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鷹之薨落
- 九州·縹緲錄Ⅴ:一生之盟
- 江南
- 14409字
- 2018-05-14 16:35:04
一
胤朝成帝四年冬,瀚州北都城。
按照蠻族紀年,這一年是風年。北風來得極早,跟著是狂飆的暴雪,天空難得放晴。朔方原上的青陽牧民都帶著牲口避進了北都城里。兩個月過去,瘦羊差不多殺光了,已經開始宰肥羊,羔子熬不過嚴冬,全部宰了,可是天還是陰沉的鐵灰色,像是盤韃天神震怒的臉色。城外雪深可以陷死人,不便騎馬,也很難找路,沒人輕易出城,好些日子沒有外面的消息傳回來了,人人心里都揣著不安。
十七年前有一場雪,可以和這場相比,像是末日。貴族們殺死奴隸祭天,女人們紛紛把夏天懷上的孩子給打掉了,因為即便生下來也養不活。那一年北都城里生下的不多的幾個孩子中,有大君的幼子呂歸塵·阿蘇勒·帕蘇爾。
盤韃天神發怒了,在懲罰青陽。有人這么私下傳著。
夏天時就有不好的兆頭,一直健康的大君在出獵時從馬背上摔了下去,從此就站不起來了。金帳里傳出來的消息說大君已經看不見東西了,政務都落在了大王子呂守愚的手里,又有消息說幾位大汗王和大王子在金帳中爭吵,最后幾乎拔刀相對。從此大汗王們各守自己的一片寨子,再也不進金帳議事。
深夜。
朔風卷雪,白茫茫地橫空而過,寒風在帳篷周圍盤旋嗚咽。不知道是什么人在深夜吹笳,也是低低的嗚咽,極容易和風聲混淆起來,聽著就像那吹笳的人其實并不存在,只是風引起的幻覺。
“聽著真寂寞啊。”大王子呂守愚披著貂裘,背著手站在帳篷口,喃喃自語。
他把羊皮簾子撥開一線,雪花沖進來瞇了他的眼睛。他微微閉了一下眼,睜開來默默地看著外面,神色郁郁。
他身后的二王子呂復急了起來:“哥哥!這可不是我們感嘆的時候,大汗王們的刀槍就快遞到我們喉嚨口了,你可想想辦法啊!”
“鐵由[1],你不懂的。聽著這笳聲,心里荒得像是長草,動刀動槍的事情就總是提不起精神。想想我們和幾位伯父斗了那么多年,又把旭達罕[2]貶到了外面,可為的又是什么呢?都是青陽的子孫,誰也沒得到什么好處。”
“哥哥你心里就算懷了慈悲,大汗王們卻不對我們憐憫!”呂復更急了,“派出去的斥候有回報說,這幾日大汗王們寨子里都是磨刀的聲音,全部的羊都殺了烤,開了酒窖沒日沒夜地喝酒,這是要動手啊!哥哥你……”
“她睡了么?”呂守愚沒有理睬弟弟,扭頭去問旁邊的小女奴。
“睡下了,睡前喝了一碗肉粥,現在大概已經睡著了。”
“你去那邊伺候吧,這里不要別人進來。”
“是。”小女奴應了一聲出去了。
帳篷里只剩下呂守愚和呂復,呂守愚低頭沉吟了一會兒:“我那三個伯父什么時候能集中全部的人馬?”
“若是集齊他們手里的三帳騎兵和所有能上陣的奴隸,一共是七萬人,大概還要五天工夫,但是若是只等三帳騎兵到齊就動手,最多不過三天!九王那邊,虎豹騎在過山口的地方遭遇了暴風雪,帶馬還不如步行快,只怕還有七天的路程,大哥,現在沒了外援,死活都在我們自己的手里,不能等了!”
“三天……”呂守愚沉思著點了點頭,“讓我們的人保持戒備,等淳國的人來。”
“哥哥,這時候還等淳國的人?東陸人都是狐貍,那個洛子鄢怕是也不例外!”
帳篷外面忽然傳來混亂的人聲,剛剛出帳的小女奴又跑了回來。
“外面出了什么事情?”呂守愚皺著眉,“不是叫你去夫人那里伺候么?”
“有客人,東陸的客人來了!”
小女奴的話音沒落,已經有人一把掀開了簾子,一個人影帶著飛揚的雪花大步而入。掀簾子的是班扎烈,呂守愚最心腹的伴當,他跟在東陸客人后面進帳,把小女奴趕了出去,轉身把帳篷簾子緊緊地拉上了。
“洛兄弟!”呂守愚上去抓住來客的小臂。
“這次為見大王子,拼掉了半條命!”洛子鄢甩頭抖去風帽,一張臉透著生青,眉毛上被雪染得慘白。幾年過去,他蓄了細細的胡須,因為嘴里哈出的熱氣融化了雪花,胡須上掛了幾條細冰凌,看起來極其的狼狽。
他摔開呂守愚的手,疾步走到火盆邊坐下,從袖子里探出雙手湊上去:“手指凍僵了,這樣下去怕是要壞死。”
呂守愚坐在他身邊,看著他的手指勾著伸不開,幾乎畸形,必然是嚴寒中一直握著馬韁的結果。
“光烤火沒有用,手不想廢就得忍痛掰開。”呂守愚說。
“交給大王子了!”洛子鄢也干脆,立刻把一雙手遞過去。
“拿油來!”呂守愚命令小女奴。
他手上搓了細潤的羊油,拉著洛子鄢的手在火邊烤。洛子鄢的手上完全沒有溫度,摸上去的質感倒像是石頭,呂守愚急速地搓動,讓油慢慢滲透進去,皮膚表面也漸漸有了些溫度。呂守愚手上動作慢了下來,慢慢捏住洛子鄢的一根手指,忽地用力抻直。洛子鄢吸了一口涼氣,臉色漲得血紅,憋住了沒有喊痛。疼痛減退,那根僵死的手指已經可以略微彎曲了。
“才好了一根指頭,忍點痛,慢慢來。這些關節不松動開,你以后一輩子都是握馬韁的姿勢了。”呂守愚說。
洛子鄢張嘴吐出舌頭來:“大王子看看,我的舌頭凍掉了么?”
