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造美學”面向未來的開放體系

——蔣孔陽先生美學思想特色初探

所謂“創造美學”，簡言之，就是指蔣孔陽先生在他的一系列著述中所倡導并建構的，以馬克思主義實踐本體論為哲學基礎，以人類社會實踐的創造（包括物質的、精神的創造）活動為邏輯起點，以藝術作為主要（或中心）對象，研究人對現實的審美關系以及在這一關系中所產生和形成的審美意識的美學理論體系。

“創造美學”這一界定，是張玉能先生1991年在“蔣孔陽美學思想研討會”上提交的論文《創造美學的建構和發展——蔣孔陽美學理論體系綜覽》中首次提出并加以闡釋的。與此同時，朱立元先生將蔣孔陽美學體系概括為“以實踐論為基礎、以創造論為核心的審美關系說”。稍后，童慶炳先生在《中國當代美學研究的總結形態》一文中也不約而同地表達了與朱立元相同的見解。諸位學者對于蔣孔陽美學思想體系的概括、表述雖不盡相同，但他們的內核卻具有相當的一致性，那就是：蔣孔陽先生的美學體系之所以卓然自成一家，就在于它的對于美、美學、美的規律、美感、審美范疇，以及美與實踐、美與創造、美與藝術、人與現實的審美關系的獨到的闡述和極具建樹的創造性的論述與概括。

“創造美學”強調實踐的本體論意義，把美學建立在以實踐為核心的唯物史觀基礎之上。在蔣孔陽先生的美學思想中，“實踐”范疇具有美的本質和現象的雙重含義：在美的本質的層面上，實踐統一了人的主觀目的和客觀規律，創造中突出了美與真的關系；在美的現象層面上，實踐的現實性使美與社會生活的具體性聯系在一起，使必然性、規律性的東西包蘊于偶然性和個別性之中。“創造美學”強調美在創造中，認為：美并不是一個凝固的實體，而是一個在不斷的創造過程中的復合體，是多種因素的積累。在空間上，它可以無限地排列組合；在時間上，它則生生不已、永不停息地在創造，在更新。審美主體和審美客體猶如坐標中的兩條垂直相交的直線，它們在哪里相交、契合，進行審美的實踐活動，美就突然被創造并得以誕生。“創造美學”強調藝術是美學研究的中心對象或主要對象，因為藝術不僅集中地反映了人對現實的審美關系，而且藝術集中地反映了現實的人的審美意向，藝術的超越性凸顯了美的超越性。通過對于藝術的美學特征的研究，不僅可以掌握人與藝術的審美關系，而且可以掌握人對自然、社會的全部審美關系。蔣孔陽創造性地把“實踐美學”推進、發展、延伸到“創造美學”，拓展、豐富了“創造”概念在美學中的內涵，是對于中國當代美學研究的歷史進程、研究現狀、未來展望的思考性總結，也是對于“實踐美學”的卓越貢獻。

蔣孔陽的“創造美學”思想萌芽于20世紀50年代的美學論爭，經過六七十年代的默默孕育，沉沉潛伏，在80年代美學熱潮中發展成熟，奇峰突立，成為中國當代美學中當之無愧的第五派。“創造美學”形成的標志是蔣孔陽一系列美學論著的發表，如《人對現實的審美關系》《美在創造中》《美和美的創造》《對于美的本質問題的一些探討》《審美欣賞的心理特征》等，集大成者是他著于80年代、出版于1993年的《美學新論》。蔣孔陽在他的美學論著中，充分、全面、深刻地展示了“創造美學”的思想體系，將美論、美感論、審美范疇論全部包含于人的實踐創造與現實的審美關系中，顯示了“創造美學”包蘊性、創造性、開放性的特點。

