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學的民族認同特性及其文學性生成:以中國當代少數民族小說為中心
- 樊義紅
- 12108字
- 2019-01-04 13:33:04
前言
20世紀90年代以來,認同問題開始成為學術界的熱門話題。一時間,認同問題遍布人文社會科學的各個領域,許多人都熱衷于談論此道,儼然成為學術界的又一時尚。認同問題確實是一個重要問題,在當下的語境下這一問題變得尤為凸顯。對個體的人來說,如果對自身沒有清楚的認識,沒有明確的自我認同,那么一個人就很容易迷失自己,在社會生活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對一個國家或一個民族來說也是如此。如果國家或民族的成員沒有普遍的、明確的和穩定的國家認同或民族認同,那么這個國家或民族的存在和發展可能就充滿了各種風險,這應該不是危言聳聽的妄言。特別是在當前的時代語境下,“流動的現代性”已成世界發展不可阻擋的趨勢,全球化的影響波及全球,國家之間和民族之間的交往越來越頻繁,在這種情形下國家認同或民族認同的弱化或喪失都會導致國家或民族處于弱勢或不利的地位,甚至面臨被同化的命運。
既然認同問題如此重要,而且是一個廣泛存在于當下的文化語境下的命題,那么就確乎有對之進行研究的必要。這種研究至少有兩種路徑:一種是借助于認同問題加深對具體研究對象的認識。認同的身影無處不在,以前因為未被發現而處于沉潛狀態,今天借助它的力量燭照既有的或新發掘的研究對象,就可以獲得關于研究對象的新的啟悟。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在工具論的意義上來研究認同問題,也是對認同作一種歷史化、語境化和具體化的考察。另一種則是對于認同問題自身的反思。關于認同本身的理論研究以前已經有了一些,但這種理論的發展遠不充分,也不成系統。筆者所見的大量涉及認同問題的研究著作和論文,少有對認同問題作一種準確全面和系統把握的。試舉一例。厘清“認同”的概念不僅是研究的前提,也有助于研究的深化和對問題的發現。對認同概念的理解還直接關聯與此相關的一系列概念,比如民族認同、國家認同、性別認同、階級認同等。但在筆者所見的研究中,關于“認同是什么?”這一基本問題居然都沒有多少人能說得清楚透徹。許多人甚至想當然地以為所謂認同就是認可、承認之意。如果真是這樣,那認同問題就沒有半點新意,不知道我們還有什么談論的必要?正是看到這方面研究的欠缺,本書在第一章中對認同理論作了一番較為細致的梳理,希望對同人這方面的研究有所幫助。梳理工作一般被認為價值有限,似乎沒有多大技術含量,但筆者的這番梳理委實不易,這與認同理論方面的資料難以搜集和歸類有關,也與認同理論本身的不完善有關。理論發展的不成熟必然會限制其理論指導作用的發揮。不過這也啟發我們,在研究具體的認同問題時不妨反過來,轉而對認同本身作一種形而上的思考,獲得一些新的理論突破。這可說是在本體論的意義上來研究認同問題,也是對認同作一種抽象的和邏輯的思考。筆者所見的關于認同的研究中,大都遵循的是第一種路徑。這一種研究當然自有其價值所在,但忽視第二種研究對認同理論的發展而言卻并無裨益。本書關于認同問題的研究就力求結合兩種方法,這一方面是為了求得對認同理論的突破性認識,另一方面是為了獲得對本書的中心研究對象——中國民族作家文學的新的理論發現。
