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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編 作為參照物的基本理論

第一章 從國家與社會關系理解中西政治傳播差異

國家與社會的分析模式是否能夠適用于中國社會政治結構的分析,對這一問題的解釋,是我們用國家與社會關系理論框架分析中國政治傳播的前提。最基本的一個問題是:中國是否存在國家與社會的二元格局?這一問題盡管稍有爭議例如黃宗智認為中國應該用三分法而不是二元結構來審視中國的政治結構,他提出了“第三領域”的概念?!暗谌I域”在晚清時期表現為國家官吏與士紳領袖在治水、賑災和治安等地方公益事務方面的合作,在民國時期則表現為地方商會或自治社團與國家日漸制度化的持續合作。在當代中國,“第三領域”在集體時期主要能體現為政府創設出來的農村集體形式,在改革時期則體現為政府與鄉級集體干部在鄉村管理中的合作。參見黃宗智:《中國的“公共領域”與“市民社會”? 》相關內容,載黃宗智:《中國研究的范式問題研究》,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年版。黃宗智的“第三領域”與西方學者論述里的“公共領域”看似有些相似,但實則有本質的不同。西方的“公共領域”是國家與社會二元對立中形成的中介領域,而“第三領域”與其說是中介領域,不如說是國家與社會的一種交叉領域。,但基本上也獲得了學界的普遍承認從鄧正來、孫立平、俞可平、秦暉、景躍進、徐勇等一大批中國學者啟用國家與社會關系這一學術分析范式即可見一斑。。從現實來看,當前中國社會活力不斷增長,社會的自主性空間在有限范圍內開始形成,這為國家與社會關系范式的引入提供了現實的可能性。

不過,學界的爭議至少向我們傳達了這樣一種共識:中國政治現象具有一定的獨特性,生搬硬套基于西方政治經驗的理論模式勢必出現各種爭議和問題。因而有必要分別探討西方經驗與中國經驗,明晰二者的差異與各自重點,進而結合中國的實際政治實踐對通用的理論模式進行補充。以上是本章第一節與第二節在將“國家與社會關系”經典理論與政治傳播研究聯結起來時擬解決的問題。本章第三節則進一步解釋,本書使用“國家與社會溝通”模式 (而并非僅僅是“國家與社會關系”這一經典理論) 作為本書的理論參照物的原因。

第一節 從國家與社會關系理解西方政治傳播

西方學者對國家與社會關系理論的探討通常以其結構領域的分立為前提。這里所謂“領域”,從政治學意義上來說,是指權力與權利劃分的邊界范圍。關于結構邊界的討論,大多圍繞著市民社會或公共領域的邊界而展開。因而,本小節第一部分擬討論,從理論上來說,國家與社會的結構領域 (或者說結構的權力與權利的邊界范圍) 是怎樣的;第二部分討論的是,從理論上來說,在這樣的國家與社會結構之中的政治傳播是什么樣子的。誠然,國家與社會關系理論基于西方經驗而產生,因而這些理論也揭示了西方國家與社會關系及其政治傳播的現實特征。

一 國家與社會的結構領域與界限

現代社會的生活可以一分為二,一邊是國家,一邊是社會。對國家與社會的領域結構的劃分,包括二分法和三分法,本書采用二分法。也有相當一部分學者持三分法,即將社會生活分為政府、市場和公民社會,如查爾斯·泰勒,約翰·基恩等,持三分法的學者一般持對市場力量的批判態度。依照學者托馬斯·雅諾斯基 (Thomas Janoski) 的經典解釋托馬斯·雅諾斯基:《公民與文明社會》,柯雄譯,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7頁。,社會又可細分為個人私域、經濟領域和公共領域,分別作為公民的個人生活、經濟生活和公共生活的領域,如圖6所示。

(1) 國家是以管理和統治為主要目的的純粹的“政治領域”,又可稱之為“公共權力領域”,包括立法、行政 (執法) 和司法 (依法律和憲法作評定) 的組織。(2)“個人私域”,又可稱之為“個人領域”、“私域”、“私人領域”等,涉及家庭生活、親友關系及個人財產的處理。個人私域強調個人私有權利。(3) “經濟領域”,又可稱之為“市場領域”,涉及通過商品生產和服務而獲取財富的私營組織和某些公營組織。這一領域包括從事工商活動的企業和公司,也包括直接參與這一過程的機構,如證券市場、專業聯合會、雇主聯合會、消費者團體和工會等。后三類組織常位于公共領域與經濟領域的重疊區,因為它們也履行群體之間的自我規制或談判功能。(4)“公共領域”是介于國家與社會之間的調節領域,至少包括五種類型的組織:政黨、利益集團、非營利組織、社會運動組織、宗教團體等。

圖6 國家、社會、公共領域的結構與界限表中的共享地帶是一個模糊的地帶,大致包括組織邊界和功能邊界,這兩者本身又存在復雜的互動關系。參見景躍進:《政治空間的轉換》,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1—32頁相關內容。

圖6簡單勾勒出國家、社會、公共領域之間的關系,但在細分中遠比以上的劃分要復雜得多,尤其是對“公共領域”和“市民社會”存在多種界定。

阿倫特和哈貝馬斯均對公共領域做出過經典闡述。阿倫特用“公”的概念 ( the term“public”) 表明兩種現象:一方面是“在公共空間(The Public Realm) 中展現的任何東西都可為人所見所聞”, “展現”(看和傾聽) 構成了人之存在Hannah Arendt, The Human Condition, Chicago &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8, p.50.;另一方面“公”表明了世界本身,因為“世界就是我們所共有的東西,區別于我們私有的東西”Ibid., p.52.。在哈貝馬斯看來,公共領域是指“一個介于國家與社會之間的調節領域,在此公共組織本身作為公共輿論的承載者,符合公共領域的原則——即反對君主制的神秘政治,并對國家活動進行可能的民主控制的公共信息的原則”Jürgen Habermas, Sara Lennox, and Frank Lennox, The Public Sphere: An Encyclopedia Article (1964), New German Critique, no.3 (1974), p.50.。阿倫特與哈貝馬斯論述的主要區別在于:(1)前者的公共空間是一個政治領域的概念,與經濟領域割裂。在她看來,公共空間的喪失,主要原因是由于近代以來政治(公共)與經濟(私人)領域的融合,導致所謂“社會的興起”(The rise of the social),因此政治領域與經濟領域的割裂是政治復興的必要條件。Hannah Arendt, The Human Condition, pp.38—49.而后者的公共領域是建立在經濟(私人)的市民社會和國家之間的,即以市民社會為前提。哈貝馬斯:《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型》,曹衛東等譯,上海:學林出版社1999年版,第35頁。(2)前者強調的是行動的政治領域,而后者所討論的是一種批判性的輿論領域。

從濃厚批判色彩的“公共領域”到后來不太激進的“商議政治”的主張,哈貝馬斯的學說帶有一定的烏托邦色彩。因為在不改變現代社會結構,即多元化利益沖突難以調和的現實中,以對話、論證達成理解和共識,其可行性值得懷疑。羅爾斯(John Rawls) 提出的“公共理性”(Public Reason) 對此起到修正作用。羅爾斯認為“公共理性”與哈貝馬斯的“公共領域”的區別主要有:(1)哈貝馬斯的見解是一種“完備性學說”,而公共理性僅僅是一種政治解釋,它與社會中存在的其他一切完備性學說并不排斥,并承認它們作為自由社會根基的意義。約翰·羅爾斯:《政治自由主義》,第334、207頁。(2)哈貝馬斯的公共理性屬于“背景文化”,而公共理性并不應用于背景文化、非公共理性形式,或者任何一種形式的媒體,而僅僅框范于公共政治論壇。同上書,第411頁。(3)公共理性是政治的,而非道德的,公共理性不僅是程序正義,而且可以據此實現實質正義,這與自由主義的多元社會本身相契合。同上書,第390頁。

