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乙巳蛇年 庚辰月 辛酉日 星期二
暮色像打翻的藍墨水,沿著天邊慢慢洇開。我坐在老宅后院的竹椅上,看著外婆佝僂著背在晾曬架前忙碌。竹篾編的簸箕里躺著半干的薄荷葉,被晚風一吹,就翻起青翠的浪。
"囡囡,幫外婆把石斛拿過來。"她沾著草藥香的手在圍裙上擦了擦,花白的發絲被汗水黏在頸間。我應聲跑向廚房,木地板在腳下發出吱呀的輕響。紫砂罐里泡著的鐵皮石斛舒展著蜷曲的身軀,像沉睡多年突然蘇醒的龍須。
灶臺上的陶甕咕嘟咕嘟冒著熱氣,當歸和甘草在沸水中浮沉。記得十歲那年夏天,我因貪涼偷喝冰鎮酸梅湯鬧肚子,外婆連夜熬了這劑溫補的涼茶。那時她還能踩著木梯摘屋檐下的忍冬藤,如今卻要扶著晾衣桿歇上好幾次。
蟬鳴忽然弱下去的時候,第一顆星子跳上了靛青色的天幕。鄰居家飄來熗鍋的蔥花香,混著院里金銀花的清苦,在暮色里織成一張柔軟的網。我捧著青瓷碗小口啜飲涼茶,溫熱的藥香順著喉嚨滑下去,舌尖卻泛起一絲清甜——外婆又偷偷往茶湯里加了枇杷蜜。
"從前你媽媽總嫌藥苦..."外婆搖著蒲扇的手頓了頓,皺紋里盛著的笑意忽然晃了晃。她沒再說下去,轉而指著墻角那叢夜來香:"等月亮爬到晾衣繩那兒,這些花骨朵就該炸開了。"
暗紫色的花苞果然在七點三十分準時綻放,像被月光點燃的微型煙火。我數到第九朵時,忽然有流螢從蜀葵叢中鉆出來,提著翡翠燈籠跌跌撞撞地飛。這讓我想起五歲那年的仲夏夜,外公握著我的手在瓜田里捉螢火蟲。棉布汗衫兜住的星光,最后都裝進了我的玻璃糖罐。
涼風掠過晾曬的艾草,帶著潮濕的暑氣撲在臉上。外婆開始收拾曬干的橘皮,蒼老的指節在暮色中泛著陳皮般的暗金。她總說這些是"時間的饋贈",就像閣樓上那壇泡了十五年的青梅酒,或是樟木箱底壓著的、我小時候的百家衣。
八點鐘的梆子聲從巷口傳來,驚醒了睡在月季叢里的虎斑貓。我起身要幫忙收藥材,卻被外婆按回竹椅:"仔細蹭臟衣裳,明天不是還要和同學去聽音樂會?"她鬢角的銀發在晚風里飄動,讓我想起去年冬天落在她肩頭的雪。
夜色漸濃時,晚香玉的馥郁漫過籬笆。隔壁阿婆送來新摘的蓮蓬,翠綠的蓮房還帶著河塘的水汽。我們圍坐在老槐樹下剝蓮子,指甲縫里滲出的汁液染出淡淡的紫。外婆講起她年輕時劃船采蓮的往事,笑聲驚飛了棲在屋檐下的燕子。
當北斗七星斜斜掛上東廂房的飛檐,我聽見露水落在芭蕉葉上的輕響。外婆睡著在藤椅里,蒲扇從膝頭滑落,驚起幾點流螢。那些發光的精靈繞著晾曬的草藥盤旋,仿佛在收集白日貯藏的陽光。
我輕輕拾起蒲扇,發現扇柄上纏著的藍布條已經褪成月白色。這物件比我的年歲還要大,針腳里藏著母親少女時代的掌紋。夜風忽然轉了方向,將晾在竹竿上的藍印花布吹得獵獵作響,像展翅欲飛的青鳥。
子夜時分,雷雨云在天際堆積成山的形狀。我扶外婆回房時,看見她枕邊擺著外公的舊懷表。表鏈在月光下泛著溫柔的銀輝,秒針走動的聲音和蟋蟀的鳴叫重疊在一起,恍惚間竟分不清哪個更接近永恒。
收拾完晾曬的草藥回到自己房間,發現窗臺上落著一只迷路的螢火蟲。它停在我小時候養水仙的陶盆邊,尾燈明明滅滅,仿佛在重播二十年前的星光。遠處傳來模糊的蛙鳴,混著雨前潮濕的泥土氣息,將夏夜釀成醉人的酒。
臺燈下壓著的音樂會門票閃著淡金色的光,我卻突然不想赴約了。輕輕推開雕花木窗,讓帶著梔子花香的夜風灌滿房間。晾曬架在月光中投下交錯的影子,像停駐在時光里的五線譜。或許真正的夏夜交響曲,早就藏在外婆熬煮的涼茶里,藏在露水打濕的往事中,藏在永不褪色的星光之間。
枕著雨前潮濕的風入睡時,那只螢火蟲還停在窗欞上。恍惚間覺得它尾部的幽光穿透了歲月,照亮了記憶里所有發亮的碎片:五歲時的玻璃糖罐,十歲時的中藥砂鍋,十五歲那件染著蓮汁的襯衫。而此刻的夏夜,正在我枕邊開出一朵朵發光的睡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