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經濟新時代:構建現代化經濟體系
- 吳敬璉等
- 11617字
- 2019-01-04 12:28:48
新常態下的有關政策調整
許善達
每年國家的經濟政策決策程序安排,大體上都是從前一年12月份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到第二年的“兩會”,差不多有三個月的時間。經濟工作會議最先開,也是最有決定性影響的一個會。根據這個會議的精神,國家各個部門都要安排部署下一年的各項工作。下一年的“兩會”是一個總結,把前一段時間國家各部門的工作安排都體現在“兩會”總理報告里面。2016年中央經濟工作會議內容很多,其中有幾個比較值得關注的內容。
第一個值得關注的是,李克強總理講到2017年的經濟增長,用了一個6.5%左右的增長指標。在多少年之內,中國沒有用過這么低的指標。在討論2017年經濟發展的時候,很多人都是很樂觀的,認為2017年經濟形勢不錯,特別是2017年1月和2月,很多經濟數據反映經濟開局還是相當好的。因此有人提出可以定在6.5%~7%,還有人提出中國至少要提一個“穩定增長”,會和2016年的6.7%差不多。最后,李總理堅持定在6.5%左右。6.5%左右就是說它比6.5%高一點或低一點都行。這個信號非常重要,說明中國對于經濟增長指標GDP的容忍度擴大了,低一點也沒關系,主要還是提高經濟發展的質量。雖然6.5%左右的增長是一個數字,但是反映了中國對經濟發展目標開始有了調整,不再把經濟增長速度看得過重。
中國現在有兩個關鍵節點:一個是2021年中國共產黨建黨100周年;另一個是20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100周年。我們曾在一份報告里建議,不要把GDP的數值作為經濟發展歷史階段的一個總的標志。GDP包含很多內容,其中正面的內容會鼓勵大家發展,但是負面內容的影響也在逐漸地擴大。在國務院召開的一次常務會議上,李克強總理最強調的是就業和居民收入,而淡化GDP增長速度的指標意義。2017年政府幾位部長在媒體上的講話,透露出一些很重要的信息,比如住建部部長講2017年住宅問題的時候,透露了兩個信息,一個是2017年要基本完成保障性住房建設計劃。這個計劃是李克強當副總理時就提出來的,當時計劃是3500萬套,但是搞了幾年都沒有按計劃完成。現在政府繼續加大保障性住房建設的力度,宣布2017年要基本完成。基本完成是什么概念?據2010年人口普查,城鎮居民有5000萬戶大約1.7億人的人均住房使用面積只有5平方米(建筑面積8平方米),這樣的家庭沒有自來水、沒有廚房、沒有廁所、沒有取暖等。搞保障性住房建設以及棚戶區改造,就是要解決這些家庭的住房問題和改善居住條件。這個目標如果2017年真的完成了,在中國歷史上將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他還講到各地要借鑒學習上海的“共有產權房”制度。過去上海勞動密集型企業多,農民工可以住工棚,一間房子住八九個人甚至十幾個人,但是你要搞科技創新企業的話,本科生、碩士生、博士生他們是不能住工棚的。各種人才的安居有困難,從某個角度講,會直接影響國家貫徹科技創新的新戰略。上海市委、市政府對此高度關注。俞正聲主席在上海當書記的時候,上海保障性住房都解決完了,不存在居住條件很差的情況,但是所謂的“夾心層”的住房解決不了。于是上海搞了一個共有產權房制度,先把入住人的條件確定下來,如果你屬于這個群體,允許你按照市場價買這個小區一定面積和檔次的房子,政府出30%的錢,個人出70%的錢。