一 包蘊性：兼收并蓄，博采眾長

從接觸美學，感受美學，到熱愛美學，研究美學，在漫長的治學征途上，在長期的美學研究和審美實踐中，蔣孔陽先生一直以馬克思所說的“是真理占有我，而不是我占有真理”來警策和激勵自己。他從不希圖建宗樹派，自立山門，在他看來：“學問以追求真理為目標，而不是以成派為目標。”因為在學術研究領域，在美學學科內部，各學派之間不可能有整齊劃一的、絕對的界限，總是有許多地方互相滲透、互相浸潤、互相包含，各學派本身也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發展、流變、演化。在美學研究進程中，蔣孔陽總是以哲人與思者的博大胸襟和寬容精神，以多元的意識、多維的視角、發展的眼光來看取每一個美學家、美學流派。在他的美學著作里，看不到對于其他美學家、美學派別的抵斥、貶抑，對于各家各派的美學思想、理論、學說，他總是既看到他們合理的一面，占有真理的部分，也指出他們的片面性。在《建國以來我國關于美學問題的討論》一文中，蔣孔陽站在歷史的高度，依次探討了新中國成立以來我國美學的各個流派——以呂熒、高爾泰為代表的主觀派，以蔡儀為代表的客觀派，以朱光潛為代表的主客統一派，以李澤厚為代表的實踐派（或曰美是客觀性與社會性的統一）——關于美的本質的論爭，在評介每一派美學觀點，認真地分析各派所擁有的真理性及其特色的同時，中肯地指出其局限之所在。用蔣孔陽自己的話來說，就是“因為我并不認為自己占有真理，所以我總感到自己的不足。我總是張開雙臂去聽取和接受旁人的意見。……對各家的學說，也從來不抑此揚彼，而是采取兼收并蓄、各取所長的態度。我覺得我從每一派那里，都學到了很多東西”。他在《蔣孔陽美學藝術論集·后記》中又談道：“有人說：不歸楊，則歸墨；或者不歸柏拉圖，就歸亞里士多德。我認為不應當以人為線，而應當以真理為線。”表現了一位追求真理、虛懷若谷、有容乃大的學者的治學精神和氣魄。

英國學者李斯托威爾說：“我們在每一種對抗的理論中都發現有一點真理。”在美學的廣闊天地，有各種各樣的派別和看法存在，與其抹殺其他派別的“真理”，否定它們存在的合理性和意義，不如擷取它們各自的“真理”，彌補它們的缺失和不足，從而得出對于美、美感、美學比較全面、合理的結論。在創造美學的建構過程中，蔣孔陽一直在探討真理，發現真理，服從真理。蔣孔陽正是吸收了狄德羅“美在關系”的合理內核，立足于人與現實的審美關系，以人類的創造實踐為邏輯起點，從運動發展變化中來探討美，把美看作復雜多樣的、由多層次的特質構成的一個有機整體，在研究、總結和發展我國各派美學的思想、學說的基礎上吸取各家的長處來創建“創造美學”。

蔣孔陽認為：“美是一種客觀存在的社會現象，它是人類通過創造性的勞動實踐，把具有真和善的品質的本質力量，在對象中實現出來，從而使對象成為一種能夠引起愛慕和喜悅的觀賞形象。”就是說，（1）美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具體的形象；（2）美是事物的客觀屬性中有某種能夠引起我們愛慕和喜悅的情感的東西；（3）美是一種客觀存在的社會現象，是對人而存在的，對人而說的；（4）美是人的本質力量對象化，美的形象應當反映出作為人的本質力量。因而“人對現實的審美關系，是美學研究的出發點”。“審美關系本身，是人按照美的規律所進行的自由創造。”美感是適應人類社會實踐的需要，在工具的制造和使用中誕生出來的，是人的本質力量“得到對象化或者自由顯現之后，我們對它的感受、體驗、關照、欣賞和評價，以及由此而在內心生活中所引起的滿足感、愉快感和幸福感，外物的形式符合了內心的結構之后所得到的和諧感，暫時擺脫了物質的束縛后精神上所得到的自由感”。所以他把美學定義為：