由此看來,阿倫特的公共空間偏向政治領域,哈貝馬斯的公共領域共享了市民社會的一部分,而羅爾斯的“公共理性”則框范于政治領域之內。

“公共領域”與“市民社會”的區分則更為艱難,因為二者之間的共享地帶過于寬廣,而且兩者又結成了一種理論同盟,以從國家公共權力中索取更多的生存空間。哈貝馬斯甚至把他對公共領域的分析視為“市民社會的重新發現”哈貝馬斯:《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型》,第29頁。。但是,“市民社會”與“公共領域”卻是有區分的:市民社會是一個以生產為主要目的、以勞動為主要方式的私人生活領域,偏向于經濟功能;而哈貝馬斯所說的作為“公共輿論的承載者”的公共領域承載的是批判功能。也就是說,哈貝馬斯的公共領域與市民社會有著基本相似的活動范圍,但是卻行使著不同的功能。在阿倫特那里,還有一個概念叫“社會空間”,是處于私人領域和公共領域之間的“雌雄共同體的領域”,在阿倫特那里,它大抵相當于為經濟生產目的組織和集合起來的領域。這個概念,在活動空間和功能履行上看接近于“市民社會”。

本書將以上學者的討論的范圍總結如圖7所示:

圖7 國家、社會、公共領域的理論界限當然,這個圖仍然不能讓人滿意。該圖僅是為了更直觀地理解國家與社會的領域結構。但具體界限區分仍需進一步梳理。例如羅爾斯的“公共理性”雖強調純粹政治領域,適用于有條件限制的官方論壇、立法者、執法者、司法機關、最高法庭等,但并不排斥“公民”的介入,“當公民們在公共論壇上介入政治辯護時,公共理性就適用于他們”,可見這個界限仍然是模糊的。參見約翰·羅爾斯:《政治自由主義》,第199頁。

將國家與社會分解成幾個分離、獨立的領域,這種理解內涵并引申出諸多影響現代國家與社會運作的觀念與思想。我們可以從以下三個層次對此加以理解:

其一,“分離”是現代國家與社會存在的前提性條件。國家能區別于其他社會機構和力量的前提條件是,它與社會其他機構和力量的分離。在西方,國家概念的形成就是以公共權力同社會、家庭和個人在觀念上的分離為前提的。這種分離包括:(1)國家與宗教組織的分離,即所謂的教權與王權的二元分化,使國家成為與“彼岸世界”相對的“世俗”組織。(2)國家與個人身份的分離。為了在一定條件下更好地生存,或為了避免以強凌弱、以眾凌寡的局面,人們彼此聯合、訂立契約,共同遵守一個權威的政治共同體,國家因此產生。啟蒙思想家們從“社會契約論”等問題出發對此作出卓越論證。啟蒙思想家們在國家與個人、公域與私域相分離的這個前提上達成了普遍共識,但是在訂立契約時對個人自然權利“轉讓”這個關鍵問題上卻存在激烈沖突,有以下三種代表性觀點:(1)霍布斯認為,人們在訂立契約時,將自己全部的權利都交予統治者,統治者不是定約的一方,因而統治者不受當初契約的約束,它擁有專制權力是合理的。霍布斯由此論證了專制權力的合理性。(2)洛克認為,當初定約時,統治者不僅在場,而且也是定約的必要參加者,人們也沒把全部權利交予出去,契約訂立的目的是為了保護人們的自由、生命和財產的權利。因而,政府權力是有限的,如果政府侵犯了人們沒有讓渡的權利,人們就可以起而反抗,甚至推翻政府。洛克的這一觀念成為后來自由主義在社會契約論上的理論前提。(3)盧梭則認為,人們在定約時把自己全部權利都轉讓了一個共同體——合理的國家,因而人民是主權者,政府是主權者的執行者。盧梭將全部權力的載體冠以“公意”的名義,并賦予其至高無上的權力,這也成為后來的激進民主主義,甚至極權主義民主關于社會契約的論證邏輯。總之,“分離”是國家與社會作為結構領域存在的前提,而這也是現代政治與前現代政治的分水嶺。

其二,政治專業主義。國家與社會其他機構與力量的分離,意味著國家有著區別于其他社會利益的、獨立的公共利益,這就是現在所說的“國家自主性”(State Autonomy),也稱之為“政治領域自主性”。政治領域自主性要求政治維持其中立性格:政治成為一切領域主要規則的制定者和執行者,而不涉及其他。而規則的制定和執行是非常復雜的工作,需要經過專業訓練的專業人士來進行,即現在所說的“政治專業主義”。與之同時,社會始終對國家保持警惕意識,持“消極國家觀”、“政府權力有限”、“最小國家”等觀念。

其三,社會形成自發秩序。政治專注于規則的制定與執行,而不涉及其他,這意味著政府事實上成為國家整體秩序的唯一專業守護者,這種秩序是由強力干預的“政治秩序”。同時,其他一切秩序均擺脫任何形式的干預與宰制,獲得自主發展的空間,成為自發的秩序。例如世界歷史中,基督教由社會宗教轉變為個人宗教,退出一元化的文化秩序的獨霸;政府取代教會,負責交往規則的制定者,但不作為文化秩序的主體參與其中。這也意味著社會的整合采用單純的政治整合的方式,而不再采用深入社會的意識形態整合方式,即現代社會意味著某種程度上的“意識形態的終結”這里所說的“意識形態”是政治學意義上的意識形態,它以政治強力的支持強迫人們信仰、學習與傳播,如立法禁止人們信仰、學習與傳播與官方思想不一致的知識或學說;而并不是指以法蘭克福學派為代表所批判的那種由自發秩序形成的“技術理性”等。

二 結構自主的公共領域:西方政治傳播的活動領域

隨著現代社會,包括傳播技術的發展,公眾之間的交往突破距離的限制,形成了以大眾傳播媒介為特征的新的人類溝通環境。這提高了公共領域的力度,擴大了公共領域的影響范圍,同時也改造了公共領域的本身,公共領域常以“媒介化”的方式呈現。約翰·基恩 (John Keane) 甚至將公共領域界定為“兩個或兩個以上的人之間,通常由某種通信手段 (電視、廣播、衛星、傳真、電話或電子郵件) 加以聯系的特殊的空間關系類型”約翰·基恩:《費城模式》,豬日孝等編:《變動中的民主》,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西方學者在論述政治傳播時,常將其定位為在公共領域中進行的活動。英國學者麥克奈爾 (Brian McNair) 可作為這種理解的典型代表。麥克奈爾認為,“公共領域,從本質上來說,由社會中的傳播機構組成的。事實和觀點在這些機構中流通,通過這些,普遍的知識被建立,而這是集體政治行動的基礎;或者說,自十八世紀以來的大眾媒體已經成為這個社會共享經驗的主要來源于聚集地?!?img alt="Brian McNair, An Introduction to Political Communication, London & New York: Routledge, 2002, p.20."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47432C/10797206404882206/epubprivate/OEBPS/Images/21.png?sign=1751383570-eZQJYYj6e5s78MXSHkrPWhWUpIBMJWin-0-bbfe1fc9ac560d0e07f867f7627cbcea">這里的傳播機構就是大眾傳播媒體。麥克奈爾將公共領域的存在,描繪成如圖8所示Ibid

不過,我們還需要繼續追問的是,這種公共領域里最關鍵的、使之能稱之為“公共領域”的東西是什么?麥克奈爾對此的解釋是:西方政治假定了一個開放的社會,媒體為政治組織與公眾提供了公共領域,所有公民都可以參與決策,并能夠接近媒體和其他存在辯論的信息網絡;這種政治還假設了一群受到良好教育和擁有足夠知識的受眾,并且他們能夠理性且有效地利用流通在公共領域中的信息?!@個解釋不無道理,但是過于脫離現實,它僅僅是一種理論上的設想。本書更著重于討論在生活現實之中,所謂的“公共領域”的存在應該具備的特征。圖8為我們展示了“媒體為政治組織與公眾提供的公共領域”。世界上許多國家都有媒體,媒體發布社論、新聞、特稿,甚至開展電視辯論,但是顯然并不是每一個國家的媒體都可以稱之為“公共領域”。該圖還為我們展示了包括媒體、公民、政黨、政府、公共組織、恐怖組織等諸多行動者。我們將以上行動者們簡化、歸類,得出一個當前西方政治傳播學界的普遍共識是:政治傳播表現的是政治組織 (包括政黨、政府、壓力集團等)、媒體和公民三個要素之間的互動關系,其三者之間的關系如圖9所示:

圖8 媒體為政治組織與公眾提供的公共領域

圖9 政治傳播的要素及其互動

政治傳播的互動要素之一是政治組織,在西方政治傳播中,最明顯的政治組織是政黨。為了贏得選舉,各個政黨與時俱進發展傳播技術,其中許多技巧肇始于商業領域,比如政治營銷 (Political Marketing)、政治品牌 (Political Branding)、公共關系 (Public Relations) 等方法與技巧的運用等。政治傳播在當前西方已經不再僅僅是通過地方政黨志愿者等業余人士開展的地區演講集會,或者門對門的宣傳政見,而是已經成為經由電視等媒體平臺,由政治化妝師 (Spin doctors)、政治咨詢專家、廣告專家等專業人士來進行的全國層級的競選。David M. Farrell, Robin Kolodny and Stephen Medvic, Parties and Campaign Professionals in a Digital Age: Political Consultants in the United States and Their Counterparts Overseas, Press/Politics 6 (4): 11—30.在互聯網、移動互聯網等新媒體技術的廣泛應用之后,政治傳播也隨之產生諸多新的特征,例如2008年奧巴馬競選團隊最廣泛地應用了社區技術、新媒體技術和最先進的籌款技術。對技術變遷始終保持其響應度,這種“專業化”(Professionalization)成為當代競選最廣泛的變化之一。Ralph Negrine and Darren G Lilleker, The Professionalization of Political Communication Conti-nuities and Change in Media Practices, European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17, no.3,2002, p.305. Ralph M. Negrine, The Professionalisation of Political Communication, Bristol: Intellect,2007.西方的政治傳播基于競爭的環境展開,這種競爭不僅僅限于參與競選的政黨之間,其他政治組織,如上下議院、壓力集團、游說集團等都對政黨產生一定的競爭壓力。

政治傳播的互動要素之二是媒體。媒體為政治組織與公眾提供了所謂的“公共領域”,這個公共領域不僅僅是哈貝馬斯所說的輿論意義上的公共領域,行使著批判職能;它也反映著阿倫特所說的行動意義上的公共領域,是政治組織、公民進行政治活動的場所 (這里的“政治”,按照阿倫特的本意,也是指“公共”)。不過,在這里發生的“行動”的特別之處在于:媒體是傳播信息的場所,所以這里的政治行動著重于信息的傳播。它之所以能夠成為“公共的”場所,是因為它能夠傳播來自各方的信息。更具體地說,它既傳播來自政治組織的信息,也傳播來自公民的信息,當然這些信息都是經由媒體工作者們編輯、加工后的信息。盡管政治組織會通過立法、媒體通過行業自律等途徑要求媒體報道的“客觀性”,但是,媒體對政治事件(“事實”) 的敘述又充滿了價值判斷、主觀臆斷和偏見(“構建的事實”),影響政治行動者和公眾確切接受事實(“主觀的事實”)。不過我們可以看到,正是這種“客觀”與“偏見”的交織,形成了這個場域里信息的復雜性,從而展現出自由的、民主的、多元的社會與政治形態。

政治傳播的互動要素之三是公民。從政治組織的角度來說,所有政治傳播手段都是為了一個目的:說服公眾。公眾在政治傳播的過程中,被視為傳播的對象受眾。沒有受眾,政治信息的傳播是沒有意義的。不過,在這個媒體所提供的進行公共場域里,政治傳播的受眾并不僅僅是被動的信息接受者。單個的公民很難作為政治行動者參與其中,他們的政治表達主要還是通過多數聚合的力量來實現,即通過“公眾輿論”來實現。在當前日漸商業化的政治傳播里,公眾輿論主要以定量化的“民意測驗”體現出來。到此為止,公民的力量僅僅體現為非正式的輿論影響力,可是在現代民主政體里,公民的所表現出來的力量絕不僅僅如此,所謂的“民主”更明確地說,是通過手中的選票來實現的,這里的“民主”不再是簡單的輿論意義上的民主,而且行動意義上的民主。“選舉”為公民的政治表達提供了制度化通道。政治傳播主要應用于政治競選領域,它的“說服”目的更具體來說是為了爭取選票。盡管西方政治傳播研究者經常將政治傳播約等于政治競選中的傳播,有使政治傳播簡單化的嫌疑,但是這種簡單的“約等”展現的也正是這種民主價值制度化后的呈現。

綜上所述,政治傳播發生在公共領域這個場域里。所謂的“公共領域”不僅僅指有著媒體、公民、政治組織這三個要素的互動而已。許多國家與社會中都存在這三種要素,關鍵不在于有什么樣的要素,而在于要素之間的關系,即“結構”。公民、政治組織,還有媒體自身都能在媒體所提供的公共領域中表達觀點、開展行動,更關鍵的一點是麥克奈爾的圖里沒有展現出來的表象背后的前提性條件:這些要素是獨立的、具備自主能力的,即它們可以不受其他要素的控制自行表達與行動,并且具備表達與行動的能力。這與前文對國家與社會關系的總結相呼應,“結構領域”發生、存在的前提性條件是各子結構的相互分離。“公共領域”之所以產生,是因為在分離的基礎上,它的權力與權利的邊界有著嚴格的限定;因而這個領域的所有行動者的權力與權利也有著足夠的保障。西方學者之所以忽視這個前提條件,是因為這個前提在當前西方幾乎是不證自明的,不需要再單獨提出。但是對于中國的政治傳播研究者來說,這個前提性的條件則不可不察。

總結來看,國家與社會關系理論基于西方經驗產生,西方政治傳播與這樣的國家與社會關系密切相關。政治傳播在這樣的國家與社會關系里,被視為“結構自主的公共領域”內進行的活動,展現的是政治組織、媒體與公民三個獨立的、具有自主能力的要素之間的互動關系。所謂的“結構自主的公共領域”是指公共領域存在的前提性條件是“自主性結構”的存在,這一問題,后文還會詳細討論。

第二節 從國家與社會關系理解“中國特色”政治傳播

國家與社會模式預設了兩個結構領域——一是國家權力所占據的公域;二是不受干預獨立自由的私域,這種預設在當代西方政治理論與現實中已經沒有太多爭議。但是對于中國的歷史和現實來說,卻并非如此:其一,中國共產黨對國家與社會關系的理解有著自己獨特的邏輯,要理解政治傳播對新中國成立后的至關重要性,必須先理解這樣的統治邏輯;其二,對于改革開放后的當代中國來說,中國社會的自主空間有所增長,但與西方對比,中國需要強調的重點并不相同,而這將影響我們對中國政治傳播轉型方向的把握。

一 中國共產黨政治宣傳的邏輯

要把握中國共產黨對國家與社會關系的理解邏輯,我們必須追溯到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對于國家與社會的認識,進而梳理列寧學說和蘇聯經驗中國家與社會關系認識的影響。

馬克思認為,“國家是屬于統治階級的各個個人借以實現其共同利益的形式,是該時代的整個市民社會獲得集中表現的形式”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識形態》,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70頁。,在描述社會的一般性質時,馬克思寫道:“在過去一切歷史階段上受生產力所制約、同時也制約生產力的交往形式,就是市民社會。”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識形態》,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卷,第40頁。馬克思進一步闡述道:“各個人借以進行生產的社會關系,即社會生產關系,是隨著物質生產資料、生產力的變化和發展而變化和改變的。生產關系總合起來就構成為所謂社會關系,構成為所謂社會,并且是構成為一個處于一定歷史發展階段上的社會,具有獨有的特征的社會?!?img alt="馬克思:《雇傭勞動與資本》,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六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1年版,第487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47432C/10797206404882206/epubprivate/OEBPS/Images/21.png?sign=1751383570-eZQJYYj6e5s78MXSHkrPWhWUpIBMJWin-0-bbfe1fc9ac560d0e07f867f7627cbcea">由上可知,馬克思把人類在一定的生產力發展基礎上所結成的一定的交往關系視為人類社會最基本的規定性,而國家是市民社會的集中表現形式,因此在二者的性質上,馬克思所理解的國家與社會關系是:“社會決定國家”(Society-made states) Christopher Pierson, The Modern State, London: Routledge,2004, p.59.。

但是,“國家是社會在一定發展階段上的產物;國家是表示:這個社會陷入了不可解決的自我矛盾,分裂為不可調和的對立面而又無力擺脫這些對立面。而為了使這些對立面,這些經濟利益互相沖突的階級,不致在無謂的斗爭中把自己和社會消滅,就需要有一種表面上駕于社會之上的力量,這種力量應當緩和沖突,把沖突保持在“秩序”的范圍以內;這種從社會中產生但又自居于社會之上并且日益同社會脫離的力量,就是國家”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起源》,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21),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194頁。。國家是統治階級實現共同利益的形式,是社會的管理系統,因此在二者的上下關系上,國家又是高居于社會之上的。在馬克思看來,國家與社會關系的最終形態應該是對立統一的。