本書的研究并非執著于對認同和民族認同問題的理論探討,盡管第一章就對認同和民族認同的基本問題作了一番較為細致的理論梳理,并從中抽繹出一系列關于認同和民族認同的觀念和思想。筆者的研究對象是民族作家文學,確切地說是中國當代少數民族小說,對認同和民族認同問題的把握只是研究當代少數民族小說的理論基礎。在對中國民族作家文學特別是當代少數民族小說的大量閱讀后,筆者發現,民族作家文學特別是當代少數民族小說中的民族認同現象豐富而復雜,把這一現象與漢族作家文學相比顯得尤為突出。前人對這一問題的研究雖然也有一些,但從文學理論的角度給以深入充分闡述的還不多見,而且在深刻性和系統性等方面也較為欠缺。這不由得引發了筆者的一些思考:民族作家文學中為什么會有這些民族認同現象?這些民族認同現象從文學理論的角度來看是如何被建構出來的?這種民族認同的建構給民族作家文學文本造成了何種影響?我們的理論和批評又該如何應對這些帶有民族認同特點的民族作家文學文本?等等。現有的研究不能有效地解決筆者的這些理論疑惑。新的理論發現往往需要借助新的研究方法。筆者以為前人對這一問題研究的局限與其方法的陳舊有關,因而顯得闡釋力不夠,也限制了自身的理論思考,因此有必要系統地引入認同和民族認同理論對此加以深入的探討。作為當前學術界較為關注的理論思想,認同理論中的民族認同理論關注的恰恰是民族文化及其身份問題,而且民族認同理論自身有著較為豐富和復雜的觀念和思想。最為重要的是,筆者發現這一理論在對上述文學現象的問題上具有非常獨到而深刻的理論闡釋力,并且能激發筆者許多新的理論發現。當然,這一理論本身也很復雜,有的帶有很強的意識形態色彩,需要仔細辨析和慎重選擇。筆者在談到民族認同時大多是從文化的層面來理解,這不僅是為了避免陷入不必要的理論誤區,也是為了契合筆者的研究對象和學科特點。出于各種考慮,筆者決定從研究“文學的民族認同特性及其文學性生成——以中國當代少數民族小說為考察中心”問題入手,在對民族文學文本主要是當代少數民族小說作具體考察的基礎上,進而對民族作家文學作一種本體意義上的理論反思,由此把握民族作家文學的獨特性和異質性(相對于漢族文學),并力圖對民族文學理論、一般的(既有的)文學理論、認同和民族認同理論提出某些新的思考。
這里有必要對筆者的研究題目和研究對象稍作解釋。
其一,對于民族文學及當代少數民族小說的理解。筆者把“民族文學”分為廣義的民族文學和狹義的民族文學兩種情況。廣義的民族文學以作家的民族身份為標準,即作者為少數民族創作的作品即為民族文學。狹義的民族文學以作家的民族身份和民族題材兩個條件為標準。即作者為少數民族和作品以本民族的生活為題材兩個條件同時具備才是民族文學。本書如未加說明,使用的是狹義的民族文學概念,也是在狹義的民族文學的意義上來選擇“當代少數民族小說”。以上定義是基于筆者對民族文學性質的理解和把握,具體論述可參考后面的“‘民族文學’概念的界定”部分的內容。
之所以在民族文學中選擇“小說”這種體裁作為研究對象,是基于幾個理由:1.在民族文學(專指民族作家文學,不包括民族民間文學)中,小說的成就最為突出,最有代表性,當然更適合作為理論研究的對象。想要在本書中把民族文學“一網打盡”不僅不現實,也超出筆者的能力。2.在民族文學中小說中的民族認同現象更為豐富和復雜,更與本書的研究目的相契合。3.相對于其他文體,小說的“文學性”更為豐富和復雜,更適合作為理論研究的對象。形式主義諸流派如俄國形式主義、英美新批評和法國結構主義等對“文學性”的研究也主要是以小說為對象。
