百姓都得忙生計。況且對于久旱的民眾，大霧幾乎算是祥瑞了。

當然，李長青醒了記憶還來賣貨，自不是為了討生活。

與輝煌的往世相比，這一世不值一提。

王城治下小民，做工賣貨為生。有宅可避寒暑，有妻相濡以沫。在人均難溫飽的鄭國，已經算是幸運。

回想過去三千年的種種，都沒有這三十年讓他平和。

還剩下最后七天，不想再為來世籌謀。只想安安靜靜地，走完這平凡的一生。

“長青兄弟，好悠閑吶。”

進市集沒多遠，便被一個人攔住。

“還錢。”

這人長得五大三粗，巴掌往前一伸，張口就問李長青要錢。

大漢名叫張九斤，是個有名的潑皮。

“什么錢？”李長青不記得和他有交集。

“廢話，當然是藥錢！”張九斤瞪眼，“家里養個病婆娘，市集里哪個不知道，跟這裝什么糊涂。”

李長青這一世的妻子叫越娘，身體羸弱與藥石為伴。藥堂宋郎中是越娘舅父，拿藥都是掛賬，月底一次結清。

“上月賬已結。”李長青道。

“嘿，我這賬簿上沒結，也不止一個月。”張九斤掏出一本賬簿，“看清楚，有宋郎中的印章，不是假的。”

李長青接過來看了看：“是藥堂的賬簿，但不是我家掛賬的那本。”

“當然不是，你家掛賬那本是假的。”張九斤一臉的同情。

“藥堂學徒是個賭鬼，欠賭坊許多，弄個假賬倒騰藥錢抵債。現在事發，已經抓了，可窟窿補不上。宋郎中面皮薄，不好直接說，便托了我討要。”

李長青沉默不語。

“你莫要覺得不公，去衙門也是這個理。”張九斤一把拽回賬簿，“哄騙你銀錢是學徒，不干宋郎中的事。這真賬簿的錢，你怎樣都要還的。”

李長青幽幽嘆了口氣。

不是為這爛帳，而是因為越娘。

真賬簿上除了銀錢，附著抓藥的方子。記憶解封前看不懂，現在卻是一目了然。

以前的方子主調理，藥性比較溫和。可是從一年前開始，藥性便猛烈起來，主肺氣暴絕附鎮痛止血。最近兩三個月，就只剩下鎮痛了。

換言之，越娘病情惡化，已然是時日無多。

“難怪霧起，緣在于此。”李長青悵然若失。

這一世過得平和普通，沒有什么目標理想。相濡以沫的發妻，是唯一的牽絆。若越娘真的病故，等同人間沒了念想。

“接下來幾日，多陪陪她吧。”

三千年的輪回當中，生死離別經歷太多。李長青非常明白，此刻最該做什么。

“嗯？”

李長青身體微震，眸中生出迷惑。

非是冒出怎樣念頭，而是一份記憶在蘇醒。

“似是忘了什么……”

三千多年的信息量，不可能所有事都記得清楚。但李長青隱隱感覺，忘記的事情不在這些，而在于自己的身份。

除了穿越者之外，另一個從未變過的身份。

“喂，和你說話呢。”張九斤不滿。

正待發作，突然一愣。

靜止的大霧，似動了一下。

迷惑的人，不再迷惑。

今世最后一絲牽絆將絕，一份塵封已久的記憶醒來。

“原來如此。”

李長青輕輕吐出一口濁氣，覆被千里的濃霧蕩漾。

“我是仙。”

…………

天降奇霧于鄭地，有大賢將亡。王曰：天妒，國之殤也。愿身代之，以彰圣德。群臣泣下交頤，不能自已。

《鄭書·本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