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紅與黑(譯林名著精選)
- (法國)斯丹達爾
- 13055字
- 2019-01-04 16:17:59
誰是“幸福的少數人”?
子曰:“五十而知天命。”現今五十歲上下的中國知識分子,很少不知道有一本法國小說叫做《紅與黑》的,因為他們當中的許多人都在年輕的時候讀過這本書,都懷著激烈昂奮甚至矛盾的情緒對待過書中的主人公,無論他們是喜歡他還是討厭他,是同情他還是鄙視他。他們后來也都被教導過怎樣讀這本書怎樣看這個人。于是,喜歡這本書同情這個人的許多人改變了態度,有的是心悅誠服,有的是陽奉陰違,有的則是鉗口不言了,當然也有人為這本書這個人付出過代價。一本書讓一些人激動,讓一些人憤怒,讓一些人恐懼,也讓一些人不惜興師動眾口誅筆伐強迫另一些人改變看法和態度,這就是《紅與黑》在中國的命運。俱往矣,那個距離我們還不太遙遠的史無前例的年代!還有那個雖非史無前例卻已然開始有些離奇的年代!
不過,平心而論,對一本書提出“怎樣讀”的問題,本身并非別出心裁,更不是發明創造,當然也無可非議,這是所有可以被稱作偉大的小說的共有的品格。例如《紅樓夢》,有人讀出了革命,有人讀出了政治,有人讀出了愛情,有人讀出了人生,等等。或者就如魯迅先生所說的那樣:“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似乎亦無不可,只是請這些種種的家勿強迫別人見他們之所見,以“怎樣讀”為由在別人的靈魂里動刀動槍的。《紅與黑》也是一樣。自一八三〇年以來,一個半多世紀中,人們從中看出的東西絕不比從《紅樓夢》中看出的少。有學者說關于《紅與黑》的研究已經成為了西方的“紅學”,這不是夸大其詞。在中國,關于曹雪芹的《紅樓夢》,有所謂“紅學”和“曹學”;在西方,關于斯丹達爾(他的名字曾經被譯做司湯達)的《紅與黑》,則有“紅學”和“貝學”,因為斯丹達爾本名叫亨利·貝爾。這里把兩本書扯在一起,并沒有打算作一篇比較文學論文的意思,實在是因為這兩本書的因緣不單單在它們都有一個不尋常的命運,而是因為它們都有一個不尋常的“怎樣讀”的問題。曹雪芹寫道:“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斯丹達爾則堅信五十年后《紅與黑》才會有讀者,他說:“我將在一八八〇年為人理解。”“我看重的僅僅是在一九〇〇年被重新印刷。”或者做一個“在一九三五年為人閱讀的作家”。看來,怎樣讀才能解“其中味”,是這兩本書面臨的共同的問題。
研究者已經用豐富的事實證明了,《紅與黑》真實地再現了法國波旁王朝復辟以后的歷史氛圍。斯丹達爾是個旅行家,足跡遍及巴黎和外省的許多地方。他通過細膩的觀察和切身的體驗,準確生動地描繪了外省生活的封閉狹隘和被銅臭氣毒化的心靈。在小城維里埃,耶穌會橫行霸道,資產階級自由派虎視眈眈,封建貴族則感到危機四伏;不過,從上到下,從貴族到平民,最高的行為原則只有一個:“帶來收益”。巴黎的上流社會則以煩悶無聊為特征,花天酒地,尋歡作樂,夸夸其談,但都掩蓋不住他們對拿破侖的仇恨和恐懼。在巴黎,在外省,復辟的貴族和反動的教會都一樣地害怕再來一次革命,這是一個停滯、萎縮、喪失了活力的社會。自由資產階級也不見有更多的光彩,他們與封建貴族既相互對立又相互勾結。斯丹達爾在小說中設置了許多準確的時間參照,例如選舉的時間、話劇《愛爾那尼》和歌劇《曼儂·萊斯戈》的演出、秘密宗教組織“圣會”影射“信仰騎士聯合會”等等諸如此類的史實,都令當時的讀者一眼便可看出那是查理十世的治下。研究者還為書中的許多人物找出了可能的原型,例如德·萊納市長的原型是卡里克斯特·德·皮納侯爵,斯丹達爾早年的一個同學;年輕的阿格德主教的原型是紅衣主教德·羅安公爵,不到四十歲就當了貝藏松的大主教;總理德·奈瓦爾先生是德·波利涅克親王,一八三〇年的外交部長,當年又擔任了總理;德·拉莫爾侯爵的原型則是愛德華·德·菲茨-雅姆公爵,貴族院議員,國王的親信,等等。這一切都使《紅與黑》具有一種歷史的真實感。