這就提高了這類人的購買力,解決了他們基本的住房需求。但是政府的錢并不是給你發補貼,而是在產權證上寫明個人擁有70%的產權,政府擁有30%的產權。你住在這樣的房子里,政府不收你的錢,也不要利息,但是如果某一天你想要賣掉,政府首先要收回,不但收回本金,而且房子溢價的部分政府也要分30%,這相當于是一個股權投資。上海到2016年為止總共提供了8.9萬套這樣的房子,有8.9萬戶這種群體的家庭解決了居住的問題。政府動用國有資本可以搞企業,也可以搞公共服務,上海用這個錢來專門解決居民住房,一下就把上海這些科技創新企業的大難題解決了,延伸的收益就是降低了企業的勞動力成本。深圳和北京也開始學,都制定了一個相應的政策。北京市以前的辦法叫自住房制度,政府規定某小區某一棟樓為自住普通住房,這個房的價格要比同一小區其他普通住房低30%。結果,房價一低開發商就偷工減料,房子的質量就會出問題,所以北京市出現了“棄購現象”。而上海的“共有產權房”開發商不能偷工減料,因為它和周邊的房價是一樣的。后來北京市也改變了所謂自住房制度,開始學習上海的辦法。住房問題是勞動力成本中的一個重要的因素,不管是買房子還是租房子,在勞動收入和支出里占的比例相當大。如果沒有很好的辦法來解決這個問題,科技創新戰略是很難實現的。住建部希望各地能夠借鑒、學習上海的辦法,如果能上升為國策,力度再大一點,讓全國各地都用這個辦法來解決住房難的問題,對我國今后國民經濟發展、科技創新是有決定性意義的。
在普通人的生活支出中,住房支出所占比重確實太大了。2015年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提出去庫存的兩項內容,其中一項是房地產要去庫存,當時提出這個說法有偏差。到了2016年年底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有關房地產去庫存問題的提法就改了,變成一、二線城市沒有去庫存的問題,要求增加一、二線城市的土地供給,三、四線城市才有去庫存的問題。這個調整非常重要,科技創新是國家發展戰略,主要由一、二線城市來承擔這項任務。因為科技創新所需要的人力資源、信息資源、金融資源或者其他產業鏈的配套標準非常高,沒有一、二線城市作為基礎,科技創新很難實施。實行“共有產權房”的方案,不僅僅可以解決所謂“夾心層”的住房困難,對發展科技創新戰略也是一個必要的條件。我們必須清楚地認識到買房難造成勞動力成本上升,對貫徹國家科技創新戰略造成的負面影響。這個問題如果處理不好,像北京、上海這些地方,許多創新企業生存都很難維持下去,更談不上發展了。
上海和深圳的案例給了我們一個啟示,由國務院正式下發文件,把這項改革變成國策,各地在解決“夾心層”住房問題時可以動用國有資本,投資界的企業也可以來參股,作為居民住宅的一個股權,多少年以后可以回收。上海已經搞了這么多年了,9萬套都落實了。這是一個非常大的事情,調整的潛在作用一定會逐漸釋放出來。
從2015年年底到2016年布置所謂的“三去一降一補”,補短板概括起來就是兩項,一項是進口替代,國內有需要自己又生產不了,這就是短板。中國現在的外貿進口規模很大,有很多東西不進口是不行的,比如芯片。如果中國能把這些東西都生產出來,就是補上了短板。還有一項短板是創新。從國家到企業都在鉆研,商業模式創新很多,技術創新有一些,比如BAT[中國三大互聯網公司百度(Baidu)、阿里巴巴(Alibaba)、騰訊(Tencent)的英文名首字母縮寫],但是總體來說我國的科技創新水平是相當低的。中國有一些最引以為自豪的項目比如高鐵,但是高速列車的軸承和一些特別重要的零部件還必須進口。總而言之,國家創新科技水平是一個大的短板。
