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因?yàn)樘椒拦袍E走了許多路;在種種情形之下感慨到古今興廢。在草叢里讀碑碣,在磚堆中間偶然碰到菩薩的一只手一個微笑,都是可以激動起一些不平常的感覺來的。鄉(xiāng)村的各種浪漫的位置,秀麗天真;中間人物維持著老老實(shí)實(shí)的鮮艷顏色,老的扶著拐杖,小的赤著胸背,沿路上點(diǎn)綴的,盡是他們明亮的眼睛和笑臉。由北平城里來的我們,東看看,西走走,夕陽背在背上,真和掉在另一個世界里一樣!云塊,天,和我們之間似乎失掉了一切障礙。我樂時就高興的笑,笑聲一直散到對河對山,說不定那一個林子,那一個村落里去!我感覺到一種平坦,竟許是遼闊,和地面恰恰平行著舒展開來,感覺的最邊沿的邊沿,和大地的邊沿,永遠(yuǎn)賽著向前伸……
我不會說,說起來也只是一片瘋話人家不耐煩聽。以我描寫一些實(shí)際情形我又不大會,總而言之,遠(yuǎn)地里,一處田畝有人在工作,上面青的,黃的,紫的,分行的長著;每一處山坡上,有人在走路,放羊,迎著陽光,背著陽光,投射著轉(zhuǎn)動的光影;每一個小城,前面站著城樓,旁邊睡著小廟,那里又托出一座石塔,神和人,都服帖的,滿足的,守著他們那一角天地,近地里,則更有的是熱鬧,一條街里站滿了人,孩子頭上梳著三個小辮子的,四個小辮子的,乃至于五六個小辮子的,衣服簡單到只剩一個紅兜肚,上面隱約也總有他嬤嬤挑的兩三朵花!
娘娘廟前面樹蔭底下,你又能阻止誰來看熱鬧?教書先生出來了,軍隊(duì)里兵卒拉著馬過來了,幾個女人嬌羞的手拉著手,也扭著來站在一邊了,小孩子爭著擠,看我們照相,拉皮尺量平面,教書先生幫忙我們拓碑文。說起來這個那個廟,都是年代可多了,什么時候蓋的,誰也說不清了!說話之人來得太多,我們工作實(shí)在發(fā)生困難了,可是我們大家都頂高興的,小孩子一邊抱著飯碗吃飯,一邊睜著大眼看,一點(diǎn)子也不松懈。
我們走時總是一村子的人來送的,兒媳婦指著說給老婆婆聽,小孩們跑著還要跟上一段路。開柵鎮(zhèn),小相村,大相村,哪一處不是一樣的熱鬧,看到北齊天保三年造像碑,我們不小心的,漏出一個驚異的叫喊,他們鄉(xiāng)里彎著背的,老點(diǎn)兒的人,就也露出一個得意的微笑,知道他們村里的寶貝,居然嚇著這古怪的來客了。“年代多了吧,”他們驕傲地問。“多了多了,”我們高興地回答,“差不多一千四百年了。”“呀,一千四百年!”我們便一齊驕傲起來。
我們看看這里金元重修的,那里明季重修的殿宇,討論那式樣做法的特異處,塑像神氣,手續(xù),天就漸漸黑下來,嘴里覺到渴,肚里覺到餓,才記起一天的日子圓圓整整的就快結(jié)束了。回來躺在床上,綺麗鮮明的印象仍然掛在眼睛前邊,引導(dǎo)著種種適意的夢,同時晚飯上所吃的菜蔬果子,便給養(yǎng)充實(shí)著,我們明天的精力,直到一大顆太陽,紅紅的照在我們的臉上。
(原載一九三四年八月二十五日《大公報·文藝副刊》第九十六期)
◎窗子以外
話從哪里說起?等到你要說話,什么話都是那樣渺茫地找不到個源頭。
此刻,就在我眼簾底下坐著是四個鄉(xiāng)下人的背影;一個頭上包著黯黑的白布,兩個褪色的藍(lán)布,又一個光頭。他們支起膝蓋,半蹲半坐的,在溪沿的短墻上休息。每人手里一件簡單的東西;一個是白木棒,一個籃子,那兩個在樹蔭底下我看不清楚。無疑地他們已經(jīng)走了許多路,再過一刻,抽完一筒旱煙以后,是還要走許多路的。蘭花煙的香味頻頻隨著微風(fēng),襲到我官覺上來,模糊中還有幾段山西梆子的聲調(diào),雖然他們坐的地方是在我廊子的鐵紗窗以外。
鐵紗窗以外,話可不就在這里了。永遠(yuǎn)是窗子以外,不是鐵紗窗就是玻璃窗,總而言之,窗子以外!
