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終歸是小說,看得懂的或看不懂的,全在里面。
——作者
搬到太慈橋之后便沒出過門,進城至今也從未踏足過花果園立交橋以外的世界,原本在我的記憶里缺失的一角,卻被喚醒的意識縫補得完整無瑕,樓宇街巷再熟悉不過。
張廣北離開之前將我交給徐濤家人,他們如親人般照料我,把我從地獄的深處拯救出來,原本應該感謝大恩的我卻不辭而別,著實有些愧疚,于是不敢回頭看他家坐落在群樓中醒目的山墻和屋頂,故意繞開巷子盡頭徐濤家門店。剛走出后街,我卻下意識地愣住了,曾經有一個中年人就在這里攔過我的去路,而那個中年人就是在夜蘭橋遇到過的李兵,“他為什么要攔我?因為煙的事情嗎?似乎他是要我去找誰?張廣北嗎?我哥嗎?可是李兵并不認識他們,”我狐疑地東張西望,害怕他又突然從黑暗中串出來。
“記得回來找我,到你離開的地方,”這聲音在腦海里越來越清晰。誰對我說的?我又應該要往何處尋找答案?
花果園立交橋方向的夜里依然車水馬龍,燈火映照出城市的喧鬧與輝煌,對街的四醫橋頭夜市人來人往,煙火熏天。可我得往人煙稀少、燈光暗淡的藝校立交橋方向走,不過就算不是為了自身安全,潛意識也帶我朝這個方向尋找。正值放假期間,幾個擺夜市的攤販守著冷清的買賣嘮嗑,在他們圍坐的地方,應該是還有一個攤位的,“賣書的老婆婆”,我突然如夢初醒,她的幾口袋書安安靜靜放在橋墩下不被日曬雨淋的角落,攤販們告訴我已有很長時間沒再遇到她來擺攤,或許是原本買書的多是學生,放假了沒生意的原因。
“不是這樣,”我默念,相信攤販們并不在意。
我跑出橋底,朝五里沖方向飛奔。
“記得回來找我,到你離開的地方,”這聲音反反復復在腦海里回響,“她還在那里等我嗎?在那少有人走的路邊。”
越往前,燈光越昏暗,人跡也更稀少,也牽動我更多回憶。
一個人影坐在樹腳的小木凳上,她守著一只空板凳和一個鼓鼓的牛仔行李包,那是我從哥的住處離開時帶來的,她遠遠地便和我打招呼:“你終于回來了。”
“我想起了所有的事情,”我幾欲痛哭,她站起來,和我緊緊擁抱,“我仿佛經歷了兩次人生,到底哪一次是真的?”
“你改變了什么嗎?”
“張奉華他們還是死了,修車廠也破產了,”我擦著眼角的淚水,“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嗎?我明明想把過去改變得更好,可為什么事情變得更糟。”
“也許不盡然,如果只是一場夢,想想你被從地獄深處拯救的過程吧!是誰待你如親人般向你無條件伸出援手?”
“無條件……”我突然想,為什么徐濤家人對我視如親人般,這是人和人之間天賜的緣分嗎?當我重拾現實中經歷的往事,那被洞穿的屋頂、打著雨傘睡覺的雨夜、石上曬書講故事的歡樂又浮現腦海,因為吸毒而妻離子散的房東徐濤,守著那勉強度日的小賣部,不管女兒死活,有空沒空都往夜場泡。和另一個生活富裕、勤勞持家、夫妻和睦的徐濤真是天壤之別。
“難道這是因我的緣故嗎?”
“這就需要你從和徐濤相遇的時光里面剝離出些什么來。”
“不過那畢竟只是夢,”我摸摸在水廠騎三輪車摔傷還有些疼痛的腳,似在告訴自己這才是真實,在報社發行站上班的人是我,進水廠的人也是我,不是張廣北,我和他從不認識。而我也不是半年多沒再見過我哥,早上才從他的住處離開,他們怎么可能會四處找我呢?“實在沒有辦法了,要不你還是先回去……老家吧!”這是頭天晚上他才和我說的話,背包旁邊的這張小木凳還在,我坐下來,靠著樹,抬頭打量她平靜的臉,“我就這樣聞了你給我的瓶子進入夢境的,”我試著掏衣服口袋,果然從里面掏出一個手指長的白瓷瓶。
“看,就這是最好的憑證,”我把瓶子在她面前晃動,“我沒進過修車廠,沒有過吸毒戒毒的經歷,那些都只是夢,所以我無需害怕和躲避。因為現實里愛書的原因,才使我在夢里面對書如此鐘愛。”
老人始終笑著,不反駁我,但她的提醒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在和徐濤相遇的時光里面尋找,不盡啞然,“和中年男人在夜蘭橋三樓初見的那晚,是我占了徐濤的位置,把他們趕走了,之后他老婆還帶著女兒去找他,如果那晚我沒有搶他每晚都要坐的地方,被中年人拉下水的人就是他而不是我了。”
“你能自己想明白就好,你改變了他們一家人的命運,使他日后能改過自新,奮發圖強,成就幸福和睦的家庭,說明你并沒有使任何事情變得更糟啊!”