從2015年開始,國家把鋼鐵和煤炭產業作為主要的去產能領域。2016年雖然有成效,但是成效有限,不要估計太高。比如煤炭的統計產能是57億噸,2015年消費量是38億噸,而去產能的指標只有5億噸。雖然這5億噸的目標都完成了,但是從57億減到52億,產能比實際消費量還要多出14億多噸。如果按產能利用率正常情況80%~85%來估算,2016年真正去掉的只有2億多噸的煤炭產能,離目標還太遠。鋼鐵也一樣。2016年各地上報的鋼鐵去產能有幾千萬噸,可是統計上來的鋼鐵產能有12.5億噸,每年只消費8億噸(包括出口)。因此我們去產能的成效不能估計太高,任務仍然比較艱巨。去產能要兩種辦法兼用,一種是把產能真的去掉,還有一種是沒有把產能去掉而是控制了產量。現在煤炭價格猛漲,但并不是因為去產能形成的價格猛漲,而是因為國家發改委下發了煤炭生產指標,規定企業不能超過這個指標,產量控制了煤價就漲起來了。
所謂去產能,就是應該把技術落后、污染嚴重的產能砍掉,這個責任是政府的。而對于優質產能,去限制其產量是沒有意義的,應該放手由市場去競爭。因此去產能應該分成兩條戰線,政府主要是負責淘汰落后產能,對優質產能即使過剩,也不要下指標規定一定要控制在多少。比如鋼鐵去產能,上面給河北省規定了多少任務量,河北省就開始往下分,分到唐山多少,唐山就去企業做工作,關了這個廠子那個廠子,最后還完不成。后來找到首鋼那里去了,要首鋼也去產能。首鋼說我從北京搬到曹妃甸,落后的舊的產能早都淘汰掉了,現在都是引進世界最好的技術,怎么來讓我去產能呢?這個例子說明,中國在去產能的過程中沒有完全發揮市場機制的作用。
去產能絕不是只有鋼鐵和煤炭兩個行業。2017年,我們要去掉5000萬千瓦的火電產能,地方政府對于這項產能的去除既有地方保護的阻力,也有它的實際困難。比如光伏發電,甘肅、寧夏等地,發出來的電本省用不了,想把電往陜西、河南輸送,人家不要,當地有限制,因為他們當地的火電廠也要發電。他們認為如果不讓這些小火電廠發電,既沒有稅收,也沒有就業,政府的壓力太大。
去產能既有生產上的產能利用率問題,也有產能過剩造成的財政失衡問題,因此實現這個目標是非常艱難的。僅僅為了鋼鐵和煤炭去產能的計劃,財政部門就準備了1000億元,安排180萬的職工分流。如果各級財政部門都這么拿錢,肯定也是支撐不了的。去產能非常不容易,把產能利用率提高到80%~85%,也不是幾年內就能完成的任務,也需要長期堅持去做。特別是把落后產能淘汰掉,就更難。河北的一些小鋼鐵廠、小水泥廠和小玻璃廠廢除了,縣里的財政馬上就沒錢了,甚至如果上級不撥經費,很多縣政府就沒法運營了。財政、稅收制度跟去產能有緊密的聯系,如果不把這個調整好,完成去產能任務非常困難。我們到基層去跟縣長、市長談,他們確實也有自己的苦衷。
要想完成改革和去產能的任務,不僅需要好多年的時間,還要考慮出臺很多的政策破解難題,其中最主要的一個難題就是社保。產能過剩的行業,即便不去產能,其勞動效率也很低。比如民辦鋼鐵廠人均生產鋼鐵差不多有900~1000噸,而國營鋼鐵廠平均只有300~400噸,先不說去產能,國營企業就是維持現在的產能,養活的人也是最多的。去產能需要尋找很多就業機會,才能把這些人分流出來,而這相當困難。2016年“兩會”期間,因為龍煤集團欠發工資,媒體上炒得很熱。我去黑龍江調研,龍煤集團有40多萬人,需要分流10萬人,有一些分流到了林業當工人,搞點種植、養殖和旅游業。還有一些交給社保,但社保不接。社保說黑龍江屬于社保收支逆差的地方,收不抵支,每年省財政要給社保撥錢。社保是分省統籌,中央財政還要補錢。全國一共是3萬多億的支出,兩萬多億的收入,差額部分有八九千億,分別由地方補三四千億,中央補三四千億。黑龍江本身要靠補的,把這些人分流到社保去領養老保險也好,失業保險也好,社保局說我拿什么錢給啊?必須要先跟財政部門說好,把錢撥給我,你再分流。如果不給我錢就把人分流了,到我這里領不到錢,那就只能到省政府門口去坐著吧。國有企業人員比較多,如果砍掉一批,人員往哪去?因此要完成去產能任務,需要一個非常重要的制度改革,就是社保制度的改革。2016年中央財政拿出來了1000億元,那是一次性的。2017年人社部部長在“兩會”上宣布,國家每年都要給社保補錢,這一個非常好的信息。