研究者利用斯丹達爾本人的文字和當時報刊的材料,揭示出《紅與黑》的副題《一八三〇年紀事》并非虛言,確為七月革命前夕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政治形勢的真實寫照。他們早就把目光投向了書中有關“秘密記錄”的四章,認為是作者以真實的政治事件為藍本寫出的,即一八一七年保皇黨人密謀請求外國的軍事保護,對付日益迫近的革命危機。晚近的研究則拋棄了這個“藍本”,徑直指出斯丹達爾于一八二九年和一八三〇年寫給朋友的信中就站在共和黨人的立場上談論一八三〇年的內戰危機,幾乎用的就是小說中的語言。在當時報刊中的文章中已經出現了“密使”、“秘密記錄”的字樣,有的文章甚至列出了參加秘密會議的人的名單,其中就有剛剛上任的總理德·波利涅克親王。有案可稽,查理十世的政府確有企圖廢憲的活動,而且把希望寄托在萊茵河的彼岸。著名的極端保王黨人維特羅爾在回憶錄中透露,保王黨人在一八三〇年企圖發動政變,用君主專制取代當時的君主立憲制。有的研究者甚至認為這幾章是“全書的關鍵”,這當然是一種以階級斗爭為綱的觀點,似乎是模仿第四回《紅樓夢》的“總綱”的說法。
研究者無一例外地懷著極大的興趣關注于連·索萊爾的悲劇命運,因為他是小說的主人公,全部《紅與黑》就是他浮沉升降興衰榮辱的過程。一個孱弱靦腆的平民青年只靠著自己的聰明才智和堅韌不拔的毅力在一個等級森嚴的社會里奮斗,為了實現他那巨大的野心,他不僅要處處顯示知識和能力上的優勢,還要采取種種不大光彩的手段,例如虛偽、作假和違心之舉。然而正當他爬上一定的位置,自以為踏上了飛黃騰達的坦途時,一封信就打斷了他上升的勢頭,讓他明白他仍然是一個“汝拉山區窮鄉下人”。他曾經試圖擺脫自己受欺凌遭蔑視的地位,以為在貴族社會里爬上高位就是實現了自己的抱負,然而他終于不曾放棄他最后的防線,即他的尊嚴。在這個人物形象的身上,作者打上了或深或淺的個人印記,讀者也傾注了最復雜、最矛盾也最激烈的感情。有的研究者在于連的身上看到的是心靈的詩意和社會的平庸之間的對立和沖突,是社會對個人的戕害以及個人對社會的反抗。有的研究者認為,于連的全部心靈都體現著一種與封建觀念相對立的思想體系,一種以個人為核心的思想體系,這種思想體系決定了他和那個行將滅亡的社會之間的不可調和的沖突,也決定了他無可挽回的悲劇命運。有的研究者則認為,于連的悲劇是小私有者盲目追求個人利益的悲劇。于是,于連究竟是個個人主義野心家,還是一個反抗封建制度的資產階級英雄,值得同情,還是應該受到批判,等等,就成了人們爭論不休的問題。
研究者懷著同樣強烈的興趣關注于連的愛情,因為于連的成功以同兩個女人的戀情為標志,他也是在這兩個女人的愛情中走向死亡的。于連和德·萊納夫人的愛情始于于連的誘惑,止于德·萊納夫人的征服;而于連和德·拉莫爾小姐的愛情則始于德·拉莫爾小姐的主動爭取,止于于連的消極排拒。一個是“心靈的愛情”,一個是“頭腦的愛情”,結果是心靈戰勝了頭腦。對于連來說,愛情是手段,飛黃騰達、社會成功才是目的;然而于連畢竟是善良的,他不能在愛情中始終藏著心計,反而極易動真情。在試探中,在纏綿中,在痛苦中,在激情澎湃中,在感情的種種波折中,他都有真情的流露。他真誠地愛過德·萊納夫人,也真誠地愛過德·拉莫爾小姐。當他一旦明白社會成功并不就是幸福的時候,他離開了德·拉莫爾小姐,投入了德·萊納夫人的懷抱。于連的兩次愛情經歷,對于連來說,是破除迷障走向清醒;對斯丹達爾來說,則是一種愛情觀的呈現,愛情不僅僅是肉體的接觸,更是兩顆心靈的融合。德·拉莫爾小姐的感情固然也從造作走向真實,但其支柱始終是一種思想,為斯丹達爾所不取;德·萊納夫人的感情則始終是一種心靈的呼喚,是自然的,為斯丹達爾所贊許。如果說把《紅與黑》稱作愛情小說會給人一種偏狹之感的話,究竟還是比將其稱作政治小說更為自然,不使人感到窒息。