在馬克思看來,近代資產階級民主代議制在國家與社會二元化的條件下不是解決而是繼續擴大國家與社會之間的矛盾,因此,新型的民主制度必須解決國家與社會的統一?!捌渌磺袊医Y構都是某種確定的特殊的國家形式。而在民主制中,形式的原則同時也是物質的原則。因此,只有民主制才是普遍和特殊的真正統一?!?img alt="馬克思:《黑格爾法哲學批判》,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1),第281—282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47432C/10797206404882206/epubprivate/OEBPS/Images/21.png?sign=1751383570-eZQJYYj6e5s78MXSHkrPWhWUpIBMJWin-0-bbfe1fc9ac560d0e07f867f7627cbcea">馬克思認為,在社會普遍參與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新興的國家政權,與社會沒有根本的利害沖突,新型的民主制是國家與社會突破二元化,實現國家與社會統一的唯一途徑。

馬克思對國家與社會關系的以上理解,為普遍參與的民主形式埋下伏筆。中國共產黨對這種理解的實踐是通過毛澤東所提的“群眾路線”來實現的。毛澤東論述道:“我們共產黨人無論進行何項工作,有兩個方法是必須采用的,一是一般和個別相結合;二是領導和群眾相結合?!谖尹h的一切實際工作中,凡屬正確的領導,必須是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這就是說,將群眾的意見 (分散的無系統的意見) 集中起來 (經過研究,化為集中的系統的意見),又到群眾中去作宣傳解釋,化為群眾的意見,使群眾堅持下去,見之于行動,并在群眾行動中考驗這些意見是否正確。然后再從群眾中集中起來,再到群眾中堅持下去。如此無限循環,一次比一次地更正確、更生動、更豐富。這就是馬克思主義的認識論?!?img alt="毛澤東:《關于領導方法的若干問題》, 《毛澤東選集》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897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47432C/10797206404882206/epubprivate/OEBPS/Images/21.png?sign=1751383570-eZQJYYj6e5s78MXSHkrPWhWUpIBMJWin-0-bbfe1fc9ac560d0e07f867f7627cbcea">中國共產黨將群眾路線視為“黨的根本的政治路線”和“黨的根本的組織路線”。中國共產黨黨章將群眾路線的含義規范表達為:“一切為了群眾,一切依靠群眾,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把黨的正確主張變為群眾的自覺行動?!辈⑶艺J為這是“我們黨的最大政治優勢”。《中國共產黨章程》(中國共產黨第十八次全國代表大會部分修改,2012年11月14日通過),中國共產黨新聞網,http://dangshi.people.com.cn/n/2012/1119/c234123—19618241—1.html,2012年11月19日。這就意味著,中國共產黨在意識形態上是平民主義的,這與傳統中國政治區別開來,它堅決反對中國傳統政治中的那種集權主義 (Commandism)。

馬克思主義哲學論述了一種進化的歷史觀,認為人類進化的最終歷史形態是“共產主義社會”,到那時國家就會消亡。中國共產黨也頗為接受這種存在“歷史規律”的論述。“人類社會的發展表明,任何一種社會形態都具有暫時的、歷史的性質,都有其發生、發展和滅亡的過程,每一種社會形態都將為另外一種更高的社會形態所代替,而一切社會形態的更替都要通過社會革命才能徹底實現。在階級社會里,革命是階級斗爭的最高表現?!?img alt="艾思奇:《辯證唯物主義 歷史唯物主義》,北京:人民出版社1978年版,第278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47432C/10797206404882206/epubprivate/OEBPS/Images/21.png?sign=1751383570-eZQJYYj6e5s78MXSHkrPWhWUpIBMJWin-0-bbfe1fc9ac560d0e07f867f7627cbcea">毛澤東認為,“階級消滅了,作為階級斗爭的工具的一切東西,政黨和國家機器,將因其喪失作用,沒有需要,逐步地衰亡下去,完結自己的歷史使命,而走到更高級的人類社會。”毛澤東:《論人民民主專政》, 《毛澤東選集》(第四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468頁。他進一步闡述道,“人民的國家是保護人民的。有了人民的國家,人民才有可能在全國范圍內和全體規模上,用民主的方法,教育自己和改造自己,使自己脫離內外反動派的影響 (這個影響現在還是很大的,并將在長時期內存在著,不能很快地消滅),改造自己從舊社會得來的壞習慣和壞思想,不使自己走入反動派指引的錯誤路上去,并繼續前進,向著社會主義社會和共產主義社會前進”同上書,第1476頁。。也就是說,毛澤東認為,為了實現共產主義社會,必須采用階級斗爭的手段,通過社會革命建立一個新的社會、新的世界。社會革命的理念,意味著中國共產黨的統治目標并非僅僅傳統統治模式的延續,而是用國家的力量,自上而下重建社會。它要求人民熱情的支持,而不僅僅是安靜的服從,中國共產黨反對將遷就于人的“尾巴主義”(Tailism) 作為領導群眾的方法。在此,它又不同于“二戰”時德國的極權主義模式 (Totalitarianism),極權主義的政治集團不一定從事社會革命;相反,它往往以防止或消減社會革命運動為目的。鄒讜:《中國革命再解釋》,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鄒讜:《二十世紀中國政治:從宏觀歷史與微觀行動的角度看》,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它甚至不同于蘇聯模式,中國共產黨的社會動員是一種“參與式動員”(Participatory Mobilization) 的模式,而蘇聯是一種“命令式動員”(Command Mobilization) 的模式。Bernstein Thomas, Leadership and Mobilization in the Collectivization of Agriculture in China and Russia: A Comparisio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7.

馬克思的經典學說中并沒有太多涉及共產黨和國家與社會之間的關系。列寧學說對此進行了補充,也構成了社會主義國家與社會關系經典理論的重要內容。列寧認為,“國家是維護一個階級對另一個階級的統治的機器”列寧:《論國家》, 《列寧全集》(37),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年,前言。。共產黨建立的國家是“無產階級專政”列寧:《論無產階級專政的小冊子的提綱》, 《列寧全集》(37),第256頁。國家。但是,并非由所有人民群眾直接參加國家管理,而是通過無產階級先進階層代表管理國家?!榜R克思主義教育工人的黨,也就是教育無產階級的先鋒隊,使它能夠剝奪政權并引導全體人民走向社會主義,指導并組織新制度,成為所有被剝削勞動者在不要資產階級并反對資產階級而建設自己社會生活的事業中的導師、領導者和領袖。”列寧:《國家與革命》, 《列寧全集》(31),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24頁。列寧的看法是:共產黨精英雖不由民眾選舉,但卻有正當的理由壟斷權力,因為他相信普通民眾不理解他們真正的利益,而社會的更大利益也不能通過合計公民各自表達的利益而得到最好的實現。他所描述的共產黨與社會之間的關系是:共產黨的統治并不是代表多數偏好,而是代表所有人民的“歷史最高利益”,這也是各國共產黨歷來辯護自身統治合法性的根據。但是大多數民眾并不知道他們的最高利益,社會因而只能由能夠更好地理解“歷史發展規律”的先鋒政黨來領導。這種“民主”的形態,羅伯特·達爾將其描述為“護衛者統治”更多關于“護衛者統治”的論辯,參見羅伯特·達爾:《民主及其批評者》(上),曹海軍、佟德治譯,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59—73頁相關內容。。因此,共產黨雖然是平民主義意識形態的政黨,但是它同時也是一個排他性組織,而并不是向所有人開放的群眾性政黨。