2016年年初,我國把社保繳費率從45%降到40%,讓各地又降了一點,總體上減了1000多億元。但是社保制度并沒有任何改變,只是降低了一點社保繳費率,是一個數量的變化,現在40%的繳費率仍然是很高的。我們在有的企業調研時發現,因為經濟下行,市場萎縮,企業的合同量減少,市場份額減少,營業收入減少,但是勞動力成本的份額和比重還上升了。我們覺得很奇怪,工人都輪著上班,成本怎么會上升?仔細查看報表,雖然工人工作量減少了,工資和獎金也減少了,但是社保繳費是按照計費工資收的,工資減少但計費工資的標準并沒有下降,因此社保繳費的比重就上升了。
一定要把社保制度改革提到日程上來。以前的社保改革就是降低繳費率,但是制度并沒有改。從性質上講,現在的社保制度不能夠支撐剛才說的去產能任務。2017年,人社部部長講了一個非常重要的信息,就是要研究國有資本劃轉社保,來降低社保繳費率。2016年國有資本也劃了一些,但是并沒有作為社保制度改革方案的組成部分,只是把一部分國有資本補充了社保基金。2017年國家宣布要進行試點,所謂試點就是把國有資本劃給社保以后降低社保繳費率,這里就引申出另一個問題,就是社保要全國統籌。現在的社保是分省統籌,2016年山東就把省屬國有資本劃了30%給省社保基金。如果要劃央企的國有資本的話,究竟給哪個省?因為理論上講,央企的國有資本是全國共有的,很難說具體能劃給哪個省的社保基金。要想解決劃轉國有資本,特別是央企的國有資本劃轉問題,一定要解決社保全國統籌的問題。社保本來就應該全國統籌,但是因為20世紀的1998年、1999年剛搞社保制度的時候,中央財政太窮,所以只能搞一個分省統籌,但現在再搞分省統籌就很難維持了。這次社保制度改革是三件事情要一塊兒做:劃轉國有資本、降低社保繳費率和把分省統籌改為全國統籌。這是整個經濟改革領域里的一件大事。這個改革要改好了,不僅是社保制度本身的進步,而且可以有力支撐整個供給側的改革。因此,這項改革的價值特別大,我希望2017年能夠早一點出臺,早一點起步。
社保分省統籌,應該說是犧牲了很多勞動者的利益。分省統籌要求勞動者在一個省工作滿15年,社保交不夠15年沒有資格去領退休金。但是現實生活中,很多人在一個地方工作不到15年,你雖然交幾年社保,但是將來卻沒有資格領錢,這些職工的利益就受到了損害,他們繳的費用支撐了其他的職工。
社保還有一個要求,就是職工到60歲以后才能領退休金。如果職工是異地工作,比如四川人到廣東打工,雖然交夠了15年,但是他如果回家了,還要等很多年才能到60歲,你讓他再拿著社保卡到廣東找社保局領當時交的社保費,估計隔了那么多年,衙門口沖哪開他都不知道了。實際上,很多職工要么交不夠15年沒有資格領,要么是交夠了但是到60歲以后很難去領了。這等于有相當一部分職工為社保做了貢獻,但是他享受不到社保的待遇。如果改成全國統籌,只要職工在正常工作期間正常交納了社保,全國統一都會有記錄,都能提供統一的保障,這就解決問題了。目前的分省統籌是沒有辦法的辦法,確實損害了很多職工的權益。因此不僅要解決去產能,社保制度本身也確實需要改革,這樣才能減輕去產能的壓力,才能解決所有就業人員最基本的社會保障問題。