喜歡考證的研究者提供了大量的材料,證明了《紅與黑》和兩宗刑事案件的聯系,一宗是于一八二八年二月宣判的貝爾德殺人案,一宗是于一八二九年三月宣判的拉法格殺人案。貝爾德的生活經歷和于連的大體相似,斯丹達爾大概是拿來做了小說的框架,但是他顯然不滿意貝爾德在法庭上的表現,因為他試圖獲得法官的同情以求免于一死。斯丹達爾把拉法格在法庭上的表現移植到了于連的身上。拉法格是一個細木匠,他殘忍地殺死了他的情人,被判處五年監禁。然而他在法庭上極為鎮靜,坦然敘述犯罪的詳細經過,斯丹達爾讀過報道極表欽佩,多次在他的《羅馬散步》中提及,并比之于奧賽羅,甚至將其與羅蘭夫人、拿破侖等并列,稱之為“有高貴的靈魂”。然而,這種聯系畢竟是在寫作的過程中發生的,而不是斯丹達爾看了案情的報道才有了《紅與黑》的創意。早在一八二七年出版的小說《阿爾芒斯》中他就表達了描繪當代風俗的愿望,繼而在一八二九年十月二十五日夜里萌生了以一個年輕人命運為中心寫一本小說的念頭,當時他給這本未來的小說起的名字是《于連》。那兩宗刑事案件只給他提供了故事的骨骼,而生氣灌注的血肉,諸如歷史氛圍、社會現實、風土人情、人物心理等等,則完全出自他的藝術創造。應該補充的是,斯丹達爾本人從未提及《紅與黑》和這兩宗案子的關系,而在思想的高度和哲理的深度上,兩者顯然不可同日而語。
上述種種,就是研究者在《紅與黑》中看出的主要東西,區別大約只在程度和色彩,如有的人看出了復辟和反復辟的階級斗爭規律之類。只看到其中一點,顯然難逃以偏概全之譏,然而面面俱到,來個大匯合,是否就解了《紅與黑》的“其中味”呢?我以為未必。因為讀者看到上述一個或幾個方面,甚至全部,并不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情,然而斯丹達爾卻反復申明:他五十年后才能得到理解。當然,斯丹達爾五十年后甚至一百五十年后是否“為人理解”,看來仍舊是個問題,但這究竟意味著,《紅與黑》必然有一個超越上述一切的東西存在,它超越了復辟貴族的倒行逆施,超越了反動教會的嚴密控制,超越了小城維里埃的“三頭政治”,超越了巴黎十二人的秘密會議,超越了于連的愛情,超越了于連的死,總之,超越了“一八三〇年紀事”。
在《紅與黑·上卷》的卷首,斯丹達爾引用了假托丹東的一句話:“真實,嚴酷的真實。”作為題詞;在《紅與黑·下卷》的卷首,他引用了圣伯夫的一句話:“她不漂亮,她不搽胭脂。”作為題詞,其意也在真實。《紅與黑》的真實,如果單說歷史的真實的話,那是有目共睹的,當代人也是承認的。然而斯丹達爾還有一句題詞,置于全書總目錄下,即用英文寫的“獻給幸福的少數人”,這可以理解為:《紅與黑》這本書是為幸福的少數人寫的,這就是說,幸福的人總是少數,只有這少數才能理解《紅與黑》這本書。按照法國圖書的習慣,目錄是置于正文之后的,這樣,三句題詞在空間上就有了距離,這種距離會對讀者提出一個具有沖擊力和挑戰性的問題:“您是幸福的少數人之一嗎?您能看出這本書的真實嗎?您看出了本書歷史和現狀、行為和動機的真實,您就是幸福的少數人嗎?”這是三句題詞之間隱含的矛盾,這種矛盾能夠激勵讀者深思,倘若他是或者想成為“幸福的少數人”。這就是說,要理解《紅與黑》,必須通過兩道大門,一是“真實”,一是“幸福的少數人”。斯丹達爾所說的“真實”,不僅僅是《紅與黑》的歷史氛圍、政治形勢、人物行為,等等,而是一種不能為所有人一眼即能看出的真理和智慧。斯丹達爾所說的“幸福的少數人”,不是那種有錢有勢的人,如市長主教侯爵之流,當然也不是關在收容所里的乞丐,不是受到父親欺凌、市長輕視、侯爵指使的于連,而是入獄以后大徹大悟的于連,此刻的于連具有了“幸福的少數人”的基本品格。因此,要通過那兩道大門,必須從于連開始,還必須再回到于連。這一圓圈的中心將是《紅與黑》這個書名的神秘含義。
自《紅與黑》問世以來,直到今天,這個書名究竟象征著什么,研究者一直沒有一致的看法,聚訟紛紜,莫衷一是。或者認為“紅”指紅色的軍裝,代表軍隊;“黑”指教士的黑袍,代表教會。或者認為,“紅”是指法國大革命和拿破侖戰爭的英雄時代,“黑”是指復辟王朝的反動統治。或者認為,“紅”指以特殊方式反抗復辟制度的小資產階級叛逆者于連,“黑”指包括反動教會、貴族階級和資產階級在內的黑暗勢力,等等,其他種種看法大體上可以分別歸入以上三類。三種看法之中,第一種符合斯丹達爾本人的意見。有朋友問他,小說的題目是什么意思,他解釋說:“紅”意味著,于連若出生得早,他會是個士兵;然而他生不逢時,只好披上道袍,這就是“黑”。不過,這里斯丹達爾也只是給了一個看問題的起點,并不能窮盡“紅”與“黑”的全部含義。實際上,上述三種看法無論有多大的分歧,它們總有一個共同的基點,即把“紅”和“黑”看作是對立的,矛盾的,水火不相容的,尤其是后兩種看法。因此,第一種看法只是表面上符合斯丹達爾本人的意見,實際上仍是未解“其中味”。在斯丹達爾的解釋中,“紅”(士兵)和“黑”(道袍)不是對立的,而是平行的。其所以不同,是因為時過境遷,歷史環境變化了。這不僅更符合于連的實際行為和他所處的真實環境,也可以從根本上解釋于連的悲劇命運,從而呈現出那個超越一切的智慧和哲理。