以藝術為主要對象，通過藝術來研究人對現實的審美關系，通過藝術來研究人類的審美意識和美感經驗，通過藝術來研究各種形態和各種范疇的美。

蔣孔陽先生關于美學的定義，把美與藝術綜合起來，把審美關系與美感經驗綜合起來，集納了美學研究中各派之長，凸顯了創造美學的包蘊性特征，奠定了創造美學的基礎。

二 創造性：美是多層累的突創

美究竟是如何誕生的？又是怎樣創造出來的？從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到后分析美學；從孔孟、老莊到后實踐美學；千百年來眾說紛紜，可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僅1949年以后的幾十年里，中國美學界對于美的性質也有多種不同的觀點。呂熒認為“美是人的一種觀念”, “美是人的社會意識”；蔡儀認為：“美是典型”，美的本質就是事物的典型性，就是事物的個別性顯著地表現著它的一般性”；有的認為：“美是主觀與客觀的統一”；李澤厚認為：“美是客觀性與社會性的統一”；楊春時認為：“美是人的最高生存方式……”蔣孔陽與其他美學家迥異之處在于，把“創造”引入美的本質的定義，用“創造”闡釋美的現象。他認為：“美是一種多層累的突創。”美的孕育過程是空間上的積累和時間上的綿延，是漸變的；美的誕生和出現則是突然的，是由量變到質變的飛躍。注重創造，強調發展變化，最集中地體現了蔣孔陽美學思想的創造性。早在20世紀50年代的美學大討論中，蔣孔陽在《簡論美》一文中就分析了美、美的屬性、審美對象、美感，著重探討了自然美與藝術美的關系，指出：美是具有一定社會內容的感性形象。研究美的問題，必須以文學藝術為主要對象，藝術美是自然美的反映，它以自然美為基礎，又遠遠超越了自然美，是經過艱苦的勞動創造出來的。創造美學可以說就是于此時萌芽的，盡管當時它還處于早孕期，不是很明朗，但卻是創造美學思想胚胎的最初孕育。為清晰地展示創造美學的形成歷程，我們覺得有必要對于運用于美學中的“創造”概念稍做梳理，以進一步探尋“創造美學”的創造性發展，更加有利于我們學習、研究、繼承蔣孔陽先生的美學思想，為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當代美學而努力。

朱光潛先生早期認為：美（審美對象）是心靈的創造，是“移情”的結果，自然美和藝術美都是情景的契合，都離不開人的創造。強調物的形象包含有關照者的創造性。張志揚認為：美是創造生活的生活，是在生活中不斷自我完善的生命力的自由表現。王朝聞主編的《美學概論》這樣闡釋：美是人們創造生活、改造生活的能動活動及其在現實世界中的實現或對象化。楊辛、甘霖在《美學原理》中認為：是內容和形式的統一，是對象的形式特征表現的人的自由創造活動內容的感性形象。高爾泰把“創造”作為人類自由以及審美活動和藝術活動的主要形式。幾乎所有的美學家都注意到了美與創造的不可分離，但這些命題的內涵籠統而模糊，既沒有被理清，也沒有從一般的概念中突出顯現。在蔣孔陽早、中期的美學研究中，這種情況也同樣顯而易見。1986年，蔣孔陽發表了《美在創造中》，明確指出：美的創造，是一種多層累的突創（cumulative emergence）美的特點，就是恒新恒異的創造。在此，他分析了美的形成的多層次性和突發性，認為：美的形成是多種因素多種層次的相互作用，相互積累；是一種突然的創造。自然物質層，決定了美的客觀性質和感性形式；知覺表象層，決定了美的整體形象和感情色彩；社會歷史層，決定了美的生活內容和文化深度；心理意識層，決定了美的主觀性質和豐富復雜的心理特征。所以美既有內容，又有形式：既是客觀的，又是主觀的；既是物質的，又是精神的；既是感性的，又是理性的。美是一個在不斷的創造過程中的復合體。蔣孔陽具體、深入地闡述了“創造”在美的形成、發展中無比豐富、復雜的內涵，開始明確標舉創造在美的形成過程中的巨大作用。

“我們說美是社會的，那意思就是說，美是人們在社會生活實踐過程中創造出來的。”“美不僅為人類社會所有，而且也為人類社會所創造。”在這里，創造不僅是物質生產勞動的創造實踐活動，而且也包括藝術在內的人的文化——精神的創造實踐活動。因為美是人的本質力量的對象化，而“人的本質力量不是單一的，而是一個多元的、多層次的復合結構。在這個復合結構中，不僅有物質屬性，又有精神屬性；而且在物質與精神的交互影響之下，形成了千千萬萬既是精神又是物質、既非精神又非物質的種種因素。而這些因素，隨著社會歷史的實踐活動，隨著人類生活的不斷開展，又非鐵板一塊，萬古不變，而是永遠在進行新的排列組合，進行新的創造，從而永遠呈現新的性質和面貌。因此，人的本質力量，并不是固定不變的，而是萬古長新、永遠在創造之中的”。“人類的審美實踐是作為審美主體的人在客觀實踐中的自由創造”。蔣孔陽“打破了傳統美學的觀念，不再把美學看成僵死的、凝固的實體，而是看成活躍的、變化的創造，或者說美在創造中”。“蔣孔陽美學思想的創造性——創造美學體系，在于其能夠從美、美感、審美意識的歷史的變遷和現實的發展中，把握其真理性和發展規律，超越以往美學流派的門戶之局限的同時，也不斷地超越自己、‘修正自己’、完善自己。”把著眼點始終放在人類時新時異的創造實踐中，以卓越的博學、睿智與膽識，打破中西美學的壁壘，使自己的美學研究、美學創造在中西——世界美學的交匯點上不斷延伸。美是多層累的突創，這一創造性的發現，就使蔣孔陽美學思想體系處于生生不已、不斷自新的開放狀態，產生出無限的生命力量。

