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這不是一個復(fù)仇的故事
- 小鐵匠的戰(zhàn)國手札
- 燃水若子
- 4494字
- 2018-05-10 10:57:30
有這樣一個故事,一直索繞在我的心頭,我想說給你聽,說給大家聽,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至少我想讓你知道這是真實的。
大廳中環(huán)繞著編鐘的聲響,幾名樂師跪坐在下方,手持小木槌有節(jié)奏地一下又一下敲打著鐘面,透過火鴻君的袍子,我只能看見巨大的鐘架,而看不見樂師的表情,只見他們的頭隨著節(jié)奏不時點動著,從無數(shù)的鐘體中傳出的嗡鳴,伴隨著幾十支笙簫和出一首流暢的樂曲,旋繞在紅木大梁周圍。
我躺在火鴻君的懷中,癡癡地望著他的雙眼,他的眼神一向是冷冰冰的,而現(xiàn)在卻散發(fā)著真切的熱忱,他的右手握著一把沉重的鐵劍。
這把特殊的鐵劍,如今那么乖巧地躺在他的掌心,似乎隨時要為他的主人讓無數(shù)鮮血淌滿它的身體,而火鴻君的嘴角也始終帶著一抹笑,我知道,他在想象握著這把劍馳騁沙場的情景,讓這把劍刺穿齊國池凌侯的盔甲。
他左手的指腹慢慢撫上劍身,俊朗的臉龐連帶他頭頂?shù)淖嫌窆谝积R倒映出,他的身子輕輕一偏,我發(fā)上松動的發(fā)帶便沿著發(fā)絲慢慢滑落,可他并沒有注意到這點,還是那樣癡迷地看著這把劍。
我有些沮喪,動了動身體將頭重新枕在他的膝蓋上,大廳中央的那群舞姬還在翩翩起舞,中央的領(lǐng)舞者隨著小鼓的一個擊打,長袖一揮,那火紅的布匹就似乎將她妖嬈的身體全部纏繞起來,看起來就像她身處在燃燒的火焰中一般。
我右手不禁抓緊他的衣擺,將臉更深地埋下。
我至今也不確定,他愛的是我還是他高高舉起的那把劍。
美妙的樂曲還在繼續(xù),我慢慢閉上雙眼,任火鴻君的手愛憐地扶著我的長發(fā),難以相信三年之前我還無憂無慮地生活在那個小小的村莊中,那片已經(jīng)逝去的村莊。
那是坐落在楚國北邊平谷山上的小村莊,它有個最普通不過的名字,歐陽村,村頭有兩棵梧桐樹,村尾橫著一片小小的池塘,我記憶中的村子永遠沉浸在夏季,那池塘里的蛙不分晝夜地鳴叫著,它們的精力和村里的人一樣旺盛。
是的,村子中所有人都姓歐陽,賣豆腐的大嬸叫歐陽豆腐,裁衣服的獨眼老頭名喚歐陽布,歐陽小蝦跟著他爹歐陽魚兒撅著屁股在村頭的那片湖中捉魚,挑著擔(dān)子的貨郎歐陽剪刀整天在村子里穿來穿去,流著口水注意歐陽木家的大女兒歐陽板凳剛剛掛出的紅袍子。
他們總是很盡力地過著每一天,臉上也都掛著暖洋洋的笑容。
我叫歐陽鐵花,因為我爹是歐陽村的打鐵匠。
“鐵花,幫爹打點水來。”爹喚道。