關于去庫存,房地產去庫存剛才談到了。2016年糧食庫存主要是因為玉米降價,玉米、小麥、水稻是國家收購,價格比較高,結果出現倒掛。農民生產的玉米都賣給了中儲糧,倉庫里玉米堆滿了,很多陳化糧都壞了。因為價格比較貴,玉米加工企業都轉去買進口玉米,造成國產玉米倉庫爆倉,進口玉米卻增加很多。2016年實行改革,國家玉米收購價格隨市場走,國外玉米賣六角五,國內收購也六角五,同時給東三省和內蒙古一部分地方實行補貼。例如,一個農民包了很多地,是種糧大戶,前年他種玉米賺了兩百萬元,2016年改革收購價格一降,最后只是收支平衡,一分錢不賺。但是等到政府把補貼給他,他還是賺了兩百萬元。這說明,政府的改革措施對農民來說,只是補貼的渠道變了,原來是在價格上補,現在是直接補給農民了,效果是一樣的。對黑龍江、吉林、遼寧和內蒙古種玉米的農民來說,這個改革沒有造成很大的影響。但是華北地區的農民收入則有所下降,因為補貼政策規定,華北地區不給玉米降價補貼。河北地方農民收入下降的原因,正是玉米的價格市場化了,從八九角錢里減了兩角錢,20%多的收入就沒有了,農民的收入下降。東北的補貼收購價政策,不適用于華北、華南等地,這里的一些農民的收入就會下降。玉米的價格改革是有成效的,給補貼的方法符合市場經濟要求,可以少進口玉米,消化國內玉米產能,但是確實有一部分農民要承擔收入減少的損失。
2015年年底中央經濟工作會議上提出要去杠桿,但是2016年杠桿率卻提高了。“三去一降一補”中降的問題都有收效,只有去杠桿沒有收效。2017年提出要在穩定總杠桿率的前提下,重點去企業的杠桿。這個提法有一個重大的調整,就是總杠桿率可以不去,重點是把企業杠桿率去掉。換句話說,政府和居民的杠桿率可以適當提高,但是要降低企業的杠桿率,使總杠桿率維持穩定。2017年去杠桿的任務比2016年的任務稍微寬松了一點,但是落實起來也很難。所謂杠桿率高,主要是企業杠桿率高,居民杠桿率相對來講不是很高。國外居民杠桿率高主要是高在住房貸款上,從中國的居民住房貸款數額比例看,杠桿率還不是太高。政府的杠桿率從統計數據來看也不算特別高,當然還有一些隱性的。2016年財政部做了一件大事,就是把政府負債清理了。清理以后每年下指標,規定能新增多少債務,地方政府不能夠隨意去欠債,這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能夠清理出這么大一塊,這個作用非常大。但是清還債務還是很困難,現在到期的債務都是展期,每年還要新借,還要再發新債。雖然現在地方政府的債務杠桿率還可以忍受,但是趨勢風險非常大,因為所有債務是展期的,每年還要發新債,還款能力肯定是越來越弱。中央定一個指標,控制地方發債,但并沒有說給你去杠桿,所以政府杠桿率提高是個必然的趨勢。關鍵是能降低企業的杠桿率嗎?這個事情爭議非常大。有些專家認為,降低企業的杠桿率,GDP就會隨之下降。于是就要問,你能夠容忍GDP的增速下降到什么水平?在2017年的“兩會”上,李克強總理講的6.5%左右,一定程度上就回答了這個問題。經濟發展速度低一點不要緊,中國是穩中求進,基本穩住就可以,并不要求一定要死守,因此不再提必須保證要增長多少這樣的話。
但影響GDP增長的問題確實是客觀的。我們現在的局面是,2016年民營企業投資增長率只有百分之三點幾。國有投資增長率里面有一半左右,占整個投資大概10%左右,是基礎設施建設。基礎設施建設收益很低,在很長時間里是虧損的。但是靠著這一半的國有資本投資來支撐的整個投資增長率,究竟能撐多久?這是現在壓力非常大的一個問題。
把欠債變成壞賬,由商業銀行核銷是一個辦法,但是商業銀行的主要對象是國有企業,要把那么多壞賬都核銷掉可不太容易。