三 開放性：真理是發展過程

蔣孔陽先生指出：“真理是過程，而不是結論。我們要在發展中，要在客觀現實的相互關系中，去歷史地具體地分析問題。這樣真理就不是封閉的，而是一個開放的體系。”因為“審美關系本身，是人按照美的規律所進行的自由創造”。而創造是人在物質的基礎上，通過各種因素相互聯系，相互矛盾，相互沖突，然后從量變發展到質變，所產生出來的質的變化。美的創造也是遵循這一馬克思主義的普遍規律的。美的創造，是一種“多層累的突創”。蔣孔陽對于美的性質的規定，使其美學思想體系立足于創造和開放。蔣孔陽認為：“我們應當把美看成是一個開放性的系統，不僅由多方面的原因與契機所形成，而且在主體與客體交相作用的過程中，處于永恒的變化和創造過程中。”“創造美學”的內質，是發展的、永遠面向未來開放的，它對于實踐美學，在超越的同時又要追復、發展。因此，創造美學又是相對性的、形成性的、自新性的、發展中的美學，是其創造者、研究者動態、立體的創造性建構，也是后繼的研究者不斷地探索、拓展、更新的結果。因為，在人類未來的發展進程中，在未來的審美實踐和審美創造中，美的產生和美的創造永遠不可能停滯，也永遠不會停止，總是充滿活力的，總是處于變化之中的，因而總是恒新恒異的。

創造美學作為研究人與現實的審美關系以及在這一關系中所產生和形成的審美意識的美學體系，是開放而無止境的，因為審美關系事實上是以客觀感性為中介，豐富地展開人的本質力量，從而在審美對象與審美主體之間建立起來的一種關系，只要審美主體存在，審美對象存在，就會有審美實踐，就會有美的創造，就會有審美關系的產生。因為人類的“實踐是一個生生不息、充滿活力的動態過程，它不是永恒不變的實體，而是一個包含著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意識的一切關系的動態開放過程”。實踐指的是人類的一切實踐，一切主體作用于客體，從而引起客體發生相應改變的活動。實踐是人的主體意識經由主體的物質活動作用于客觀對象的過程，是精神勞動而非物質勞動構成人類勞動的共性。實踐作為現代哲學的根基超越了以往一切哲學中存在的主體與客體、感性與理性、個體與群體的二元對立，通過實踐達到物質與精神、主觀與客觀、感性與理性的契合。創造美學以實踐本體論作為哲學基礎，以人類的社會實踐活動為邏輯起點，以藝術為主要對象，緊緊地把握住人對現實的審美關系，將對于美、美感、美學的探討置于動態、開放的局勢中，從探討人與自然、人與世界的關系出發，探討美、感與美學的研究，包括已知和未知、局部和整體、現在和未來。因為審美主體與審美客體在哪里相交互作用——契合，進行審美的實踐活動，美就在哪里被創造出來。審美創造既具有現實性，又是超現實的。審美實踐、審美創造、審美感悟，既屬于現實世界，又屬于自由世界，更屬未來世界，它是相互融通、變化無窮的。因為創造美學有堅實的基礎，正確的出發點和道路，明確的研究對象，先進的方法和手段，更有立體、開放的建構和執著的學者群體，所以，創造美學是處于人類整個社會實踐的過程中的，因而它的生命力是無盡的。

“一切科學都不是無本之木、無源之水，它們都有過去、現在和未來。無論從知識性、規律性或發展前途來說，我們都應當把科學當成一個歷史洪流，來全面加以把握。”蔣孔陽先生認為：如果說所有的美學學派和美學體系都擁有歷史、現實和未來，創造美學不僅擁有自己歷史、現實和未來，而且更擁有超越自己歷史、現實和無限廣闊的未來，因為它是包蘊的、創造的、開放的。我們學習蔣孔陽先生的美學思想，就要像他那樣，以博大的胸懷、創造的精神、開放的視野，超越對于美的形而上學的觀點，超越門戶之見，從運動、變化和發展中，從多層次的結構中，探討美、美感、美學以及審美范疇的各種問題，為建設有中國特色的、面向未來的美學而不懈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