之所以在少數民族小說中選擇其中的“當代”部分,是因為:其一,許多少數民族的小說創作是從“當代”才開始的。在“當代”以前,只有為數不多的少數民族擁有自己的小說作品,其總量也不多。其二,更重要的是,這與本書研究的問題密切相關。本書研究的是少數民族小說中的民族認同問題,而談論“當代”以前的少數民族小說中的民族認同基本還是一個“偽問題”,因為這一時期小說中的民族認同現象并不明顯,其還不成為一個問題。有論者指出:“事實上,在新中國成立以前的中國新文學史上,雖然像沈氏(沈從文——筆者注)這樣少數民族出身的作家并不鮮見,但真正在文學上作為本民族的‘代言人’,致力于表現本民族的民族特性的作家,實屬鳳毛麟角。只是在新中國成立以后,由于各兄弟的少數民族已經獲得了確定的民族身份,且現行的民族政策對各兄弟的少數民族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的發展,一直是持支持和鼓勵的態度,這樣,各兄弟的少數民族作家才真正獲得了族性的自覺,他們的文學創作才得以顯示各自所獨有的民族特色。”筆者以為,真正的民族認同的出現實際上與民族認同的危機有關。而在當代以前,中國少數民族的民族認同危機雖然也存在,但并不突出。只有在進入“當代”以后,這種民族認同的危機才凸顯出來,并通過其文學作品得到反映。關于這一問題本書將在“文學的‘民族認同特性’生成的原因”部分有詳盡論述。
其二,對于“文學性”的理解。這一概念來源俄國形式主義理論家雅可布遜:“文學科學的對象不是文學,而是‘文學性’,也就是使一部作品成為文學作品的東西。”確切地說,“文學性不存在于某一部文學作品中,它是一種同類文學作品普遍運用的構造原則和表現手段。”
正是依據雅可布遜所界定的“文學性”的基本特點,筆者在本書中主要選取了存在于當代少數民族小說中的文學性的四個方面:語言、文體、敘事和形象進行具體探討。之所以做這種選擇,一是因為這幾個方面基本屬于文學的形式層面,與形式主義流派所說的文學的規律性相連,是文學本體的幾個重要組成部分。它們與本書在文學理論的學科范疇內對當代少數民族小說所作的研究比較契合。二是因為在當代少數民族小說中能生成民族認同特性的要素中,這幾個方面是更為深層和隱蔽地建構民族認同、形成文本的民族認同特性的要素,只有把這幾個方面的問題說清楚了才能透徹地揭示當代少數民族小說中民族認同特性的生成問題。
其三,關于選題合理性的思考。民族文學研究界一直以來就有一個共識:我國55個少數民族由于在政治、經濟和文化上存在較多的相似性,也導致這些民族在文學上的相似性,因而可以把這些民族的文學放在一起進行研究,是之為“民族文學”這一名稱形成的緣由之一。這種研究有助于對民族文學作一種整體和宏觀的把握,而且更容易促成民族文學理論的突破和創新,其意義自不待言。不過,也有學者指出,學界對單個少數民族文學的研究在數量和深度上都還欠缺,更重要的是,中國各少數民族文學往往各有其特點,因而提出對少數民族文學應注重“分解研究”。這種觀點也不無道理,特別是考慮到許多對民族文學的研究往往以局部代替整體,把某些發現的規律刻意地放大,無視55個少數民族文學的差異性,這樣一種注重各民族文學特殊性的研究就更顯出其合理的一面。從某種意義上說,“分解研究”方法是針對整體宏觀研究的弊病而提出的。這也提醒我們,如何在作整體宏觀研究時有效地克服自身可能帶來的問題。筆者研究的是民族作家文學特別是當代少數民族小說的民族認同特性問題。應該說,民族認同是民族作家文學中一個不僅具有普遍性而且具有相似性的問題。我國55個少數民族盡管情況各不相同,但各民族的作家都有對本民族的認同而且都會通過其作品來建構這種認同,這就使得表現在民族作家文學中的民族認同特性具有極大的相似性,這種相似性甚至遠大于它們之間的差異性(并非否定和忽視差異性的存在)。這就使得筆者所作的這種整體和宏觀的研究獲得了比一般情況下更大的合理性,而且在很大程度上天然地和有效地避免了上述整體研究的弊端。
