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星空下的憂郁——梵·高
- 變態心理學:天才在左,瘋子在右
- 隋巖
- 14678字
- 2018-05-07 15:58:08
灰暗與明亮交織人生
要問美術課本上出現頻率最高的畫家是誰?文森特·威廉·梵·高當仁不讓。自1890年,37歲的梵·高自殺去世以來,這位后印象派大師的作品風靡世界,并且創造了眾多拍賣行的競拍記錄?;氐揭话俣嗄昵埃钟姓l知道,梵·高一生只賣出去一幅作品,在當時的藝術界談不上出名,更不用說受人追捧。
關于梵·高,人們總會想到這兩個關鍵詞:窮和貴。前者形容他生前捉襟見肘的拮據生活,后者形容他去世后日益高漲的畫作拍賣價??墒?,梵·高和他的繪畫并非“窮”和“貴”這兩個詞語能簡單概括。半路出家的畫家生涯,窮困潦倒的生活,割下左耳的暴烈舉動,兩次出入精神病院以及最終以開槍自殺的離世方式……這些關鍵詞構成了他灰暗與明亮交織的人生。
去世之前,鄰居眼中的梵·高完全是一個瘋子。他是一個渾身骯臟、衣著凌亂、令人心生厭惡的人,由于面貌丑陋、性格易怒易沮喪,吃得差,又愛喝高酒精濃度的苦艾酒,梵·高給人缺乏教養、行為粗俗無禮的印象。人們認定他的瘋狂,以至于他都開始懷疑自己快瘋了。實際上,在不到四十年的人生中,梵·高的確受制于病魔的困擾,有人說他遺傳了家族癲癇病,有人說他罹患三期梅毒導致了精神病的發作,最新研究發現,梵·高其實是一位躁狂抑郁癥患者。
受到躁狂抑郁癥的困擾,梵·高一生性格沖動而較真,發怒起來難以自制,做事極端且偏執,日常生活則懶散、不修邊幅,充滿惡習,十年創作期間,梵·高留下了大量的作品,乃因他周期性的躁狂發作,創作受到情感高漲的驅使,早晨五點便外出寫生,中午頂著烈日繼續作畫,精力充沛,思維奔逸,直到精神崩潰。抑郁發作時期,他則抑郁、自傷,嘗試自殺。梵·高熱愛大自然,癡迷創作,對生活和人生有著美好的愿望與追求,但是抑郁的周期發作導致他不止一次產生離開人世的想法,并且付諸行動。
看梵·高的畫像——他的自畫像如此之多,若活在二十一世紀,梵·高一定是個自拍狂魔——他是一個額頭寬廣,下巴厚實,看起來淳樸健康的小伙兒,不見得有藝術家的氣質,但是足以勝任農民、馬夫以及碼頭工人等工作。幸運的是,梵·高出生在一個新教牧師家庭,父親性情呆板嚴厲,但是母親慈愛溫存。母親喜歡畫畫,素描和水彩都嘗試過,并且把畫作裝訂成冊,家庭環境中的藝術氛圍培養了他的美術天分。這些潛意識的培養沒有立刻改變梵·高的生活,但在多年以后成為他走上畫家之路的助力。
童年時期,梵·高不是一個高顏值的小朋友,大多數情況下,他深沉不語,他自稱童年時的自己“生活在憂郁荒涼的荒地中”,可以想見,小梵·高一定不是討人喜歡的小孩兒,他孤獨、沉默、不善社交,這些性格特質會導致一個致命的缺陷:情商低。情商低的人對他人和社會存有潛意識的抵觸、防御情緒,作為一個單獨的個體,不受歡迎無傷大雅,并不會妨礙他人,但是在職業發展上,這些特質會造成巨大的影響。
年輕時,梵·高做過藝術經紀人(畫廊銷售)、傳教士和教師——他懂得英語、法語和德語,但這些職業最終將他拋棄,原因很簡單:他情商低。十六歲時,梵·高成為一名藝術經紀人,他不乖乖推銷畫作,而是與客人辯論作畫的技法,盡管工作有升遷,他也憑借工作的機會拓寬了藝術視野,但他愈發知道,他對藝術的熱愛不會停留在經營畫廊上,況且,他心中還燃燒著對宗教的極大熱情。受苦與救贖的個人信仰遏制了他成為一名成功藝術經紀人的道路,他說,“我要找一個跟宗教信仰有關的工作”。
擔任傳教士期間,梵·高以其純真、熱忱之心扮演起“救世主”的角色,他到英國最貧困的社區教書、布道,在教會不為他提供薪水、只為他提供吃住的情況下教工人和農民的孩子語文、算數,給窮人講基督的訓示。他破衣爛衫,與窮人打成一片,然而,他卻因為失掉了神職人員的尊嚴而被開除。
贊美地講,他的“情商低”可以成為純真、熱情的代名詞,正如他的畫作一般,純真、濃烈、樸實、簡單;不客氣地說,梵·高過于天真、執拗,完全不懂得人情世故。藝術家總有一份赤子之心,用如同孩童般的眼睛看世界,這也是梵·高的畫作在他去世八年后逐漸引來世人關注,百年后仍然受人追捧的緣故吧。
在經歷一系列的職業失敗后,梵·高聽從了內心的召喚。1880年,27歲的梵·高拿起了畫筆,嘗試以畫畫為生。在選擇繪畫道路后,由于他不愿意迎合出版商的意愿,不愿意舉辦畫廊,致使他的作品長時間里無人問津,梵·高連做牧師時微薄的收入也賺不到。此后十多年里,他的生活費用和繪畫費用全部是他弟弟提奧提供的。他在寫給弟弟提奧的信中如是說:“在我看來,為金錢作畫不是正路,相反,它欺騙了那些業余愛好者。真正的畫家會用真誠對待藝術和大自然,會透過繪畫本身讓人們看見畫面背后蘊含的內容?!碧釆W無力改變哥哥的“任性”,只好全力提供支持。
藝術家受困于物質匱乏,無疑是對藝術創作的最大戕害,梵·高經過短暫的摸索后受到了繆斯女神的眷顧,在短短十年里,他創作了近九百幅作品和一千多張素描,如此高產的同時,他不停地因生活困境向提奧求助。在梵·高與提奧的通信中,除了二人暢快地探討繪畫創作、探討人生之外,更多的是以“金錢”為主題的生活瑣事:
“親愛的弟弟,我現在沒有什么衣服可穿,如果你有穿舊了的,或者感覺大了不合身的,請寄來給我,我會很開心?!?