呂守愚不懂他這話的意思,看他的表情有點促狹的意思,皺了皺眉:“能說話當然沒有。”
洛子鄢笑:“手指殘了就殘了吧。我是個說客,不是武士,握不得刀劍,留住舌頭就可以隨大王子征戰了。”
“說客見過不少,洛兄弟這種不怕死的少有。怎么弄得這么狼狽?”呂守愚也笑。他頗喜歡這個淳國特使,和草原上常見的東陸行商不一樣,這個洛子鄢明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士,卻有股子草原人的野氣,好烈酒,說話大聲,游說起人來眉飛色舞,眼睛雪亮。
洛子鄢的神色肅然起來:“我們從南望峽口登岸,一路北行,最初還只是細雪,走到半路,積雪已經沒到馬胸了,漫天漫地的白雪,辨不出路來。多虧帶的是夜北馬,果然是耐寒,又按照大王子所說,帶著那匹死了小駒的老馬,靠它才找到了臺納勒河的河道,順著結冰的河面一路上行到北都城,所帶的五十個人,只有十七個活下來。”
呂守愚點頭:“今年這場雪大得嚇人,北都城和外面也好些日子沒通消息了。不過若不是這場雪,北都城里怕還沒這么平靜。洛兄弟剛來大概還不知道,幾個大汗王在金帳里和我翻了臉,發誓說若是父親最后傳位給我,就要帶著自己的人口和牛羊離開北都城。不過如今大雪封路,他們也只能忍著。”
“忍著?”呂復哼了一聲,“大汗王們哪里是忍著?人家夜夜在自己的帳篷里磨刀,等著來砍我們兄弟的頭呢!洛先生您勸勸哥哥,他總也不行動,急得我團團轉。”
洛子鄢笑笑:“大王子,二王子說得其實沒錯。雖然我不在北都城里,可是以我的猜測,幾位大汗王不會離開北都城。他們都是您的伯父,姓帕蘇爾,他們心里自己也可以是北都的主人。況且如果他們離開了北都城,靠著手里那些人口和牛羊,在草原上也就是個小部落,不知何時就被人吞掉了,幾位大汗王那么精明的人,怎么會做傻事?”
呂守愚沉沉地點頭:“我知道,鐵由說我軟弱,我也都認了。可是父親現在病在床上,他還沒有把豹尾系在我的手腕上,我現在懲治大汗王,會被人傳是殺親篡位。這樣我對外無法威懾其他幾個部落,對內也沒法說服青陽的幾個大貴族,就算我拿下了北都城,最后還是得這些人在庫里格大會上奉我為大君。我過不得這一關,始終得不到草原上所有人的承認。”
洛子鄢呵呵笑了起來:“大王子這么說,倒有點我們東陸人講王道正統的意思,那我就給大王子說一個東陸的典故。”
“受教了。”呂守愚恭恭敬敬的。
“風炎皇帝大王子是知道的,他在草原人心里是殺人的惡魔,可在我們東陸是不世出的英雄,史書里說起這位‘武皇帝’,那是連篇的褒詞。可翻翻白氏皇族的家譜,風炎皇帝卻是個庶出的皇子,他本來絕沒有機會得位。當時風炎皇帝幾位哥哥都握有大權,權力的脈絡遍及東陸所有諸侯國,皇室大臣也分派系,可風炎皇帝身份低微而且年幼,真正支持他的只有幾千名金吾衛。依靠幾千金吾衛來扳動他幾個哥哥,勝算渺茫,就算他可以在天啟城內得勝,卻還得面對那些暗地里支持他哥哥的東陸貴族世家和諸侯國。但此時,風炎皇帝的父親仁皇帝即將駕崩,可以說如果仁皇帝的遺詔上寫的不是風炎皇帝白清羽的名字,他就再也沒有機會掌握東陸的權柄了……”洛子鄢幽幽地住了口。
“那風炎皇帝是如何決斷的?”呂守愚聽得入神的時候,卻沒了下文,仿佛被吊起在半空般難受。
洛子鄢笑,他的笑里三分悠然、三分張狂、三分狠厲,還有一分成竹在胸:“他以三千金吾衛在皇宮中起事,殺了他的哥哥們!”
呂守愚愣了一下,吸了一口涼氣。他被打動了。遙想幾十年前東陸深宮里那場血腥,兄弟鬩墻,血濺王座,他忽地意識到自己還太年輕,把掌握權力這事看得太簡單,遠沒有領會這其中的殘酷和艱險。他知道風炎皇帝必然是成事了,在如此危急的時候以如此暴戾的手段成事,呂守愚以前從不敢想,那要多大的勇氣和多深的智慧,呂守愚不知道。
他默默地站起身,整理自己的大袖,以東陸人的禮節向著洛子鄢長拜:“請洛兄弟教我吧!”
洛子鄢也起身,和呂守愚對拜:“我跋涉千里而來,就是想跟大王子講明一件事。想要坐上權力寶座的人,無不要做最危險的賭博,勝則有天下,敗則無埋骨之所。沒有這樣的勇氣,還是當一個平凡人更好。風炎皇帝如果當時不起事,歷史上也就不會有‘風炎皇帝’這四個字,他將只是仁皇帝的十三皇子,默默了卻殘生。他不想,是因為他要把他的名字寫在青史之中,縱然為此而死,他也絕不后悔。大王子要做決定,就要想明白一件事,北陸大君的權力,是否是大王子愿意冒死去奪取的?”