所有的活動的顏色、聲音、生的滋味,全在那里的,你并不是不能看到,只不過是永遠(yuǎn)地在你窗子以外罷了。多少百里的平原土地,多少區(qū)域的起伏的山巒,昨天由窗子外映進(jìn)你的眼簾,那是多少生命日夜在活動著的所在;每一根青的什么麥?zhǔn)颍加腥肆鬟^汗;每一粒黃的什么米粟,都有人吃去;其間還有的是周折,是熱鬧,是緊張!可是你則并不一定能看見,因?yàn)槟撬械闹苷郏瑹狒[,緊張,全都在你窗子以外展演著。
在家里罷,你坐在書房里,窗子以外的景物本就有限。那里兩樹馬纓,幾棵丁香;榆葉梅橫出瘋杈的一大枝;海棠因?yàn)槿狈﹃柟猓磕曛婚_個兩三朵——葉子上滿是蟲蟻吃的創(chuàng)痕,還卷著一點(diǎn)焦黃的邊;廊子幽秀地開著扇子式,六邊形的格子窗,透過外院的日光,外院的雜音。什么送煤的來了,偶然你看到一個兩個被煤炭染成黔黑的臉;什么米送到了,一個人掮著一大口袋在背上,慢慢踱過屏門;還有自來水、電燈、電話公司來收賬的,胸口斜掛著皮口袋,手里推著一輛自行車;更有時廚子來個朋友了,滿臉的笑容,“好呀,好呀”地走進(jìn)門房;什么趙媽的丈夫來拿錢了,那是每月一號一點(diǎn)都不差的,早來了你就聽到兩個人唧唧噥噥爭吵的聲浪。那里不是沒有顏色,聲音,生的一切活動,只是他們和你總隔個窗子——扇子式的,六邊形的,紗的,玻璃的!
你氣悶了把筆一擱說,這叫作什么生活!你站起來,穿上不能算太貴的鞋襪,但這雙鞋和襪的價錢也就比——想它做什么,反正有人每月的工資,一定只有這價錢的一半乃至于更少。你出去雇洋車了,拉車的嘴里所討的價錢當(dāng)然是要比例價高得多,難道你就傻子似地答應(yīng)下來?不,不,三十二子,拉就拉,不拉,拉倒!心里也明白,如果真要充內(nèi)行,你就該說,二十六子,拉就拉——但是你好意思爭!
車開始輾動了,世界仍然在你窗子以外。長長的一條胡同,一個個大門緊緊地關(guān)著。就是有開的,那也只是露出一角,隱約可以看到里面有南瓜棚子,底下一個女的,坐在小凳上縫縫做做的;另一個,抓住還不能走路的小孩子,伸出頭來喊那過路賣白菜的。至于白菜是多少錢一斤,那你是聽不見了,車子早已拉得老遠(yuǎn),并且你也無需乎知道的。在你每月費(fèi)用之中,伙食是一定占去若干的。在那一筆伙食費(fèi)里,白菜又是多么小的一個數(shù)。難道你知道了門口賣的白菜多少錢一斤,你真把你哭喪著臉的廚子叫來申斥一頓,告訴他每一斤白菜他多開了你一個“大子兒”?
車越走越遠(yuǎn)了,前面正碰著糞車,立刻你拿出手絹來,皺著眉,把鼻子蒙得緊緊地,心里不知怨誰好。怨天做的事太古怪;好好的美麗的稻麥卻需要糞來澆!怨鄉(xiāng)下人太不怕臭,不怕臟,發(fā)明那么兩個籃子,放在鼻前手車上,推著慢慢走!你怨市里行政人員不認(rèn)真辦事,如此臟臭不衛(wèi)生的舊習(xí)不能改良,十余年來對這糞車難道真無辦法?為著強(qiáng)烈的臭氣隔著你窗子還不夠遠(yuǎn),因此你想到社會衛(wèi)生事業(yè)如何還辦不好。
路漸漸好起來,前面墻高高的是個大衙門。這里你簡直不止隔個窗子,這一帶高高的墻是不通風(fēng)的。你不懂里面有多少辦事員,辦的都是什么事;多少濃眉大眼的,對著鄉(xiāng)下人做買賣的吆喝詐取;多少個又是臉黃黃的可憐蟲,混半碗飯分給一家子吃。自欺欺人,里面天天演的到底是什么把戲?但是如果里面真有兩三個人拼了命在那里奮斗,為許多人爭一點(diǎn)便利和公道,你也無從知道!