“我現在已經身無分文了,伙食費已經有一個禮拜沒有了,我等待你能給我寄來十個法郎?!?
“哦,弟弟,我現在很希望多請些人體模特,那些石膏雕塑很難和真實的人體繪畫相比,但我又沒有錢請模特,不知道你能否多寄些錢來。我這么說真是羞于啟齒,我知道你已經為我付出了很多。”
……
讀這些文字不禁讓人為他唏噓感嘆,一位天才怎會將自己置于如此落魄的地步?歷史是公平的,也是諷刺的。梵·高生前始終認為自己的創作是一場失敗,在飽受自我懷疑的折磨和身體障礙的損毀后,梵·高含恨而終。今日這般關于他作品、風格和人生經歷的討論如此卷帙浩繁,一定是他始料未及的。話說回來,依他的性子,見到這般熱鬧,他會覺得高興嗎?恐怕他會像當初躲開巴黎藝術界那樣,躲開一切喧嘩與騷動,依然選擇鐘愛大自然吧!
夭折的文森特·梵·高
小時候的梵·高孤僻、沉默、不合群,是一個不討人喜歡的孩子。從他短短三十七年的人生中,可以看到這一性格對他人生軌跡的影響,可是誰又知道梵·高何以成為梵·高呢?
一提到梵·高,不可避免地想到他的弟弟提奧。作為支持者和崇拜者的提奧,與藝術家梵·高相伴而存在。如果沒有提奧,梵·高早已餓死荒野;如果沒有提奧,沒有人能理解梵·高的藝術理想;如果沒有提奧,就沒有我們今天看到的《星空》《向日葵》《罌粟與鳶尾花》《吃馬鈴薯的人》等作品??梢哉f,是提奧為后人供養了一位天才藝術家。
除了提奧,家族中還有一個對梵·高影響重大的人物——夭折的文森特·梵·高。梵·高是六個孩子中的老大,而文森特·梵·高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大哥”。在梵·高出生前一年,母親安娜產下了一名男嬰,取名文森特·梵·高。孩子出生不久便夭折了(一說是死胎),第二年的同月同日,未來的畫家梵·高出生,為了紀念夭折的兒子,安娜給他取了一樣的名字。這個名字如同夢魘一般,跟隨梵·高一生,成了他童年和成年時期難以跨越的心理創傷。
失掉孩子的痛苦帶來了慢性憂郁,使得安娜無法像一個快樂的母親一樣為下一個孩子提供關愛、溫暖和親近。作為孩子,梵·高背負了母親對夭折孩子的負罪感,成了一個戴罪之人——他是代替大哥來到這個世界上的。童年時,安娜經常帶領梵·高去大哥的墓地,墓地的荒涼氣氛與母親的悲痛思念混亂了年幼的梵·高的小腦袋,他不清楚刻在墓碑上的他的名字應該作何解釋?母親的寶貝到底是死去的大哥還是他?
多年里,梵·高認為自己并非是母親摯愛的孩子,而是大哥的替身,失去頭胎孩子的悲痛讓母親將濃烈的母愛持續在原地,后來雖然有更多的孩子出生,但那份思念永遠不可撼動地存在著。這一點,作為“老二”的梵·高感受最深刻。弟弟妹妹相繼出生后,母親投注在梵·高身上的愛意一次又一次地被分割出去,他成了一個敏感、冷漠、孤獨的小孩,成年后,他不止一次回憶,說“我的少年時代是陰郁的、冷酷的、貧瘠的”。
梵·高成長于一個不甚幸福的家庭中。對他來說,母親將僅有的愛意固著在死去孩子的墳墓上,幾年之后再分散到相繼到來的五個孩子身上,父親固執、冷漠,用嚴格的教育和侮辱性的諷刺培養孩子。家庭生活的貧困迫使梵·高中斷學業,十六歲便離家外出工作。父愛不足,母愛滋養不夠,梵·高才會逐漸變成低情商的小孩。
低情商不僅表現在一個人過分以自我為中心,不在意或無法理解他人的感受,還在于他無法正確地表達自己的情緒和控制情緒。梵·高小時候便表現出對繪畫的喜愛,但是得到家人贊揚的機會并不多。有一次,梵·高畫了一只貓,出乎意料地得到了家人的贊揚,突如其來的肯定讓他無所適從,他干脆把畫作撕掉。
這種行為模式伴隨梵·高的一生,在眾多類似的場合中,他無法處理好渴望得到與怯于面對的矛盾,只能用擰巴的方式應對。典型的一件事是,籍籍無名多年后,他的畫得到了評論家的贊美,他卻在寫給評論家的信中囑咐對方以后不要再評論他,因為他不值得。
梵·高在離家外出工作后,甚少回家,也未提起過“文森特的墓地”,三十五歲時,他在給提奧的信中寫道:“我的心回歸到我的出生地,在花園,每條路徑、每棵植物、花園以外的田野景象、鄰居們、墓地(我同名哥哥的埋葬之處)、教堂、我們后花園的廚房——墓地旁有一棵高高的金合歡樹,枝上有一個喜鵲的鳥巢……現在沒有人記得這件事了,只有媽媽跟我?!?