我賣力地馬上跑到井邊將那轱轆轉(zhuǎn)起,寬大的袖口已經(jīng)被我安分地扎到手臂上,那樣干起活來就方便多了,我們家只有一塊平整的土地,每一季那塊土地都會按時長出各種蔬菜,那些蔬菜都長得如此可愛,娘僅僅用幾種調(diào)料就把它們變成桌上的美味佳肴。
可娘總是埋怨我,因為不論我怎么學(xué)習(xí),那白蘿卜還總是被我燒得像焦炭一樣,灶臺上也被搞得亂七八糟,于是娘說,鐵花啊,既然不會燒飯,那就過來跟娘學(xué)織布吧。
但當(dāng)我賣力地將織布機搬到陽光下,坐在凳子上時,就只會對著那密密麻麻的線發(fā)傻,那可怕的梭子總是不聽話地經(jīng)常將我的手指割破,我哭喪著臉攤著傷痕累累的手去找娘,娘就拼命地搖頭。
“鐵花啊,你怎么會是一個女孩呢,哪有一個女孩像你那樣只會搬粗重東西,不會燒飯不會繡花不會織布,而喜歡一天到晚對著那個鐵鋪子發(fā)呆的?”娘皺眉說。
我呵呵地笑了,雙手提著一大桶水放到了鐵鋪前,爹正死死地盯著被烤得通紅的鐵塊,一向結(jié)實的鐵塊到了爹的手里就仿佛能變幻成任何形狀,現(xiàn)在它被打成了一塊扁扁的樣子,周身被燒得通紅,似乎鐵面上有很多個小孔,那些一閃一閃的火星就是從那里頭透出來的,要知道,我第一次看到這個情景,可是懷疑是不是天上的星星被爹摘了埋在鐵里邊了。
爹沖我嘿嘿一笑,拿起掛在膀子上的毛巾擦了一把臉,于是爹的臉又向原先一樣充滿神采了,他喝道:“鐵花,小心,要放進去了!”
“好!”我高聲喊罷,馬上退后了幾步。
爹將夾在長鉗上的鐵突然間放進了水里,騰地一下,水面上就升起了一團霧氣,一下子就團團相抱著散到了空中,也把我和爹阻隔了開來。
娘嘆氣地繼續(xù)切著菜,她不明白為什么我從七歲到十五歲,一直那樣熱衷于看打鐵,而且笑得那樣開心。
“鐵花啊,你再繼續(xù)湊在你爹旁邊,你的臉就會越來越黑,樣子也會越來越丑,到時候村子里沒有人要你看你能怎么辦!”
我吐吐舌頭,拿起另一根長鉗把生鐵放到鍛造架上,一根頭發(fā)從頭巾中竄了出來,一接觸到高溫的架子,就蜷曲了起來。
“鐵花像我有什么不好,過幾天啊,爹慢慢教你打鐵的方法,讓你成為歐陽村第一女鐵匠!哈哈!”爹笑的時候下巴的短胡子就會隨著身體抖動著,大肚子上的肥肉也會歡樂地顫抖,他很平和,無論我做什么,他都是一副滿足的樣子。
家中只有我一個女兒,聽說娘在生下我后就生了一場大病,村里的大夫說,如果娘再想生育可能連性命都不保,村中很多人都勸爹再娶一個女人生個兒子繼承香火,可爹卻干脆地拒絕了,他會文縐縐地仰頭望天,道,“此生有一女,足矣。”
不知他說的那一女指的是我娘還是我。
我成婚的事爹不著急,娘還是著急的,她總是暗地里囑咐賣干果的大嬸,如果有合適的人,一定要記得留給我們鐵花啊,我們家的鐵花雖然不太會做飯,但人還是勤快的,她經(jīng)常會一個人牽牛下犁哩,她如果打扮一番一定會是個美人,你瞧我就知道了。
娘是個美人,雖然不再年輕,但皮膚白皙,手指修長,娘的娘家是在村里賣書畫的,使娘乍一看還有些韻味,但我比起她來就差遠了,我個子沒有她高,臉也看起來臟臟的,因為整天提東西,手臂也遠沒有娘那么纖細。