當年討論去杠桿、去產能,一些專家就提出來,可以像2006年一樣,由財政部發國債,央行拿錢,買商業銀行的壞賬,商業銀行資產負債改善了,壞賬沒了,變成好的資產了,就可以搞股份制上市,這不挺好嗎?但是如果鋼鐵產業這么辦,那么其他產業的壞賬都要誰來買啊?除非是多印票子,國家無論如何不能接受這樣的安排,因此這個建議就被否定了。財政發債買壞賬是財政承擔,商業銀行債轉股是商業銀行承擔,一旦變成股份,利息也不用交了,將來如果再成了壞賬,商業銀行的日子也過不去。商業銀行有商業銀行的困難,它有資產負債表,都債轉股了資產負債表就壞了。實際上真正債轉股的案例是不多的。
財政不買壞賬,商業銀行也不承擔,那么分子上的壞賬怎么處理?因此,又有人提出來,把分母擴大,分子解決一點,分母再擴大一點,杠桿率也就下降了。分母擴大意味著國有企業的資本金由財政給,政府可以不買壞賬,但要補充資本金,這樣杠桿率也能夠下降。現在分母和分子都不容易,政府即使有了錢,也未必給負債率高的企業增加資本金,它還有很多別的事要干。有一點很重要,在國有資本里面,必須要有一部分輔業資本退出。退出那些輔業,杠桿率就沒有了,民營企業可以收購。這一部分的資本注入到主業,擴大資本金的分母,然后來降低杠桿率,這是一個可行的辦法。
現在很多國有企業控股成本太高。中石油、中石化都是70%的國有資本控股,其實有30%相對控股就可以了。如果不愿意相對控股,搞到51%控股也可以,這樣就把資本金省出來了。在很多大型企業集團的二級、三級公司,有很多國有資本沉淀在一些跟國計民生毫無關系的領域。中信是一個國有資本的大型集團,但他們還對一個足球俱樂部投資,其實可以讓民營資本去投資,把國安賣掉還能掙點錢回來。
前不久中航工業和航空發動機公司分開了。中航工業是做飛機的,它的資本金分布,在主業上占不到一半,企業精力分散,搞了很多跟主業不相關的東西,當然發展得不好。從杠桿率來說,把相當一部分資本放在跟主業沒關系的地方去,完全沒有必要。至少有相當一部分國有企業,是可以通過調整國有資本布局來降低杠桿率的。最近,黑龍江省哈爾濱市的國有企業已經賣掉了9個億的輔業資本,這9個億的資本都注入到主業里去了,這是一個案例。但是這個案例數額才9個億,而中國國有資本現有幾十萬億,按市場價達上百萬億。指望別人出資源解決自己的杠桿率問題,特別是國有企業去杠桿問題,肯定是不行的。2017年“兩會”上有代表和委員提出了通過調整國有資本布局來降低杠桿率的建議,如果有關部門能夠認可并付諸實施,降低國有企業的杠桿率一定會取得效果。當然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但至少要往這個方向邁出步伐。
“降成本”的效果是最明顯的。“營改增”減了錢,社保繳費減了錢,加上減少了很多審批,交易成本也減了不少,企業成本還是有相當幅度下降的。有爭議的是關于宏觀稅負問題,至少在2016年以前,學術界一直是兩種意見:一種意見是宏觀稅負還要提高,要提高政府收入占GDP的比重;還有一種意見是要降低,認為已經偏高。這個爭論一直沒有停下來。2016年7月,政治局開會做出決議,要繼續降低宏觀稅負,這就從決策上給以上爭議下了結論。
“營改增”以后,有很多地方還要調整,但是不可能一口吃成個胖子。最優先的就是劃撥國有資產降低社保繳費率。據初步估算,40%的繳費率就收了2萬多億元,如果降到20%,那么就能減少1萬多億元的社保繳費負擔,效果就比“營改增”還要大。
降低企業成本,特別是稅費成本,仍然是要最優先考慮的,還有能源成本、運輸成本、勞動力成本等。社保繳費、保障性住房、共有產權房等,都具有降低勞動力成本的效益。降成本的任務剛剛開始,還有很多工作要做。雖然這項工作要有一個收支平衡綜合考慮的問題,但是方向一定不能動搖。“三去一降一補”2016年有收效,但是離我們的預期目標還有距離,還需要有很多的配套改革支持才能夠實現。