他在空間上離開了家庭,離開了母親,但是心理上卻從來沒有離開。童年時期的悲傷記憶深藏在他心中,在孤寂哀傷之時,在無法入睡的夜晚,梵·高又回到了小時候,看到了站在大哥墓前的自己。去世之前,梵·高寫了一封信給他的母親,其中有這樣一段:“親愛的母親,關于憂傷,我們持續的失落、分離。于我,似乎是本能,沒有它,我們無法分開,也或許這樣,它可以幫助我們,之后再去認得、尋找彼此?!?
按照家庭系統排列的理論,梵·高的痛苦在于他僭越的自己的家族序位。兄弟姐妹,不論活著的、死去的、夭折的、流產的或墮胎的,都包含在家庭系統中,按照時間的先來后到,長子的家庭序位優于次子,第一個文森特的層級優于第二個文森特,妄圖排斥或遺忘夭折的大哥,只會導致另一個成員的不自覺地認同或代替——不得不懷疑,梵·高半生的自我放逐及自殺的離世方式是這一僭越的慘烈后果。
在愛情領域,同名大哥留給梵·高的陰影以及對他與母親關系的影響從未在他的頭腦中消失過。在梵·高與女人的關系中,情愛關系的原型不停地發揮著作用。一生之中,他不停地愛上比自己年長的女人,表姐也好,帶有小孩子的妓女西恩也好,愛著的時候,梵·高深情地描寫她們,從這些年長的女人身上,他似乎找到了缺失的母愛。
二十歲時,梵·高在古皮爾公司倫敦分部工作,這是一份經由叔叔介紹獲得的工作,盡管梵·高并不喜歡這份工作,他還是勤勉地工作了四年。這一年,梵·高愛上了房東的女兒厄休拉,與其說他深愛女孩,不如說他羨慕房東太太與女兒之間富有魅力的親情。幾個月的暗戀后,梵·高表明了心跡,可惜遭到了拒絕,厄休拉已于一年前訂婚。
戀愛失敗讓他改變了人生道路,把精力投入到宗教事業上。以傳教士身份浪蕩了七八年后,梵·高回到荷蘭老家,在那里,他與守寡兩年的表姐凱相遇,少年時期,表姐的秀麗倩影已經入了梵·高的心,這次重逢,凱常常帶著兒子與梵·高一同外出寫生,梵·高抓住了機會,很快表白,可惜表白方式太過唐突,遭到了愕然的拒絕。而后,他以自殘的方式再次表達心跡,結果適得其反,求愛不成,還讓自己變成了家族丑聞。
踏上繪畫道路后,梵·高生命中不可忽視的女人出現了——西恩,一個懷有身孕的妓女。西恩給了他家庭溫暖和創作靈感,出于同情或是憐憫,他們同居了。遭到反對實在是意料之中,梵·高為自己辯解說:“我的生活不能沒女人,我如此地討厭孤單,我寧愿和一個壞妓女相處,也不想獨自向隅。”最終他們還是分手了,原因很簡單:西恩有家人需要養活,梵·高也承受著巨大的社會壓力。
31歲那年,梵·高遇到了第一個愛上他的女人——年長他八歲的“大齡剩女”瑪格麗特。梵·高對她的孤獨和憂郁的同情逐漸轉化為愛情,由于女方家里反對,瑪格麗特嘗試服毒自殺,后來進了療養所,一場愛情無疾而終。
這次愛情失敗之后,梵·高將繪畫作為自己的人生伴侶,盡管他一再對提奧強調:“無論對錯……我需要一個女人,我不能、也不會、也將不過沒有愛的生活。我是一個男人,一個有熱情的男人;我必須有女人一道過日子,否則我就會凍成冰塊或變成石頭……一個人不可能太長時間沒有女人而保持正?!贝撕?,再沒有女人因為愛情走入他的生活。
經歷了這么多次的愛情失敗,僅僅因為梵·高的丑陋或貧窮嗎?不盡然。在女人面前,梵·高從來不是一個讓人舒服的愛人,他甚至不是一個可愛的男人。他唐突地向厄休拉表白,重遇沒幾天便向表姐求婚,他的感情來得迅猛強烈,令人猝不及防,令人愕然。在他看來,如果他愛上了對方,對方也一定愛上了他,遭到拒絕,他便情緒失控,尋死覓活。
梵·高是渴望愛的男人,同時又是不懂得愛的男人,他偏執、自我、暴躁、造作,以渴望得到又害怕得到的回避方式對待他人,一生都在重復他與母親之間的相處模式——渴望愛又得不到愛。
高更來了,高更走了
在梵·高的畫作中,有兩把具有特殊意義的椅子——《高更的椅子》和《梵·高的椅子》。在畫作《高更的椅子》中,房間里放置一把扶手椅:樸素的造型,綠色的坐墊和偏紫的藍色椅架。椅子上放著一本書和一只燃燒的蠟燭。很顯然,書意味著巴黎藝術界,暗示了高更的行蹤,蠟燭則象征高更對梵·高的意義——黑夜中的明燈。1888年12月,梵·高畫下了這兩幅畫,在高更離開阿爾勒的“黃房子”之后。從畫作上可以看出,高更的離開令梵·高再次陷入寂寞和孤單,大片的色彩對比透出一股悲涼、無奈的氣息。
與《高更的椅子》同時創作的《梵·高的椅子》有著更強烈的象征性:一把黃色的椅子擺在地板上,上面放著煙斗和煙絲,除此之外,房間里看不到人影。椅子是一件普通的靜物,也是明顯的象征物。空蕩蕩的椅子象征梵·高失去友誼的孤獨感,沒有爭論,也沒有歡樂,只有孤獨,誠如他自己所說:“空椅——有許多空椅,將來還要有更多的空椅……早晚總要除了空椅之外,什么也沒有?!?