《紅與黑》的全部故事是按照時間的順序展開的,然而斯丹達爾給出的時間參照,例如季節、物候、節日、著裝等,卻相當模糊。粗算一下,從于連的出場到被處決,大約有四年的時間,也就是說,于連快到十九歲時到德·萊納先生家當家庭教師,二十一歲左右進德·拉莫爾府當秘書,二十三歲前后入獄,兩個月后死。這四年中,于連唯一的念頭是“發跡”,是“飛黃騰達”,進軍隊還是進教會,只是機緣問題。于連的方針已定:“在有利的條件下,按照那時法國實行的風尚,當兵或當教士。”在當時,兩者都不失為一種好出路,例如,德·萊納先生就打算讓他的三個兒子,“老大進軍隊,老二進法院,老三進教會”。因此,“紅”與“黑”,對于連來說,不過是熊掌和魚罷了,得到哪個都行。實際上,于連自打“很小的時候”看見幾個從意大利歸來的威風凜凜的龍騎兵,從而“發瘋般地愛上了軍人的職業”,后來在“十四歲時”又眼看著一個兒女成行的治安法官敗于一個三十歲的副本堂神甫,就絕口不談拿破侖了,立志要“當教士”。此后八九年當中,他實際上一直在士兵和教士之間游移徘徊。用他的話說,就是:“在拿破侖治下,我可能當個副官;而在這些未來的本堂神甫中,我則要當代理主教。”總之,于連是要“寧可死上一千次也要飛黃騰達”。
不過,細心閱讀的讀者可以注意到,于連口口聲聲“成功”“發跡”“飛黃騰達”之類,時時處處羨慕有錢人的“幸福”,卻從來沒有說清楚他究竟要什么。金錢他當然是要的,他動輒想當今一個主教比當年一位將軍多掙多少法郎,然而他關心和誰一起吃飯勝過拿多少薪水,他拒絕過和愛麗莎的有利的婚事,他不肯走富凱那樣的穩妥的發財之路,他也從不接受沒有名分的饋贈……總之,于連不是一個愛錢的人,這是他和當時一般渴望成功的人之間的很大的區別,包括貴族和資產者。再說社會地位,他當然常想三十歲當上將軍,看見阿格德主教比他大不了幾歲就“為他的馬刺感到羞愧”,得到“第一次提升”就“欣喜若狂”,當了輕騎兵中尉、有了騎士的封號就“喜出望外”……然而這一切給他帶來的首先是榮譽,是平等,是自由,其次才是金錢、財富和享受。于連不是一個有政治經驗的人,他“不屬于任何客廳,不屬于任何小集團”。這一點德·拉莫爾侯爵看得最清楚:“他沒有一個不失去一分鐘、一個機會的律師所具有的那種機靈、狡猾的才能……”可以說,于連想到或感到的幸福很少有物質的成分,多為貴婦的青睞、自尊心的滿足、能力的實現甚至讀書的自由,有時候哪怕遠離男人的目光,也能讓他有一種幸福之感。總之,說于連是一個個人主義野心家固然不錯,但不如說他是一個追求個人幸福而不幸走上歧途的年輕人更來得準確。這里的“歧途”不是說他采用了為社會道德所不容的手段之類,而是說,于連在社會通行的規范中無論成功與否都不能獲得幸福。于連的所作所為,甚至他的所思所想和他的心靈呼喚在本質上是矛盾的。
于連是一個成長中的形象,死的時候才二十三歲。如果說“在到達(虛偽)這個可怕的詞之前,這年輕農民的心靈曾走過很長的一段路”,那么他的死意味著他只不過在一條更長的路上剛剛邁出了第一步,這一步他是在監獄里走完的。內容豐富、分量沉重、寓意深遠的《紅與黑》實際上寫的是一個年輕人在追求幸福的道路上如何從迷誤走向清醒,說到底是寫了一個“悟”字。陶淵明《歸去來兮辭》有句云:“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這是人類的永恒的難題的唯一的解,也正是《紅與黑》中的于連的處境的真實寫照。斯丹達爾的高明在于,他只在“迷”字上用力,似乎曲徑通幽,柳暗花明,誰都說是從勝利走向勝利,而在仿佛登上了座高峰時卻突然兩記槍響,讓主人公重重地跌在地上,猶如一聲斷喝:“此路不通!”于是主人公恍然“覺”而后在回想中大徹大悟,從此走上了新的道路……于連在押兩個月后赴刑,這條新的道路實際上是留給讀者走的,這讀者就是斯丹達爾心目中的“幸福的少數人”;換句話說,唯有看出并走上這條新的道路的讀者,才是斯丹達爾心目中的“幸福的少數人”。因此,《紅與黑》的主題是人怎樣才能夠幸福。