“也是這個原因,徐濤家人才對我如親人般好嗎?因為我經歷的地獄般的毒癮本應是他要去承受的。不過那又有什么關系呢?只是夢一場而,現在我回到了現實,夢里的,就還給夢境吧!”
“你或許已經醒過來,不過這才剛開始,只是重生的起點,未來很久很久,路也很長。”
我只念想著回家,可一覺醒來已是這大半夜的,回老家的客車下午五點停班。我提起小木凳旁邊有點沉的牛仔包,把它背起來:“雖然太晚,一定有辦法回家的,不行走路也要走到家去。”
“多的時間都已耽誤,又何必急于此時呢!不妨耐心點,”她示意我把包放下,坐回木凳。
“如果那晚我不是到夜蘭橋,而同意去相親的話,未來又會如何發展呢?張奉華他們就躲過劫難了,而王師傅家也不會破產?”
“誰說得清楚呢?王師傅家兒子的腳終歸是殘疾了,你不可能再回去把它改變,本身這回就已經夠折騰的啦!”
“殘疾?”我驚訝地看著她,“徐濤去打聽過,他家只是破產,并且我也關注很久的新聞,并沒有孩子遭遇車禍的新聞。”
“你不是說這些都只是夢境嗎?”
“對,”我難過地低下頭,“既然是夢境,我肯定沒有改變現實的可能,那王師傅的兒子理所當然是遭遇車禍殘疾了的。”
此時我才注意,她似乎和離開時不太一樣,更年輕了些,穿的衣服也似乎是夢里在文化路口和我擦肩而過的款式,我不知道為何現在我能如此清晰地記起那夜的景象來。
就在我為如何回老家絞盡腦汁的這會兒,一輛深香檳色越野車慢慢駛近,在我們附近的路邊。徐濤和女兒下車,走到我和阿姨跟前——看到她更年輕的模樣,改口叫阿姨應該更恰當些。
“你在這兒,害我們好找。我爸還以為你是被警察抓走了呢!”
“警察抓我干嘛?我又沒做啥……”我打量有些發福的徐濤,心里咯噔一下,怎么不是骨瘦如柴、一貧如洗,對女兒不管不問的房東?難道還在夢里嗎?難道之前發生的不是夢境?那我的經歷……我瞬間不敢回憶以為是夢境里經歷的吸毒戒毒,不敢直面那些似夢似真的處境和際遇。
“來得準時,”阿姨打量徐濤女兒,“還以為是你一個人呢!”
“你的邀請我不敢遲到啊!”徐濤摸摸女兒的頭頂,“她非要來確認朋友是安全的才放心啊!那么遠的路,當然不能把女兒也帶著,稍后我順路送她回去。”
徐濤說的朋友就是我呢,不過他和賣書的阿姨你一言我一語,壓根無視我的存在。
“那就不耽擱了,本來就已經很晚,快走吧!”阿姨對徐濤說,把背包遞給我。
“呃!”我懵懵懂懂接過沉沉的背包,指指自己的胸口,“我嗎?去哪兒呢?”
“你不是要想辦法回家嗎?已經給你安排好了,這會兒又像個啥都不知道的孩子,”阿姨推了推我,“回去看看也好,多休息休息,有什么事情再回來找我,反正我都在的。”
“走吧!阿姨早就吩咐我這時候來接你,再送你回老家的了,”徐濤拉拉我的手臂。
車在湘雅村前面不遠的一家超市門口停下,房東女兒下車,囑咐我們路上小心之后跑進超市。
是的,房東徐濤家新開的超市,可那是發福的房東開的。
“可不可以不回家?”
“啥?”徐濤本能地輕踩剎車,越野在車流里減速,后面喇叭聲隨之響起。
“我想去看看張廣北,祭拜他父親。”
“嗯,也許是應該去看看,”徐濤慢慢靠邊,重新更換導航。
車很快便出城上高速,往張廣北家的方向疾馳,音樂反復播放著蘇永康的《愛一個人好難》,我蜷縮在副駕駛的座椅里面,疲倦而絕望地埋下頭,不敢想未來,更不敢回憶過往,很快便沉沉睡去。
深睡無夢,或許因為不知道自己是否還在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