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了,總為那次采訪后未能給你寫一篇稿而內疚。那實在是一次最普通的采訪,你也實在是一位最普通的女教師,做了一些最平常的事。以至于當時我都沒有想到要記筆記,現在連你的名字都已忘掉,只記得姓白。
那天我在教研室里等你,四張桌子,幾個條凳,桌上是小山一樣的作業本、教材、參考書,屋角幾個木柜,柜頂上是圓錐、圓柱等教具模型。你剛下課回來,方圓臉膛,微胖的身子,已四十五六歲年紀。手里托著一個大三角板,一只木圓規,衣襟上還有一些粉筆末子。我們寒暄幾句,開始說話。如果說特殊的話,是你的身體。剛才進門時我就注意到你走路的姿勢,話就從這里開始。“文化大革命”時,你才二十多歲,那正是一個女人一生中最有資本在男人面前驕傲,在事業面前憧憬的年華,也就在這時你精神上遭到從未有的折磨,腰也受了傷。你躺在單人宿舍里,周圍整日是喧鬧的紅海洋,你卻如在冰窖,心中一片死寂。“文革”后,你到北戴河治病,隔著玻璃窗,望海面潮漲潮落,船來帆去,你的心復活了,但只活了一半,家是不成了,業卻一定要立。一出醫院,你就上了講臺,拼命工作,開始打這場無后方的持久戰。四十五分鐘站下來,你就腰痛如折。講課時,你無論是右手持書,或是在黑板上寫字,左手總是輕扶教桌,不知情的人還以為這是一種特殊的風度。你常在轉身時偷擦一把額上的冷汗,但那樣子好像隨便撥一下額前的短發。你的抽屜里常有止痛片和止痛針,只要骨頭縫里泛起一陣酸楚,那劇烈的腰痛就要發作了,你趕快往嘴里按上幾粒藥,要是上課鈴快響了,藥力已來不及,你就自己扎上一針。
你是一架帶病運轉的機器,不靠電、不靠油,是靠燃燒毅力來驅動,竟一天不停地轉了十多年。你實現了出院時的志愿,成了全校、全市的教學尖子,獲得全國“五一勞動獎章”,登上了天安門城樓。
聽說你的教案參加了市里的教學成果展覽,我想看看,你說,可多呢,在家里。我隨你來到校園后的宿舍。這是一套一間半的單元住房,屋內擺設簡單素雅,書架、書桌、臺燈,單人床,還有一些簡單的炊具。這里沒有一般家庭里常見的大衣櫥,也聽不到老人的絮叨與孩子的嬉笑,讓人覺得不過是辦公室的延長。書架上一盆柔枝闊葉的吊蘭,輕輕地越過書層探垂下來,吐著淡藍的小花也袒露著主人的心境。你從床下拖出三個大木箱子,我正發愣間,你將箱蓋打開,哎呀,全是教案,你像懷抱嬰兒那樣愛撫地將它們抱在桌子上,排成一行。我抽過一本,剛翻開,心就不由一顫,這是教案嗎?教案就是講課提綱,特別是數學教案,更是幾個公式,幾道例題,就可了事。我上學時,有的老師干脆只帶三支粉筆上講臺,以示自己胸有成竹,才華橫溢。而眼前這些按年按月編號的教案,我無法只用整潔來形容它的面貌,也不能只用藝術來比喻它的魅力,第一感覺竟是有一種精神從字里行間溢出,充盈在我的面前和四周。我首先想到小學生的作業本,只有學生對自己的功課才會這樣的謹慎認真;我又想起手抄的經書,只有教徒對經典才會這樣的神秘和虔誠。這上百本教案一律用仿宋體寫成,分段、另行、空格都行止有序,數學公式都是漂亮的手寫體,那些外文字母美得像五線譜上的樂符。我吃驚道:“年年都是那個教材,你這個幾十年的老教師還用這樣費心?”你撫摸著教案說:“教材不會大變,但學生每年都在變,我不能用剩飯去喂他們。而且確實是教一遍就有一點新體會。”這時我才注意到,每本教案都用兩種墨跡寫成,正頁用藍色,是課前的備課稿,反頁用紅色,是課后的教學體會。有一頁上記著一個學生就一道題與老師的不同解法,你竟高興得連畫了三個驚嘆號。不知怎么,由這紅色墨跡,我又想到教徒的刺血寫經。這一字一題都浸滿了你的心血啊。教育就是你的宗教,就是你的信仰,你是以一個圣教徒的虔誠來對待自己的事業。
那天正談話間,有人推門送來一封信。你隨手撕開,抽出信,卻又將撕下的紙條塞進信封里。我不覺好奇,便問這條廢紙還有何用?你笑一笑說:“這是職業習慣。平時在教室里要求學生不亂拋紙屑。教師就要時時示范,做個好樣子。”啊,我一下意識到你是在另一種嚴酷的做人標準下生活。我不由得看一眼墻上掛著的圓規、角尺(這不知是你用舊的第幾副了)。但人非鐵木,這樣畫地為牢,以身為規、為矩,要有何等的毅力、覺悟和犧牲精神啊。你就是以這樣高超的藝術無聲地塑造人們的靈魂。你正在聚精會神地讀信,我知道你沒有別的親人,這信也許正是當年的那個調皮鬼學生寫來的。在你的木箱里已有一大捆這樣的來信。陽光從窗戶里斜射進來,勾出你端莊慈祥的剪影。我感覺到你臉上漾起的微笑,也傷心地發現你腦后散著幾縷白發。我后悔當時沒有帶個相機。