人來到世界上,沒有不追求幸福的。貴為帝王,賤為囚徒,概莫能外,整日忙于政治的德·拉莫爾侯爵也把“享樂”看作“高于一切的事情”。然而,金銀財寶、醇酒佳人、高官厚祿、千鐘粟黃金屋顏如玉,或者,與世無爭、清心寡欲、難得糊涂、外離相內不亂平常心地說了幾千年,什么是幸福,如何得到幸福,仍然是一個使人類至今感到困惑的問題,于連的“迷”與“覺”正在對于這個問題的反思和回答之中。
于連首先是把社會的或他人的標準作為自己獲得幸福的標準,追求所謂社會成功和他人承認。他的虛偽,他的心計,他的警覺,他的“作戰計劃”,他的種種防范措施,無一不是為了在社會上“發跡”、“出人頭地”和“飛黃騰達”。然而這一切并非與他內心的呼喚沒有沖突矛盾,因此他總是處于草木皆兵風聲鶴唳的緊張狀態,雖然他實際上確是馬到成功步步高升,卻不曾品嘗到片刻的快樂。即便他在巴黎節節勝利,每每感到快樂“到了極點”,也常常是“驕傲多于愛情”,“是一種野心實現后感到的狂喜”。他的社會成功從未給他帶來過幸福,反而淹沒了他的真實自我,為表象而犧牲了本質。但是,于連畢竟是“一棵好苗子”,本性善良,這使他的偽裝總是露馬腳,他的計劃總是漏洞百出,他的做作總是泄露真情,他的趨奉總是引起懷疑,最終使他永遠被視為異類,因“與眾不同”而陷入無窮無盡的痛苦之中。于連的這種悲劇是一切出類拔萃之輩的永恒悲劇,無論是在專制社會,還是在共和社會,還是在民主社會,都是如此。所以,于連不僅和復辟貴族是矛盾的,和反動教會是矛盾的,他和資產階級也是矛盾的,甚至和資產階級共和派也是矛盾的。于連的悲劇體現了個人和社會的矛盾,這就意味著,社會是個人幸福的障礙,或者說,追求社會成功使渴望幸福的人踏上歧途。
然而,哪一個人能夠脫離社會與世隔絕呢?就是荒野中的柱頭隱士也還要有弟子送飯送水。所以,人還是要在社會中、在人際關系中求得幸福,那就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反求諸己,追求精神價值,一是承認并享受平常的幸福,于是就有古希臘的犬儒學派,就有顏回的“簞食瓢飲”,就有賀拉斯的“平凡的幸福”,就有斯丹達爾的“生活在巴黎,年金一百路易,讀書寫字”。于連固然四面樹敵,“把虛偽和泯除一切同情心作為獲得安全的通常的手段”,但是他究竟還有快樂的時候。于連的第一個快樂就是讀書,讀他自己的“心愛的書”:盧梭的《懺悔錄》、拿破侖的《圣赫勒拿島回憶錄》及大軍公報,拿破侖的榜樣“給自認為極不幸的他帶來安慰,又使他在快樂的時候感到加倍的快樂”。于連的第二個快樂是擺脫了父兄的欺侮和虐待,雖然還不是離開維里埃,但已差不多是“飛黃騰達”的第一步了。于連在德·萊納市長家里的快樂有兩類,一是履行了某種“責任”之后而感到的報復的快樂,一是“遠離男人的目光”,毫無恐懼之心地和德·萊納夫人相處,“盡情享受生活的快樂”。他也有滿足虛榮心的快樂,但是他也因不能真誠而敗壞了更多的快樂。當于連在德·萊納夫人面前“把野心拋諸腦后”的時候,斯丹達爾指出,“從未愛過也從未被愛過的于連覺得做個真誠的人是那么甜蜜愉快”,然而,斯丹達爾又立刻指出,于連恰恰“缺的是敢于真誠”。這種種的快樂,大多是賀拉斯所說的“平凡的幸福”,于連在野心勃勃的時候往往感受不到,而這正是斯丹達爾在描寫上升中的于連時常常流露出嘲諷的原因。斯丹達爾對人生的三大信條是“自我、幸福、精力彌滿”,然而他所追求的幸福卻并非“發跡”“出人頭地”“飛黃騰達”等等。他固然崇拜拿破侖,有建功立業的抱負,但是他堅持不懈地追求的是賀拉斯的“平凡的幸福”,所以他說:“人們能夠獲得的幸福是一種免除一切后顧之憂的狀態。”這是一種什么樣的狀態呢?他不止一次地說:“六千法郎的年金”,“一百路易的年金”,或者“兩千法郎以上兩萬法郎以下的年金”,其含義是獨立、自由、不受制于人,能隨心所欲地從事自己喜歡的事情,例如寫作戀愛欣賞歌劇等……例如書中的一個人物所說:“我喜歡音樂,繪畫,一本好書對我來說是一件大事。”此所謂“幸福的少數人”也。做一個“幸福的少數人”并不容易,在法國只能到住在五層樓以上的人當中去找。所以入獄之前的于連雖然步步高升不斷勝利,卻不是一個“幸福的”人,那么入獄之后的于連呢?