另一幅名畫《阿爾勒的臥室》也可看到高更的到來對梵·高的影響。畫作內容是梵·高在阿爾勒(法國南部城市)生活時居住的房間,這幅畫有兩個版本,第一個版本畫于高更拜訪之前。這段時間梵·高的心情愉悅,整個房間以黃色為主色調,墻壁則使用了粉紫色,使得整個空間洋溢著暖色調。高更離開之后,梵·高重新給《阿爾勒的臥室》上色,這一次,他使用了冷色調的材料,墻面變成了陰沉的藍色,墻壁和地板的陰影也加重了,整體色調變得灰暗、陰沉。
高更來了,高更又走了,高更的出現在梵·高的人生中有著怎樣的意義呢?
1886年2月,梵·高與提奧一同前往巴黎,逗留巴黎期間,經提奧介紹,梵·高結交了不少畫家朋友,如高更、畢沙羅、修拉、塞尚,這些人中,對梵·高的人生產生重大影響的畫家是高更——被后人奉為后印象派三巨匠之一的法國畫家。對梵·高來說,高更宛如“神一般的存在”,梵·高尊敬他,二人在藝術上的共鳴讓梵·高欣喜不已,不過,當“神明”的光輝暗淡下去,梵·高也承受了無以名狀的巨大痛苦。
和梵·高一樣,高更也是半路出家的畫家。在進入巴黎畫壇之前,他做過六年海員和十二年的股票經紀人,在成為職業畫家之前,高更開始繪畫并收藏印象派畫家的作品,和梵·高相比,高更的繪畫生涯至少在開端處比梵·高順暢得多。
1880年,高更的作品《裸體習作》經畫家畢沙羅推薦參加了第五屆印象派畫展,受到高度評價。此后的第六屆、第七屆印象派畫展,高更均有作品入選,從此他辭掉工作,全身心投入繪畫。很快,窮困與家庭的沖突接踵而來,到了1886年,高更幾乎和家庭斷絕了關系,過著孤獨、絕望的生活。
二人相識時,正是各自人生的低谷——梵·高似乎從未經歷高峰。高更由于經濟原因和生活沖突拋棄了妻兒,全身投入繪畫,自責、絕望侵蝕著他,幾乎要了他的命;另一邊,梵·高剛和西恩分手,對宗教的狂熱崇敬與對愛情的憧憬悉數破滅,孤獨時只有弟弟陪伴。
兩個絕望的生命燃燒著對繪畫的熱情,高更的強烈個性和領導素質很快吸引了梵·高的注意,隨著二人見面次數增加,梵·高與高更產生了共鳴。二人的契合點在于對學院派藝術傳統的反叛,對印象派畫風的摒棄,這是他們共同走進“黃房子”的最主要的原因。
巴黎并非梵·高的鐘愛之地,他不希望成為一個城市畫家,他的興趣在田野和荒地。1888年2月,梵·高到達法國南部城市阿爾勒,那里有著比巴黎更明朗的天氣,三四個月里,梵·高思維活躍,想象力迸發,他拼命畫畫,畫了近兩百幅作品。
5月,梵·高在阿爾勒租下了一座房子,他想把這座有四個房間的房子改造成畫室,并邀請志同道合的朋友與他一起創作。梵·高發出了邀請,但是只有高更一人赴約,前提是提奧為他償還債務。提奧答應了高更的請求,他希望高更的陪伴能改變梵·高的生活。
高更決定前往阿爾勒時,梵·高欣喜若狂,他無比期待高更的到來??梢哉f,準備迎接高更的那段日子是梵·高人生中難得的幸福時刻。短時間里,他畫出了《向日葵》《夜間咖啡館——室內景》《夜間咖啡館——外景》《阿爾勒的臥室》等杰作。
兩人在一起生活了62天。這兩個月里,梵·高對高更的感情發生了變化。一開始,兩人一起生活,一起外出寫生,互相學習對方的繪畫風格和技術,日子和諧而美好。梵·高對高更抱著前輩的尊崇和敬畏,感情中是對偉大藝術家的向往和對朋友的熱愛。高更以指導者的姿態與梵·高交談,后者不加反駁,以謙卑的后輩姿態聽從吩咐。漸漸地,嫉妒、不安的情緒復雜交錯,梵·高不再允許高更歪曲他的信念,他對高更的敬慕不足以令他忍受三番五次的嘲弄和諷刺,他們爭吵,互相指責,平和的日子起了波瀾。
拉開歷史的鏡頭可以看到,這兩位大咖的決裂是必然的。首先,二人個性相差甚遠。高更有一股高貴的野蠻人的氣質,他送給梵·高自己的畫像,并在信中描述自己說:“一張亡命之徒的臉,衣衫襤褸,但是像冉·阿讓那樣有力,內心仁慈、高貴,眼睛里火山一樣的熱情透露出一個藝術家靈魂的面貌。”梵·高送給高更的《自畫像》則是一個梳著短發、如同日本僧侶形象的他,平靜、樸素,帶著莊嚴的神情。
梵·高的生活方式給人一種流浪漢、癡人的印象,高更不修邊幅的程度可與梵·高一較高下,但是二人個性的不同是客觀存在的——梵·高沖動熱情,高更則冷靜鉆研,兩人在爭執和互相指責中逐漸發現彼此的不同。
