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川下的跋涉:一個殘疾少年的成長史詩
2006年的深冬,呼嘯的北風如同千萬把利刃,在海拔三千多米的冰川腳下瘋狂肆虐。我們那用原木和茅草搭建的小屋,在狂風中瑟瑟發抖,仿佛隨時都會被這凜冽的寒風連根拔起。屋內,老式白熾燈在穿堂風中搖晃不停,昏黃的燈光將母親蒼白如紙的臉映得忽明忽暗,營造出一種令人不安的氛圍。
伴隨著一聲清脆的啼哭,我降臨到了這個世界。然而,這份喜悅并未持續太久。接生婆抱著我,臉上滿是惋惜,她輕輕攥著我蜷曲的右腿,無奈地搖頭嘆息:“這腿怕是長不直了。”這句話如同一記重錘,砸在了父母的心頭上。父親一言不發地蹲在門檻邊,悶頭猛抽旱煙。火星在雪地里明明滅滅,他的眼神中滿是痛苦與不甘。最終,他將煙袋鍋子狠狠磕在門框上,震落一地冰渣,那聲音仿佛是他內心無聲的吶喊。
時光流轉,轉眼間我五歲了。那年清晨,天還未破曉,四周一片漆黑,只有遠處的雪山在微弱的星光下泛著清冷的光。父親決定帶我去鎮上看病,為了這次出行,全家省吃儉用,湊了三個月的積蓄,將剛榨好的菜籽油裝滿了竹簍,準備拿到鎮上賣掉換錢。父親用粗麻布把我牢牢地捆在他的背上,動作輕柔卻又格外堅定,生怕弄疼我。他在腰間緊緊纏著防滑草繩,手里緊緊攥著一根結滿樹瘤的登山棍,那是他為了這次行程特意準備的。
我們的村子仿佛被世界遺忘,藏在雪山深深的褶皺里。與外界唯一的聯系,是一條掛在懸崖邊、如同絲帶般的“之”字形羊腸小道。這條路是祖輩們用鋼釬,一點一點在堅硬的巖壁上鑿出來的,凝聚著無數的汗水與艱辛。小道最窄的地方,僅僅只夠放下半只腳,外側便是深不見底的百米冰蝕谷,望一眼就讓人心驚膽戰。父親背著我,每邁出一步都小心翼翼,他先用登山棍仔細試探腳下的虛實,確定安全后才敢繼續前行。碎石不時從我們腳邊滾落,墜入山谷,發出悠遠而又令人心悸的回響,在寂靜的山間久久回蕩。
行至山腰,原本還算平靜的天空突然烏云密布,如同被打翻的墨汁,瞬間將整個天空染得漆黑。緊接著,豆大的冰雹鋪天蓋地地砸下來,打在身上生疼生疼的。父親神色緊張,急忙背著我躲進一處巖縫。他用自己的身體將我牢牢護住,仿佛我是他最珍貴的寶貝。他那件洗得發白、補丁摞補丁的藍布衫很快就被打濕,緊緊貼在背上,硌得我生疼。冰雹停歇時,我抬頭望去,父親的頭發和眉毛都結滿了晶瑩的冰碴,活像一個冰雪雕塑。但他卻依舊面帶微笑,輕聲安慰我:“快到公路了,再堅持堅持。”那笑容溫暖而堅定,讓我原本恐懼的心漸漸安定下來。
那條所謂的“公路”,不過是鄰村用推土機在山梁上勉強推出的一條土路,路況極差。晴天時,車輛駛過,塵土飛揚,遮天蔽日;雨天時,道路泥濘不堪,到處都是深深的泥坑。當我們終于趕到時,唯一的班車早已不見蹤影。父親紅著眼眶,拉著司機的衣袖苦苦哀求:“師傅,孩子要看病,您行行好,帶上我們吧?!彼緳C上下打量著我們沾滿泥漿的褲腿和狼狽的模樣,露出嫌棄的神色,最終加收了雙倍車費才同意讓我們上車。坐在顛簸不已的車廂里,我看著父親攥著那皺巴巴的鈔票,指節因用力而泛白,那一刻,我心中滿是酸澀,暗暗發誓一定要快快長大,不再讓父親這么辛苦。