呂守愚微微一震,低頭沉思。
洛子鄢坐回火盆邊,一根根地抻直自己的手指。每一次他的指關節都發出像是斷裂的脆響,劇烈的疼痛讓他面容扭曲,可這個年輕的文士依然不吭聲,默默地看著火焰,動作沒有絲毫停頓。呂復聽著那些讓人心驚膽戰的聲音,看看一旁垂頭不語的呂守愚,急得直搓手。
“我倒想問洛兄弟一個問題。”呂守愚忽地抬頭。
“知無不言。”
“洛兄弟并非淳國的權臣,在梁秋侯的幕府中也不出名,想必供養也不會很豐厚。可是洛兄弟每一次跋涉千里來北都城找我,都得冒人頭落地的風險。這些年來洛兄弟一直勸我練兵養馬,掌握政務,某一天父親過世,可以登上大君之位。這一次洛兄弟幾乎凍死在半路上,到了我的帳篷里,不是先照顧自己的手,而是給我講了這個故事。”呂守愚頓了頓,直視洛子鄢,“洛兄弟有沒有想清楚,你為什么而做這件事?”
“好!好!好!”洛子鄢忽地撫掌大笑,“這個問題好,我能回答。”
他收去了笑容,面沉如水:“我的爺爺是風炎皇帝手下三千個金吾衛之一,他也是風炎皇帝秘密組建的‘獅牙會’成員之一,如果不是在太清宮起事的那個晚上斷了腿,他大概能和后來的‘鐵駟車’一樣有名。可惜他斷了腿,從此就是個廢人,只能拿一份俸祿回家等待他的同僚們北征的消息。但他從沒有說過他后悔,他總對那個夜晚他做的事情津津樂道。本來我應該去皇室做個文書,可是我遇見了梁秋侯,從此走上了這條路。如今我回想我爺爺,覺得我和他是一樣的人,我不是為了什么而冒險,不為錢,不為女人,也不為我在梁秋侯的幕府里有什么地位,我這么做,是因為我想做大事。就像我的爺爺是為了造反而造反,我洛子鄢是為了顛覆東陸的政局而顛覆東陸的政局。沒什么特別的原因,有些男人生下來血管里就流著這種不安的血,為了權力和名譽不惜代價……”
他歪了歪嘴角,又笑了起來,仿佛自嘲:“這是我的命,我接受。”
呂守愚默默地站著,盯著炭火盆出神。所有人都不說話了,帳篷外的笳聲變得清晰起來,千絲萬縷,在風里糾纏復又解脫。天地間空曠哀涼。
“聽著真是寂寞啊!”笳聲斷絕的時候,呂守愚又說。
二
風扯著帳篷前的白纛,呼啦啦地響。呼瑪佝僂著背,披著沉重的羊皮襖子,捧著一盆新炭從纛桿下走過。她仰頭去看風中急振的大纛,干澀的眼睛被風吹了,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淚來。她趕緊擦了擦,生怕被寒風凍在臉上了。這是她在金帳宮當女官的第四十個年頭,她想自己怕是要死了。她沒有丈夫,也不曾生過孩子,死了就扔在雪地里,春天來了架一堆草燒掉,也就這么沒了。
金帳宮就是這么個地方,是男人的地方。女人,就算是大閼氏側閼氏,也不過是捧炭盆端馬奶生孩子的工具而已。
這話是二十多年前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子說的,她的名字叫作勒摩,從朔北部來,發間插著一朵巨大的龍血花。后來她變成了青陽部的白帳側閼氏。她和她的姐姐是一起嫁給大君的,下車時,姐姐驚恐不安,妹妹卻像只懷著敵意的小野貓似的,死死盯著大君,小臉兒繃得緊緊的。大君只是笑笑,讓呼瑪伺候她在白帳里住下,女孩子被呼瑪牽著走進帳篷的時候,冷漠地回頭說了這么一句,大君聽了只是沉默。
呼瑪抓住繩子搖了搖白帳前的銅鈴。
“是呼瑪么?”男人低低的聲音從里面傳來。
“是我,給火盆添炭。”
“進來吧。”
呼瑪揭開簾子鉆了進去,聽見磨刀的蒼蒼聲。側閼氏的白帳分成內外兩層,外面是給守夜的女奴們住的,此時只有一個披著鐵甲的漢子盤膝坐在地上,抓著磨石打磨手中兇蠻的重刀。那是鐵益·巴夯·莫速爾,青陽有名的將軍,他和他的哥哥鐵晉·巴赫·莫速爾一起帶著上萬騎兵。鐵益親自在這里守夜有小半個月了,上次他們兄弟一起來看望大君,出帳的時候鐵晉將軍臉色不好,叮囑鐵益將軍留下來保護大君。鐵益再沒離開,吃飯睡覺都在白帳里,憋不住了才跑出去拉屎撒尿。呼瑪不太懂男人的事情,卻也能嗅出一點味道來,最近城里傳說大王子和幾位大汗王在金帳里張弓搭箭,你不讓我我不讓你,亂糟糟的。這座白帳周圍也多出些呼瑪沒見過的人來,神色鬼祟地張望。這些人但凡被鐵益看見,鐵益提刀就逼上去查問,漸漸地這些人才不敢靠近白帳了。
呼瑪從炭盆里提出一瓶酒,艱難地彎下腰,放在鐵益的身邊:“古爾沁的烈酒,帶給將軍喝的。”