也許是坐久了,感到你這個小房間里幽靜中未免有一絲的凄清,我便忍不住提了一個俗氣一點的問題:“你總得有人照顧啊,比如不結婚,也可以抱個孩子。”這回你臉上沒有剛才那種一說話就露出的笑意,而是深沉地目視對面的墻壁嘆了口氣說:“許多關心我的人都提這個問題。有的介紹對象,有的同志甚至要將自己的孩子送我。但我都謝絕了,不愿拖累人,也不愿多分心。”你講了一件感人的小事。去年兩個女學生畢業了,上大學前來看你,她們說經過慎重考慮,也征得家長同意,愿做你的女兒,她們真心真情、流著淚求你答應。你看著這兩個跟了你六年的孩子,也掉淚了,說容你考慮一晚,明天再說。兩個女孩一臉歡笑地回家報告去了。可是第二天她們帶著小禮品和以女兒身份寫的祝詞進門時,你卻嚴肅地回絕了。我很為這件良緣未結而遺憾,連問這是為什么。你說:“她們的深情我懂,也很感激。但是想了一晚上,我覺得世上師生之間的感情已是最純潔、最珍貴的了,何必又再摻進些什么呢?”想不到你是這樣理解寶貴的師生之情的。你把它看得很純,像一張白紙,不忍滴上一點顏色,雖然這顏色很美麗,但你還是只要這純。
那天采訪完后我緩步走出校門,雖然心里很激動,但茫茫然,總是找不到寫稿的由頭。你的毅力比得上居里夫人,你的頑強配當一個英雄,可是你卻在干著最平常的事。你的生命之光不表現在耀目的一瞬或驚人的一舉,而是表現在默默地堅守、執著地進取。大凡世界上的事太普通了倒反而很難,做一個純粹的普通人難,為這樣的人寫篇稿也難。這種負疚之情一直折磨了我好幾年,你的形象倒越磨越清晰,于是我終于動筆寫下這點文字,不算什么記述,只是表達一點敬意。
閱讀指導
這篇文章是作者為彌補采訪一位普通女教師后沒能寫成新聞稿的遺憾而補記的。“大凡世界上的事太普通了倒反而很難,做一個純粹的普通人難,為這樣的人寫篇稿也難。”那實在是一次最普通的采訪,一位最普通的女教師,做了一些最平常的事,當時連筆記都沒做,事后只記得姓白,但又是什么讓作者難以忘懷呢?
“文革”中,年輕的白老師精神受到嚴重折磨,腰也受了傷;“文革”后也沒成家,立志做了教師。四十五分鐘站下來,就腰痛如折。劇烈的腰痛要發作,就往嘴里按上幾粒藥,要是上課鈴快響了,藥力已來不及,就自己扎上一針。就這樣,竟一天不停地轉了十多年。
教案參加了市里的教學成果展覽,寫了三大木箱教案,而且是篇篇詳案,字跡極其工整,上百本教案一律用仿宋體寫成,分段、另行、空格都行止有序,而且年年有新教案,每本教案都用兩種墨跡寫成,正頁是藍色的備課稿,反頁是紅色的課后體會。最后成了全校、全市的教學尖子,獲得全國“五一勞動獎章”,登上了天安門城樓。
她生活簡樸,但卻富有,富有的是她十幾年投入的教案,富有的是她的默默奉獻的教育情懷。她沒有孩子,卻富有親如孩子似的學生的尊敬和信任。為人師表,以嚴酷的做人標準要求自己,以高超的教學藝術無聲地塑造人們的靈魂。作者刻畫了不少動人的細節,如教案“有一頁上記著一個學生就一道題與老師的不同解法,你竟高興得連畫了三個驚嘆號”,不由讓作者聯想到教徒的刺血寫經,不由地贊嘆“這一字一題都浸滿了你的心血啊。教育就是你的宗教,就是你的信仰,你是以一個圣教徒的虔誠來對待自己的事業”。沒有耀目的一瞬或驚人的一舉,而是默默地堅守、執著地進取;一直干著最平常的事,卻毅力比得上居里夫人,頑強配當一個英雄。作者由衷盛贊了這位普通教師的毅力、覺悟和犧牲精神。
本文從“我”采訪的視角來寫,便于直接抒發感慨。親眼所見,體現真實性;親身所感,具有真切性;遲遲不能寫稿的愧疚和遺憾,更增添了人物的感人力量。行文中又采用第二人稱,與“你”直接對話,直接觀察、交流,既親切,又便于抒情,有呼告效果,加強了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