對個性強烈、渴望建立個人風格的畫家來說,與另一個人同吃同睡、同起同作,缺乏個人空間和獨處時間,難免出現性格、生活習慣等方面的沖突。在深入的了解之后,二人在藝術觀念上的反差強烈:繪畫方面,梵·高著眼于眼前景物,高更則更強調想象力的重要性,雖然他們都渴望打破原有的藝術傳統,但是在未來藝術走向上,他們完全是南轅北轍。
此外,畫材的使用方法、資金籌集等瑣事上,二人意見嚴重不合。梵·高雜亂無章,煩躁不安,高更則個性認真,有些神經質。在感情上,梵·高迫切地渴望得到高更對他感情的回應,高更則討厭受到感情的束縛。
12月,高更在寫給畫家貝納的一封信中談論他與梵·高的沖突:“我在阿爾勒完全失去了秩序。我發現一切事物都這么渺小,沒有意義,風景和人都一樣。整體來說,我跟梵·高彼此都看對方不順眼……我跟他說:老友,你對!只是為了獲得暫時平靜。他喜歡我的畫,但是我一開始畫畫,他就東批評西批評。他是浪漫的,我卻可能更要素樸。”
爭吵與惡斗讓二人的關系日漸疏遠,高更萌生了離開阿爾勒的想法,梵·高則執著挽留,發生“割耳事件”后,矛盾惡化成為悲劇,高更再無法留下來,第二天便乘火車離開了。關于梵·高割掉左耳的原因,有諸多版本。有人說,梵·高為了向一位妓女示愛,在醉酒之后割掉了自己的耳朵;也有人說,梵·高因為和高更爭吵,憤而割掉了左耳;更有后來人推測,梵·高的耳朵是被高更割下的。
來自德國漢堡大學的學者漢斯·考夫曼在花費十年研究梵·高后得出結論,他認為梵·高失去耳朵與一名名叫拉謝爾的妓女有關。梵·高與高更因為拉謝爾在妓院門外起了爭執,高更手持利劍與梵·高打斗起來,爭斗中把梵·高的耳朵砍掉,但他不能確定高更這一舉動是蓄意為之還是失手誤傷。
故意也好,意外也好,兩人皆為此保持沉默,高更向警察編造了梵·高自己割掉耳朵的說法,躺在床上的梵·高則沒有對外透露任何消息。分開之后,高更找到了塔希提這個使他成為偉大畫家的異域之地,梵·高則在精神病院里將他的藝術才能發揮到極點。
七個月后,梵·高自殺身亡,梵·高去世時,昔日決裂的朋友參加了他的葬禮,其中并沒有高更。九年后,身在塔希提島的高更親手栽種了一批向日葵,并且作了一系列向日葵畫作,算是懷念故人的方式吧。
“同行相輕”不足以解釋梵·高與高更的關系,即便是普通的兩個人,擁有夢想,對專業領域有獨特的見解,也不見得能夠朝夕相對而不生爭執。如同作家蕭軍回憶與蕭紅相處時的矛盾那般——“我們如兩個刺猬在一起,太靠近了,就要彼此刺得發痛,遠了又感孤單?!边@一描述同樣適用于梵·高與高更的友誼。
從阿爾勒到圣保羅
1888年12月,高更離開了“黃房子”,離開了梵·高,此時,距離梵·高去世還有一年零七個月。
高更離開后,梵·高的精神狀況不甚樂觀,他的耳朵受傷,精神受傷更重。對此,梵·高本人非常清醒,他說:“認為我精神沒有問題是于事無補的?!薄拔遗ο牒闷饋恚衲硞€投水自盡卻又發現水太冷的而又奮力泅向岸邊的人?!币簧拇鞌?,職業上的,愛情上的,友情上的,梵·高積郁了太久,最終這些情緒以強烈的、難以遏制的亢奮出現,他想要擺脫這種狀態,卻無能為力。
為了給梵·高治病,提奧來到阿爾勒,為他尋找護理和治療的最佳條件。一開始,梵·高住進了阿爾勒的一家療養院,在那里,他的病情漸漸地好起來,他可以自由出入醫院,也能重新拿起畫筆。梵·高時?;氐健包S房子”畫畫,只是途中總會遭到孩子的圍觀和攻擊——在他們眼中,梵·高就是一個瘋子,他們用石子丟他,梵·高則毫不保留地表達他的憤怒。
住院期間,一位名叫雷的醫生成為梵·高的主治醫生,專門負責梵·高的治療。見梵·高遭受攻擊,雷和他太太替他把畫布、顏料等畫具拿到了療養院。為了報答雷的熱情,梵·高送了他一幅畫像,可惜當時的雷并未看到畫作的藝術價值,他把畫像拿回家,用它做了雞窩的擋板,多年以后,梵·高成了名人,這一家人才發現那幅畫的巨大價值。
在療養院里,梵·高擁有自由行走和畫畫的權利,但他的病情不定期地發作,時而反復,疾病讓他的畫作中充滿了寂寞、孤獨、幻象和扭曲。從梵·高留下的畫作中,可以瞥見療養院的一隅。在《阿爾療養院的庭院》這幅畫中,可以看到梵·高居住環境的真實樣子:冬日的庭院里,光禿禿的樹木矗立著,花園、小徑都失掉了顏色,如同他的心情一樣,干枯、無力而衰敗。時至今日,梵·高當年居住的療養院已經更名為梵·高療養院,主體建筑沒有什么變化,但是庭院里多了梵·高的雕像和畫作的復制品。