中國共產黨在如何推進群眾路線上,強調了積極分子和落后分子的區別,以及黨作為先鋒隊的作用?!霸谝磺腥罕娭?,通常總有比較積極的部分及中間狀態與落后狀態的部分,在最初時期,積極分子總是比較占少數,中間與落后狀態的人總是組成為廣大的群眾,按照群眾路線,必須照顧多數,即是必須照顧中間狀態與落后狀態的群眾,否則先進部分就會孤立起來,什么事情也辦不好?!?img alt="劉少奇:《論黨》, 《劉少奇選集》(上卷),第356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47432C/10797206404882206/epubprivate/OEBPS/Images/21.png?sign=1751383570-eZQJYYj6e5s78MXSHkrPWhWUpIBMJWin-0-bbfe1fc9ac560d0e07f867f7627cbcea">如何深入群眾,就是要從群眾的個人經驗出發,而不是一般的宣傳和口號上的理解,要給群眾做典型示范?!爸笇幕胶艿偷娜罕?,僅用一般號召,是絕對能成功的。因為群眾,特別是農民群眾,總是從親自看到的、親自體驗到的事情上去理解問題,而不是從我們一般的宣傳和口號上去理解問題的。我們必須在工作中突破一點,作出模范,讓群眾親自看到、體驗到,給群眾以典型示范,才能鼓勵群眾特別是給中間狀態與落后狀態的群眾以理解問題的可能與方便,給他們以信心和勇氣,在我們黨的口號之下行動起來,成為群眾的熱潮。”同上。

中國共產黨繼承了馬克思主義的論斷,同時也進一步發展了馬克思主義。馬克思主義強調人類社會的物質基礎,以及人類相對于生產力的關系;同時,馬克思主義也說明物質影響以意識為中介。中國共產黨在繼承前者的同時,進一步強調了后者的作用。這種思想也來自于列寧主義,See Jean-Marie Domenach, Leninist Propaganda, Public O-pinion Quarterly,15, no.2 (1951).中國的馬克思主義者強調“思想決定行動”,因此他們尤其強調思想改造的作用。中國共產黨推進的是他們所相信的真理,而不能容忍異端邪說,他們希望抓住并且改變全體人的思想。因此,中國的政治宣傳就是對人的思想的社會化的過程,政治宣傳的目的就是思想的社會化 (Socialization of the Minds) Frederick T. C. Yu, Mass Persuasion in Communist China, pp.3—10.。因而,宣傳與教育是中國共產黨統治方式的重要內容,是“階級斗爭的基礎”,也是“中國共產黨的基本工作方法”劉競:《黨的基本工作方法——真理報社論》, 《人民日報》,1951年3月5日。。

艾思奇總結道:“政治……不是別的,而是階級斗爭的中心形式……這里只有兩種政治任務:一個是宣傳與教育的任務;另一個是組織的任務。”艾思奇:《歷史唯物論:社會發展史講義》,北京:工人出版社1952年版,第83—88頁。作為新中國最重要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家,艾思奇的這一總結用于描述某一時間段的中國共產黨政治可謂相當精辟。要理解政治傳播對于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新中國的至關重要性,關鍵在于理解中國共產黨的統治邏輯,其中包括中國共產黨對國家與社會關系的認識,以及在這其中政治傳播的角色和屬性的定位。

政治傳播在中國共產黨的統治中起到關鍵的作用,簡而言之,它以群眾路線為指導,通過宣傳和教育的手段,以自上而下的政治動員為主要運作方式,調動一切社會資源,實現社會的革命,從而重建新中國的國家與社會關系。通過政治傳播,最大可能地將中國人直接與黨、政治、國家緊密地聯系在一起。中國共產黨的統治思路,包括對新中國國家與社會關系的定位,是建立在一整套的理論基礎之上的,而這些理論也構成了中國共產黨統治的意識形態以及合法性的來源。

二 以增強國家能力為目標的政治傳播

中國共產黨對國家與社會關系有著自己獨特的理解,要維持以上統治的前提是:一個高度一體化、作為封閉系統存在的國家與社會。自20世紀八九十年代改革以來,中國社會的自主性力量有所增長,以上前提不復存在。但是,中國至今沒有形成在西方清晰可見的國家與社會二元對立的結構性領域。因而,在用基于西方經驗的國家與社會關系為分析模式解釋中國政治結構時,需要明晰兩點:第一,西方自由民主國家對國家權力的限制是在國家建構時即已存在的制度性要求,民主政治的主要功能之一就是限制國家。第二點源于第一點,中國學者在援用國家與社會關系時,需要不斷結合中國實際政治實踐對該模式作進一步梳理,并對一些重要概念進行區分。

首先是“國家權力”與“國家能力”的區分。甘陽先生曾提出,“憲政國家”是指限制“權力”(power),而諾齊克所提倡的“最小國家”則指限制國家“功能”(function)。甘陽:《“民間社會”概念批判》,張靜編:《國家與社會》,浙江:浙江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33頁。盡管如此,在西方國家,“權力”一直受到憲法的限制,確保國家活動不超過憲政的范圍,但國家功能卻大為擴大,確保了國家有足夠的能力給國民提供充分的“公共福利”。同樣,李強先生在評論《中國國家能力報告》一書時,也提出國家能力與國家權力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吨袊鴩夷芰蟾妗芬粫岢隽酥袊斡枰匀藗兊囊环N悖論式圖像:“在一般人的印象中,中國政府是一個很強的政府、一個威力無邊的政府,或簡言之,是一個集權的政府……實際的情形是:在過去幾十年中,中國政府的國家能力已受到極大的削弱?!?img alt="王紹光、胡鞍鋼:《中國政治汲取能力的下降及其后果》,同上書,第1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47432C/10797206404882206/epubprivate/OEBPS/Images/21.png?sign=1751383570-eZQJYYj6e5s78MXSHkrPWhWUpIBMJWin-0-bbfe1fc9ac560d0e07f867f7627cbcea">李強對此的解釋是,“集權的政府”和“強政府”不是同一個概念,這種理解混淆了“國家權力”和“國家能力”兩個概念。“國家權力”是指“國家精英可以在不必與市民社會各集團進行例行化、制度化討價還價的前提下自行行動的范圍 (range)”;而“國家能力”指的是“國家事實上滲透市民社會,在其統治的領域內有效貫徹其政治決策的能力 (capacity)”。李強:《評論:國家能力與國家權力的悖論》,同上書,第18頁。這些區分主要試圖闡明分析政治結構存在兩個不同維度:一是從權力的集中或分散程度看國家權力的大??;二是從功能方面看國家能力的強弱。

德國學者斯密特 (Carl Schmitt) 的思考可能對中國政治頗有啟發。施密特倡導一個強有力的國家。但是,強有力的國家不等于權力寬泛的國家。他認為福利國家發展的一種可能性是形成所謂的“總體國家”(total state) 也有人將其翻譯為“全能國家”、“極權國家”等。,即國家權力無限擴大,并最終完全控制社會,“這將導致國家與社會合二為一。在這種狀態下,所有事情至少在潛在意義上都是政治的。國家因此便無法聲稱其獨特的政治特征了?!?img alt="Carl Schmitt, The Concept of the Political, George Schwab trans., Rutgers University Press, 1976, pp.22—23; Renato Cristi, Carl Schmitt and Authoritarian Liberalism, University of Wales Press, 1998, pp.184—186."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47432C/10797206404882206/epubprivate/OEBPS/Images/21.png?sign=1751383570-eZQJYYj6e5s78MXSHkrPWhWUpIBMJWin-0-bbfe1fc9ac560d0e07f867f7627cbcea">一旦國家干預的范圍超出“政治”領域,不再處理純粹的政治問題,而是入侵社會生活的所有方面,國家的自主性就會消失,這將導致一種弱國家。施密特堅信,國家涉足的領域愈廣,國家本身的有效性便愈差。Renato Cristi, Carl Schmitt and Authoritarian Liberalism, p.190.艾森斯塔得在論述過于分化的現代政治體系時,也提示了類似的“權力普遍化”的可能性。艾森斯塔得:《帝國的政治體系》,閻步克譯,貴州:貴州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375—377頁。

施密特的擔憂對應了德國的歷史,但是中國的問題不僅僅如此——中國是一個面臨現代化轉型與發展的國家。中國國家與社會缺乏合理的界限,國家權力寬泛,導致國家治理能力的不足;同時,社會的自主空間不足,不能分擔社會規范的功能,這限制了國家的發展。中國國家與社會缺乏合理界限的另一表征是,政治系統和文化系統結合得過于緊密,國家同時承擔了政治秩序和文化秩序的規范職能。這樣的政治系統在政治發展的過程中,政治結構的調整必然帶來文化秩序的紊亂;而文化秩序的紊亂,同時導致政治合法性的危機??v觀改革開放之后中國政治發展的歷程,三十多年來確實取得了不少的成就,除了經濟的迅猛發展,法治建設、公共參與、公共治理等的發展亦是顯而易見,這表明執政黨正試圖改變原有的依賴意識形態的治理模式;近年來,執政黨開始有意識地強調“立黨為公、執政為民”等執政理念,強調“以人為本”、“和諧社會”,這也表明執政黨正積極尋求著更為穩妥的權力合理化途徑。但是,以上僅僅是零星、分散和局部的調整,政治發展在宏觀層面一直處于內部簡單的調適階段。政治合法性基礎因意識形態的消解,在很大程度上處于懸置狀態。如果說中國目前存在某種權威危機的話,這個危機并不是中央權威的危機,而是“公共權威”的整體危機,而這種公共權威的危機恰恰是政治權力過分擴張的結果。因而對中國來說,國家與社會關系的調整,實則面臨著三個方面的問題:

在國家層面,其一是厘清國家與社會的界限,限制國家權力。國家權力的范圍需要框范在某個限度之內,即“國家限度”。讓國家回到政治的專業領域,將社會的職能規劃社會,將文化的秩序交由社會來全權處理。

其二是增強國家能力或者說國家功能。以上二者并不矛盾,這有助于合理地規范國家權力的行使,并能保障國家在政治領域的執行力、影響力,在政治發展的進程中不至于走向秩序的失控。

其三是在社會層面,建設和培育中國社會。以鄧正來為代表的學者曾積極探討有利于中國市民社會形成的各種因素,并提出“構建中國市民社會的具體策略”: “采取理性的漸進的分兩步走方法,亦即我們所主張的‘兩個階段發展論’。第一階段為形成階段,期間由國家和市民社會共舉:國家在從上至下策動進一步改革的同時,加速變更政府職能,主動地、逐漸地撤出不應干涉的社會經濟領域;社會成員則充分利用改革的有利條件和契機,有意識地、理性地由下至上推動市民社會的營建。這一階段的活動主要集中和反映在經濟領域。第二階段為成熟階段,其間社會成員在繼續發展和完善自身的同時,逐漸進入 ‘公域’,參與和影響國家的決策,并與國家形成良性的互動關系。”鄧正來:《國家與社會:中國市民社會研究》,第5頁。中國社會具有先天性的不足,如何形成社會自主性空間,需要在中國社會發展的進程中進一步摸索。

當我們用以上中國國家與社會關系的重點來審視當代中國政治傳播時,一個思路逐漸清晰起來:我們關注的是如何通過政治傳播提升國家謀求合法性的能力,這是國家能力的重要內容,以為轉型時的中國政治發展提供有力的秩序支持;而不是通過政治傳播去一味推進統治者意圖,助長國家權力,要時刻把握好這其中國家限度的問題。這也是本書用國家與社會關系理論來研究中國政治傳播問題的立意起點。

第三節 “作為國家與社會溝通方式的政治傳播”的提出

當代國家與社會理論的討論重心,在某種程度上,正在從二元對立向二者互動轉移。國家與社會之間如何構建一個良性互動關系,這不僅是一個理論問題,也是西方社會亟須面對和解決的現實問題。請參見本書導論第一節對“國家與社會關系”理論的梳理。

用國家與社會關系的理論轉向來審視“作為對象的中國經驗”時,筆者認為當代中國國家與社會關系的發展步驟是:第一,促進國家與社會的分離,這是前提性的條件,沒有分離就沒有溝通的必要性和可能性;第二,在以上基礎上,實現二者的溝通,以此為中國的政治發展提供有力的秩序支持。而在這其中,政治傳播應當扮演重要角色,成為國家與社會溝通的一種方式。本小節將從“作為國家與社會溝通方式的政治傳播的行動者”與“作為國家與社會溝通方式的政治傳播的應用領域”兩方面展現這種政治傳播在中國的現實形態,如圖10所示:

圖10 當代中國“作為國家與社會溝通方式的政治傳播”的行動者與應用領域

圖10比照圖6“國家、社會、公共領域的結構與界限”將中國的結構領域也劃分成“國家”、“社會”以及國家與社會之間的調節空間“公共空間”。需要說明的是,這僅僅是一種理論上的結構分析框架的借鑒,是一種審視參照物,而并不一定說明中國已經形成了邊界明晰的這三個結構領域。它僅僅能說明,在中國已經出現了政黨、媒體、公民、利益集團等國家與社會相區分的結構性要素,而這些要素至少能“表象化”為與西方非常類似的結構關系。這種“表象化”的結構關系是否足以構成實際存在的結構領域,則需要進一步分析,這涉及更深入的理論探討。這也是本書將圖6中的“公共領域”這一次置換成“公共空間”這個詞語的原因。在當前中國,公民、媒體、利益集團、非營利組織等來自社會的自主性力量的增長為我們敞開了一定的“公共空間”, “空間”僅僅是一個活動的場域,它還需要公民德性 (Civility) 的積淀,包括個人主體意識和真正的公共意識的積淀,才能形成所謂的“公共領域”。以上問題已超過本書的研究范圍,在此僅作簡單說明。

一 “作為國家與社會方式的政治傳播”的行動者

公共領域內活動著來自國家與社會的諸多行動者,當這些行動者通過傳播的方法來達成政治目的時,他們就正在進行著政治傳播的活動。在這個過程中,政治傳播也就成為國家與社會溝通的一種方式。因而,我們分析了公共領域內的行動者,則基本可知這個領域內政治傳播的行動者了。一般而言,它們主要包括:

(一) 政黨。政黨是不同社會階層利益的凝練者,是不同社會階層政治需求輸入的專業組織,這有效彌補了代議制民主的缺陷。執政黨在政策制定方面有著一定優勢,同時在野黨的存在也是執政黨的重要壓力來源。政黨顯然與國家有關,但是在現代國家中,政黨活動在與公眾對話的基礎上展開,因此政黨通常不被納入國家,而是被視為社會的一部分。政黨作為政治傳播的行動者主要體現在競選運動當中。

(二) 利益集團。以利益集團為行動者的溝通主要體現在游說活動中。利益集團是致力于影響國家政策方向的組織。它與政黨的區別是,利益集團不會像政黨那樣發表對社會的全面看法,而僅僅致力于推動局部利益或特定事業的政策制定或調整,前者如農民或雇主集團,后者如推動核裁軍的集團。利益集團為了實現這些特定的政治目標而進行的“游說”(Persuasion) 行為就是一種典型的政治傳播。數量眾多但不斷變化的利益集團為擴大自己的影響力而互相競爭,因而被普遍看作是多元主義民主制度的本質內容Robert A. Dahl, Democracy in the United States, Boston: Houghton Mifflin Co.,1981, p.235.

(三) 非營利組織,即通常意義上的非政府組織、社會福利組織。最直接參與社會福利的組織包括學校、醫院以及其他在公共生活中發揮重要作用的社會福利機構。另外,還包括慈善機構、救援組織、自助團體等。以上三者的區別是:慈善組織提供經費支援公共福利;救援組織 (如紅十字會) 提供直接的社會福利服務;自助團體 (如自閉癥患兒家長互助會) 為相同需要的個人或家庭提供咨詢。它們是政治傳播的壓力來源之一。

(四) 宗教組織。隨著近代國家與社會的分離,宗教組織更多被限制在私人領域內活動,并不涉及太多公共活動。但是,當他們企圖通過公共對話或志愿活動,對公共事務施加影響時,宗教組織也會成為公共領域的行動者。例如,天主教會和原教旨主義教會因為反對墮胎,而參與到公共討論中來。

(五) 媒體。媒體既有私營公司,也有公有機構,它們可能與經濟領域或公共權力領域有重疊。當媒體組織是國有機構時,就其所有權來看,它們屬于公共權力領域。當媒體組織是私營機構時,它們與別的公司一樣,立足于經濟領域。但不論是私有或國有,它們的活動位置都是在公共領域。媒體是國家與社會溝通的重要渠道和場所,國家與社會的對話很多時候都經由媒體解釋或重構。

(六) 社會運動組織。社會運動組織通常采用非正式的方式行動,例如游行示威、抵制和抗議等。盡管社會運動在現代社會時有發生,但算不上國家與社會溝通的常態形式。

(七) 另外,工會聯合會、大學、體育運動俱樂部等組織也可能成為國家與社會溝通行動者,尤其是除了以自己的成員為對象之外,它們還向公眾提供某種服務或政策建議時就更是如此。

(八) 國家與社會的溝通者還包括某些私營組織和機構。一家公司作為私有財產的所有者當屬于市場領域。然而當該公司企圖左右輿論或影響立法,尤其是通過利益集團這樣做時,該公司就進入了國家與社會對話的公共領域。