鐵益沉默著點點頭,表示了謝意,繼續磨他的刀。呼瑪掀開內帳的簾子,就看見床上年老的男人。男人身上裹了一件東陸織造的絳紅色軟絲袍子,敞開的領口里露出依舊結實寬厚的胸膛。他身上蓋著貂皮,靜靜地仰面躺著。他睜著眼睛,可是眼睛里沒有生氣,眼睛里那塊白翳原本鋒利,如今像是散開了,顯得瞳子灰蒙蒙的。大君從馬上跌下來之后一直是這樣,呼瑪知道他其實還能看見,只不過看不見左右兩側的東西,只能直直地看向前方,而且也是模模糊糊的。從那以后他就徹底地老了,吃喝都需要人服侍。
大君一直握著床邊女人的手。女人帶著笑,嘴里低低地不知哼著什么歌兒,她一只手被大君扯住了,另一只手摟著她心愛的娃娃,間或扯著臉頰邊的細辮子。側閼氏生了孩子以后就瘋了,十幾年了一直是這樣,也不見老,像是當年那個頭戴一朵龍血花的十五歲女孩。
呼瑪蹲下身去,給火盆添炭。
“勒摩,你在么?”大君低低地問,雖然他就扣著女人的手。
“我在,我在,我抱著阿蘇勒,吃忽速黑的松仁糖,聽你講故事給我聽。”側閼氏笑,“阿蘇勒很乖啊,一點都不哭。”
“你在啊……”大君低低地嘆了一口氣,“剛才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父親。”
呼瑪把一塊一塊的炭扔進火盆里,紛紛亂亂的火星飄了出來,在空中一閃而滅。
“夢見我父親握著我的手,教我射箭。他的手很大,可以把我整個手都包住,把我抱在懷里,幫我拉開七十斤的硬弓,幫我射死了一頭鹿。”
“他一直是那樣,把別人都看作他手里的木偶人,那時候他喜歡帶著我登上北都的城墻,指著下面進進出出的人說,將來你要放牧我的羊群……”
“我很小的時候,他騎著馬,把我放馬鞍前面,帶我去南望峽看海。冬天,那里很多的鯛魚……”
呼瑪不說話,她也伺候過欽達翰王。她記憶中的欽達翰王卻并非是那樣溫和的人,他可能因為暴怒而殺死從小一起長大的伴當,驅逐自己最心愛的母親,甚至有人說他用鞭子絞死了自己的女兒。她一直以為大君其實是痛恨自己的父親的。
她把炭灰鏟在盆子里,起身要出去。
“呼瑪,”大君在背后說,“把勒摩帶去休息吧,她也很累了。”
“是,大君。”
呼瑪上去攙扶側閼氏,目光落在她和大君握著的手上。大君把手松開了,只是兩根指頭還勾著,和側閼氏的手指勾在一起。側閼氏跟著呼瑪站起來,可是也不松手,孩子一樣回頭去看大君。
呼瑪的心里動了一下:“大君,側閼氏午后休息過了,還不急著睡,再說一會兒話吧,新添了炭,這間帳篷里暖和。”
“是么?”老人低低地說,“勒摩,你累了么?”
“我陪你說話,”側閼氏認真地說,“阿蘇勒也陪你。”
短暫的沉默后,老人的手又扣緊了。呼瑪覺得一陣心酸和茫然,她還記得第一夜側閼氏和大君同床,大君喝醉了,蠻橫得像頭牛,十五歲的女孩在帳篷里發瘋一樣地哭喊,聽得人心都揪了起來。就這么二十多年過去,當初被強攥住的手自然而然地扣緊了,像是生來就可以融在一起那樣。
呼瑪想大君就要死了。前些日子,巫師拆玄明的骨頭向盤韃天神祈福,說是過了冬天大君的病就會好。可是呼瑪不信,青陽部能洞徹神意的人只有大合薩,大合薩來看過大君幾次,他有一次對呼瑪說其實神的心是不可以打動的,不必向神祈求福庇,沒有人聽說過不死的英雄。
“勒摩,真熱啊……”大君喃喃地說著,頭漸漸向一邊歪去,似乎就要睡著了。
呼瑪忽然回過神來,急忙把手探進大君的睡袍中。大君的胸口熱得燙手。
“發熱了!”呼瑪吃了一驚,急忙提著裙子往外面跑。
“什么人?”半夢半醒的鐵益忽地跪坐而起,手按刀柄,像只蓄勢的豹子。
呼瑪被他嚇到了:“是我,去給大君拿冰奶來,大君的身上發熱了。”
鐵益沒有解除戒備,他完全不看呼瑪,而是死死地盯著帳篷簾子。那張厚實的老羊皮簾子被風振動,拍在木框上啪啪地響。
“是我,”沉穩的聲音從外面傳來,“給父親送藥過來。”
“大王子……”鐵益松了一口氣。
簾子揭開,呂守愚掃視了一眼,對鐵益和呼瑪分別點頭。幾個伴當跟著他進來,手里都捧著漆木的藥盒子。呼瑪也松了一口氣,如今大王子大婚了,和過去不一樣,做事沉穩,白天坐在金帳里為大君處理政務,晚上經常帶著藥和東陸的大夫來探望。前些年幾個王子之間斗得厲害,后來大君怒了,挑了三王子和四王子的錯,把他們驅逐到南面的草場去放牧。二王子喜歡酒和女人,性格輕浮,就算來探望父親也是匆匆地看一眼。只有大王子呂守愚細心,每次總要細細地詢問大君最近的狀況。女官們都把呂守愚看作了未來的大君,也沒別的人選了,北都城只剩下兩個王子,二王子呂復又是衷心支持呂守愚的,大君總不能傳位給那個被送去東陸當人質的孩子。
“大王子來得正好,大君發熱了,我得趕快去取點冰過的羊奶來。”呼瑪說。
“不急,”呂守愚攬住她的手臂,“讓大夫先看看。”
“大夫來了么?”