療養期間,梵·高收到了提奧即將結婚的消息。依此形勢,為了不拖累新婚的弟弟,梵·高自愿住進了圣雷米地區的圣保羅精神病院——提奧的經濟能力不足以邀請梵·高與他一起生活,梵·高則不忍心讓自己糟糕的精神狀態攪擾弟弟的生活。當然,梵·高住院還有另一個重要的緣由:阿爾勒的居民聯名向市長請愿,要求梵·高留在醫院生活。就這樣,梵·高搬到了阿爾勒附近的圣雷米地區,住進了圣保羅精神病院。
在精神病院,提奧為梵·高安排了兩個房間,一個房間是臥室,另一個則給他作為畫室。一開始,梵·高對精神病院這個有秩序的世界頗感愜意,他對提奧說:“我覺得我選擇來這兒是個很好的決定?!薄拔覐膩頉]有感覺到這樣平靜?!北M管醫院的飯菜不甚可口,他還是可以有規律地進餐,適量飲酒,在庭院里散步,欣賞芳香的植物,觀賞田野里的美景。
但精神病院終究是冰冷的醫院,十九世紀末的精神病院,治療條件之差令人難以想象,精神病人被限制活動、交談,完全與外界隔絕,更有病人受到非人道的待遇。精神病院的內部沒有有隔墻的房間,而是用門簾隔開病人,狹小的空間里,病人們聚集在一起,缺少私人空間,宛如囚徒。精神病院的生活沉悶而壓抑,從《圣保羅醫院的病人》一畫中可以看出來,梵·高生活在極度的緊張和煩悶之中,他變得越來越憂郁,下筆時,他故意破壞了畫面,使得畫面中的人物面孔顯得詭異而恐怖。
精神錯亂和高度亢奮的神經(躁狂發作)讓梵·高把生命燃燒起來,住院期間,他不分晝夜地創作,他畫醫院的環境,畫絲柏,畫夜晚的星空,畫路邊小徑。平常事物在他筆下披上了奪目的色彩,飛騰翻轉,咄咄逼人。他用畫畫來消除生活在醫院中的壓抑情緒。
梵·高發現,只有他集中精力在畫布上時,他才能有微弱的舒服之感,于是,他拼命地畫畫,一年多時間,他畫了二百多幅畫。除了斷斷續續的發病之外,梵·高一直在工作,他時常因為病情發作錯過作畫的機會而感到遺憾,比如他想要畫杏花,等他情緒平靜下來,杏花已經開過。
梵·高畫得最多的是花草和植物,他喜歡畫鳶尾花、橄欖樹和絲柏。1889年5月,他完成了最出色的《鳶尾花》,畫面構圖以相同形狀的花、葉子和相同的顏色反復呈現,表現出令人眼花繚亂的盛開景象。
精神上的好轉讓梵·高重新畫起自畫像,一直以來,他的自畫像既是他請不起模特的現實困境所致,也是他自我建構的標志。他把自畫像寄給提奧,證明他已經神志正常。他在信中強調:“我希望你能看出我面孔比過去平靜得多了,盡管在我自己看來我的神色比以前茫然呆滯了些。我帶有另外一幅,那是我在病中試著畫的,不過我覺得你會更喜歡這一幅,我在創作這幅畫時有意畫得簡約質樸些。等你見到老畢沙羅時,把這幅畫給他看看。”
此外,梵·高還臨摹他人的作品,米勒、倫勃朗和居斯塔夫·多雷等,米勒是他一直以來尊崇的畫家。在臨摹他人作品時,梵·高加入自己的情感,比如臨摹米勒的《午歇》,梵·高的畫面比原作更燦爛。
12月,梵·高再次發病,他吞下了顏料,嘗試毒死自己。自殺失敗,梵·高重新找回他的畫布。這時,一個新的主題取代了曾被他反復描繪的向日葵——絲柏。他在信中告訴提奧:“這些柏樹總縈繞在我的腦子里,我真想像畫向日葵那樣把它們畫出來。因為我奇怪,至今竟沒有一件作品,表現出我心目中的柏樹。它們宛若黑色的音符,跳躍在陽光明媚的風景中。這些黑色音符既富于神韻,卻又極其難以演奏好……”
絲柏是梵·高在圣保羅生活期間最中意的樹木,很多畫作中可以看到絲柏的身影,如《柏樹》《麥田里的絲柏樹》《有絲柏和星星的小路》《絲柏和兩個女人》等,他用深藍、翠綠和祖母綠等顏色描繪絲柏,每一棵絲柏的形狀都變成了沖天的火焰,在扭曲中上升,最知名的絲柏莫過于《星夜》中那團沖天火柱。
《星夜》是梵·高在圣保羅精神病院生活期間創作的曠世名作,畫于1889年6月,即提奧新婚后一個月。此時的梵·高身體狀況好些,心情不壞,畫畫的熱情復蘇,在這一背景下,他創作了《星夜》。因此說,《星夜》給人的感覺并非壓抑、痛苦,而是燃燒的焰火,是旺盛的生命力,是在壓抑情況下對未來的向往。
盡管生活環境沉悶而壓抑,梵·高的激情不能停止燃燒。梵·高在圣保羅精神病院遠遠望著圣雷米鎮,畫中呈現的是一副窗口遠眺的景象。但它不是一幅野外景色的寫生,而是源自他的記憶與想象。從畫作上看,云朵旋轉,包裹著閃耀的星星,波浪狀的天空和暈開的月光給人眩暈的感覺,在眩暈中似乎存有若隱若現的希望,一棵絲柏像一坨黑色的火焰,直沖云端,令人心生不安。