七歲那年,父親背著我,翻越過三座陡峭的山頭,終于把我送進了鎮上的小學。學校坐落在另一座山的半山腰,教室是用土坯和木板簡單搭建而成的,十分簡陋。窗戶上糊著泛黃的油紙,風一吹,就發出“嘩嘩”的響聲。每天清晨五點,當整個世界還在沉睡,我就要摸黑起床。拄著父親親手為我削的木拐杖,在清冷的月光下,一步一步艱難地挪動著腳步,向著學校的方向前行。
上學的必經之路,要穿過彝族聚居的阿者寨。一開始,寨子里的孩子只是遠遠地好奇地圍觀我。不知從何時起,他們的目光變得不再友善,開始向我扔石子、吐口水。記得那是一個暴雨傾盆的日子,雨水如注,路面變得異常濕滑。我一個不小心,在泥濘的山路上狠狠摔了個跟頭,書包也滾進了泥坑。幾個彝族少年見狀,嬉笑著圍了過來,他們將我好不容易撈起的課本,一頁又一頁地撕碎,扔得到處都是。他們還一邊模仿我跛腳走路的樣子,一邊大聲哄笑。等我哭著爬回家時,渾身早已沾滿了泥漿,膝蓋處滲出的血珠混著雨水,在褲腿上暈開一朵朵暗紅的花,就像我受傷的心在默默流血。
八歲重讀一年級時,校園里的惡意并沒有因為時間的推移而減少,反而如影隨形。有個叫阿依的彝族女孩,總是帶頭欺負我。她會在我毫無防備的時候,突然抽走我的板凳,看著我重重地摔在地上,然后哈哈大笑;她還會把我的課本藏進又臟又臭的茅廁;甚至在我喝水用的搪瓷缸里撒沙子。最過分的一次,她竟然把削尖的鉛筆猛地戳向我,筆尖擦著我的臉頰劃過,瞬間在皮膚上留下一道血痕,鮮血順著臉頰緩緩流下,我又害怕又委屈,淚水止不住地流下來。
就在我陷入絕望,覺得生活沒有一絲光亮的時候,班里的學霸林曉出現了。這個扎著利落馬尾辮的女孩,眼神中總是透著一股堅毅與善良。在阿依又一次對我進行挑釁時,林曉猛地將書本拍在課桌上,聲音響亮而堅定:“你再敢動他試試!”那聲音仿佛一聲驚雷,震住了在場的所有人。她帶著我去找老師,一路上緊緊地拉著我的手,給我滿滿的安全感。她還細心地陪我清理傷口,把自己心愛的備用課本送給我。從那以后,只要阿依靠近,林曉就會立刻擋在我身前,像一只守護幼崽、毫不畏懼的母狼,讓我感受到了久違的溫暖與安心。
初中時,我以插班生的身份進入了縣中學。原以為換了一個新環境,就能擺脫那些不愉快的經歷,可現實卻給了我沉重的一擊。同學們對這個說話帶著濃重鄉音、走路一瘸一拐的轉學生充滿了好奇,然而,這份好奇很快就變成了滿滿的惡意。
我的課桌里總會莫名其妙地出現死老鼠、蠕動的毛毛蟲,每次打開課桌,都讓我驚恐不已;書包也常常被人扔進垃圾桶,沾滿污垢;甚至有人在宿舍門口撒滑石粉,故意害我重重摔倒。最讓我感到屈辱的是,他們給我起了個綽號“瘸子阿吉”,這個稱呼很快就傳遍了全校。走在校園里,總能聽到有人在背后指指點點,喊著這個難聽的綽號。有次上體育課,幾個男生故意把籃球砸向我,我躲閃不及,額頭被砸出個大包,疼得我眼前直冒金星。
學習上的挫敗感更是如潮水般將我淹沒,讓我窒息。數學老師在講臺上講得激情澎湃、滔滔不絕,我卻聽得一頭霧水,那些公式和定理就像天書一樣,怎么也理解不了;英語單詞背了又忘,每次考試時,看著試卷上密密麻麻的字母,只覺得它們在眼前不停地跳來跳去,根本無法集中精力。深夜的宿舍里,其他同學都已進入夢鄉,我卻常常躲在被窩里,用手電筒微弱的光照著書本,努力學習??赡切┕胶驼Z法就像頑固不化的冰川,無論我怎么努力,都無法將它們融化、理解,這讓我感到無比的絕望和無助。