呂守愚看了看自己身后的伴當們:“他們中有兩個懂一點藥草,讓我先進去看看父親。”
呂守愚掀開簾子要進內帳,鐵益卻向帳篷簾子那邊看了一眼,神色有些警覺:“大王子,外面……”
呂守愚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多說,拉著他一起進了內帳。
“白帳側閼氏,”呂守愚按著胸口,先向女人致意,而后才緩步地走近床邊,“父親。”
“比莫干[3]我的兒子,是你么?”大君依然直直地看著帳篷頂。
“是我。今天有幾件事,非常緊急。父親生病,本來不應該過來打擾,不過如果不及時決斷,怕是青陽的禍根,所以深夜來這里。”呂守愚低垂眼簾,看著地面。
“有什么事,你處理吧。我困了。”
“父親可以看一眼么?看一眼就可以了。”
“什么?”大君努力地轉過頭來。
捧著藥盒的伴當們揭去了盒蓋,鮮血滴滴答答地流淌下來。
呼瑪慘叫了一聲,跌跌撞撞地退后。鐵益就要暴起,可幾個身手快捷的伴當沖上去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逼著他一路后退,直到貼在了帳篷壁上。另一個伴當上前幾步,扯住側閼氏的領子把她從大君的床邊拖開。
“大王子!”鐵益怒喝。
“鐵益,你和你哥哥一直阻止我這么做,不過都太遲了,”呂守愚還是低著頭,輕輕地嘆了口氣,“已經成了定局。”
盒子里不是藥材,而是人頭。呼瑪能清楚地認出臺戈爾、蘇哈和格勒三位大汗王的樣子,他們死死地睜大眼睛,大概是至死都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三位伯父召集了武士和奴隸,意圖作亂推翻父親,我接到消息的時候已經來不及和父親商議,立刻帶兵沖進伯父們的寨子。伯父們召集家奴抵抗,兒子沒有辦法,只能下令就地誅殺。兒子有擅權的地方,請父親原諒,可這些都是為了青陽的將來。父親要責怪兒子,兒子甘愿領受。”呂守愚緩緩抬起頭。
老人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看著那三顆頭顱,像是和他們對視。他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著,可是說不出話,灰蒙蒙的眼睛里涌出了一些東西,說不清是震怖或者悲哀。被拖離床邊的側閼氏嗚嗚嗚地喊著,去打那個伴當的手。呂守愚看著父親,一言不發。
過了許久,大君轉身躺平了,像是被抽掉了骨頭。
“我的……好兒子,你還是下了手。我為你驅逐了旭達罕,因為我以為你的心比旭達罕的寬,你可以容下你的兄弟和叔伯們,雖然他們是你的敵人,”他喘息著,仿佛低聲自語,“可是你還是下手了,我的好兒子……你還想從父親這里得到什么呢?”
“父親年紀已經大了,天暖和起來還是去南方休養。北都城的事情兒子可以為父親承擔,旭達罕被驅逐了,阿蘇勒又在遠方,兒子想父親手寫一卷文書,把豹尾和九尾大纛授給兒子。”呂守愚輕聲說,“現在跟隨伯父們作亂的叛逆已經被押到外面了,貴族和將軍們也都被兒子傳喚來了,父親當眾宣布一下,剩下的事情,兒子自會處置,保證不讓父親失望。”
“不讓我失望……不讓我……失望……”大君低低地笑了起來,“我的兒子,你沖進你父親的帳篷,粗暴地對待如你母親的人,拿刀威逼對你忠誠的將軍,你沒有讓我失望。”
他的聲音變得恍惚迷離:“父親,帕蘇爾家的命運,真是一代又一代地重復著啊……”
“你過來,”靜了一會兒,他低聲說,“讓我看看你。”
呂守愚挪動了一下步子,又退了回去:“父親責怪我么?”
“責怪你又能怎么樣呢?把豹尾拿去吧,就在我的手腕上,你自己來摘了它,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么?”
呂守愚回頭看了看伴當們,班扎烈用力對他點了點頭,其他伴當也跟著點頭。呂守愚想起洛子鄢對他說的那個故事來,最后風炎皇帝沖進父親仁皇帝的寢宮,仁皇帝沉默地把早已寫著“白清羽”名字的遺詔遞給他。洛子鄢是對的,這世上的權力本不屬于誰,卻又誰都想要,只看誰去全力爭取。他不再猶豫,大步上去坐在床邊,探出身子徑直去抓父親的手。他橫過父親上方的時候,無意中看見了老人的眼睛。那雙眼睛也正在看他。
“看清了啊……真是張可笑的臉。”老人低低地說。
呂守愚心里突地跳了一下。
大君猛地坐了起來!誰也不敢相信,這個病臥的人忽然間恢復了獅子般的力量,他一手狠狠地扯住呂守愚的領口,一手從旁邊拔出伴隨了他一生的重劍,架在兒子的脖子上。他扭頭環視周圍,目光凌厲得像是刀子,所有人都忍不住想要跪下。呂守愚還想掙扎,可他發現自己完全動彈不得,在父親的手里他像是只被卡死脖子的鳥兒。
老人站了起來,深深地吸氣,大吼:“放開他們!放開他們!不然我殺了你們的主子!”
伴當們不敢對抗他的威嚴,紛紛拋下佩刀,一齊跪倒。鐵益趁機拔刀,把幾個伴當踢到了一起,以刀指著他們的后頸:“大君,現在我們怎么辦?”
大君沒有回答他,而是直直地看著呂守愚:“我的兒子,我愚蠢的兒子!你根本就不明白這片草原的規則!你以為你夠狠,先下手,你就能當草原的大君么?那你為什么不殺光所有的人?那樣就再也沒有人可以跟你爭權力!你知不知道外面那些虎狼一樣的人盯著你的北都城,他們會沖進來剖開你的胸膛挖出你的心,把它和你伯父們的人頭放在一起!你以為你準備好了一切,你把所有人都召集到這里來看你的光榮,好!我就讓你看看!”