雖然“三去一降一補”已經變成工作性的目標,但是沒有改革支撐,這些目標根本不可能實現。要確定“三去一降一補”這些指標,必須以加快改革來推動。經濟增長6.5%左右的指標,給所有改革推動提供了一個空間。中國不要再把保增長、穩增長作為一個不能觸動的底線,要穩中求進,這樣對于政府也好,企業也好,壓力都會比較輕。如果以上幾個方面能夠推出幾項抓落實,2017年供給側改革會完成得比較好。
2017年中國又面臨一個新問題,就是美國新總統特朗普上臺,可能會給中國帶來一些新的問題。有些人說是增加了很多“不確定性”,但我的看法有所不同,我認為很多事不是不確定,而是確定。有一些事情一定會發生的,中國一定會面臨一種新的局面。
美國涉華的四個經濟政策,一是美元要加息,2017年3月已經加了一次,現在所有人都認為美元還要加一次到兩次,有人甚至說會加三次,一個季度可能至少有一次。美元加息的影響會非常大,因為美元一加息,全世界的資金都往美國流,這是擋不住的。人民幣也會有一部分向美國流,這個擋也擋不住。中國的外匯還有3萬億,除了正常到境外投資需要的外匯,有多少外匯會成為由于匯率變化流動引出來的外流?這會對中國的貨幣政策造成沖擊。中國原來是雙順差,拿人民幣買外匯,把外匯收到外匯管理局,通過把商業銀行準備金率提高到20%多,再把人民幣收回來。把人民幣直接收回來,市場上的貨幣就會減少。最近有幾個經濟學家做了數量分析,認為可能會減多少多少。有人說中國的外匯儲備有17000億到25000億就夠用,至少還有5000億可以花出去,這個沖擊肯定是不會小的。
中國的資金外流,主要還是民間資金。2016年民營企業投資增長率只有3%左右,2017年1、2月投資增長率還挺高,但是如果美元再加息,民營資本有多少會外流?這是中國要面對的一種局面。沒有專家認為美元不可能加息,只是加息幾次的問題。
美國人認為GDP增長2%就是經濟過熱,特朗普宣稱的目標是3.5%,加息的概率有多大?人們認為2017年會再有兩次,這是最低的估計。光看2017年還不行,還得看后面幾年,如果美國真的保持GDP達到3%以上,美元加息不只是2017年的兩次,美元的不斷加息是我們要面對的一個現實。
二是要打貿易戰。美國已經給我們幾種類型的商品加了稅,加稅的力度超乎想象。其中,對中國生產的某種洗衣機居然加了50%多的關稅。不銹鋼,不銹鋼鍋、不銹鋼用品,出口額一共才3億多美元,加到70%多的關稅,這類商品就別想再賣到美國去了。還有對中國生產的某些鋼材和某些鋁材也是如此。美國管這個事的國際貿易委員會主席寫了一篇文章,有人翻譯成《致命中國》,這個翻譯太文縐縐了,要我翻譯就叫《死在中國手里》。他就認為中國對美的貿易順差,使美國的經濟受到損害。現在特朗普選他當這個委員會的領導,就是要狠狠地宰你。
有人說不會打貿易戰,因為打貿易戰雙方都受到損失,但是損失有大有小。美國要跟中國打貿易戰的商品品種,一定是它的產業鏈跟美國沒有什么關系的。凡是跟美國有關系的品種,比如說中國生產的手機他不和你打貿易戰,因為中國進口的芯片是美國生產的,要是把中國的手機封殺了,美國的芯片也賣不出去了。美國封殺的產品,一定是對美國產業鏈影響很小的。中國對美出口商品非常多,美國那些專家正琢磨挑哪些對美國出口沒有影響的產品下刀,我覺得這個事一定會發生。打貿易戰,至少是百億數量級的,絕不會弄個幾十億就收兵。
美國記者采訪中國外交部新聞發言人,問美國要打貿易戰中國準備怎么辦?發言人說打貿易戰對雙方都不利。記者說我問的是中國打不打?沒有問有沒有利。發言人沒辦法回答到底打還是不打。首先看看美國人怎么打,中國是后發制人。雖然現在對美國出口少了幾個億不算什么,但是最大的影響是會加劇中國國內的產能過剩。比如不銹鋼出口,看起來少了3億多美元不算多,但是這20億元人民幣放在一個企業上壓力就非常大了。本來這3億美元的不銹鋼產能不過剩,美國一刀砍下來我們就產能過剩了,賣不出去了。一旦中美之間打貿易戰,肯定會加劇國內的產能過剩。鋼鐵、水泥、玻璃、發電產能過剩,如果對著中國生產的洗衣機等產品“打起來”,這些行業的產品馬上就會過剩,就得另找市場。
