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心狐影
終南山下,秋風蕭瑟,寒氣逼人。破敗小屋內,柳忘機裹緊薄被,借著豆大油燈的光亮,正凝神修補著琴弦的斷處。忽然,院門傳來微弱而執拗的抓撓聲。他推門掌燈一照,柴堆間蜷著一只火紅小狐,后腿血跡斑斑,染紅了身下枯干的槐木柴堆,那雙黑亮的眸子竟似含了千言萬語,無聲地凝視著他。
柳忘機的心驀地一軟,小心翼翼地捧起這團柔軟而滾燙的生命,安置于自己唯一的薄褥上。他傾盡所有,用清水洗凈傷口,敷上僅存的草藥,又撕下衣襟仔細包扎。小狐低低嗚咽一聲,將頭輕輕靠在他溫熱的掌心,仿佛漂泊的孤舟終于尋到寧靜的港灣。
寒夜漫漫,柳忘機常向狐貍低語自己癡迷琴藝卻始終難窺堂奧的悵惘,輕撫著琴弦嘆息:“琴圣之名,此生可望否?”狐貍靜臥于旁,眼中光澤流轉,宛如深潭映著月光,默默承接了他所有無人傾聽的心事。
一月后,狐貍悄然離去。某夜柳忘機伏案倦眠,忽覺異香氤氳,睜眼竟見一位素衣女子端坐琴前,姿容清絕。“知君渴慕琴道,愿以幻境引君一行。”女子淺笑,素手輕撥。柳忘機只覺神魂離體,倏忽已置身九重宮闕——他身著錦袍,在帝王公卿驚嘆目光中奏響天籟,余音繞梁三日不絕。然而金階玉砌的冰涼竟悄然滲入骨髓,他忽覺手中所奏不過浮華虛響,空有盛名卻無一絲真情。
心念方動,眼前宮闕霎時如琉璃崩碎,碎片紛揚中,他發覺自己又成了市井勾欄里的伶人。臺下喧囂如沸,他竭力撥弦應和,琴音在粗鄙的喝彩聲中扭曲變形,漸漸喑啞,指下琴弦竟繃斷開來。柳忘機驀然心驚:這取悅眾生之弦,竟勒緊了自己的靈魂,寸寸深陷,何其痛楚!
幻境再碎,他大汗淋漓地驚醒在自家陋室。窗外晨光熹微,素衣女子身影已淡如薄霧,唯余一絲幽香。柳忘機奔至琴前,指尖拂過琴板,昨夜所歷刻骨銘心——琴非攀云梯,亦非討飯缽。他閉目凝神,心中再無他物,只存山間清風、林間鳥語、月下溪流……指下琴音自然流淌而出,質樸清越,仿佛魂魄與天地同聲相應,彼此唱和。一曲終了,他抬頭望去,那狐貍蜷在琴尾,正安然酣睡,陽光為它周身鍍上一層柔和的金邊。
此后柳忘機琴藝日臻化境,琴音里總似纏繞一縷若有若無的靈韻。他親手斫制新琴時,特意選了當年柴堆里的槐木為材。每當弦動,細看琴身木紋,恍惚間竟有淡淡的狐影流轉其中。
多年后,終南山樵夫偶然踏月而歸,路過柳忘機茅屋時,總駐足聆聽。他們私下相告,那清曠琴聲深處,分明藏著幾聲玲瓏剔透的狐鳴,宛如天籟的和弦——那聲音是隔世知音的回響,是靈魂被救贖后最清澈的共鳴。
從此山月常明處,琴心與狐影相照,共譜一曲超越形骸的永恒酬唱。當琴弦顫動,那曾溫暖過掌心的溫度,便化作樂聲里不滅的月光,照亮了人間所有孤獨而高潔的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