其四,關于本書研究的指導思想。1990年,費孝通先生提出了后來影響甚廣的文化發展理念: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劉俐俐教授認為“踐履該理念的關鍵階段是‘美人之美’”,因而提出“建設以‘美人之美’為宗旨的民族文學理論與方法”的設想。“所謂民族文學理論與方法,是指區別于一般普適性文學理論與方法,區別于民族作家作品研究,區別于少數民族文學史,區別于區域性民族文學研究,但體現出與民族民間文學、與少數民族文學、與區域性民族文學的深刻聯系,即關于我國少數民族作家文學的創作、藝術追求、文本特性及特征的理論及批評方法。”
應該說,本書對當代少數民族小說的民族認同特性及其文學性生成的研究就意在貫徹這種建設民族文學理論與方法的指導思想。當然,在實際的研究中,本書的某些方面也與這一思想出現了一定的偏離,具有自身的一些特色。
學術研究不可避免地會涉及學術立場和價值判斷問題,即便是文學理論的研究也是如此。本書的研究與“民族認同”問題密切相關,這是一個較為敏感的、令很多人盡量避免的問題,本書的某些成果在一些核心刊物上難以發表就是一個證明。筆者以為這也大可不必。一個關鍵的問題是要明確自己的學術立場,端正自己的價值判斷。在對民族文學的研究上,筆者贊同姚新勇先生的這一觀點:“每一個追求公正的知識分子,不應該在追求公正、正義的同時,讓自己成為對抗性民族關系建構的參與者。中國不需要所謂的分裂人士,西藏也不需要什么反抗性的民族英雄。我們需要的是理性的思考者,公正的言說者,不同族群之間的文化使者與調停者。因此,我們的思考、發言、行動,不僅應該是獨立、勇敢、公正的,還應該是審慎、細致的;不僅要以開放的心態,反抗體制的壓抑,沖破本民族狹隘視野的束縛,促進中國文化多樣性的平等發展,同時也要高度警惕,不要由文化多樣性的公正追求,掉進文化種族主義的泥淖。”本書對于“民族認同”問題的研究也堅持了這樣一種學術立場,并在這一立場下作出某些價值判斷。從整體上說,一方面,我們應該看到民族認同存在的合理性和積極意義;另一方面,我們又必須警惕民族認同本身或民族認同建構中的消極因素比如狹隘的民族主義。筆者倡導的是一種積極的、開放的、健全的從而也有利于一種多元一體的中華民族文化建設的民族認同。
研究現狀:
本書研究的中心對象是“文學的民族認同特性及其文學性生成——以中國當代少數民族小說為考察中心”,此綜述正是從這一認識出發來看前人對這一問題的研究。
國外的研究者,無論本人是中國人或外國人,對這一問題的關注都非常少。筆者見到的資料中有研究中國的少數民族認同的,但都不是在文學的論域中展開,而是集中于人類學、民族學、民俗學等其他學科,故這里不必多言。
對這一問題的關注主要集中于國內的學界。在這些研究成果中著作不多,只有關紀新和朝戈金合著的《多重選擇的世界——當代少數民族作家文學的理論描述》、關紀新主編的《20世紀中華各民族文學關系研究》、張直心的《邊地尋夢:一種邊緣文學經驗與文化記憶的探勘》和姚新勇的《尋找:共同的宿命與碰撞:轉型期中國文學多族群及邊緣區域文化關系研究》等部分地涉及這一問題。在筆者查詢的“CNKI系列全文數據庫”中,從1999年至今(可以查詢的年份)也沒有發現有博士論文或碩士論文專門直接地研究這一問題。
應該說這方面的成果更多的是以論文的形式出現的。在這些論文中,筆者擇取了其中有代表性的,按照研究的角度,把它們分為如下幾類:1.研究單一作家作品的民族認同。劉洪濤的《沈從文:民族身份與國家認同》以沈從文的民族認同和國家認同為主線,將其創作分為四個階段,認為沈從文經歷了從最初的對苗族的認同到最后上升到對國家的認同的發展歷程。高宏存的《族裔認同·民族精神·文化民族主義——作為一種文化現象的張承志研究》認為20世紀90年代以來,張承志表現出雙重的文化認同立場,即對族裔(回族)的認同和對國族(中華民族)的認同。
李建的《阿來:邊緣書寫與文化身份認同》認為阿來以一個文化邊緣者的身份,通過其文學創作來擺脫身份認同的危機和建構文化身份認同。