在村子消逝的前一天,娘還很神秘地告訴我,賣干果的大嬸已經(jīng)幫我物色好了一個人選,是村里歐陽竹大叔家的兒子,歐陽竹大叔人很和藹,和我們家靠鐵生計一樣,歐陽竹家是靠賣竹子和做竹制品為生,也算是門當(dāng)戶對。
聽說他家的兒子歐陽簽出了村在金陵邑做生意,歐陽竹大叔一向?qū)ξ沂窒矏郏⒓创饝?yīng)了這門親事,娘說到這里的時候,有些得意地笑了一下,她看起來似乎比我還要高興,她緊緊握著我的手,眉飛色舞地說,鐵花啊,以后你的丈夫就叫歐陽簽,叫做歐陽簽。
我只是低頭淺淺地笑了一笑,對于這個陌生的丈夫心中有了一絲期許,而更高興的是我看到了我下半輩子的生活,依舊在這片熟悉可愛的地方耕作,可以跑來看我爹打鐵,背上背著我和一個名叫歐陽簽的男人的孩子,看天上大片的云一天天地從眼前飄過來,又飄過去。
我怎么也沒想到,后來我的人生會以一種我從未料想到的情況發(fā)展下去。
那一晚,月明星稀,深夜村里的人們都進入了夢鄉(xiāng),幾只無聊的青蛙蹲在荷葉上,鼓著肚子低聲鳴叫著,突然一只個頭大一點的蛙咚地扎進了水中,往池塘另一方游去,緊接著原本悠閑著的青蛙也劃動四肢,那些大大小小的青蛙像無數(shù)個小點突然匯集到一處,拼命地朝池塘的西邊游著。
人聲四起,靠近池塘東邊的幾座茅屋已經(jīng)起了火,稻草夾雜著火星燒得噼噼啪啪地響,瞬間就竄到了屋頂,就像空中下起了火雨般,村中大片的茅屋都開始瘋狂地燃燒起來,瞬間火光沖天,濃煙滾滾。
“救火啊!大家快來救火啊!”我正黏在我的木床上睡得舒坦,就被一陣嘈雜的聲音吵醒,嗆鼻的氣味馬上嚇得我睡意全無,透過床邊的窗子往外看去,外面已是火光一片。
當(dāng)時我真是害怕極了,我沒想到,一直安分地幫助我爹燒鐵的火會那么大片地蔓延在周圍的茅屋上,它們不再可愛,而是像來自地獄的小鬼嗤笑著爬滿了村子。
窗外的村人都狼狽地穿著貼身衣服,袍子歪歪斜斜地披在他們的身上,男人們拎著一個個大水桶正往屋頂上一桶又一桶地潑水,歐陽小蝦正跟在他父親的后頭,有些興奮地看著這場莫名的大火,爹也沖了出去,看來他們家的房子還沒有著火,爹氣力大,一手扛了一個水桶正從井邊走來,娘也披了一件深衣,嚇得臉色慘白地站在一個矮胖婦人的旁邊。
我在椅背上揪下件掛著的袍子披在身上,就想出門看看怎么回事。只聽外面一陣馬蹄聲從遠處馳來,我透過窗戶看去,黑夜中一隊騎著高頭大馬的人從村子的一頭沖了進來。
一名頭戴綠玉高冠的男子策馬在隊伍的最前頭,黑色的系帶將他臉部漂亮的輪廓勾勒得非常深,大袖袍服穿在他身上顯得十分貴氣,那男子神態(tài)自若地坐在馬上,薄薄的嘴唇帶著一絲笑容,他的眉毛十分精致,看上去帶著一股妖氣。
只見他拔出腰間的長劍,只一揮,站在街頭看熱鬧的狗子眼睛猛地一睜,就雙膝跪地倒在地上。
他的嘴邊依舊帶著那股微笑,眼中戲謔的神色突然收斂了起來,他把手中的劍高高舉起,大喝了一聲:“殺!不準留下一個活口!”