斯丹達爾說過:“一個人的幸福不取決于智者眼中的事物的表象,而取決于他自己眼中的事物的表象。”入獄之前的于連是在社會這根“竹竿”上攀登,以他人(智者就是他人)的眼睛看待事物,所以他要“三十歲當上司令官”,或者當上年薪十萬的大主教;他要受到巴黎美婦人的青睞,以誘惑和征服貴族女人為“責任”;他要擠進上流社會,要按照給他十字勛章的政府的意旨行事并且準備干出更多的不公正的事情;他為自己的種種社會的成功和虛榮心的滿足而沾沾自喜,甚至真的以為自己本是個大貴人的私生子;凡此種種,都是“智者眼中的事物的表象”,即他人的承認,社會的承認,也即所謂“抱負”和“野心”之類。于連并非不能成功,他其實已經成功了,即便他犯罪入獄之后,他仍有可能逃跑,他的上訴仍有可能被接受,他若拋棄尊嚴表示屈服,仍有可能做德·拉莫爾侯爵的女婿……這就是說,福利萊神甫言之有理,于連在法庭上的辯護的確是一種“自殺”的行為。然而,看看于連在獄中的表現,讀者不能不認為,于連的“成功”并沒有給他帶來幸福,反而是他的失敗促使他走上幸福之路。
于連若果真滿腦子“發跡”“往上爬”“飛黃騰達”的念頭,或者,于連若果真具有清醒的階級意識,代表著“一個階級的年輕人”,即“雖然出身于卑賤的階級,可以說受到貧窮的壓迫,卻有幸受到良好的教育,敢于廁身在驕傲的有錢人所謂的上流社會之中”的農民反抗封建貴族,那么,他一定懊悔一時的沖動使自己進了監獄,既壞了個人的前程,也誤了階級的大事。然而不,他的內心是平靜的,他睡得著覺,他還有心欣賞監獄里的建筑的“優雅和動人的輕盈”,并注意到兩道高墻之間有一片“極美的風景”。他坦然地等著死。他也悔恨,但是他的悔恨不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德·萊納夫人。他自己都感到奇怪,原以為她的那封信永遠地毀了他未來的幸福,竟在十五天里認識到“平靜地生活在韋爾吉那樣的山區里”是“幸福的”。他拒絕上訴,他開始反思。他希望讓蜉蝣延長五個鐘頭的生命,讓它“看見和理解什么是夜”,他也希望再給他五年的時間,讓他“和德·萊納夫人一起生活”。往日的野心、幻想、奮斗以及為此而設計的種種偽裝統統失去了迷人的光彩,于連終于在死亡的面前知道了“什么是幸福”。他對德·萊納夫人說的那番話是真誠的:“你要知道,我一直愛著你,我只愛你一個人。”他果然如“久在海上顛簸的水手登上陸地散步一樣”,從容赴死,“沒有任何的矯情”,他恢復了真正的自我。
獄中的于連終于從社會角色的束縛中解脫出來,獲得了自由。他在短短的一生中為自己規定了許多角色,例如“拿破侖的副官”“代理主教”“司令官”“指導教師”甚至“風月老手”……為了演好這些角色,他不能不虛偽、裝假、直至作出違心之舉。這一切都戴上了“為了幸福”這一堂皇的冠冕,實際上卻使他否定了自己的原則,即個人才智的優越。死亡的臨近給了他一次機會,讓他卸去一切偽裝和面具,露出一個真實的、美好的自己。死亡會給每一個人這樣的機會,但并非每一個人都能抓住,因為向命運和暴力屈服,陷入消極和虛無,或者為了某種原因而死不瞑目等等,都不能說是抓住了“這樣的機會”。于連抓住了,因為他究竟是“一棵好苗子”,“他不曾像大多數人那樣從溫和走向狡猾,年齡反而給了他易受感動的仁愛之心,那種過分的狐疑也會得到療治”。所以,于連在獄中才能夠真誠地對待情人,對待朋友,甚至對待敵人。