2.研究群體作家作品的民族認同。比如楊繼國的《認同與超越——回族長篇小說發展論》以三部具有代表性的回族長篇小說——《穆斯林的兒女們》《穆斯林的葬禮》和《心靈史》為例,透視出回族長篇小說的發展,既體現出對母族文化的回歸,更正確處理了認同與超越的關系。
雷鳴的《危機尋根:民族文化的認同與現代性反思——對少數民族作家生態小說的一種綜觀》認為少數民族的生態小說創作通過對民族文化的認同和回歸,顯現出對現代性的反思和質疑的姿態。
王志萍的《他者之鏡與民族認同——簡析新疆少數民族女作家作品中的民族意識》認為新疆少數民族女作家作品蘊含著豐富而多樣的民族意識,如對本民族的認同和對中華民族的認同等。
閆秋紅的《論當代滿族作家民族身份的認同》認為當代滿族作家民族身份的認同基本是與對民族文化的反思同步,他們一方面彰顯自己的民族性格和文化傾向,另一方面又在反思本民族的文化弱點和缺陷。
3.研究語言、文體和民族認同的關系,即把語言和文體作為建構民族認同的手段。比如高梅的《語言與民族認同》認為民族的語言體現出對民族文化心理的認同。
馬紅艷的《回族語言及其反映的民族認同心理》認為回族語言有其自身的特點,這種特點折射出對回族的認同。
張直心的《“漢化”? “歐化”? ——少數民族作家漢語寫作的文體探索》通過對云南少數民族作家漢語寫作的考察,揭示了少數民族作家漢語寫作在文體方面的艱難探索,即經由漢化到歐化再到民族化的過程。
4.從理論的角度思考當代少數民族小說的民族認同特性,力圖發現新的文學理論問題,揭示文學創作的規律。比如劉俐俐的《后殖民主義語境中的當代民族文學問題思考》認為民族文學所處的邊緣地位對當代文學的發展而言有其積極意義。
劉俐俐的《走進人道精神的民族文學中的文化身份意識》通過對中國當代民族文學中的文化身份意識的歷時性考察,認為民族文化身份意識可以避免單純的身份政治,而且能延伸出差異意識乃至建立人道政治。
劉俐俐的《漢語寫作怎樣成就了少數民族優秀文學作品的獨特價值——以鄂溫克族作家烏熱爾圖的作品為例》通過對烏熱爾圖小說的考察,得出民族作家文學的民族文化身份認同呈現雙重性和動態性兩個方面的特點。
姚新勇的《追求的軌跡與困惑——“少數民族文學性”建構的反思》一方面肯定了新時期以來少數民族文學建構民族文化身份具有歷史和現實的相對合法性,另一方面又提出必須正確處理少數民族文學的“民族性”和“中國性”的關系。
李啟軍的《少數民族作家的族群身份:作品的胎記抑或風過無痕》提出了“敘事身份”的概念,借以考察民族文學作家的族群身份和其作品之間的復雜關系。
張永剛、唐桃的《少數民族文學:民族認同與創作價值問題》認為在少數民族文學中存在著作家身份和民族認同相統一和不相統一兩種情況。
綜合以上的研究可以看出,前人對這一問題的研究更多的是對作家作品民族認同的具體探討,是在現當代文學的學科領域內進行,側重于一種文學批評式的研究。因而對作家作品的民族認同的把握顯得深入而到位。對這一問題的理論思考也有一些,也獲得了一些突破性的理論認識。這里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劉俐俐教授。她較早地開始關注這一問題,以后又對此作過持續、不斷的思考,這些思考的成果都反映在上面所列的她最近十余年里發表的多篇有影響的論文中。