(九) 公民。單個公民很難在公共領域內成為國家與社會溝通的重要力量。在現代代議制政體當中,公民委托政黨或利益集團來實現各自階層的或者更具體的政治、政策目標。同時,在民主政體當中,公民也通過“公眾輿論”的匯集來表達政治意見和訴求。

以上探討的是國家與社會溝通的一般情況,但是在不同的國家,以上行動者的屬性還需要具體分析。就中國的情況而言,主要的政治傳播多元行動者 (同時也是國家與社會的溝通行動者) 可總結為以下五類:

(一) 政黨。中國的政黨體系是一種非競爭性的政黨體系,由共產黨和八個民主黨派組成。就性質上來說,共產黨是當前中國唯一的執政黨,各民主黨派是“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多黨合作制”中的合作者。就二者的關系上來說,中國共產黨和民主黨派是親密合作的友黨關系,而不是相互競爭的反對黨關系。共產黨作為唯一的執政黨領導國家,這種領導主要是“政治領導”,即制定國家發展的路線、方針和戰略等,但是也時常有“黨政不分”的情形發生。中國共產黨是國家唯一的執政黨,黨和國家是一體的,其屬性當是國家屬性,活動領域也在國家之內;同時,執政黨也通過黨的基層組織和黨員深入社會,其活動空間滲透至公共空間、經濟領域甚至個人私域當中。中國的民主黨派在國家與社會之間的溝通活動主要體現在政治協商會議中,也是國家領域內的活動。

(二) 利益集團。改革開放以前,中國在意識形態上強調人民利益的高度一致,代表“局部”和“狹隘”的利益集團并不被承認,即使事實上存在特殊利益,也被看作是人民內部利益的矛盾。改革開放之后,中國社會階層逐漸分化例如陸學藝等學者就曾經提出中國的十個社會階層,這是個社會階層分別是:國家與社會管理者階層、經理人員階層、私營企業主階層、專業技術人員階層、辦事人員階層、個體工商戶階層、商業服務業階層、產業工人階層、農業勞動者階層和城鄉無業失業半失業者階層。參見陸學藝:《當代中國社會階層研究報告》,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8頁。,這些社會階層雖然與利益集團存在較大差別,其凝聚力、行動力都比不上利益集團,但是他們的分化仍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了中國利益集團的多元分化。在中國目前已成形的利益集團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各種強勢企業或行業的利益集團,如中石油、中石化、中國航空、中國電信、中國煙草、銀行、證券、房地產等企業或行業在市場經濟體制之下,憑借其經營特權獲得壟斷地位,形成當前中國的“既得利益集團”。他們的游說行為日益顯性化,正在直接或間接地影響著中國的政治生活。但是中國利益集團的分布卻極不平衡,代表弱勢群體利益的利益集團比較薄弱,占有資源少,利益表達的通道極為不暢。

(三) 非營利組織。中國的非營利組織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得到快速發展。目前中國的非營利組織主要包括社會團體和民辦非企業單位兩種。前者主要包括各類協會、學會、聯合會、研究會、基金委、聯誼會等;后者主要包括各種民辦的醫院、學校、福利院、社區服務中心等。目前中國的非營利組織主要集中于教育、醫療衛生、社會福利、扶貧、農村發展、救災等領域。中國的非營利組織相當大一部分掛靠于政府機關,官方色彩濃厚,這嚴重限制了它在國家與社會的溝通方面應該發揮的作用。

(四) 媒體。中國的媒體就其屬性來看,既有國有媒體,亦有市場化的媒體。大部分國有媒體被定義為“黨和政府的喉舌”,以為黨和政府發聲為職責。市場化的媒體也在國家的管控之下。就是活動領域來看,我們仍然將其劃分在公共領域,但是他們對政治的影響力與西方媒體作為社會“第四權”的情況并不相同。

(五) 公民。中國的代議機制不同于西方,公民不是由政黨或利益集團來替代行使政治統治職能,在制度安排上,中國的公民由各級人民代表大會的代表們代替行使政治統治職能。公眾輿論在當前中國的影響力越來越大,但對政治僅僅形成輿論壓力,而并非制度性壓力的來源。由于制度性溝通通道的缺乏,單個的公民在中國反而更多活動于公共空間內,為個人利益發聲、抗爭,而且這種抗爭往往通過信訪方式,或者以夸張的“表演式抗爭”呈現在媒體等公共平臺上。郭小安、劉明瑤:《抗爭表演與媒介動員:底層維權的另一種解釋框架》,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傳播業的變革:歷史與現實”學術論壇,2015年9月19日。

二 “作為國家與社會溝通方式的政治傳播”的應用領域

當我們觀察西方社會中國家與社會溝通的行動者,可以注意到,他們的活動領域主要有三類:一是日常政治運作中,例如利益集團的游說活動等制度化通道。二是媒體,例如媒體中展開的公共討論等。三是所有的行動者的活動突出集中在選舉領域,通過影響選舉,實現自己的利益訴求,這是西方社會“作為國家與社會溝通方式的政治傳播”的突出特征。以上的第一項和第三項反映出西方國家為國家與社會的溝通提供了成熟的制度化通道,同時媒體作為重要的國家與社會溝通的非制度化通道,又對制度化通道起到了均衡與制約的作用。

反觀中國的國家與社會溝通的行動者,由此分析他們的溝通方式,事情則變得復雜許多。本書將分別從國家層面和社會層面對此進行分析。從國家層面來看,當代中國國家與社會溝通的方式可主要歸納為以下三種:

(一) 選舉。選舉是世界各國普遍采用的制度化的國家與社會溝通方式,其功能意義在于:為政治系統與公眾,尤其是候選人與選民之間建立起制度化的雙向溝通通道,選舉的結果不僅直接產生合法的新一屆當局執政者,而且也有力地支持了政體本身的統治合法性。一般情況下,選舉制度是雙向溝通過程,雙方溝通意愿強烈,因而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的信息傳遞都相對充分。通過選舉,選民和官員之間能夠在制度的保障下進行周期性的信息交流和傳遞。不過選舉畢竟是一種周期性的溝通方式,除了選舉,西方國家還通過政黨組織、利益集團等建立更加常態化、日常化的國家與社會溝通的制度化通道。中國也采用選舉作為國家與社會溝通的重要制度化通道之一。不過,中國的政治選舉沒有政黨之間的競爭,在選舉過程、參選方式等問題上都有本國的特征,它與西方的議員或總統選舉的功能意義并不完全一致。

(二) 媒體。媒體,尤其是大眾傳媒是世界各國又一普遍聚焦的國家與社會溝通通道。相比較選舉制度,媒體所提供的國家與社會的溝通方式不那么制度化,但正因為它身處制度之外,才成為國家與社會之間更為中立的公共領域,履行著國家與社會之間的協調功能。在中國,媒體也是國家與社會溝通的重要通道之一。對中國國家來說,媒體還履行著“黨和政府的喉舌”功能。不過,在中國通過媒體進行的國家與社會的溝通中,公眾、媒體與政府的三邊互動并不均衡,媒體和公眾獨立影響議程能力有限,因此公眾輿論影響政治的途徑缺乏,權力精英較少關注大眾傳媒在國家與社會溝通中的功能意義。這兩個因素的缺失使得當代中國大眾傳媒只是偶然地為政治決策設定議程。

(三) 會議與文件。會議與文件是中國獨具特色的制度化的國家與社會溝通方式。會議與文件總是相伴而行,且名目繁多,故有“文山會海”一說。不同層級的會議與文件分別履行著決定功能或貫徹功能。在中國,它們更是一種程序合法性的象征,即還履行了象征功能。通過各級各類會議與文件,政治信息得以在各個層次的政府和單位之間流通。不過,會議與文件是一種相當組織化、等級化的國家與社會溝通方式,相比較于上情下達的順暢和高效,下情的上達卻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因為這種溝通方式的單向性特征比較明顯。

從以上三種國家層面的溝通方式來看,選舉和媒體是世界各國普遍采用的國家與社會溝通方式,中國也不例外。會議與文件則是中國以及其他共產黨政權獨具特色的溝通方式。從溝通流向上來看,我們可以將國家與社會的溝通方式區分為:“自上而下的國家與社會的溝通”、“自下而上的國家與社會的溝通”和“雙向流通的國家與社會的溝通”三種。在這其中,選舉和媒體具有雙向流通的屬性特征,不過雙方溝通的完成度仍要視具體情況而定;而會議與文件則主要屬于自上而下的國家與社會的溝通方式。