到了熱鬧的大街了,你仍然像在特別包廂里看戲一樣,本身不會,也不必參加那出戲;倚在欄桿上,你在審美的領(lǐng)略,你有的是一片閑暇。但是如果這里洋車夫問你在哪里下來,你會吃一驚,倉卒不知所答。生活所最必需的你并不缺乏什么,你這出來就也是不必需的活動。
偶一抬頭,看到街心和對街鋪?zhàn)忧懊婺切┤耍麄兌际羌奔泵γΦ兀跁r間金錢的限制下采辦他們生活所必需的。兩個女人手忙腳亂地在監(jiān)督著店里的伙計稱秤。二斤四兩,二斤四兩的什么東西,且不必去管,反正由那兩個女人的認(rèn)真的神氣上面看去,必是非同小可,性命交關(guān)的貨物。并且如果稱得少一點(diǎn)時,那兩個女人為那點(diǎn)吃虧的分量必定感到重大的痛苦;如果稱得多時,那伙計又知道這年頭那損失在東家方面真不能算小。于是那兩邊的爭持是熱烈的,必需的,大家聲音都高一點(diǎn);女人臉上呈塊紅色,頭發(fā)披下了一縷,又用手抓上去;伙計則維持著客氣,口里嚷著:錯不了,錯不了!
熱烈的,必需的,在車馬紛紜的街心里,忽然由你車邊沖出來兩個人;男的,女的,各各提起兩腳快跑。這又是干什么的,你心想,電車正在拐大彎。那兩人原就追著電車,由軌道旁邊擦過去,一邊追著,一邊向電車上賣票的說話。電車是不容易趕的,你在洋車上真不禁替那街心里奔走趕車的擔(dān)心。但是你也知道如果這趟沒趕上,他們就可以在街旁站個半點(diǎn)來鐘,那些寧可望穿秋水不雇洋車的人,也就是因?yàn)樗麄兊纳疃匦栌嬢^和節(jié)省到洋車同電車價錢上那相差的數(shù)目。
此刻洋車跑得很快,你心里繼續(xù)著疑問你出來的目的,到底采辦一些什么必需的貨物。眼看著男男女女?dāng)D在市場里面,門首出來一個進(jìn)去一個,手里都是持著包包裹裹,里邊雖然不會全是他們當(dāng)日所必需的,但是如果當(dāng)中夾著一盒稍微奢侈的物品,則亦必是他們生活中間閃著亮光的一個愉快!你不是聽見那人說么?里面草帽,一塊八毛五,貴倒貴點(diǎn),可是“真不賴”!他提一提帽盒向著打招呼的朋友,他摸一摸他那剃得光整的腦袋,微笑充滿了他全個臉。那時那一點(diǎn)迸射著光閃的愉快,當(dāng)然的歸屬于他享受,沒有一點(diǎn)疑問,因?yàn)樘熘溃@一年中他多少次地克己省儉,使他賺來這一次美滿的,大膽的奢侈!
那點(diǎn)子奢侈在那人身上所發(fā)生的喜悅,在你身上卻完全失掉作用,沒有閃一星星亮光的希望!你想,整年整月你所花費(fèi)的,和你那窗子以外的周圍生活程度一比較,嚴(yán)格算來,可不都是非常靡費(fèi)的用途?每奢侈一次,你心上只有多難過一次,所以車子經(jīng)過的那些玻璃窗口,只有使你更惶恐,更空洞,更懷疑,前后彷徨不著邊際。并且看了店里那些形形色色的貨物,除非你真是傻子,難道不曉得它們多半是由那一國工廠里制造出來的!奢侈是不能給你愉快的,它只有要加增你的戒懼煩惱。每一尺好看點(diǎn)的紗料,每一件新鮮點(diǎn)的工藝品!
你詛咒著城市生活,不自然的城市生活!檢點(diǎn)行裝說,走了,走了,這沉悶沒有生氣的生活,實(shí)在受不了,我要換個樣子過活去。健康的旅行既可以看看山水古剎的名勝,又可以知道點(diǎn)內(nèi)地純樸的人情風(fēng)俗。走了,走了,天氣還不算太壞,就是走他一個月六禮拜也是值得的。
沒想到不管你走到哪里,你永遠(yuǎn)免不了坐在窗子以內(nèi)的。不錯,許多時髦的學(xué)者常常驕傲地帶上“考察”的神氣,架上科學(xué)的眼鏡,偶然走到哪里一個陌生的地方瞭望,但那無形中的窗子是仍然存在的。不信,你檢查他們的行李,有誰不帶著罐頭食品,帆布床,以及別的證明你還在你窗子以內(nèi)的種種零星用品,你再摸一摸他們的皮包,那里短不了有些鈔票;一到一個地方,你有的是一個提梁的小小世界。不管你的窗子朝向哪里望,所看到的多半則仍是在你窗子以外,隔層玻璃,或是鐵紗!隱隱約約你看到一些顏色,聽到一些聲音,如果你私下滿足了,那也沒有什么,只是千萬別高興起說什么接觸了,認(rèn)識了若干事物人情,天知道那是罪過!洋鬼子們的一些淺薄,千萬學(xué)不得。