1890年1月,在布魯塞爾的“二十人展覽會”上,梵·高的《紅色的葡萄園》成功賣出,這是他畫于兩年前的作品,也是他在世時唯一售出的作品,據說賣了450法郎。到了3月的巴黎獨立派畫展,梵·高的作品參與展出并且得到了極高的評價,提奧第一次感受到他人對梵·高的認可,梵·高亦如此。聽到這個消息,梵·高非常興奮,他拿著450法郎跟醫生說,他想要離開醫院,找一個地方休養。醫生征求了提奧的意見,提奧同意了,梵·高成功離開了令他精神困頓的醫院。
在圣保羅精神病院生活一年多的時間,梵·高被精神錯亂折磨得痛不欲生,他的情感體驗包括抑郁、幻覺、狂亂和癲癇病帶來的身體痛苦,他身心疲憊,灰心到極點時,他想到過自殺。離開圣保羅精神病院,梵·高在奧維爾休養。重獲自由讓梵·高倍感興奮,他的病情并沒有好轉,但他心情不錯。在提奧陷入經濟危機之前,梵·高一直狀態不錯。
自殺前的兩個月,梵·高貧病交加,徹底走入了精神錯亂與絕望。從5月到7月,他畫了《奧維爾的教堂》《有杉樹的道路》《蒙塞爾茅屋》等,充滿了躁動與飛旋,完全是精神病人看到的世界,扭曲的、變形的,完全突破了藝術創作的一切框架,梵·高承受著精神上的痛苦,卻享受到了創作上的最大自由,他毫無保留地呈現自己,將生命的血與肉涂抹在畫布上。
梵·高朝自己的腹部開了一槍,那天是1890年7月27日。在奧維爾的旅店忍受了兩天的流血與疼痛后,無力回天,梵·高走了,這一次,他徹底擺脫了憂郁與瘋狂,離開了這個冰冷而空洞的世界。在寫給提奧的信中,梵·高這樣說:“我真的努力想快樂起來,但我的人生賴以生存的根基已經受到了威脅,我的步履蹣跚,而你卻見死不救?!?
梵·高選擇以開槍自殺的方式離開,人們不由地將他自殺前兩個星期畫的《麥田群鴉》看作他的自殺預言。畫作中,烏云傾壓而下,籠罩著大地,暗示著風暴的來臨,一聲槍響,驚起了藏在麥田里的鴉群,撲棱棱地飛向天空,飛向未知的前方。畫布底端鋪陳著朝著三個方向延展的三條道路,可是,每一條道路的盡頭都不是明亮的,相反地,充滿了迷茫、陰森,沒有人知道路的盡頭通向何方。
和梵·高以往騷動的線條不同,這幅畫的空間簡明而單純,三條道路展開了寬廣的麥田,分散的烏鴉使得畫面更顯遼闊,藍色的天空、黃色的玉米、紅色的道路和綠色的小徑,用色如此簡單。《麥田群鴉》無疑是梵·高激情燃盡時的逼真寫照,也是他作為一名畫家留給世人的遺書。
完成這幅作品,梵·高感到極度疲倦和空虛,激情燃盡,絕望即將把他吞噬。在寫給提奧的最后一封信中,梵·高說:“我以生命為賭注作畫。為了它,我已經喪失了正常人的理智。”精疲力竭后,梵·高向命運低下了頭,放下畫筆,選擇死亡。
提奧:生死相依之人
梵·高的一生,經歷豐盛,道路坎坷,曲折迂回之中,他找到了繪畫這條路——冥冥之中注定會走上的一條道路。繪畫十年,梵·高度過了他人生中最痛苦、最瘋癲的十年,生前籍籍無名,身后無限風光,這并不是他意料之中的結局。短短三十七年的人生中,梵·高獨自一人度過了大部分時間,如果說有一個生死相依之人始終陪伴其左右,那便是他的弟弟——提奧·梵·高。
如何定義提奧對梵·高呢?他是弟弟,是親人,是供養者,支持者,更是心靈上的知音。梵·高與提奧之間的通信留存下八百多封,從這些信件中,我們可以看到一個普通人梵·高和一個奉獻者提奧。
提奧在家里排行老三,是梵·高最親密的弟弟,他的職業是畫商,做的是梵·高曾經做過的畫廊經紀人的工作。他的收入有限,勉強能負擔梵·高的生活。作為知音和支持者,提奧給予梵·高永恒的支持與鼓勵,精神上和物質上的。令人心痛的是,梵·高與提奧談論得最多的話題不是藝術、畫畫,而是錢。十年里,在毫無希望的繪畫生涯里,梵·高唯一的經濟來源便是他的弟弟提奧。
提奧為梵·高支付一切費用,買畫布顏料的費用、吃喝拉撒租房子的費用、找妓女的費用,甚至包括高更前往“黃房子”與梵·高共同創作時的債務和旅途費用。因為這份金錢上的支持,梵·高一生被內心的歉疚所折磨。在寫給提奧的信中,他不停地“報告”他如何花錢,如何節省,某一項開支是如何必不可少。他還不停地對提奧保證他不會糟蹋提奧給他的每一個法郎。
梵·高并沒有夸大他的困境。他的確經常挨餓,有時一餓好幾天,無以為繼,他只能用咖啡充饑。缺少畫布時,他用紙來畫速寫或水彩,當創作的激情無法克制又缺少畫布時,他便在畫好的作品上再涂上一層油彩——研究者用X光技術發現了這一秘密。被貧困逼到絕境時,梵·高則大聲地懇求道:“我的好兄弟,快寄錢來吧!”