從國家層面審視國家與社會的溝通方式,僅僅是問題的一個側面。除了國家層面的審視,還需要從社會的層面補充中國社會民意表達的方式。從社會層面來看,當代中國國家與社會的溝通方式或通道包括:

(一) 單位。“單位”在中國人的政治社會生活中占據了重要地位。改革開放以前,單位是中國社會的細胞,也是國家進行社會整合的工具。Xiaobo Lu and Elizabeth J Perry, eds., Danwei: The Changing Chinese Workplace in Historical and Comparative Perspective, ME Sharpe,1997.即便在今天,單位也一直承擔著中國人生活諸多方面的職責。單位領導在收益分配、調解糾紛、計劃生育等諸多問題中起著重要作用,以至于人們將解決諸如上述問題的“單位”視為表達意見的重要通道。不過,隨著國家對控制力的減弱,曾經是人們一切生活重心的工作單位,在人們的政治生活中的地位也日漸衰落。

(二) 寫信、上訪或求助于工會、婦聯、共青團、文聯以及其他專業協會等政府認可的群眾性組織,來表達他們的意見和不滿。其中,信訪制度又是鑲嵌于中國政治制度中的又一獨具特色的民意表達渠道。為了克服政治信息不對稱,防止地方官員隱瞞信息,在中國有一項制度允許百姓越過上級政府,向上級政府表達訴求,這就是信訪機制。與會議與文件系統的層層匯報不同,信訪這一溝通通道的設置使底層民意可直達高層。但是,對于普通百姓而言,信訪成本太高,且越級信訪往往受到地方政府的鉗制,致使大多數上訪行為無效。而這又與中國利益集團的資源分布嚴重不均等相關。上訪者一般是中國的弱勢群體,他們沒有足夠強大的專業利益集團為后盾,利益表達和利益聚合功能都非常薄弱。

(三) 媒體,比如寫信給報社編輯或打電話給地方電視臺等。中國的媒體有時在解決涉及消費者權益、公共設施以及某些政府腐敗等問題時非常有效。近年來,互聯網等新媒體逐漸成為中國人表達意見的重要場所。Guobin Yang, The Power of the Internet in China: Citizen Activism Online.

(四) 私人關系。有研究顯示中國人更傾向于采取非正式的游說或借助私人關系而不是正式的渠道來解決問題。Victor C Falkenheim, Political Participation in China, Problems of Communism,27, no.3 (1978).更有研究者將私人交往看作中國政治文化的重要內容。白魯恂:《文明、社會資本和公民社會:用以解釋亞洲的三個有力概念》, 《國外理論動態》,2013年第5期。不過,也有反向的研究表明,盡管私人關系獲得中國人的普遍信任,但是真正用它來表達不滿或解決問題的人并不多。唐文方:《中國民意與公民社會》,胡贛棟、張東鋒譯,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17頁。

(五) 選舉人大代表,或向人大代表反映意見。選舉是最正式也最制度化的民意表達通道。不過,相關研究表明,中國非競爭性的選舉卻沒有對城市居民產生很大的吸引力,1999年的總投票率僅為57%。且在投票者的動機方面,出于壓力而被要求去投票的人達到43%,隨大溜去投票的則達到18%。同上書,第120頁。盡管如此,作為重要的正式制度,選舉仍然是中國民意形成制度性壓力 (而不僅僅是輿論壓力) 的重要方式。

(六) 抗議、示威和社會運動。這都是高風險的活動,近年來雖然中國的群體性事件增多,但參與抗議的人在所有中國人中所占比例還是極其微小的。

在以上六項民意表達渠道中,第一項工作單位在中國日漸衰落;第三項媒體與第五項選舉人大代表或向人大代表反映意見,基本與國家層面的“媒體”、“選舉”方式重合,尤其是第三項媒體在民意表達上的作用比較明顯,尤其是互聯網等新媒體廣泛應用之后更是如此;第四項私人關系并非正式的意見表達渠道,且它的重要性還有待進一步證據;而第六項抗議、示威和申訴并非社會政治生活的常態。由此觀之,自下而上的信訪制度,和雙向溝通的媒體和選舉制度,是當前中國人民意表達的最重要的渠道。

不過,盡管中國社會在民意表達上已有所進步,但是相較而言,中國人表達不滿的程度實則非常低,原因倒并不是政治控制或害怕打擊報復,而是“缺乏政治效能感”(例如“說了也沒用,不滿的地方太多了”這種心態) 唐文方:《中國民意與公民社會》,胡贛棟、張東鋒譯,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14—115頁。,民意因利益表達渠道的不暢通而產生挫敗感,因為無論是信訪告狀,還是媒體施壓,抑或影響選舉,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頗具意味的是,這種政治冷漠在某種程度上鞏固了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的政治穩定。但是不愿調整現有政權并不代表公眾對現狀是滿意的,近年來頻率不低的群體性事件、官民之間的暴力沖突,正是這種不滿的體現。

總體來看,中國國家與社會的溝通方式中,從國家層面來看,“會議”和“文件”是自上而下的溝通方式,科層化色彩過濃,與人們的日常生活脫節,因而難以得到社會的共鳴;從社會層面來看,單位的民意表達功能勢弱,私人關系的影響力似乎沒有想象中那么大,抗議示威并不是常態。因而,媒體、選舉和信訪成為當前中國國家與社會溝通的最主要渠道和方式。

相比較來看,中國國家與社會溝通存在兩個問題:

其一,中國的國家與社會溝通的方式,與西方國家那種能夠影響真實政治運作 (如利益集團的作用),和整合于政治競選領域的國家與社會之間的溝通相比,其制度化程度、有效性、回應性都要低得多。

其二,西方國家的政治合法性來源于政治選舉,它的國家與社會溝通有效地支持了政治合法性的產生。但是在當前中國國家與社會溝通的方式之中,卻缺乏這種合法性建立的溝通方式。

這兩方面的問題都不僅僅是政治傳播能解決的問題,而需要具體的政治制度革新的推進。不過,政治傳播有潛力成為中國國家與社會彌合分歧,獲得彼此理解的重要方式。而這又要求中國的政治傳播改變自上而下的信息傳遞與符號宣傳,成為由多元行動者參與的政治傳播,從而改善中國國家與社會的溝通狀況。

小結

本章用“國家與社會關系”這一理論范式重新思考政治傳播研究,將基于西方經驗建立的“國家與社會關系”理論范式作為一種“參照物”,比較中西政治傳播的不同。西方政治傳播在“結構自主的公共領域”內活動,體現的是政治組織、媒體與公民這三種獨立的、具備自主能力的行動者之間的互動關系。而中國的政治傳播在中國共產黨的統治中起到關鍵的作用,它以群眾路線為指導,通過宣傳和教育的手段,以自上而下的政治動員為主要運作方式,調動一切社會資源,實現社會的革命,從而重建新中國的國家與社會關系。通過政治傳播,最大可能地將中國人直接與黨、政治、國家緊密地聯系在一起。但是,自20世紀八九十年代改革以來,中國社會的自主性力量有所增長,中國國家與社會的關系發生變化,維持以上宣傳模式的前提已不復存在。以當前中國國家與社會關系的重點來審視當代中國政治傳播時,其重心是通過政治傳播提升國家謀求合法性的能力,這是國家能力的重要內容,以此為轉型時的中國政治發展提供有力的秩序支持;而不是通過政治傳播去一味推進統治者意圖,助長國家權力,要時刻把握好這其中國家限度的問題。這是本書將“國家與社會關系”理論引入中國政治傳播研究的立意起點。

經典的國家與社會關系范式強調二者的分離、對立,但是二者的溝通、互動與合作也成為當代西方國家與社會理論的討論重心,這一理論重心的轉移對當前中國也有諸多啟發。本書將政治傳播視為國家與社會的一種溝通方式,從行動者與應用領域兩方面討論“作為國家與社會溝通方式的政治傳播”的基本樣態,認為政治傳播有潛力成為中國國家與社會彌合分歧,獲得彼此理解的重要方式,而這要求中國的政治傳播改變自上而下的信息傳遞與符號宣傳,轉型成為由多元行動者參與的政治傳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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