你是仍然坐在窗子以內(nèi)的,不是火車的窗子,汽車的窗子,就是客棧逆旅的窗子,再不然就是你自己無形中習(xí)慣的窗子,把你擱在里面。接觸和認(rèn)識實(shí)在談不到,得天獨(dú)厚的閑暇生活先不容你。一樣是旅行,如果你背上掮的不是照相機(jī)而是一點(diǎn)做買賣的小血本,你就需要全副的精神來走路:你得留神投宿的地方;你得計算一路上每吃一次燒餅和幾顆沙果的錢;遇著同行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打招呼,互相捧出誠意,遇著困難時好互相關(guān)照幫忙,到了一個地方你是真帶著整個血肉的身體到處碰運(yùn)氣,緊張的境遇不容你不奮斗,不與其他奮斗的血和肉的接觸,直到經(jīng)驗(yàn)使得你認(rèn)識。
前日公共汽車?yán)镆涣行量嗟哪槪切┱勗挘锩婢陀泻芏嗌畹姆至俊j兾鬟^來做生意的老頭和那旁坐的一股客氣,是不得已的;由交城下車的客人執(zhí)著紅粉包紙煙遞到汽車行管事手里也是有多少理由的,穿棉背心的老太婆默默地挾住一個藍(lán)布包袱,一個錢包,是在用盡她的全副本領(lǐng)的,果然到了冀村,她錯過站頭,還虧別個客人替她要求車夫,將汽車退行兩里路,她還不大相信地望著那村站,口里嚕囌著這地方和上次如何兩樣了。開車的一面發(fā)牢騷一面爬到車頂替老太婆拿行李,經(jīng)驗(yàn)使得他有一種涵養(yǎng),行旅中少不了有認(rèn)不得路的老太太,這個道理全世界是一樣的,倫敦警察之所以特別和藹,也是從迷路的老太太孩子們身上得來的。
話說了這許多,你仍然在廊子底下坐著,窗外送來溪流的喧響,蘭花煙氣味早已消失,四個鄉(xiāng)下人這時候當(dāng)已到了上流“慶和義”磨坊前面。昨天那里磨坊的伙計很好笑的滿臉掛著面粉,讓你看著磨坊的構(gòu)造;坊下的木輪,屋里旋轉(zhuǎn)著的石碾,又在高低的院落里,來回看你所不經(jīng)見的農(nóng)具在日影下列著。院中一棵老槐、一叢鮮艷的雜花、一條曲曲折折引水的溝渠,伙計和氣地說閑話。他用著山西口音,告訴你,那里一年可出五千多包的面粉,每包的價錢約略兩塊多錢。又說這十幾年來,這一帶因?yàn)樯剿鋈簧倭耍シ魂P(guān)閉了多少家,外國人都把那些磨坊租去做他們避暑的別墅。慚愧的你說,你就是住在一個磨坊里面,他臉上堆起微笑,讓面粉一星星在日光下映著,說認(rèn)得認(rèn)得,原來你所租的磨坊主人,一個外國牧師,待這村子極和氣,鄉(xiāng)下人和他還都有好感情。
這真是難得了,并且好感的由來還有實(shí)證。就是那一天早上你無意中出去探古尋勝,這一省山明水秀,古剎寺院,動不動就是宋遼的原物,走到山上一個小村的關(guān)帝廟里,看到一個鐵鐸,刻著萬歷年號,原來是萬歷賜這村里慶成王的后人的,不知怎樣流落到賣古董的手里。七年前讓這牧師買去,晚上打著玩,嘹亮的鐘聲被村人聽到,急忙趕來打聽,要湊原價買回,情辭懇切。說起這是他們呂姓的祖?zhèn)鲗毼铮瑳Q不能讓它流落出境,這牧師于是真?zhèn)€把鐵鐸還了他們,從此便在關(guān)帝廟神前供著。
這樣一來你的窗子前面便展開了一張浪漫的圖畫,打動了你的好奇,管它是隔一層或兩層窗子,你也忍不住要打聽點(diǎn)底細(xì),怎么明慶成王的后人會姓呂!這下子文章便長了。
如果你的祖宗是皇帝的嫡親弟弟,你是不會,也不愿,忘掉的。據(jù)說慶成王是永樂的弟弟,這趙莊村里的人都是他的后代。不過就是因?yàn)樗麄冇浀锰宄耍硪怀幕实鄱加行├洗蟛环判模赫g詔命他們改姓,由姓朱改為姓呂,但是他們還有用二十字排行的方法,使得他們不會弄錯他們是這一脈子孫。
這樣一來你就有點(diǎn)心跳了,昨天你雇來那打水洗衣服的不也是趙莊村來的,并且還姓呂!果然那土頭土腦圓臉大眼的少年是個皇裔貴族,真是有失尊敬了。那么這村子一定窮不了,但事實(shí)上則不見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