他回頭命令鐵益:“放開那些人,讓他們帶著人頭,跟我一起來!”
他拖著呂守愚大步出帳,正當盛年的呂守愚在他手里像是沒有分量的紙人,鐵益押著呂守愚的伴當們緊隨在他身后。簾子掀開,朔風暴雪一起卷了進來,重錘一樣打在他赤裸的胸口。他的袍子飛揚,散亂的頭發也飛揚,像是一只憤怒的獅子。呼瑪呆呆地看著那個背影,只覺得自己像是在夢中。
“郭勒爾[4]……郭勒爾……郭勒爾……”勒摩呆呆地念著大君的名字,她忽然把懷里的娃娃拋下了,大聲地哭喊著,“郭勒爾!”
她想要跟著沖出去,卻被呼瑪抱住了腰。她掙扎不脫,奮力對著那個背影伸出手去,像是要抓住他,挽留他。
淚水打在呼瑪的手上,呼瑪心里一顫。十幾年來側閼氏一直笑,她從未流過一滴眼淚,今天她哭了,號啕大哭,就像一個小女孩失去了最心愛的玩具。
雪地上點著無數的火盆,照得周圍一片通明,人影交疊,不知道多少人圍在帳篷周圍。看見這一幕,他們全部驚恐地跪了下去,鐵益也跪下。只有老人昂然地站在人群中央,一手扯著兒子,一手提著重劍,抬起頭去看天空。
鴉雀無聲。
呂守愚不再掙扎。他的心里只剩下絕望,他知道自己要死了,只要父親還站著,他就擁有整個北都,這片城是父親用一生守衛的,即便是呂守愚的伴當,在這種時候也不敢在大君面前拔出刀來。這個時候呂守愚滿腦子里都是那個女人的影子,耳邊是她頭發上的鈴鐺叮叮地響。他忽地后悔起來,他以為自己和洛子鄢一樣已經想明白了,他要握住權柄,不惜一切。可他現在只想要一片草原跟那個女人去放牧。
老人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指著背后那些頭顱,震耳欲聾地大吼:“這些人,你們都是認識的!是我的兄長們!他們現在死了,我的兒子比莫干殺了他們……”
他沉重地喘息,再次深深吸氣:“比莫干做得很好!作亂的人!違背祖先的人!不是我們青陽的人!草原上沒有埋葬他們的土地!”
呂守愚覺得耳朵像是被震聾了。他驚恐地抬頭去看父親,卻被不由分說地拉起來站直了。
老人扯下自己手腕上的豹尾,塞進了呂守愚的掌心,握著他的手腕高高舉起:“我的兒子比莫干,是我最心愛的兒子!我的身體已經不行了,我要把位子傳給他,從此以后他就是你們的主人!庫里格大會的盟主!北都城的新大君!”
雪地上回響著他的聲音,無一人應答,人們看不明白眼前的一切。
“還愣著干什么?現在歡呼吧!歡呼你們的……新大君!”老人咆哮起來。
短暫的沉默后,整片雪地沸騰起來。人們高呼著拜倒,把臉埋在雪地里,他們呼喊著呂守愚的名字,撲打著積雪,洋洋的雪粉騰了起來,彌漫得很高。呂守愚茫然地站在人群中央,用力握手,手心里傳來豹尾的溫暖,這是他期待了很多年的東西,一直想知道握住它是什么樣的感覺。可現在他覺得這一切根本就是夢。
他的手忽然落了下去,因為失去了父親的支撐。老人斜斜地靠在他的肩膀上,慢慢地往下滑。呂守愚急忙轉身去抱住他,聽見他低低的聲音:“我愚蠢的兒子,我已經為你做了我能做的一切……”
那對長著白翳的眼睛最后看了一眼呂守愚,呂守愚沒能看清父親的眼神,或者是嘲弄,或者是嘆息,又或者是關愛。那道白翳黯淡了,仿佛燈的熄滅。
呂守愚愣了一下,他覺得心口前杯子大的一塊抽動了一下,而后劇烈地痛了起來。那種疼痛,像是有什么東西從里面裂開了。
欽達翰王的兒子呂嵩·郭勒爾·帕蘇爾死在胤朝成帝四年的嚴冬里。在千萬人的歡呼聲中,他靠在兒子的肩膀上,身體緩緩地涼了下去。
對于這位統治草原超過三十年的君主,后世的評價并不出眾。從他絕世英雄的父親手中繼承了浩瀚的瀚州后,呂嵩也曾有過出色的戰功,以弱勢兵力擊潰了青陽部在草原上最大的敵人朔北部,并和朔北部狼主樓炎·蒙勒火兒·斡爾寒訂盟結親,保住了青陽部草原主人的地位。可他沒能為蠻族人拓展疆域,也沒能真正讓貧苦牧人過上富裕平和的日子。他在年老的時候變得昏聵,誅殺了最支持他的瀾馬部達德里大汗王,更令虎豹騎徹底掃滅了弱小的真顏部,在夕陽中的鐵線河里留下了上萬具尸首。而最令人非議的是他居然對狐貍般不可信任的東陸人低頭,以蠻族主人的身份向一個東陸諸侯國低頭去結盟,并把自己最年幼的兒子送去了虎狼之地作為人質。總之,他的名字在父親的赫赫威名下并不閃亮,牧人們的烈鬃琴歌里沒有他的故事。人們說不上厭棄他,卻也并不緬懷。
直到若干年后,青陽昭武公呂歸塵·阿蘇勒·帕蘇爾拄劍站在山巔去眺望他父親的墳墓。他對草原上每一個人說我的父親是一位雄鷹般的君王,他深愛這片草原。
三