不足之處也有很多。首先,這一研究對象總體上被關注得不多,有著較大的研究空間。之所以會出現這種狀況,筆者以為主要與研究對象的復雜性和研究的難度有關。但這種研究的價值本身卻值得我們為此而努力。其次,研究得不夠系統,論述得不夠深刻。特別是關于認同和民族認同的理論和思想,可以說很多人都沒有深入地了解,這直接導致了許多相關研究成果對這一問題的研究深度不夠,沒能透徹地說明問題。再次,理論層面的探討有待深入和系統化。以前很多理論發現的閃光點需要進一步深究。更多被遮蔽的相關的理論問題需要被提出來加以探討。只有這樣,才能真正對我們的研究對象有一種全面而深入的認識,從而為民族文學理論的建設做出貢獻。最后,應該具備跨學科的視野。劉俐俐教授指出:“民族文學理論建設依賴于跨學科視野……跨學科不是主觀意愿,而是自覺意識到民族文學自身屬性的產物。”確實,作為一種與漢族文學有著共通性和異質性的存在,民族文學呈現出一種學科綜合性。對這樣一種特殊的文學現象,只有借鑒和整合多種學科的理論資源,才能更好地發現問題和說明問題。具體到筆者這里的研究對象,應該借鑒的學科資源就應有民族學、人類學、語言學、文化學等相關的思想和方法。相信在一種跨學科的視野觀照下,我們的研究將會有更多新的發現。
研究的目的和意義:
本書希望引入認同和民族認同理論進入文學研究,以對中國當代民族作家文學特別是當代少數民族小說的“民族認同特性及其文學性生成”問題進行深入系統的探討。在對當代少數民族小說的民族認同特性及其文學性生成現象進行多維度考察的基礎上,轉而對民族文學理論、現有的一般的文學理論、認同和民族認同理論等進行深刻的理論反思,提出自己的若干理論思考和主張。
本書的研究具有多重意義:
1.它是一種對當代少數民族小說新穎的批評和解讀方式,其批評的過程貫穿了對于“文學的民族認同特性及其生成”問題的探究,滲透著豐富的理論研究色彩。
2.它是對中國當代民族作家文學特別是當代少數民族小說本體特性——民族認同特性——的新的發現,這可以深化我們對當代民族作家文學特別是當代少數民族小說的認識。
3.“民族認同特性”不僅可以豐富尚在建設之中的民族文學理論,還可以對現有的一般的文學理論構成某種質疑甚至挑戰。
4.認同和民族認同理論本身特別關注邊緣和弱勢群體,因而本書對當代少數民族小說的民族認同問題的研究有助于重新發現某些被忽視的民族作家文學的價值,開掘民族作家文學的“價值潛能”。
研究方法:
1.對理論著作和文學作品的精讀、細讀。無論對理論還是對作品的了解,力求回歸原典,獲取第一手資料,并從對原典不厭其煩的閱讀和思考中獲得自己的認識。
2.理論和實際相結合。本書的理論研究和創新之路主要走的是“從作品到理論”的研究路數,這就要求合理地處理好理論和實際的關系問題。本書堅持理論的概括和提升以作品為基礎,對作品的把握以理論為指導。努力實現理論和作品的契合,使理論的思考和發現建立在堅實的基點上。
3.堅持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結合、邏輯的研究和歷史的研究相結合。這不僅是一種科學有效的研究原則,更是契合本書研究對象特點的研究方法。通過把對研究對象的思考置放在橫向和縱向兩個維度上,力圖達到一種全面系統的考察目的。
4.注重多學科的參證研究,多層次、多角度立體的研究方法。具體而言,在研究中借鑒了語言學、敘事學、文體學、形象學等相關領域的研究成果,不僅契合了研究對象的特點,更為理論的發現和創新開辟了新的路徑。
本書結構安排:
本書主要分為六章。
第一章中,首先,面對學術界至今對“民族文學”概念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的現狀,筆者對這一概念給出了自己的理解和界定,這實際上包括對“民族”的界定和對“民族文學”的界定兩個部分。在關于“民族”的概念中,筆者重點介紹了安德森的定義,即民族是一種“想象的共同體”。關于“民族文學”的概念,筆者區分出廣義的民族文學和狹義的民族文學兩種含義,以給我們認識和研究民族文學帶來便利。本書所研究的對象——中國當代少數民族小說——主要關注的是狹義的民族文學。其次,筆者對認同和民族認同理論進行了一番較為全面的梳理。認同理論經歷了從本質的認同論到建構的認同論的發展歷程,筆者所堅持的認同論綜合了二者的特點但又以建構的認同論為主。民族認同建立在認同的基礎之上但又有自己的特點。最后,筆者論證了將認同和民族認同理論引入民族文學特別是當代少數民族小說研究的必要性、合理性、方法論和意義問題。