于連和瑪蒂爾德的愛情是他的一次巨大的社會成功,瑪蒂爾德的出身、社會地位、在侯爵心目中的位置以及她自身的聰明才智,還將保證他有更大的成功。然而這兩個出類拔萃的人之間的愛情卻是一種最復雜最曲折充滿了征服與反征服的愛情,是發生在兩個都不那么自然的人之間的理想化的愛情。瑪蒂爾德多少有些做作,但是,追求理想,不甘平庸,好學多思,目光敏銳,卻使她成為一個頗有吸引力的不尋常的女性。于連不能不受到她的吸引,但是也不由自主地懷著某種恐懼,因為他在個性上不如她強悍,在追求上不如她堅韌,在反抗上不如她徹底。于連對瑪蒂爾德的愛情雖然出于征服卻仍然演變為一種精神上的強烈而真誠的吸引和欽佩,其中并不缺乏真情實意,尤其是瑪蒂爾德有了身孕以后。然而他們之間少了那種時而熱情如火時而柔情似水但是永遠不設防的感情上的融合,這是他們的愛情的阿喀琉斯之踵。那位英國旅行家說他和一只老虎親密相處,手邊卻永遠有一把上了膛的手槍。這正是于連的狀況。直到于連進了監獄,他才能冷靜地反省他和她的關系,也才能公正地對待她的感情。這時的于連“已對英雄主義感到疲倦。要是面對一種單純的、天真的、近乎羞怯的愛情,他會動心的”,不幸的是她仍然“需要時時刻刻想到公眾,想到別人”,試圖“用她那愛情的過度和行動的崇高讓公眾大吃一驚”。等到瑪蒂爾德有一天“像住在六層樓上的窮姑娘,溫情脈脈,毫不做作”,為時已晚,因為于連已經和他那充滿了英雄主義氣概的過去連同那個他想在其中一試身手的社會最后地告別了。然而,卸下了所有包袱的于連卻終于能夠理智地對待瑪蒂爾德了,并且合乎情理地為她設計了將來的道路。我們不能妄斷瑪蒂爾德的前途,但我們可以相信她將在內心深處為他保留一個至高無上的祭壇,而不僅僅是把那個“蠻荒的山洞用花巨款在意大利雕刻的大理石裝飾起來”。在這一點上,于連也許并沒有完全地理解她。然而,無論如何,獄中的于連是生平第一次真誠地把她當作了一個朋友,沒有怨恨,沒有譴責,有的只是內心深處的歉疚。這對瑪蒂爾德來說,也夠了,她究竟體驗過一次崇高。她“獨自坐在她那輛蒙著黑紗的車子里,膝上放著她曾經如此愛戀過的人的頭”,這不是做作,不是瘋狂,這是她對眼前這個平庸乏味喪失活力的貴族階級的挑戰。
在感情的天平上,于連舍棄了有思想有才智不安于室的德·拉莫爾小姐,投入了平凡無知溫柔善良的德·萊納夫人的懷抱,這常使一些讀者感到憤慨,為德·拉莫爾小姐鳴不平。其實,于連的棄取,正是斯丹達爾的棄取。斯丹達爾曾就《紅與黑》的構思給友人寫過一封信,將德·拉莫爾小姐構想的“頭腦的愛情”和德·萊納夫人經歷的“心靈的愛情”做了對比,認為后者才是“真正的、單純的、不自己看著自己的愛情”。他在一八二二年出版的《論愛情》一書中盛贊“自然”,指出:“如果有了完全的自然,兩個人的幸福才能融為一體。由于有了我們的本性所具有的感應及其他一些規律,我們才會有唯一能夠存在的最大的幸福……”不難看出,于連入獄以后,拋棄了幻想,走出了假象的陷阱,恢復了真實的自我,能夠以“自然”的態度對待過去和所愛的女人。德·萊納夫人的淳樸、天真、善良、“本性天成”的風度、在金錢世界中的潔身自好,還有那一顆尚未被小說等讀物污染過的心靈,等等,于連過去只是偶爾有所感覺,他的心幾乎完全被野心占了去,斯丹達爾不禁嘆道:“唉!這就是一種過度的文明造成的不幸!一個二十歲的年輕人,只要受過教育,其心靈便與順乎自然相距千里,而沒有順乎自然,愛情就常常是一種最令人厭煩的責任罷了。”然而于連入獄以后,這種種順乎自然的品質就紛紛涌上心頭,并被賦予真實的價值。于連和德·萊納夫人在一起,感到的是平等、自由和獨立。他知道她想些什么,甚至先于她、比她更清楚地知道她想些什么。而德·萊納夫人則是從不在小說中尋求榜樣,她一旦愛上了,就一心只想如何給情人帶來幸福,在危難的時刻比情人具有更大的勇氣。她不但是個可愛的女人,也是個可敬的女人,是斯丹達爾心目中理想的女人。于連只有在不帶絲毫偽裝的時候,才能徹底地認識德·萊納夫人究竟給他帶來了什么,他終于向她說出了真話:“我們在韋爾吉的樹林里散步的時候,我本來可以多么地幸福啊,可是一種強烈的野心卻把我帶到虛幻之國去了。不是把這近在唇邊的可愛的胳膊緊抱在胸前,卻讓未來的幻想給奪去了;我為了建立巨大的財富,不得不進行數不清的戰斗……不,如果您不來監獄看我,我死了還不知道什么是幸福呢。”德·萊納夫人給于連帶來了幸福,于連也給德·萊納夫人帶來了幸福。