雪坡上架起了柴堆,銅號和夔鼓的交鳴聲中,大合薩揮舞熊刀高唱《拜歌》。奴隸們從坡下一直跪到坡頂,他們高舉雙手,把馬皮裹著的大君遺骸一手一手地傳遞上去。大合薩拋下了火絨,浸透火油的柴堆很快就變成燎天的火炬,照亮了遠處大王子的眼睛,也照亮了坡下那些賊人的臉。他們每一人背后都站著一名虎豹騎,以刀指住他們的后頸,如果有任何反抗,虎豹騎會毫不猶豫地刺穿他們的脖子。這些人都是作亂的三位大汗王的家人,他們密謀在北都城起事,但是被大王子及時鎮壓下去了。這樣的重罪按照草原上的規矩該塞進皮袋子里用馬踏死。
“洛兄弟,你說我父親這一生,到底是為了什么呢?”呂守愚低聲說,“我原以為我想明白了,可現在我覺得我錯了。我不明白的還太多。”
“無論為了什么而活,人總還是會死。大王子……”
洛子鄢瞥了呂守愚一眼,心里一動,改了稱謂:“大君不必悲傷。作為北陸的大君,這一生該得到什么,我想您的父親死前已經知道了。現在您是北陸的大君,很快也會知道。”
呂守愚默默地點頭。
“那么明日正式發喪?告訴草原上所有的人,也告訴天啟城的皇帝,新大君已經即位。東陸皇帝應該警覺了,風炎皇帝之后,蠻族在東陸的重壓之下過了七十年。如今東陸已經開始衰弱,皇帝無能,大臣擅權。而北陸卻迎來了年輕有為的大君,我們應當立刻準備收攏北陸的人心。草原人會崛起,北陸大君站起來和東陸皇帝平等說話的日子就要到了!”洛子鄢提高了聲音。
呂守愚還是靜靜地看著遠處的大火:“洛兄弟是東陸人,卻說出這樣的話,是站在淳國的立場,還是站在青陽的立場?”
洛子鄢愣了一瞬,微笑:“我也從未在大君面前自夸是個忠臣孝子吧?洛子鄢是個想顛覆東陸政局的人,我這么說,是站在淳國的立場。”
呂守愚轉身看著洛子鄢:“十年之前,東陸的勢力滲入北都,淳國和下唐國分別開出了條件。最后父親選擇了下唐國,我選擇了淳國。如今淳國押寶押對了,從此我們就是盟友。但我想知道,通過支持我們,梁秋侯想得到什么?”
“淳國要的東西,和下唐要的沒有分別,我們要天啟城。”洛子鄢淡淡地說。
呂守愚目光一閃。洛子鄢莫名地驚了一下,他恍惚中有一種錯覺,眼前的這雙眼睛里面本該有一條森然的白翳,仿佛一只白眼的鷹。他覺得老大君死的那一夜之后,呂守愚有了很大的變化。
呂守愚的目光黯淡下去。他轉過身繼續眺望大火:“利用我們兄弟間的矛盾,扶助我成為北都的大君,把本來就是我們帕蘇爾家的土地交給我,換得青陽騎兵的支援,從而在東陸諸侯的爭雄中取得優勢,梁秋侯的交易很劃算。但是這樣青陽能得到什么呢?洛兄弟你知道瀚州的草原很貧瘠,在這里種糧食,收不到東陸的一成,所以我們多年來遷移放牧,過著艱苦的日子。我們卷進了東陸諸侯的斗爭,拿出了自己最強的騎兵,可是我們依然只有這片草原和牛羊。”
他微微搖頭:“難怪我父親說,草原人的敵人其實不是東陸人,而是我們自己。”
“世上真的有本來就屬于帕蘇爾家的土地么?”洛子鄢笑著聳聳肩,“就像世上本來也就沒有屬于梁秋侯的土地。九州浩瀚,就是神留給蒼生的戰場。我們都是自以為猛獸的人,不甘于成為別人口中的肉食,而要占據自己的一塊領地。也只有猛獸會互相成為伙伴,如果我聲稱完全是作為大君的朋友而幫助大君,大君能相信我的話么?”
他低聲地吟誦:
“王啊,你必須對你國土的敵人懷著仇恨,
同時你必須向太陽學習這條規則,
因為他從他的王座上
凱旋地揮舞他的寶刀時,
這世界才被他的陽光照亮。”[5]
“這是《遜王傳》里的詩歌,尊格爾臺大汗王勸說遜王的歌詞,勸說遜王不要對屈服的敵人留情。”呂守愚說。
“十幾年前,我奉梁秋侯之命出使北都,啟程之前我讀了所有能找到的蠻族文字,因為我想了解這草原上的事。如今過了那么多年,忘記了很多,只有這段像是烙在心頭。《遜王傳》大君比我更加熟悉,還記得遜王如何回答的么?”
“遜王說,我的朋友啊,長著羽翼的獅子尊格爾臺大汗王,你勸我以火焰守護焦灼的大地么?”
“尊格爾臺大汗王說,我雄偉的王,你手里握著火焰的寶刀,你揮向你的敵人,則你的敵人死去,你拋下它,它就燃燒你親人的草原。”洛子鄢接過呂守愚的話,低低嘆了口氣,“我在東陸,自負聽過圣人的大道,讀過無數的書,卻沒有一段話讓我如此震撼。其實這世界,最真實的準則也最簡單,大君,無論梁秋大人和您,手中都握著火焰的寶刀,不去砍殺敵人拓展疆土,您就連自己的土地也守不住。”
呂守愚沉默著。
洛子鄢緩緩地說:“我們并不僅把青陽看作一個以鐵騎兵支援我們的盟友。我來之前,梁秋侯讓我跟大君說明一件事,和我們合作的人,必須是英雄。我們期待有人和我們共享東陸!大君,是時候了,鐵騎兵不該僅僅用來守衛北都城,該去外面拓展疆域。我可以代替梁秋侯向大君許諾,梁秋侯進駐天啟城的一日,我們將割東陸一州為青陽的牧場!”