本書的第二、三、四、五章主要是從“文學性”的幾個層面——語言、文體、敘事和形象——來探討當代少數民族小說中的“民族認同特性”生成問題。
第二章中,筆者首先論述了語言對于民族認同的重要意義。在這一認識的基礎上筆者認為:當代少數民族小說的母語寫作體現出民族認同的訴求,可被看作一種具有民族認同意味的寫作實踐。非母語寫作在民族認同的效果上有著天然的局限性,但具有強烈的民族認同意識和高超的語言駕馭能力的民族文學作家能夠通過特殊的語言策略建構對于本民族的認同。張承志、阿來和董秀英的寫作就大致代表了三種借助非母語(這里基本指漢語)來建構民族認同的策略,具體而言主要涉及語言的詞匯、語意和表達三個方面。其次,非母語寫作也體現了對本民族認同和對中華民族認同的辯證統一。雙語寫作是一種兼有母語寫作和非母語寫作雙重特點的寫作方式,折射出一部分民族文學作家的雙重追求和內在張力:既希望建構對民族的認同,又不愿失去現實的寫作利益。但雙語寫作也有助于作家獲得一種超越性的民族認同境界。最后,本章的研究也啟發了我們關于當代少數民族小說語言、文學語言和民族認同的理論反思。
第三章中,筆者首先對研究當代少數民族小說敘事與民族認同建構關系的合法性進行了理論和實踐意義上的論證。其次,主要選取了五個方面來具體研究當代少數民族小說敘事對民族認同的建構問題。一是第一人稱復數轉向與民族認同:第三人稱整體語境中的第一人稱復數轉向是一種敘事上的“視角越界”現象,也體現出民族認同的“同一性”與“差異性”特點。二是多重視角與民族認同:視角具有文化的功能。小說中的多重視角不但形成了不同的民族文化身份指認,還具有一種對民族文化本位的超越性。三是平行對話結構與民族認同:這種特殊結構的形成與民族認同的建構有關,體現了對民族傳統文化的回歸和借鑒。四是宗教文化敘事與民族認同:這是中國當代少數民族小說中的一種特殊的敘事現象,體現出民族文學作家對民族宗教文化的認同和借用。五是敘述者干預與民族認同:敘述者干預分為對故事的干預和對話語的干預兩種情況。敘述者干預往往間接地傳達了作者(民族文學作家)的民族認同意識和感情。最后,本章的研究也啟發了我們關于當代少數民族小說敘事、文學敘事、認同和民族認同的理論反思。
第四章中,筆者首先對研究當代少數民族小說文體與民族認同建構關系的合法性進行了理論和實踐意義上的論證。其次,主要選取了四個方面來具體研究當代少數民族小說文體對民族認同的建構問題。一是抒情性與民族認同:對民族及其文化的抒情體現了民族認同中的民族感情歸屬的內涵,被抒情的對象往往以一種“部分指代全體”的方式成為民族的代表。二是重述神話史詩與民族認同:神話史詩本身就具有民族認同功能,而“重述”所形成的“文體雜糅”現象亦深刻地表征了對民族文化的認同。另外,這種現象中民族認同的生成與“重復”機制的運作有關。典型的例子表現如阿來的小說《格薩爾王》。三是文化展示性書寫與民族認同:以風物、習俗和儀式為代表的民族文化元素被“展示”在小說中,有著民族文化認同的心理動機和建構功能。反過來看,“文化展示性書寫”的民族認同建構策略又給當代少數民族小說帶來了積極和消極的雙重影響。四是文體轉型與民族認同:民族作家文學中的文體轉型現象可從民族認同的角度來理解。小說和散文具有不同的建構民族認同的特點、優勢和局限。文體轉型體現出民族認同建構與話語權力的關系,這也與民族認同中的民族身份指認有關。最后,本章的研究也啟發了我們關于當代少數民族小說文體、文學文體和民族認同的理論反思。
