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的環境治理與生態建設
- 潘家華
- 4804字
- 2019-01-04 16:53:59
第三節 順應自然
工業文明的理念引導社會改造自然,但是,受自然氣候條件和地形地貌等自然因素決定中國生態容量的空間格局,我們沒能改變;不僅沒有改變,而且從經濟發展格局上看,還得到進一步強化。我們不僅要反思工業文明的理念和實踐,還要改變理念:順應自然。
美麗中國的一個基本前提,是我們的社會經濟活動不能超出生態系統的承載容量范圍。如果說地球資源環境容量是一定的,也就是說,生態供給是固定的,對生態的需求如果超出地球生態系統的供給能力,生態的退化就不可避免,自然美就會受到破壞。建設美麗中國,使人口資源環境相均衡、經濟社會生態效益相統一,按照生態文明的理念和原則,尊重、順應、保護自然,不僅要使生態的天然供給處于最佳狀態,更重要的是要控制對生態的需求,也就是我們的生態足跡必須要低于生態承載能力,確保生態安全,才能實現美麗中國的宏偉藍圖。
改變消費方式,降低生態足跡。所謂生態足跡,是指依賴自然的人所消費的自然生態系統直接或間接提供的各種商品和服務,以及生產和消費這些商品和服務而產生的廢棄物為生態系統吸納而需要占用的具有生態系統生產力的土地(或水域)面積。因而,生態足跡就是生態需求,或生態消費,與生態系統生產能力或生態承載力,即生態供給,構成一種供求關系。生態足跡和生態承載力都用“全球公頃”單位度量,1全球公頃代表全球平均生態系統生產力水平下1公頃土地利用面積。對于一些關鍵生態因子,例如溫室氣體的生態足跡和水資源消費占用的生態足跡,則分別用碳足跡和水足跡表示,單位仍然是全球生態系統平均生產力的單位土地面積。生態足跡是用來衡量人類對自然資源的需求與消耗的有效工具,它將生態系統可再生資源供需狀況加以量化,為環境經濟政策的制定和生產、消費模式的選擇提供理性依據,為推進生態文明建設提供客觀標準。
生態系統的供給,多受自然容量的限制,即使通過投資和技術手段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改進承載能力;但是,自然容量本身不會得到根本改變。而生態足跡則不然,它考察的是人的消費對生態系統的需求。例如食品消費的生態足跡,如果是糧食,就需要一定面積的耕地來生產;如果消費中含有動物性食品如牛羊肉,則所需的土地面積則要多于谷物生產所需要的生態足跡。對于一些工業制造品和基礎設施投資,直接或間接源于或用于人的消費,也存在一個消費選擇,例如選擇公共交通還是小汽車,生態足跡可相差十數倍。通過相應的測算,可以得到這些消費相應的生態足跡。例如鋼鐵,需要消耗能源、排放污染、占用土地、消耗水。根據生態系統固定轉換的能量、土地使用量,可以測算出單位鋼鐵生產和消費占用的全球公頃數量。溫室氣體二氧化碳排放,也可以通過綠色植物光合作用固定吸收而測算碳足跡。
無論科學技術如何發達,人類始終依賴自然獲取水、食物和能源。自1970年代以來,人類每年對地球生態系統的需求已經超過了其可再生能力。根據2012年的核算數據,2008年,全球生態足跡達182億全球公頃,人均2.7全球公頃。同年,全球生態系統承載力為120億全球公頃,人均1.8全球公頃。也就是說,2008年,全球生態赤字率達50%,人類需要一個半地球才能生產其所利用的可再生資源和吸收其所排放的二氧化碳。按照這一趨勢,到2030年,即便兩個地球也不足以支撐人類的消費需求。中國脆弱的生態系統,正在承受著巨大并不斷增長的人口和發展壓力。根據世界自然基金會