“如果我要的是最富饒的宛州呢?”
“予取予求!”洛子鄢說得斬釘截鐵,卻莞爾一笑,“只有天啟城一地,不能割給大君,那是我東陸皇權所在。”
呂守愚默然良久,深深地吸氣,點了點頭。
他踏前一步,指著坡下跪著的人們,看向自己身邊三個貴族:“這些人都是企圖殺死我篡權的罪人,我現在剝奪他們的奴隸、牧場和牛羊,都賞賜給你們。”
三個貴族驚喜地跪下,拜謝這份驚人的賞賜。這是被誅殺的三位大汗王的全部財產——青陽部小半的人口和牛羊,呂守愚并沒有收歸自己,而是分發給了立刻宣布效忠他的貴族們。洛子鄢微微皺眉,卻沒說什么。他本意是呂守愚應該立刻接收這些東西,以壯大自己的實力。但他也明白呂守愚這么做的不得已,這三位貴族分別來自塔里寒、脫克勒、斡赤斤三大家族,這三個家族在青陽部僅次于呂氏帕蘇爾家族和巢氏合魯丁家族,他們的支持可以使呂守愚迅速穩固在北都城的地位,從而在庫里格大會上震懾其他部落。
“至于你們,”呂守愚看著坡下那些罪人,“只要你們愿意跟隨我的旗幟,我就不殺你們,赦免你們一切的罪過。你們雖然沒有了財產和牛羊,可仍舊是貴族,從今以后你們編入軍隊,用戰功洗清罪名。我們都是帕蘇爾家族的人,我們沒必要爭斗,我們的刀應該一齊指向外人。”
罪人們沒想到是這樣的待遇在等著他們,他們心里本來只剩下漆黑的絕望,卻有人忽地打開窗子透進了陽光。一時間靜悄悄的,沒人敢說話。
“你們愿意跟隨我的旗幟、聽我的命令、跟著我的寶刀!去打敵人么?”呂守愚忽然提高了聲音,有如咆哮。
罪人們怔了一瞬,都俯拜下去。他們高呼著大君,有人以頭搶地,有人哭出了聲。指揮虎豹騎的九王舉劍向山坡上的呂守愚致意,呂守愚卻沒有看他,只是眺望天空,聽著高呼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奴隸們跪了下去、武士們跪了下去、將軍們跪了下去、淳國的使節們也跪了下去。最后,九王跪了下去。
“大君大婚之后,心軟了許多,氣魄大了許多,胸懷也寬了許多啊。”洛子鄢卻沒有跪,只是笑。
“木亥陽!”呂守愚低喝了一聲。
大風帳的將軍木亥陽走出人群跪在他前方等待命令。
“你帶著我的手令,親自去一次南方的草場,赦免旭達罕的罪,把他的牛羊和人口都還給他,允許他回北都。你告訴他,我和他的爭斗已經結束了,只要他跟隨我的旗幟,就仍是我的弟弟。父親過世的消息暫不發布,等到阿蘇勒也回來,我們兄弟五人會以最盛大的儀式送我父親的靈魂去盤韃天神的宮殿享福。”
洛子鄢吃了一驚,這件事呂守愚并未提前告訴他。他急忙上前,貼近呂守愚耳邊:“這兩件事關系重大,大君三思!老大君臨死握著大君的手在眾人面前傳位,又宣布三位大汗王皆是叛逆,大君是名正言順的繼承人。應當立刻派遣使節向四方公布,這時候隱瞞消息,會讓人覺得大君得位不正。赦免呂鷹揚本無不可,但是我有個很重要的消息還沒有來得及告訴大君……”
呂守愚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再說:“洛兄弟,我不想瞞你。旭達罕是我的弟弟中最有能力的一個,我現在召他回來,是要他和我一同治理北都。我們是盟友,可我不想變成淳國的傀儡。至于發喪的事,我想了很久。發喪之后我宣布即位,下唐的使節勢必來北都城續訂盟約。但是我們的盟友已經變成淳國,這時候下唐會怎么對待我的弟弟?”
“按照東陸的慣例……一方背盟,人質斬首。”洛子鄢說。
呂守愚拍了拍洛子鄢的肩膀:“我知道洛兄弟會說犧牲一個阿蘇勒,會為我帶來更大的好處。可什么都不必說,阿蘇勒的事我曾對一個人做過極大的許諾。洛兄弟你該記得,我說過我們蠻族人沒有東陸那樣千金難買的玉璧,可是我們有千金不換的諾言!”
洛子鄢知道自己無法動搖這件事,只能輕輕地嘆了口氣,扭過頭,去看很遠的地方。那里停著一乘華貴的馬車,織錦車蓋,輕紗簾子,掩得結結實實。洛子鄢凝神去聽,輕紗的簾子后傳來清澈細微的叮叮聲。
注釋
[1]鐵由為二王子呂復的蠻族小名,蠻族人在稱呼親近的人時才會稱小名。
[2]旭達罕為三王子呂鷹揚的蠻族小名。
[3]比莫干是呂守愚的蠻族名。
[4]郭勒爾是大君呂嵩的蠻族名。
[5]該詩改寫于志費尼《世界征服者史》(The History of the World-Conqueror)第三部第三章中,蒙古諸王和異密們勸說蒙哥汗懲罰叛逆者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