第五章中,筆者首先論述了人物形象塑造對于建構民族認同的作用、特點和優勢。其中,民族英雄形象以其卓越的能力和精神品質成為一種鮑曼所說的民族文化的“偶像”,具有建構民族認同的作用。這種建構具體表現為固定的、靜態的建構和變化的、動態的建構兩種情形。民間英雄形象來源民間文學這一特殊的民族認同的“資源”,但民族作家文學在塑造民間英雄形象時與民間文學藍本有意識地“錯位”處理又體現了獨特而隱秘地建構民族認同訴求。其次,民族文化形象在被塑造過程中的“典型化”機制使之成為民族文化的標本和民族認同的手段。他者形象是民族文學作家借用外來者參照的眼光來達成對于本民族及其文化的認同。我者形象和他者形象主要表現為幾種關系模式:對話模式、對比模式、沖突模式和鏡像模式。人物形象還可以把本民族所認同的文化變為其他民族和國家所認同的文化,從而使得民族認同的內涵和邊界超出本民族的局限性。最后,本章的研究也啟發了我們關于當代少數民族小說形象塑造、文學形象和民族認同的理論反思。
第六章中,首先,在第二、三、四、五章分層具體考察的基礎上,筆者提出中國當代少數民族小說(當代民族作家文學)的一種特殊性質:民族認同特性。這一特性表現為顯性的和隱性的兩個層面,它不同于當代少數民族小說的民族性、文化性和審美性但又與其密切相關。民族認同特性不是靜止不變的,因此筆者還對此作了動態的考察。其次,筆者對這種“民族認同特性”生成的原因作了系統的考察,主要從兩個大的方面進行探究:一方面,文學是建構認同和民族認同的重要手段,這為民族認同特性的生成提供了可能性。另一方面,是民族文學作家的民族認同建構,這使得民族認同特性生成的可能性成為現實。這方面又可以分為民族文學作家自發的民族文化傳達和自覺的民族文化建構兩種情況。前者主要生成了一種顯性的民族認同特性,后者則生成了一種顯性和隱性兼備的民族認同特性。而自覺的民族文化建構又與三種民族認同的危機有關:漢族文化和文學的話語壓力;現代性對少數民族文化的挑戰;全球化對少數民族文化的同質化威脅。最后,民族認同特性昭示了中國當代少數民族小說(民族作家文學)的文化特色,由此,筆者從民族文學理論與批評建設的目的出發,論述了對民族作家文學進行文化研究的必要性、合理性和多重性價值。
主要創新點:
1.在研究思路上,通過把認同和民族認同理論引入文學研究并將之轉化為方法論的基礎,在一種跨學科的視野中,對當代少數民族小說中的民族認同特性及其文學性生成問題進行了深入系統的考察,進而作一種整體意義上的文學理論反思,這應該說是一種新的研究嘗試。
2.面對理論認識的混亂,對“民族文學”概念作出了新的界定,既有理論價值又具可操作性。對認同和民族認同理論作了扎實而系統的梳理,并對認同和民族認同理論的最新發展作了一定的研究。
3.從文學性的幾個層面如語言、敘事、文體和形象的角度,對當代少數民族小說中的民族認同特性及其生成問題進行了深入系統的考察,探究了其生成的機制、策略、原因、意義、限度及理論啟示性等問題。
4.提出了中國當代少數民族小說和當代民族文學的“民族認同特性”這一理論發現,并對這一特殊的文本性質生成的原因作了深入系統的研究。在這一認識的基礎上,有針對性地提出對民族作家文學的“文化研究”方法并闡述了這一研究方法介入的必要性、合理性和價值等問題。
5.在研究方法上,以前對民族認同問題的研究大都注重歷史的、語境的考察方式。本書的研究在適當兼顧這種研究方法的同時,更注重在一種文藝學的學科范疇內,對當代少數民族小說中的民族認同問題作一種邏輯的、抽象的考察方式。這種對民族認同問題的研究方法以前少有人嘗試,在本書中也運用得不夠成熟,但卻是筆者的一次大膽嘗試和創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