的測算,2008年中國人均生態足跡為2.1全球公頃,是全球平均水平的80%左右。但是中國生態系統相對脆弱,高原、山地、荒漠和戈壁占據大半壁江山,生態系統生產力遠低于全球平均水平。中國的人均生態足跡,已經超過生態系統生產力的2倍。進入21世紀,中國進口石油、鐵礦石等自然資源,數量不斷攀高,從中也可見一斑。而且,預計2020年建成小康社會,也意味著更高水平的城鎮化率,更高品質的消費。現有的生活與生產模式,長期超負荷利用生態系統,生態欠債式的發展,已經威脅到并正在失去作為經濟社會發展基礎的生態系統的安全。
建設生態文明,從人的能動性考察,在保證人的生活品質的情況下,選用不同的消費模式,生態足跡相差迥異。例如美國與歐盟的收入和生活水平大致相當,但是,美國人均碳的排放是歐盟的2.4倍。原因就在于生活方式的不同。建設美麗中國,必須要調整和改變消費方式,縮減生態足跡,使我們對生態系統的需求在其容量范圍內,維護美麗中國的自然基礎。
順應自然,維護生態系統生產力。如果生態系統生產力受到人為干擾破壞,生態系統傷痕累累、滿目瘡痍,美麗無從談起。自然生產力,是美的基礎;寬松生息,美麗天成。維護生態系統生產力,需要遵循生態文明的理念,順應自然,而不是逆自然而為,以改造自然的名義破壞自然。
20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后的中國在大規模工業化城鎮化進程開啟之初,就明確提出要保護“生態平衡”。當時的生態平衡,更多的是從保護自然的角度,維護自然的生態供給的穩定性。新中國成立后,社會趨于安定,經濟不斷發展,人口快速增長,客觀上需要更多的生態供給。我國1960年代興起的“農業學大寨”運動,圍湖造田、毀林開荒,旨在利用自然空間得到更多的生態系統產出,結果造成水土流失、河道淤塞、旱澇災害頻發;許多情況不僅沒有增加生態系統產出,反而造成生態系統退化,生態系統生產力下降。此時的生態平衡,主要是自然恢復,環境污染并不構成主要的生態系統威脅。
改革開放以后,中國的快速工業化進程將經濟和勞動就業的重心轉向工業制造業,大規模開采、使用礦產和化石能源,大量的工業廢棄物進入環境。此時對自然的破壞,除生態系統生產力退化外,一些生態系統本身也受到了毒化。農業生產力提高了,單位產量增加了,物質產品豐富了。但是,水受到了污染,大氣不再清新,食品供給數量可能有保證,但是質量不再安全。土壤的重金屬污染、農藥殘留、大氣顆粒物PM 10和PM 2.5,影響的不僅僅是生態系統物質量上的產出,而且是生態系統和產品的質的變化——受到毒化。受到影響的,不僅是生態系統的健康,而且包括人類自身的健康。相對于生態系統退化,生態系統受到毒化對生態系統生產力的破壞,對生態安全的危害更為深遠。
如果說尊重自然是一種倫理道德理念的話,行為準則就是順應自然。如果不按自然規律行事,有悖于對自然的尊重,結果只能是破壞生態系統生產力。順應自然的關鍵在于生態系統的容量空間。建設生態文明,實質上就是要建設以資源環境承載力為基礎、以自然規律為準則、以可持續發展為目標的資源節約型、環境友好型社會,維護生態系統的生產力。承載能力的最終制約是生態系統生產力。我國地域遼闊,氣候差異大,區域生態系統生產力空間分化明顯,形成了我國相應的社會經濟基本格局。西部地區環境容量低,生態系統生產力低下,難以承載大規模城鎮化、工業化。同等面積的生態系統生產力,東部地區可能超過西部地區數倍甚至更多。順應自然,需要評估的不是地區社會經濟的均衡發展,而是基于生態系統生產力的資源環境承載力。
尊重自然,與生態系統承載能力相適應。自然美,可以通過技術創新和資金投入,加以生產或創造嗎?生態系統有其自身的空間格局和時間變化。如果通過工程技術手段,改變這種天然格局,可以增加局部地區或整個生態系統的生產力嗎?