我嚇得身上全身冷汗,我想喊叫,可這時那個帶著綠玉冠的男人已經(jīng)馳到了做鐵匠的父親身旁。
我沒有看清爹最后的表情,只記住了那個男人嘴邊留下的一抹笑,在那抹笑容之后,我那強壯的父親就被刺穿了胸膛,緊接著,傻了眼的娘也一動不動地撲到在父親身上,那男子的劍沒有停下,歐陽小蝦被劍風(fēng)一帶,整個人像只飄落的樹葉般飛了起來。
那男人帶著的那隊人馬也很快行動了起來,我不清楚他們?yōu)槭裁茨苣敲戳?xí)慣將劍刺入別人的身體,一時間,哀嚎一片,一向啰嗦的歐陽剪刀撲到高冠男子的馬下,哆嗦著嘴剛要說什么,就被那個男人伸手掐斷了脖子。
我怕得渾身發(fā)抖了,爹娘的尸體離我非常近,近得我似乎能感覺到他們身上的溫度,我的淚一下子就流滿了臉,那一瞬間,我的腦子一片空白,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應(yīng)該出去抱著爹娘的尸體痛哭,哀求那個男人也給我一刀,或者找到另一條通道逃出去。
歐陽竹大叔背后被刺了一劍,也就這么倒下了,我根本沒來得及叫他一聲公公。
我的余光瞟到了門口的那個大甕,里邊盛著我家的泔水,于是我顫抖著手腳把全身都埋在了這個泔水缸中。
那一夜,我不知道時間是怎么過去的,泔水缸的氣味對我來說倒沒什么,爹娘身體倒下的場面在我腦中一遍又一遍地掠過,而那個莫名的隊伍更讓我覺得駭人,特別是想到領(lǐng)頭的那個男子熟練的劍法,我想,要是被發(fā)現(xiàn)了,我就是死路一條。
村人悲哀的哭叫聲隔著大甕還能清楚地傳進我的耳朵,我聽見了歐陽魚兒憤怒的叫聲,歐陽錦緞有些尖銳的哭聲,幾只性格激烈的狗兒狂吠聲,但沒過多久,外邊的聲音全都不見了,連風(fēng)聲似乎也靜止了。
熟悉的嗆鼻味再次飄進來,我只能將蓋子牢牢蓋住,防止自己咳嗽出來,周圍什么東西又噼噼啪啪熱烈地燃燒起來了,馬蹄聲雜亂地點動著,逐漸地,逐漸地,外邊一點聲響都沒有了。
我并沒有很怕死,我的腦子已經(jīng)無法運轉(zhuǎn)了,只能呆呆地看著眼前的一片黑暗,手腳不能動彈。
直到確認外邊再也沒有走動的聲音,逐漸地,一絲陽光透過甕的空隙透進,我才回過了神。我想,他們已經(jīng)離開了吧。
我吃力地從大甕里爬出來,往門外走去,不,應(yīng)該說連門都沒有了,我莫名地一個人站在空曠的田地上,昨日還好好的村莊已經(jīng)變成了一片廢土,可憐的茅草房只剩了一些架子,四周還有些沒有燃盡的火星,撲哧撲哧地在地上閃動著,更令我悲傷的是,那些熟悉的村民現(xiàn)在變成了一具又一具可憐的軀體毫無生命地躺在地上。
我呆呆地站著,不知站了多久后,余光才瞟到了旁邊的一輛小小的手推車,車把上被火熏黑了一些,我上前在轱轆處輕輕踢了一腳,那車子搖晃了幾下還是立在遠處。
我機械地把一具具的尸體搬到車上,再運到村頭的另一片空地上,村子里的老人都說,如果死了,一定都會葬在那里,因為那兒的風(fēng)水可是能讓每一個人死去后還過得安安樂樂的呢。
車轱轆搖搖擺擺地轉(zhuǎn)動著,我咬著唇,淚依然無聲地從我臉上淌下。
“鐵花,如果你再湊在你爹旁邊,你的臉就會越來越黑,樣子也會越來越丑……”娘常說。
我想,現(xiàn)在我的臉一定哭得很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