但父親的話始終在我耳邊回響:“山再高,總能登頂;路再長,總能走到頭?!睘榱酥С治疑蠈W,父親依舊每天凌晨四點,當整個村莊還在沉睡,他就起床榨油。他那原本粗糙的雙手,因為長期勞作變得更加皸裂,布滿了深深的裂口。他用這雙手,仔細地數著賣油換來的每一分錢,只為給我買輔導資料。看著他日益佝僂的背影,那彎曲的脊梁承載著全家的希望,我把所有的委屈和淚水都默默咽進肚里。在課本扉頁,我鄭重地寫下:“我要活著走出這座山。”這是我的誓言,也是我堅持下去的動力。
轉機出現在初二那年的冬天。學校組織作文比賽,我懷著復雜的心情,寫下了《父親的脊梁》。我將對父親的愛與感激,對生活的感悟,都傾注在了字里行間。語文老師李梅讀完后,眼眶泛紅,她在全班飽含深情地朗讀:“他的脊梁不是鋼鐵鑄就,卻比任何橋梁都堅固;他的腳步并不輕盈,卻為我踏出了通向未來的路?!苯淌依锇察o極了,只有老師的朗讀聲在回蕩。這篇作文最終獲得了全縣一等獎,頒獎那天,我拄著拐杖,緩緩走上講臺。當聽到臺下雷鳴般的掌聲時,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淚水奪眶而出。那掌聲,是對我的認可,更是我前行路上的強大動力。
從那以后,李老師開始利用課余時間為我補課。她耐心地教我用思維導圖梳理知識點,把復雜的知識變得清晰明了;用故事記憶法背單詞,讓枯燥的學習變得有趣起來。在她的鼓勵下,我加入了學校文學社。在文字的世界里,我找到了屬于自己的一片天地,仿佛打開了一扇全新的大門。漸漸地,那些曾經欺負我的同學,開始用敬佩的目光看我發表在??系奈恼拢乙沧兊迷絹碓阶孕拧?
阿依也變了。有次放學路上,她紅著臉攔住我,有些局促地塞給我一包烤玉米,低聲說道:“以前...對不起?!痹瓉?,她的父親因意外致殘,經歷了這件事,她才真正明白殘疾者生活的不易,也體會到了我曾經的痛苦。夕陽的余暉灑在我們身上,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兩個曾經敵對的少年,在蜿蜒的山路上并肩而行,那一刻,所有的恩怨都隨風消散,溫暖與理解在我們心中流淌。
如今,我已順利考上高中,曾經那條崎嶇難行的山路早已不見蹤影,村莊也修通了寬闊平坦的水泥路。每次回家,看著父親坐在新買的三輪車上,臉上笑出滿臉的皺紋,那是幸福的皺紋;看著阿者寨的孩子們背著書包,騎著車歡快地去上學,我的心中充滿了感慨。我總會想起那些在黑暗中艱難跋涉的日子,那些痛苦與淚水,那些溫暖與希望,都成為了我生命中最寶貴的財富。
命運給了我一副爛牌,卻也教會我:真正的強者,不是從未跌倒,而是在跌倒后依然能仰望星空。那些打在身上的冰雹、扎進心里的荊棘,終將成為照亮前路的光。就像冰川終會融化,匯成奔向大海的河流,我也將帶著這份堅韌,走出屬于自己的人生之路。
站在教學樓的天臺上,眺望遠處連綿的雪山,那曾經讓我感到恐懼和絕望的雪山,如今在我眼中是那么的壯麗。我知道,生命的意義不在于躲避風雨,而在于在風雨中學會起舞。當春風再次吹綠山巒,我愿成為破土而出的新芽,在裂縫中倔強生長,向著太陽的方向,永不低頭,勇敢地追逐屬于自己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