作為“抵債”,梵·高不斷把他的新作品寄給提奧,他對提奧保證說,他會越畫越好,他的畫作將來可以賣到一萬法郎,給提奧帶來一大筆收入。當然,這是他勸慰提奧的話,也是鼓勵自己的話。繪畫十年,沒有一個人欣賞他的作品,更沒有人買他的作品,梵·高承受著經濟困窘帶來的痛苦,更時刻被自我懷疑折磨著。
創作時,梵·高無時無刻不懷疑自己的作品,他不知道自己的作品到底有沒有價值,懷疑自己的作品能否被后人欣賞,進而,他開始懷疑繪畫本身的意義,懷疑成功的意義,懷疑提奧對他的付出是否值得,懷疑一切……他承受著一切尚未成功的藝術家所承受的痛苦,為此,他不止一次地想要放棄,他對提奧說:“我寧愿放棄畫畫,不愿看著你為我賺錢而傷害自己的身體!”
孤獨的創作中,梵·高幾乎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他不和親人聯絡,除了提奧,缺少朋友(唯一一個有共鳴的朋友和他決裂了),多年來,提奧是梵·高唯一可以傾訴衷腸的對象。從他們之間的通信可以看到,梵·高那樣依賴提奧,像個小孩子一樣,對他撒潑耍賴,傾訴生活上和藝術上的一切順遂或不順遂,而提奧總能在梵·高迷茫失落時給予他支持與鼓勵。
當然,提奧并非圣人。他只是一個普通人,他理解梵·高,同時清楚地知道梵·高的畫不會有人喜歡。與眾人不同的是,提奧沒有像其他人那樣諷刺、挖苦,要求他放棄繪畫,提奧盡自己所能地幫助他,鼓勵他,這正是提奧之所以珍貴的所在??梢哉f,沒有提奧,就沒有梵·高。梵·高在藝術領域凸顯他的偉大,提奧則因其人格魅力和高貴品格而偉大。
梵·高去世后,提奧因傷心、悲憤而精神崩潰,半年后隨之去世,終年34歲。這時候,另一位對梵·高意義重大的人物登場:提奧的妻子喬安娜·梵·高。提奧去世時,喬安娜只有29歲,他們的兒子文森特——與梵·高同名——還不滿周歲。梵·高的所有畫作被喬安娜繼承,此時,喬安娜與提奧結婚不過一年半的時間,與梵·高相處只有幾天時間。她不熟悉作為兄長的梵·高,卻非常了解作為未成名畫家的梵·高。
梵·高一生畫了五百多幅油畫和數以百計幅素描,除了少量送給朋友外,其余全部寄給提奧。兩兄弟去世后,喬安娜掌握了梵·高的五百五十幅油畫和眾多素描作品,當時,喬安娜的哥哥曾勸她把畫作丟掉,幸好她有自己的主見。提奧的家中掛滿了梵·高的畫,還有梵·高寫給提奧的幾百封信。提奧在世時,喬安娜從提奧的口中得知梵·高的情況,兩人都不在了,她從留下的書信中感受二人的手足情深。
說起來,喬安娜并非一介粗俗無知的女子。她受過教育,曾在大英博物館工作,還在中學教過英文。為了推介梵·高的作品,喬安娜一邊組織梵·高的畫展,一邊把梵·高寫給提奧的信件結集成冊,做巡回展出。
名譽、聲望并非唾手可得,生命中的最后十年,梵·高郁郁不得志,梵·高去世后,喬安娜努力了十年,辦了六次畫展,依然無人為津。到了第七次,畫作在巴黎展出,引來畫壇新秀馬蒂斯等人的關注,梵·高的作品才引來藝術界的注意,從此梵·高撬開了美術館的大門。當然,策展期間,為了彌補開支、補貼家用,喬安娜賣掉了一些畫作,這也是今日梵·高作品見于普希金藝術博物館、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巴黎奧賽博物館及眾多私人藏家之手的原因。
喬安娜去世后,梵·高的作品由他的侄子文森特·威廉·梵·高繼承,出生在頗具藝術家氣質的家庭,小文森特卻對藝術不感興趣,他說:“我尊重藝術,但那不適合我?!焙髞恚∥纳爻蔀橐幻こ處煛?
說起來,梵·高還畫過一幅畫送給剛出生的小文森特——《盛開的杏花》,是梵·高送給小文森特受洗的禮物。在青色的天空下,數枝白色杏花開在枝頭,白色的花瓣在大片的藍色背景襯托下盎然開放,充滿生機。由于樹干周圍沒有其他的景致,畫面中的藍與白,天與花,成為簡單而強烈的對比,讓人感嘆生命之純潔美好,瞬間與永恒的奇妙交匯。從畫作中傳遞出來的是慢慢的幸福感覺,完全看不出畫家正經歷著痛苦,這也是梵·高本人希望他的侄子看到的吧。
小文森特并沒有遺傳伯父的藝術天分,也不如他母親那般對梵·高的遺作投以巨大的熱情,但他十分看重梵·高的作品,梵·高的作品得以大部分留在荷蘭,得益于小文森特一幅也沒有出售。
后來,荷蘭政府出面,以六百萬美金的價錢向小文森特購買梵·高的全部油畫和素描,小文森特答應了,條件是成立“梵·高基金會”,由梵·高家的后人主控,同時建立“國立梵·高美術館”,以保管、展出梵·高的作品。后人有幸在阿姆斯特丹見到梵·高的畫作,應該感謝提奧一家人。