于連對德·萊納夫人,始于誘惑,終于熱戀,其間種種迷誤和夢幻最后被兩記槍聲驚破。兩個月的“甜蜜”勾銷了十年的“奮斗”,這是“生活和愛情”戰勝了“野心和財富”,也可說是曲終奏雅了。于連的最后兩個月清算了左沖右突的二十三年;《紅與黑》的最后十章涵納了驚心動魄的六十五章。研究者大多在前六十五章上費心思用筆墨,而較少注意最后十章,或竟視而不見,故一部《紅與黑》往往變成了一部法國復辟時期的階級斗爭史。其實,斯丹達爾的小說也是可以不這樣讀的。斯丹達爾固然是一個關心政治關心時局的人,但他首先是一個關心個人自由關心個人幸福的人。他的主人公無一不是在各種社會集團中尋覓一方樂土的人,無一不是在前往幸福的圣地朝拜的旅途上顛沛流離的人。瓦萊里說:“在我的眼里,亨利·貝爾不是個文人,而是個聰明人。他太個人了,不能局限于當一個作家。他因此而討人喜歡或者讓人生厭,我是喜歡的。”此話說得好極,《紅與黑》當作如是觀。斯丹達爾動了寫作《于連》的念頭時,已經四十七歲,是一個曾經滄海飽嘗風霜的人了。他不想告訴人們怎樣做,他只想說說他認為什么才是幸福。其實他在二十二歲時就已經說過:“幾乎所有的人生不幸都源于我們對所發生的事情有錯誤的認識。深入地了解人,健康地判斷事物,我們就朝幸福邁進了一大步。”他把《紅與黑》獻給“幸福的少數人”,那么誰是“幸福的少數人”呢?他在《意大利繪畫史》一書中寫道:“幸福的少數人。在一八一七年,在三十五歲以下的一部分人中,年金超過一百路易(兩千法郎),但要少于兩萬法郎。”一八一七年是《意大利繪畫史》出版的那一年,那一年斯丹達爾三十四歲。他所求于金錢的是獨立生活的保證,故不能過少,過少可能被迫仰人鼻息;亦不可過多,過多會逼得人成為因金錢而來的種種束縛的犧牲品,乃至“有漂亮的公館,卻沒有一間斗室安靜地讀高乃依”。于連的迷誤正在于他那“寧可死上一千次也要飛黃騰達”的決心。斯丹達爾讓于連從頂峰上跌落下來,不是說他已經失敗了,而是說他開始走出誤區。加繆講過屢敗屢戰的西緒福斯的故事,說他是幸福的。我們不妨襲其意而反用之,不說追求中的于連是幸福的,而說醒悟了的于連是幸福的。
波德萊爾贊賞斯丹達爾的這句話:“有才智的人,應該獲得他絕對必需的東西,才能不依賴任何人(斯丹達爾的時代,是一年六千法郎的收入——筆者按);然而,如果這種保證已經獲得,他還把時間用在增加財富上,那他就是一個可憐蟲。”于連曾經是這樣的“一個可憐蟲”,但是他畢竟當了兩個月的“有才智的人”,不再把時間用在推“飛黃騰達”那塊必定要從頂峰上滾落下來的巨石了。于連沒有失敗,他勝利了,他獲得了幸福。
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現今五十歲上下而又在于連那個年齡讀過《紅與黑》的那些人,如今重讀這本書,該解得“其中味”了。現今正在于連那個年齡的那些人,第一次讀這本書,該如何解“其中味”呢?好在眼下不大會有人自認有資格或有責任告訴他們該怎樣讀這本書怎樣看這個人了。不過,我們仍然可以向自己或向別人問一回:“誰是幸福的少數人?”
郭宏安
一九九三年六月八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