三是讓制造業回歸美國。有人認為制造業回歸美國沒那么容易,美國生產成本那么高,我認為事情沒那么簡單。不要以為曹德旺是個案,現在中車集團到美國建了兩個廠,生產美國地鐵需要的車輛,為什么中國企業要到美國去建廠?不只中國,很多國外企業都是,包括很多美國公司也準備把企業搬回去。美國為什么可以讓制造業回歸呢?美國現在也在搞招商引資。曹德旺的案例大家都看到了,他在美國中部買地比較便宜,用了1500萬美元,又雇了1000多個藍領工人,當地州政府給他補貼了1700萬美元,等于土地白送。
我們不要低估特朗普要把制造業回歸美國的力度。雖然美國勞動密集型產業不能干了,但制造業仍然可以干。曹德旺介紹,他的玻璃廠在當地雇的1000多人都是40歲以上的工人,美國的白領就業率很高,但是藍領失業率非常高。特朗普競選成功,主要是幾個搖擺州藍領失業工人投了他的票。
現在準備到美國建廠和已經建廠的企業已經不是一個兩個了,美國招商引資的力度不比中國招商引資的力度小,因此市場在美國而生產在美國之外的企業,都會面臨一個搬不搬的選擇。曹德旺的汽車玻璃,本來就是賣給通用、福特汽車的,現在搬到美國去生產,市場還是美國的。特朗普手里拿著大棒,美國企業要在外國生產就給砸碎,如果到美國生產給優惠補貼,今后世界各國到美國去建廠的不會只是一個兩個的問題。中車是央企的大集團,也到美國建兩個廠子,有多少投資帶出去了,還有就業、交稅全部到美國去了。
四是他要“減稅”,把企業稅從35%降到15%。有人認為他減不成,美國的赤字那么大,還能減稅?這是低估了特朗普。美國的企業稅占整個稅收的20%,從35%減到15%大概能減到一半。稅收收入10%左右要減下去,哪里去找10%來填補支出呢?
首先他對美國政府幾個部門的經費砍下去一半,比如環保部、文化部。他還可以發債,讓美元升值后更多的資本流向美國,他發債的空間還是有的。在軍費開支上,要求各個盟國多分攤經費,日本政府已經表態了。現在日本給每個駐在日本的美國軍人補貼5萬美元,韓國也要補貼4萬美元。
當然美國的GDP增長也會增加稅收。如果美國GDP增長從1%漲到3%,美國能增加很多稅收。最近特朗普政府又宣布,凡是美國企業在海外賺的利潤,如果拿回來美國只收你10%的稅,連蘋果都準備把一部分錢拿回去了,而蘋果在全世界的利潤非常多。如果他的減稅真的減成了,美國的企業稅降到15%,全世界會怎么樣?中國會怎么樣?中國企業的壓力會大大增加,企業在國際市場上的競爭力會大幅度下降。中國每年的GDP增量給全世界貢獻是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如果美國減稅成功,制造業回歸,中國的企業競爭力會怎么樣?在特朗普當總統以前,中國安排2017年所謂的“三去一降一補”,要降低稅費成本,在他上臺之后,中國的壓力可能會比原來還要大。
中國現在面對的這幾項都是大概率事件,雖然有不同的研究和觀點,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就是中國要充分研究特朗普政府涉華經濟政策對中國的沖擊,研究中國的應對之策,這是非常急需考慮的問題。2017年中國的經濟情況會相當困難,至少比原來想象的要困難。現在專家學者的預測判斷都不一樣,只能隨著時間的發展來繼續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