工業文明認為技術和投資可以改善環境容量,增加生態系統的生產力。但是,局部生態系統生產力的改善,并不意味著自然容量空間的擴大。而且,技術和投資造成表象上的容量空間的擴大,人為放大了生態系統的風險和脆弱性。投資越大,風險也可能越大。例如黃河下游的一些引黃工程,可以人為提高受益地區的生態系統生產能力,但是,一旦黃河斷流,這些依靠黃河水改善的灌區或城市的環境容量和承載力將不復存在。而且,引黃在一定程度上是一種零和博弈:此處引水,彼處的水量就減少了,因為黃河源頭或流域的自然降水,是一種剛性的氣候容量,所形成的水量是一定的。如果超出自然承載能力,水量的分配只能是此消彼長。另一個例證是北京的用水管理。由于華北地區降水較為有限,水源短缺,為保證北京供水而限制北京周邊用水,用水的經濟和社會效益可能大幅提升,但從水環境容量上也是一種典型的“零和安排”。南水北調中線工程將漢水流域的氣候容量用來補貼北京的氣候容量而人為提升北京地區的生態系統承載力。但是,1200公里的調水距離,漢水流域的水循環一旦出現變化,這樣一種依靠外部容量擴展的生態系統承載力,就表現出極高的風險和脆弱性。采用工業文明的技術手段和社會治理模式,限制一個地方的美,或利用一個地方的美的資源,來換取或裝飾另外一個地方的美,如果超出一定限度,不是尊重自然的表現,也不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美。
顯然,工業文明理念下改造和征服自然的技術,并不完全符合生態文明和美麗中國建設的需要。生態文明的原則,是要尊重自然,遵循規律。生態文明原則所要求的技術,以尊重生態系統承載能力為前提。例如,提高能效的技術,可再生能源技術,對于生態系統容量空間,并不產生“零和”效果,而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容量擴充或承載力提升。當然,提高能效也不是沒有止境的,可再生能源的生產也不可能是無限的。例如光熱或光伏利用,太陽輻射到地球表面的總量是一定的,我們沒有擴大地球表面積的技術。但是,對于有限的光能,我們可以通過技術創新,提高其利用效率。這就意味著,工業文明理念下的技術,一部分可以為生態文明建設所兼容,一部分可以為生態文明理念加以提升和改造。順應自然,需要遵從生態系統容量空間的剛性約束。生態文明建設和美麗中國所要求的,不是讓生態系統容量空間滿負荷運行,而是要留有一部分空間余地,讓其他生命群落共同分享;還要有一部分,留給我們的子孫后代。
可見,發展經濟,需要建立在尊重自然的基礎之上。依靠征服自然和改造自然而新增的承載能力,需要在整個生態系統層面進行生產力的評估,承載能力的利用,需要考慮生態系統的轉移支付或代價,體現對自然的科學認知和尊重。
保護自然,提升生態安全水平。建設美麗中國,需要在當前技術經濟條件下,按照生態系統容量空間范圍,發展經濟,改善環境。對于社會經濟活動的強度和水平已經超出生態系統承載能力的地方,需要“三管齊下”,減少生態足跡,逐步順應自然,與生態系統容量相適應。
第一,要合理降低社會經濟活動強度和水平。退田還湖、退耕還牧、退草還林,減少載畜量,效果最為直接,但是,受到的約束或阻力也可能最大。這是因為,一個地方的社會經濟對生態系統產出的需求即生態足跡,也有一定的剛性額度。寧夏西海固地區的氣候容量有限,一方水土養不了一方人,這些人去往何處,也必須有相應的容量支撐。北京用水量超出其生態系統承載能力范圍,將一部分耗水產業轉出北京,對北京的地方財政和就業顯然也有不利影響。第二,要著力提升技術水平和改進體制機制。提高資源利用效率,同樣的投入,產出提高一倍,甚至更多。在干旱缺水地區培育推廣抗旱品種,或者提高單位面積產量,則在不增加甚至減少對資源環境壓力的情況下,提高產出,滿足社會需要。第三,給自然生態系統以修復空間。長期以來的城鎮化、工業化對自然的索取和破壞,使得自然生態系統已經難堪重負,退化嚴重。保護自然,必須避免違背自然規律的“修復”。在缺水地區美化環境,顯然不能選用高耗水的草坪。在干旱地區只適合草類植物生長,植樹造林實際上是破壞環境。
建設美麗中國,必須是順應自然的美,才是真正的美,可持續的美。沒有生態系統生產力支撐的人造生態安全格局,看似保護,實際上是破壞。許多地處干旱半干旱地區的城市,為了“美化”環境,采用工程手段建設大面積人工湖,不僅成本高昂,浪費水資源,與自然環境不協調,而且由于水源不能保證,這樣的“美”不可持續。許多地方,搞超大廣場,超寬馬路,毫不吝惜地占用寶貴的生態系統容量空間,破壞自然美。要知道,人工建筑物,具有很大程度上的不可逆特性。具有涵養水源適合生物生存的土壤是數以萬年自然過程中形成的產物;人工建造的鋼筋混凝土,一旦形成地表景觀,要恢復到自然生態系統生產力水平,至少也要數百年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